邓亚萍 惊奇之旅
2019-02-13谢梦遥
文|谢梦遥
编辑|张跃
摄影|尹夕远
一次探索邓亚萍的机会。
我们问了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有惊喜,也问了一些敏感话题——有回应。
未来的国际乒联名人堂成员、网络上被称作“初代目大魔王”的中国乒乓女皇邓亚萍,折在河南省队的试训里。那年她10岁,已在全国业余体校分区赛中获得了单打冠军,被拒绝的理由很简单,虽然有成绩,但没有发展前途,身高不足。
奇迹没有发生,邓亚萍的身高最终定格在了1米50。因为身高局限,她的职业之路极其坎坷。进国家队时,整个教练班子的另外4人都反对,只有张燮林支持,“因为个子小,在别人看来很矮的球,她看来就是高球了,可以直接扣杀进攻。”
她最终练出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打法,将防守型的长胶,打成了进攻型。“打法的创新对我要求非常非常苦,”她对《人物》回忆,“因为个矮嘛,别人一步我得两步,我就去解决掉了我的步伐问题,那我肯定比别人练得要多。用我自己所谓的劣势,打成了优势。”
1990—1997年,邓亚萍统治了乒乓球世界。连续8年排名世界第一,这个纪录至今保持,按球坛发展趋势来看,恐怕永远也无人能破了。24岁退役时,她拥有18个世界冠军,4块奥运金牌。
至此,她的惊奇之旅才刚刚开始。她的运动生涯与求学生涯无缝连接在了一起。从1997年起之后的11年,她陆续拿了清华大学的学士、英国诺丁汉大学的硕士,以及剑桥大学的博士。最初,她连26个字母都说不全,通过4年来每天用超过12个小时学习英语,她变成一个流利用英文公开演讲的北京申奥形象大使。
读博士的决定,她几乎遭到了身边所有人的反对,“博士学位读不下来很难看,读到这个份儿上了,是你有没有研究的能力。”她最终用切身经历,打破了运动员头脑简单的偏见。
时至今日,邓亚萍早已不止与乒乓球捆绑在一起。她出任过共青团北京市委副书记、人民日报社副秘书长以及人民搜索总经理。最近3年来,她是一名体育产业投资人。她的跨界尝试并不是总能成功,但对于大多数退役后就回归平淡生活的职业运动员而言,她从未离开过公众视野,一直在寻求新的挑战。
“我现在仍然在学习的过程当中,根据你对这个事物的不断的探索、摸索,然后才能够逐渐地形成自己的所谓的投资方法论。”邓亚萍说,“就像我们打球一样,形成自己独有的一套打法,是需要时间的积累。”
拍摄现场
一般来讲,运动员的拍摄都需要摄影师加倍努力地去调动他们的情绪,日常的体育训练让他们更擅长隐藏自己的情感,肢体动作也因为精确的需求而变得没那么放松。但邓亚萍可以迅速做到摄影师要求的动作和表情。这种“放得开”又不等同于娱乐明星在镜头前的游刃有余,我想,这和运动员、官员、投资人等多重角色的叠加不无关系。
人物PORTRAIT=P
邓亚萍=D
谈职业生涯
我要是在场上微笑,会吓死他们
P: 你打球总喜欢喊一声“飒”,这个习惯是怎么来的?
D:小时候,好像我们大家都这样喊吧。但是可能我更特殊一点吧,就是更多一点。这些东西都没有任何刻意,因为你在场上不是演戏,你是真刀真枪地在那儿干。
P: 你当年打球,眼神很凌厉,是不是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较量?
D:这个是对的。因为我呢,一路走来特别不容易,所以我对我自己要求是极其苛刻的,我绝不会放松任何一个球。包括我在队内的比赛,到小比赛,到大比赛,我对我的对手来讲都是压迫性的。你知道打比赛的时候,两个人是势的较量,也是信心的较量。
某种程度上来讲,你觉得我曾经赢过她,我能赢一次,我能赢第二次。但是如果咱俩打,你一次都没赢过我,你告诉我你哪儿来的信心赢?我要求我自己,甭管是什么比赛,我能赢绝对赢,我绝不会放,为什么?因为我要保持这样的一个强势的这种感觉,我给你就是压迫,你甭想赢我。就是从历史上以来,你就没赢过我,到了大赛的时候,有一种心理阴影。
P: 你要给她造成这种心理阴影?
D:对,我觉得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
P: 所以练习赛都会这样?
D:很认真。
P: 这种眼神压迫是怎么来的?
D:发自内心,很自然的一种。有时候人的这个眼神,其实它是反应内心的一种状态,你为什么有这么狠的眼神?实际上来讲,你知道你是没有退路的。
P: 所以场上也不会微笑?
D:不会。妈呀,我要笑就会吓死他们。
P: 你跟乔红交手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眼神压迫吗,还是会变得不一样?
D:总体来讲是一样,当然我会有所收敛,因为毕竟是队友,而且又是搭档。但是呢,大家都渴望要赢。只不过呢,可能你不需要表现得这么彻底,可能大家都藏在心里,都藏在心里。你在看中国队跟中国队比赛的时候,队员都是暗地较劲,跟外国人,那没关系,怎么都行。
P: 1994年的日本广岛亚运会,你输给了何智丽(小山智丽)。因为涉及中日之战,对手又是前中国队员,你的感受是什么?
D:我真的没想那么多。作为一个运动员来讲,我们也不会过多地去思考政治的这些因素。我们专心致志打好球,这是我们要干的事情。
何智丽在打亚运会之前呢,其实还输给我们的小队员,我们真的没把她看得很重,也没仔细地研究她。直到她打半决赛跟乔红的时候,我已经进决赛了,我在旁边看,两个人回合特别特别多,一个球几十个回合。后来是乔红输了,我的打法跟乔红是完全不同的,我是打不了几十个回合的人,我是前三板的,那我当时心想,那我跟她打,反正就是按照我自己的套路去打。
但是那天比赛的时候确确实实何智丽真的发挥得太好了。我的进攻呢,女孩子能够连续扛三板的人都不多。但那天她不光扛我三板,她扛得我到处跑。等于我的得分手段得不了分了,这下麻烦了,那么迫使形成相持,打到后边那不是我的特长了,所以那天被她拉到她的这个套路上来了。我没那么好的防守啊,所以她一攻我就死,我又打不死她,那你说我怎么赢这个球,是吧,打打就着急了。
当时在现场没觉得怎么样,回到(亚运)村里头,在日本,已经知道国内(舆论)都炸了。
P: 那场失败对你来讲消化得快吗?你用了多长时间走出来?
D:输球其实本身很正常,我也不是神仙,我去到哪儿都赢。但是输了不能够永远输,你可以打回来的呀。所以我认为心态上,不能输了好像垂头丧气,就没办法面对,回来好好练,好好练,不要再发生第二次。没什么了不起的,输场球怎么了?谁没输过。
P: 那场失败会被赋予很多意义吗?
D: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可以想得这么多,对于我来讲,我就是输了一场球,我输给小山也好,还是大山也好,对我来讲是输了球了。
P: 你当时能想得这么通透了?
D:你必须是这样,作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你要善于去排解这种压力。
谈竞争
让球很难评判对错,剃对手光头也是尊重
P: 当年面对何智丽、焦志敏的时候,会有面对敌人的感觉吗?
D:不存在敌人,我们只存在对手。即使像我跟乔红两个人,我们两个经常打到决赛,因为世界排名我第一,她第二嘛。我跟乔红我从来不认为她是敌人,我从来都认为她是对手。双打,我们俩是搭档,我们俩的目标很一致。但是打到单打了,那就是谁有本事谁赢,这很正常。越强的对手,我们会越尊重。只有是跟你旗鼓相当的对手,说白了,你赢球,你也才赢得痛快,你弄一菜鸟,你都没劲的。
P: 其实像何智丽、焦志敏的人生挺值得唏嘘的,她们出国也是因为让球的决定而导致的嘛。
D:个别人吧。
P: 那个时候你会遭遇到让球的要求吗?
D:我觉得这些事情的话很正常。在乒乓队来讲,它没什么新颖的,它就是这个传统,我们又不是你一个人让球,多少人让过来。
P: 你也让过?
D:没有。因为到后来这种事几乎就很少了。在我们那个时代里头,基本就没有再说让球的时候。老运动员的那一批人可能有,但到我们这批里头基本不再让球了。
P: 你会怎么看待这个事情呢?
D:我觉得首先是服务,我觉得首先是大局。对于整个团队来讲的话,是要服从这个团队的需要。有时候确实感觉对自己很不公平,因为你好不容易打到这个份上了。可能让了一次,永远再也没机会了。这对于个人来讲,确确实实是谁都很难接受的一件事。但是呢,如果作为一个集体,是一个集体的荣誉,那我觉得你就需要去服从。所以很难评价说这件事情完全是对的,或者完全是错的,我认为那是根据需要。
如果说你只想个人的话,那为什么有些人他就能当陪练呢?那不都当主力就行了呗,那为什么有些人还甘愿去陪你练呢?对他来讲也不公平。
P: 如果把你放那个位置,你会怎么做?
D:我觉得我会遵守。这个事不会是因为某一个人让你去让球,不会是说因为我恨你,跟你关系不好。它不是对人,它是对这件事本身,是关乎这个金牌能不能拿得到。它所有的利益点是在集体的这个利益点,我觉得个人的牺牲要做。如果说它不是建立在这样的一个集体荣誉和国家的利益之上,那我觉得凭什么让我让?那是另外一件事。
P: 确实也没在你身上发生过。
18
24岁退役时,她拥有18个世界冠军,4块奥运金牌。
D: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
P: 但别人需要让你?
D:不需要(笑)。
P: 你给对手剃过光头吗?好像传统来讲,要让一分对吗?
D:那个时候要剃光头更狠,21比0。首先打0不容易,甭管能不能打0,我觉得首先是尊重对手。那么如果这个时候你放她,可能也是一种尊重,你不放她,打个0,对她也是一种尊重。所以我不觉得我们一定要留个面子给她,因为该怎样它就是怎样,比赛就是这样。
P: 你打过0吗?
D:我记不住了,分拿得少是肯定还是有的。
P: 会让一下吗,比如说她只有一分的话,会再给她几分吗?
D:没有。
P: 但现在好像这个传统就挺稳定的,11比0好像就不行,故意让一分,你怎么看?
D:不完全吧。这次刘诗雯不是一样打0了。
P: 你会觉得这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D:我认为是对的。竞技体育谁给谁留情面,你又不是打友谊赛,大家互相留个面儿。比赛它就是比赛,能打几就是打几,能打0也不是说局局能打人0,你有这个本事吗?反过头来,你要如果自己觉得这球打得忒没面儿了是吧,那你下来把她打一0啊,你不要去奢求别人给你什么东西,你让我一分吧,求着,谁求谁呀?
谈竞技环境变化
现在的运动员,要更能抗压
P: 这些年来乒乓球的规则发生很多变化,你觉得最深刻的一个变化是什么?
D:我觉得是赛制的变化,21分变11分。21分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用很多的战略,5个发球一轮,而且它够长,你有足够的长度去play你的战略。我可能先需要把对方注意力拉到另外一方,我就给你准备一个球到两个球,但是我还会打回来的,我是要得7到8分的球。从战术上你输了,你输两球了,但是没关系,我要那儿赢10个呢,这是战略。我们会充分地使用调动。现在的11分,两个球一轮发球,你很难用刚才我说的战略,你敢折俩,那你怎么追呀?它太短。
P: 当年巅峰状态的你,跟现在的中国打得最好的球员过招,谁会赢?
D:它没法比。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打法,包括有一些新的技术的推出,但是我觉得乒乓球永远不变的是以快制胜,唯快不破。只要够快,你就把握住了主动权。旋转,是建立在快之上。我顶着你,我老让你拔不出手,你制造不了那么强的旋转,你没有那么强旋转,不还等于没用?
P: 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变化,就是社交媒体,运动员每天要面对即刻反馈。你想象过,如果你的职业生涯在这个时代展开,会是什么样?
D:可能现在这个时候,我是觉得对于运动员很大的考验就是说,他更需要去有这种抗压的能力。我们那个时候相对来讲,集中注意会更强一点,没有那么多的打扰。最多就是球迷打个电话来,那我们也不一定接得到,因为队里就这么一部电话。
P: 真的会有打来的?
D:有,当然有。那时候主要是收信,球迷来信一麻袋一麻袋地装,看不过来,也回不过来,所以只能就是单向的,它不像现在是双向的,大家可以互动。那个时候你还是相对比较封闭在一个圈子里头。
P:在你的职业生涯里面,有没有遭遇过外国球员给你当面的侮辱?
D:没有。作为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其实是蛮幸福的,就是牛逼。你出去绝对是腰杆很硬,奥运会限制名额,但世界锦标赛你知道我们报多少人?我们恨不得报二十几个人,因为它是按世界排名来的。你有多少人报多少人。像全世界的(乒乓球)运动员,他都得学几句中文。他得到中国训练,或者有过中国的教练教过他,如果你连这些都没有,你基本上不着边。从老瓦(瓦尔德内尔)开始,到波尔,哪一个没到中国训练?不止一次,长时间、多次在中国训练。所以大家都很友好,因为我们中国人从来不会欺负别人。
P: 像孙杨在游泳世锦赛上面对的羞辱,如果是你在那个现场,你会怎么应对呢?
D:(孙杨)这种表现也没有什么吧,没怎么着啊。孙杨说他是loser,不是个loser吗?你底下跟我搞这些东西,你有本事赢我呀。你这套是个什么动作?小丑。
对于外国人来讲,我觉得有点太过了,他首先不尊重他自己,他不尊重国际泳联,他不尊重举办国和现场的观众。你可以对某个人有意见,那你该去到谁那儿反映,去谁那儿反映去。这个事又不是没组织,你有国际单项协会,你有奥委会,你有国际仲裁协会。你再一百个不满意,你该告谁去告谁去,那是你该行使的权利是不是,你要有证据你来。运动员学会的首先是什么?尊重规则。
谈退役
职业生涯最后两年,打球带来的不是快乐
P: 你24岁退役,当时还是世界排名第一,那时伤病已经到了一个让你完全不能打球的程度了吗?
D:不是说完全不能打,但是打球对于我来讲已经感觉很难受了,就是你每天的这个训练,它给你带来的不是快乐。
训练之前你需要大概做40分钟到1个小时的准备,因为伤很多,把我所有伤的这些地方要给它固定好、缠好,然后由队医让我拉开(筋),就是热身。人家已经练1个小时了,这时候我才上场,我再练1个小时,整个队训练就结束了。作为医生也好,还是教练也好,都认为不能再练了,不让练当然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保护。但是对于我来讲,我是以练得多,我自己心里有数为准。
P: 这种痛苦状态在退役前持续了大概多久?
D:大概有个两年的时间,越来越重了。连腰到脚腕,还有脖子。主要是脚有骨刺。如果你跑得不多,它不扎你,也不疼。但是你跑得多,一充血以后它肿了,你这个骨刺呢你只要一发力,扎在这个肉里,你就下不下脚根本就,一踩就疼,你根本都没法动,这个是让自己太难过了,因为我个矮嘛我又不能不跑,不跑够不着球。
P: 那个伤病放在今天的话,用现在医学手段的话,你的运动生命可能会延长?
D:也许也许,不好说。那个时候也有医生会诊,比如说把那个骨刺给它削了,不就不疼了嘛。但是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因为我们是用的多,它还会出所以它不能根治,它只能是解决一时。当时医生也不建议做手术,保守治疗,你磨了它,它又来了,你还再磨啊?
P: 是不是其实退役的想法早就出现了?
D:对,其实是1996年奥运会打完以后就有这个想法。当时乔红、刘伟、乔云萍三个人,都是打完1996年奥运会就退了。我也想退,队里不同意。你们几个全退了,小的怎么弄啊。那只能是坚持吧,只能是坚持。所以当时就主要是带小的这拨儿,王楠啊、李菊啊、杨影啊。当时也是想让我再打后边的比赛,就看她们的这个成长的速度。如果成长得快一点,那我就好一些,如果成长得慢一点,那就随时要上场。到后期基本上是属于一直随时待命,看她们,不行就顶上去,行那你就让她们多打。
时间给你什么力量?
我觉得时间教会了我很多处事的一些方法,包括一些真谛。某种程度有时候还有一些教训,这都是给我了一些很好的启发,让我能够在做事和做人上面能够更加的完善。
P: 所以你1997年打完世界锦标赛后去清华大学读书,就退役了?
D:一般来讲是这样说,因为我后边没再打什么比赛了。但实质上来讲根本没让我退。我说我要去读书,那你去读吧,读书你也得回来训练,你得保持。我在清华读书,在学校住,但是那个时候要求我一周回国家队训练三次,我自己要开车从清华开到总局。年底是全运会打完,国家队也仍然不让退。
到了1998年上半年,我已经在国际奥委会任职了,所以那个时候希望去英国学语言,1998年的上半年也没有太大的比赛,当时队里说那行吧,最多三个月。到了那儿学三个月以后,发现这三个月这是个啥,还没搞清楚呢,说不行,我得再延长点,再给你最多俩月,无论如何得回。我印象当中是7月份还是8月份回来了,准备要打年底的亚运会。队里头又看看,觉得这个亚运会,用小的吧,你反正先待命,不用去打了。结果他们小的打挺好,基本上这个时候就放心了,等于我相当于护送了她们那么长。
P: 在那一刻之后,你就知道职业生涯结束了。
D:基本上吧,反正就是说如果需要,那么我还可以再去恢复。我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退役仪式,就淡出。
P: 会遗憾吗,好像没有那样一个仪式?
D:也可能我们在那个时代吧,没有特别所谓这样的一种形式。因为不光是我了,很多运动员退役了,他就退役了。这是不是跟中国文化有点关系啊,有时候就是需要淡出吧。
P: 真正退役的这天来临的时候,你更多的是快乐还是痛苦?
D:觉得挺开心的,因为一直是活在公众的视野下。所以那时候出国留学感觉挺开心的。做决定之前可能会去考虑得比较多,包括去征求各种人的意见啊。但是一旦做了决定以后,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翻篇儿,翻篇儿。不会纠结。而且对于我来讲的话,该拿的都拿了,可能稍微有一点小遗憾的就是混双没拿过,跟孔令辉蝉联两届亚军。
谈成长
在我的坚持下,萨马兰奇给我写了博士推荐信
P: 你怎么描述刚退役时的自己?抛开球员这个身份。比如领导力、口才。
D:我其实小的时候啊,我还是非常自信的一个小姑娘。一年级开始我就是班长,我觉得我应该有一点领导力。(后来)就是因为极度地打压我,就是你比如到省队,省队不要,到国家队,国家队进不去。所以那个时候我认为我自己的心态是很压抑的,极度地不自信,尤其是讲话,甭说对公众了,队里讲话我都讲不清楚的。
我印象刚刚进国家队的时候,1989年年初的时候,我们打完比赛都会有总结,到我了,你写好的就念嘛。我整个总结是哆哆嗦嗦念出来的,所有的人都笑,我自己就没办法控制。
那时候只要见记者,就跑了,根本从来不接受采访,也不知道说什么。后来发现不行,老这样可不成,就开始有意地留意这些大队员,这些世界冠军,他们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们都说什么,就在旁边偷偷地在学,慢慢就好了。也是不断地在积累吧。
P: 搁在今天来看,有像你这样的表达力和演讲能力的人,中国运动员不多见。
D:我要感谢的是我在英国留学的这个时间。包括我要感谢我在国际奥委会工作的这样的经历。我曾经受过刺激的。我第一次去国际奥委会开会,我需要带翻译去,我语言完全不行。你是个局外人,这让自己很难过的。但后来就觉得这样不行,先过语言关。不是给我送到英国去读书去了嘛。
那么在1999年的时候,我去给全世界的这些教练员去培训,需要上课。好多东西是逼过来的,我需要去学演讲。英国的诺丁汉大学的校长专门去安排了老师教我,从演讲的架构,包括你该怎么样去互动,我非常非常受益。
P: 为什么要读到剑桥的经济学博士?
D:在国际奥委会语言关过了以后发现听懂别人说什么还不行,那得要更多的知识,所以就继续学,读硕士,读完硕士以后呢,后来又发现真正推动奥林匹克运动发展的,是它的商业,这下开始又觉得它这是根本,所以我要再去学。
当时我的导师很明确地跟我讲,推荐信很重要在国外,那么我说你觉得谁写的行?他觉得老萨(萨马兰奇),所以我才去找老萨。老萨一开始不同意,也不给写,他觉得硕士就够了,但是我很坚持。老萨说你回去工作去,我说我一定回去。后来他看我很坚决,确实真的想读,还是给我写了。
P: 你现在怎么看读博士这个决定呢?
D:非常正确,可以说是在2003年开始,让我对商业这个部分有更深入的了解,我是觉得我最大的受益,是我知道什么东西从一开始不懂、不会、不明白,到你在这个里头能够略知一二,有所建树,或者有自己的观点,这套方法论怎么形成的。
P: 你2016年进军体育产业投资,那其实2013年至2016年,你还是在人民搜索那边。
D:对,在处理所有善后的工作。
P: 我网上搜相关新闻,对于一些谣言,你没有公开澄清过,你为什么选择那样一种方式?
D:需要这样做。时间会说话的。
谈日常生活
让孩子打乒乓球,是因为想让他吃苦
P: 你的孩子9岁才开始打乒乓球,为什么他进入这行会这么晚呢?
D:他自己不太喜欢,也可能从小觉得乒乓球对他来讲压力太大了。但是我从来也不讲说我们怎么着,所以一开始也没逼他。
P: 最后怎么还是进入了这个领域?
D:我是觉得对于孩子培养,他需要吃点苦。
P: 是你推着他进入这个领域的吗?
D:对,是这样的。一开始的时候他自己喜欢踢足球和打篮球嘛,包括打了不到一年的羽毛球,都无所谓,玩去吧。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认为他应该去吃苦了。老实说我们小的时候没有童年,我觉得他已经有快乐的童年了。就这么混过去,没有任何益处。我说你篮球和足球都没戏,要学个打乒乓球,我觉得可能还能凑合。他没太大兴趣一开始,孩子嘛,再小的孩子都想赢,所以上来我就教了他一点能快速赢球的方法。什么呢?发球。教练教球,常规的教法不会上来教你发球的,打基本功,正手、反手啊,各个方面的技术啊,搓球啊等等。那么因为他发球发好了才能得分,还能吃我的球,就是让他产生兴趣。他没有去专业队,他现在就是在中学校队。
P: 你的光环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压力吧。
D:我觉得他自己也是蛮能消化这些所谓的压力的。我看我们家这小孩,我突然意识到佛系是这个意思。他自己能释放,不行就不行呗。但是我不希望他释放,我说谁跟你说不行就不行了,不能不行啊。我是希望他能够对自己要求更高一点。
P: 你现在的锻炼方式还是乒乓球吗?
D:羽毛球。
P: 不是乒乓球?
D:因为一个运动吧,可能我们打到这个份上了以后,它可能不能说不喜欢,就是觉得玩这个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又更不可能说找到很强的对手,感觉更没劲了。
P: 为什么会是羽毛球呢?
D:羽毛球也是机缘巧合。我退役了以后去了英国留学,在英国的话呢,羽毛球还是蛮普及的。我们的中国留学生也在那儿打羽毛球。(一开始)真的不会,打球的意识是有的,身体协调性和步伐是有的。那时候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们乒乓球是手在哪儿,拍子在哪儿,羽毛球呢还有一截,它长啊。他们就开我玩笑说你跑得慢一点。
P: 你在打羽毛球的时候也会喊“飒”?
D:那不至于,那不至于,但是会很认真,因为习惯了。
P: 羽毛球打得怎么样?
D:凑合吧。只在清华的校友里头打打。也没那么多的时间去专门点对点地去练习某一个动作或某一个技术,基本上就是上来就打比赛。
P:会不会有那种业余乒乓球打特别好的人,总是幻想能够赢你?
D:不可能,不可能。他可能想试试,试完以后他知道了,他永远知道了,不可能再去叫板的。
P: 所以有没有信心满满的业余选手,来找你,结果大败?
D:有过有过。其实我们专业的人有的时候不需要打你,我们就能得分,因为乒乓球一个是有旋转,一个是靠控制,它是可以赢的。业余的人最根本的问题是没有步伐,因为要从小练,而且步伐是很苦的一个活,它是需要一板一眼的,几步几步下来。你没有这个步伐你是抢不到位,也抢不了攻的。那么你即使说你有了这个步伐,如果我的控制球非常严密,你是上不了手的,那你怎么得分呢。
P: 那能打到一个什么程度呢?
D:那取决于我们的手有多紧多松。当时我在奥组委工作,有一批爱好者,他们就非要邀请我说要去跟他们打一打。我上来“啪啪啪”练几个球以后,我就基本知道他们的水平,我可以控制松一点还是紧一点。但水平高的人得分反而少,你明白我意思吗?第一拍打得不太好,你放他一马,开开心心就行了。打得不错的,我手稍微紧一点,但是我紧一点以后,他打不着。
P: 你最近在主持一个体育明星的访谈节目,为什么想做这件事?
D:大家对于运动员更多的了解在他的场上,我希望能够用一个所谓的这个圈里的人去了解不同项目的一些事情。每一个项目都有特殊的地方,但是它有很多共性。其实也是我很好的一个学习的过程,因为每个人他成功都不是白来的。
其实我一直希望能够把这些运动员更多的面展现给大家。比如像我,大家都觉得我特别凶,特别厉害,因为是场上我比赛的时候给别人的印象。但实质上来讲其实我没有那么凶啊。
还有一种认识,认为运动员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一帮人。真的不是这样。身体好的比你多了去了,那为什么就这些人能成呢?包括我退役以后的读书,其实我一直试图希望能够打破这种偏见。
P: 有一些敏感问题,你会不会有点难以启齿?比如聂卫平的三次婚姻。
D:对,总体来讲我是不喜欢去扒人家的东西,我觉得每个人有个人的生活,应该给他那样一个自由。尤其像老聂三段婚姻,你非去问他每一个,这个我觉得有点太不近人情了。所以我非常婉转地问这个问题。
P: 我看到嘉宾名单,篮球和足球这两个最热门的运动反倒还没有人。
D:现在选择还都是中国的传统的优势项目上,有代表性的人物。所以竞技体育呢,我们自己有衡量的标准。作为一个运动员来讲,你可以喜欢他,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竞技体育是成绩论英雄,不是以喜欢论英雄。
P: 18个世界冠军,四块奥运会金牌,这么多奖杯现在放在哪儿呢?
D:都收起来了,打包。因为打球这个事已经结束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打了。所以把它收起来以后,就是预示着,再怎么辉煌已经过去了,你需要重新上路,就不要去背负你以前的这些,甭管是给你的荣誉也好,还是什么也好,把它放下。
P: 所以这些年就都没有再拿出来陈列过了?
D:全部收起来,真的就是打包在箱子里,连孩子都没看见。
赛场上,我要是笑,就会吓死他们。
──邓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