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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勤勤 强悍地陷入生活

2019-02-13林秋铭编辑柏栎摄影韦来造型师高鼎化妆陈非

人物 2019年9期
关键词:陈建斌

文|林秋铭 编辑|柏栎 摄影|韦来 造型师|高鼎 化妆|陈非

主妇的时间

太忙了。这是那场聊天中蒋勤勤女士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四五个人围着她,话题围绕着孩子的教育、新家的装修进行。她正在准备《人物》的拍摄,化妆的间隙里,她不时低头划拉着手机,比较不同家具之间的价格,“怎么比上次贵了这么多?”她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助理找出了差额的来源,她才安心闭眼化妆。像许多普通的主妇一样,她在意生活的细节。“好想放松一下,”蒋勤勤露出苦笑,“我都四十多岁了,为什么还在折腾这些?”但这句轻声的抱怨被淹没在闲谈中。

主妇蒋勤勤的一天要做什么?非常简单:整理收拾、照顾孩子、做瑜伽,偶尔看看电影和书。她列举完,停顿了一会儿,露出疑惑的眼神,“真的说起来好像一天也没什么事,但是我觉得每天都很忙,对呀,我在忙啥呢?”

两个小时后,演员蒋勤勤走入摄影棚。脸冷了下来,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精致的五官被块状的灯光聚焦、放大,依然无瑕。即使在拍摄间隙,她也不会让身体松垮下来,径直走到摄影师身边,将视线锁定在屏幕上的拍摄画面。人们所记得的蒋勤勤上一次表演,是在《海上牧云记》里饰演了一个爱而不得的落魄皇后。她在剧里有数场爆发的戏,可怖的笑声都有多个层次。那个角色收获了很高的评价,一名网友将她的一场戏拆解开,发现她在不到5分钟的戏份里进行了6次不同的情绪转换。媒体人萝贝贝评价蒋勤勤在剧中的表演:“已经演出了莎翁戏剧般的华丽。”

但在那些没有职业外壳包裹下的大部分生活里,她显得太过日常了。导演汪俊记得,拍电视剧《四世同堂》时,蒋勤勤的孩子才7个月,她会在休息的空档里不停地通过电话指挥家人照顾孩子——奶粉的位置、泡奶时的水量、喝奶的时间,都由她来隔空安排。后来的采访中,《四世同堂》剧组成员回忆起蒋勤勤在片场远程育儿,“勤勤在现场打电话都是关于奶粉的事,你上哪儿?怎么不买这个?我也听不懂,反正说好几个牌子。”黄磊说。在一旁的演员路晨补了一句:“有次打电话,还问小孩上没上厕所。”

她有着极为强烈的秩序感——家里请来了新阿姨,蒋勤勤会写一张纸条,从一列到十,请阿姨按顺序做完。第一条,早晨起来后应该先烧水,然后开始收拾客厅;第二条,等屋里的人起来以后,将前一晚房间的杯子杂物清理出来……她擅长给他人列清单,因为需要在接受《人物》采访后与家人在餐厅会合,她早已在出发前就给家人列好了所有的注意事项:今晚吃饭的时间地点,出门带的东西,给小孩打疫苗要准备的材料,充足的水和备用的衣服。

《非常静距离》里,主持人李静曾在大屏幕上看到她随身携带的挎包,惊呼了一声“啊”——白色大包里的杂物被分类放入7个不同颜色的小包,小包按照大小依次排列在内层。艺校同学聚会,众人不变的乐趣之一就是参观蒋勤勤带的包,“要去看一下她的包今天又是怎么码的。各种小包,特别整齐,绝对可以上那种日本主妇的生活秀。”好友李晓兰说。

所有事都要达到尽善尽美。一年,她和丈夫陈建斌带着两家人去三亚度假。二三十口人,足足包了两辆面包车,全程的规划都压在蒋勤勤身上,她要照顾到每一个人。表妹出门玩忘记时间,让两家人都等了很久,蒋勤勤的第一反应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把这个事情做好,让老人等我表妹?”

最近让她头疼的事情之一是新家的装修。她常被工程中的不严谨惹恼,某种程度上扮演了工长的角色,她很纳闷:我一眼就能看出家里的阴阳角直不直,为什么他们看不到?

她将大量精力投入生活之中,不可避免地转换了跑道,以至于这位曾经被称作“中国古装第一美女”的演员,作品的出现频率越来越低。“蒋勤勤还拍戏吗?”是搜索引擎中和她的名字关联度排在前五的问题。她越来越少地出现在荧屏上和公众讨论中,上一个与她相关的话题是综艺《幸福三重奏》里她和丈夫陈建斌的相处方式。再往前回溯,《海上牧云记》里“我不过是一个容颜老去的女人”,引来了公众对她过往美貌的追忆,但也仅限于此,她始终被局限在“美貌”和“婚姻”的讨论场域中。

去年,一位导演找到蒋勤勤,邀请她出演一个母亲的角色,但那时二儿子刚出生,蒋勤勤还未出月子,只能拒绝。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那个角色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强烈的控制欲。

投入生活是蒋勤勤主动选择的结果,她曾在公开的采访中表露过自己“没有后悔过”。“我很了解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他们做不到我的标准。”她的标准是绝对的100分,是东西拿走后必须放回原位,是熟知每个抽屉里物件摆放的位置,是可控的时间与空间。公众看不到的角落里,生活的水流缓缓没过这个女演员,她偶尔浮上来呼吸几口。

麦芒

前一次拍摄,蒋勤勤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了3分钟到现场,第二次采访也一样守时。她一个人走进咖啡厅,身边没有助理,一双尼龙扣凉鞋,搭配纯白色T恤和烟灰色棉布裤子,挎着一只帆布袋。如果不是工作时间,她从不化妆,连眉毛都没有着笔。采访结束后,她将和家人去餐厅吃饭,那天是她的44岁生日。那次生日聚餐后来被娱记拍到,他们大大书写了一番蒋勤勤的随意。

事实上,即便完全不在意外在,她仍毫无疑问是美的。“女神”,姜武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这么形容她,一个带点俗气又充满美好想象的词汇,“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哇,好迷人。”姜武回忆。当时,他们合作《完美有多美》,她刚过40岁。与蒋勤勤合作十多年的化妆师陈非见证了她从少女时期到如今的蜕变,“人丰富了……她只要往镁光灯下一站,你说你能用一个形容词来说她?她并不是只拿一个美丽或高雅就能概括的。”

高考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时,蒋勤勤是著名的“艺考第一名”。高晓松曾在节目里回忆和蒋勤勤的初见——当年他和黄磊曾经闯过新生宿舍,推开女生寝室的门,看到了刚入学的蒋勤勤,两人都感叹“太漂亮了”,“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在这个名利场里,她还像13年前一样,是最朴素清纯、最保持自我的那个人。”高晓松说。

1997年,琼瑶和她的剧组在北京街头的一本旧杂志《大众电影》上无意发现了蒋勤勤的照片。也就是因为那张照片,当时的大三学生蒋勤勤突然在Call机上收到了琼瑶儿媳何秀琼的消息:我们是琼瑶剧组,我们想要见你。琼瑶后来形容她,“轻柔似水,灵气逼人”。

大三那年接拍琼瑶的《苍天有泪》,直至2005年拍完《乔家大院》后暂时息影,这10年间,一打开电视机,全是蒋勤勤的脸。不论是《风云》里的第二梦,还是《青河绝恋》中的沈心慈,都让蒋勤勤活成了那个朦胧时代的注脚。

“她那个时候有一张剧照,好像是把手搭在竹子上,当时真是惊为天人你知道吗?”前经纪人李静平说,“那时候她算是港台电视剧里头最有号召力的内地女演员之一,我觉得排前三名都不为过。”

但大部分时间里,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北电开学那天,全校的同学都在期待“艺考第一名”蒋勤勤的出现。为了省钱,她和父亲从重庆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到了北京。父亲手里拎着一个锁不上的箱子,用打包袋缠紧才能勉强使用。蒋勤勤穿着短袖和短裤,“不知道洗脸刷牙没有”,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主课老师面前。老师看了她一眼,说:“快去好好梳洗一下,化个淡妆。”

李晓兰也不明白,那么好看的蒋勤勤为什么在合照时总是状态最不好的那个。艺校同学聚会,大家吃完饭合影,蒋勤勤就随便往旁边的桌椅一靠,眼睛都不怎么睁开,照出来永远是懒洋洋的样子。“她很妙,我带过那么多琼瑶剧女演员,赵薇、范冰冰这么多人,她在平常是最不打眼的。”前经纪人李静平说。

“我当时真的很反感别人说我漂亮,我会想为什么大家没有看到我的演技呢?那我肯定在表演上存在问题。”她曾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半生缘》找她出演温柔动人的顾曼桢,她不接,执意要演狠辣的舞女顾曼璐。剧中,顾曼璐任由丈夫强暴亲妹妹,手里夹着一支烟,冷冷地看着窗外,绝美而恐怖。后来她又在《耳光响亮》中饰演牛红梅。被流氓强奸、被情人抛弃、被爱人背叛,她认为演得过瘾。

曾有一次剧组给她拍定妆照,照片出来时,看过的人一片赞叹,“哇,真的太美了,那张照片绝对配得上‘中国第一古装美女’的称号。” 当时在现场的李静平向《人物》杂志描述。唯独蒋勤勤没有反应,只是平静地说,某个地方不对,还要继续调整。现场的气氛降到冰点,李静平把她拉到一边,问:“勤勤,为什么你要在大家都在High的时候说这个?”“这就是工作啊。”蒋勤勤说。

在她开始演戏的那些年,李静平回忆,自己每次回台湾,蒋勤勤都托她到那边买好看的衣服。但是这些衣服的结局都一样:囤积在衣柜里,很难再有被穿的机会。蒋勤勤身上的衣服永远是戏服,一年里休息一个礼拜对她来说,“好像是犯罪一样”。

她不信任作为表演工具之一的身体、外在,她相信细致、劳作和付出才有可能获得好的回报。这正是她给大部分工作伙伴留下的印象,并不是美貌,而是对秩序感的极度要求。

在一段探班《香粉传奇》的视频中,蒋勤勤在陈晓东和其他演员面前比划着,讲解一场砸晕人的戏,连砸人的道具烛台应该砸哪个位置都要力求精确。李晓兰曾经瞥见过她的剧本,剧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留有各色记号笔划过的痕迹,还贴着标签。笔记里不仅有人物的微表情,她还记录了某一个动作的前因后果。如果是古装剧的剧本,为了连戏,她会把每一场身上所佩戴的所有饰品和配件统统记录下来,一个细节都不落。一旦她发现了道具选用和场景布置不妥当的地方,就一一列在纸上交给导演。和她合作《白发魔女》的演员顾宝明曾在片场对她说:“勤勤真的是一个人在抗争啊。”

导演曹盾找她演《海上牧云记》里的皇后南枯明仪正是看中了她身上的韧劲。“南枯家族都属于那种骨子里头特别硬的人,强悍,坚持自己……这和勤勤很像。”

陈建斌和她一起拍《一个勺子》,每天结束拍摄后,两人都疲惫不堪,沾着枕头就能睡着。有一晚,陈建斌按照往常的习惯,10点钟睡下了。蒋勤勤突然坐了起来,要和他讨论一场已经拍完的戏。陈建斌说,“不要,你让我睡吧。”她没有理会,坚持和他争论了半小时之久,直到陈建斌哀求,“我明天还要早起拍戏。”蒋勤勤才放过他。“当时太痛苦了!”陈建斌回忆起这段故事时,眉眼皱在一起。

拍《半生缘》时,蒋勤勤把自己锁在酒店的房间里,反复地看梅艳芳版本的电影《半生缘》和张爱玲的原著。她在等待自己走进顾曼璐的角色,担心一出门后角色就散了。她抛弃了一切社交,“像心如她们都说,这个人真的,不知道她在房间里干什么,也不出来跟人聊天,也不干嘛的。”李静平特地从北京飞到上海探班,人已经到了剧组里,仍然遭到蒋勤勤的拒绝。“都说一旋横,二旋拧,她头上有三个旋,还不拧?”李静平回忆,“有时候和她相处,真有种针尖对麦芒的感觉。”

只有吃苦是她不会拒绝的。有一年,李静平带蒋勤勤去日本拍口红广告,拍摄时要求一直涂口红,卸完再涂,直到拍到满意的效果。最后来回擦了几百次口红,蒋勤勤的嘴唇被磨破,不断渗血,她也一声不吭。导演汪俊也记得蒋勤勤较真的一面,有一次拍喝酒的场景,她来来回回几遍都不满意,卯足了劲给自己倒酒喝酒,最后醉得不省人事,只好顺延到第二天再拍。

拍《乔家大院》的时候,入住的酒店条件糟糕,每天早晨醒来,窗外有孔雀叫唤,发出刺耳的“嗷嗷”声,晚上入睡前,能清晰地听见老鼠在屋顶来回窜动的声响。在那样的环境中,蒋勤勤也每天不出房门,没有提出换房间的请求。李静平回忆,“她都无动于衷,后来她才很平淡地和我说房间有老鼠的事。”

秩序

接到综艺《幸福三重奏》的邀约时,蒋勤勤犹豫了。真人秀让她最为恐惧的是“控制不好自己”,“很多人有那样的能力,我愿意给你看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录制的时候,蒋勤勤非常紧张,她自知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不知道下一个爆发点会藏在哪里。万幸的是,孕激素的分泌让她呈现了更为柔和的一面。陈建斌不善于做家务,洗碗时甩得四处都是水渍,她无奈地吹鼓了腮帮,没有发火,默默替他擦完了厨房。

节目中不难看出她最初的拘谨。大S夫妇或福原爱夫妇来访时,她变得话很少,动作显得僵硬,她让陈建斌主持谈话的局面,自己钻进厨房或远远地坐在一旁认真听大家聊天,仅有的几句发言是“我给你们弄点水果吧?”之类的言辞。

上、中图:《海上牧云记》剧照

下图:《一个勺子》剧照

上、中图:《完美有多美》剧照

下图:《田姐辣妹》剧照

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接自己最熟悉、最驾轻就熟的工作。只有在自己熟悉的秩序里,一切才是最安全的。蒋勤勤擅长拍杂志,杂志出刊后,她常把照片发给李晓兰看。李晓兰觉得,那是蒋勤勤少有的,对亲密的人展现外貌的瞬间。

她自小就在极其富有秩序的环境中长大。父亲是一名铁路警察,对她管教严厉,家里各个地方游荡着无形的规矩。放假不能松懈,他会监督蒋勤勤在草地上翻跟头练功。吃饭时她的筷子没拿好,父亲会迅速用另一双筷子重重敲击一下她的手。小时候捏泥人,蒋勤勤捏的是父亲举着大棍子打她的样子。

10岁进艺校,军事化管理进一步固化了那一套秩序。每天早晨7点起床,一直练习到晚上休息。蒋勤勤记得,任课老师吹过三声哨子,所有学生必须一分不差地集结完毕开始训练。一项训练内容是手拿大顶保持三分钟,只要一个人掉下来,就会被要求全体重来。控腿练习也是一样,腿要抬到同样的高度,整齐划一。偷偷练功是不被允许的,所有违反规则的行为,都会面临罚站、跑圈和全校开大会的惩罚。

蒋勤勤想逃。有一回,她和同伴带领着其他女生,16个少女翻出了艺校的大铁门,呼啦啦地跑去看电影,去街上溜达,回来被全校通报批评了一番,外加罚站。

在艺校的时间被切割成块状,每块时间里都有不可违抗的铁律。“这个时候要干嘛,那个时候要干嘛,你习惯了把所有的时间规划好,你这样才会来得及。”她把这些称作对秩序的“启蒙”。

和演员的性质相悖,年幼的蒋勤勤更愿意躲在人群中,不喜欢被“展示”。她在重庆沙坪坝的一座警察大院里长大,院里没有同龄的小孩。她的乐趣是独自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像个小国王似的,观察今天哪朵花开了,哪朵花谢了。树上掉下的落叶,她放在手心把玩,双脚踏在湿润的泥土里孤独地和植物对话。

和陌生人对视会脸红,上课回答问题会脸红,在学校时不小心碰到男生的手也会脸红。蒋勤勤回忆,学京剧的唯一理由是,表演时脸上覆盖着浓重的妆容,换上戏服,没有人能看出她的脸红,内心的紧张与局促,“那一刻就不是我了。”她承认,后来的表演也是一样,它们为她提供了一层保护自我的躯壳,她披上后,可以幻化为任何人,唯独不是那个内向的自己。老师们对她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和偏爱,想方设法地给予夸赞和表扬,她想的却是:“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好,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这个内向的女孩后来被一步步推向炽热的聚光灯下。和蒋勤勤相识十多年的记者好友王江月认为,比起“工作狂人”,当时不断接戏的她更像是一个缺乏情感归属的北漂女孩,把工作看作精神支撑。“她觉得她不能停下来,一直在拍戏,好像拍戏和工作能给到她足够的安全感。”蒋勤勤飘了太久,她渴望踏踏实实地落在地面上。

出门旅行前,蒋勤勤会提前两天开始收拾箱子。东西必须带得足够丰富,不然她会慌张。“我不是一个特别有安全感的人,我觉得什么东西都要带够,我就在想,会用到什么,一直在想。”陈建斌笑她是“酒店控”。当酒店里的所有物品都有序地摆放在应摆放的位置,东西规整地躺在行李箱里,她才能安心坐下来看书和电影。

蒋勤勤在《鲁豫有约》里回忆和丈夫陈建斌确定恋爱关系的场景。“我再也不想像现在这样了,无休止的工作,不安定的生活,”她当时问陈建斌,“你能给我安定的生活吗?”

谈话

拍摄杂志封面的那个下午,当我们提出采访陈建斌的请求时,结束工作的蒋勤勤问:“那我可不可以旁听?”旁听得到了准允。那是一次略显特别的采访,我们落座后,布局呈现三角形。采访的过程中,蒋勤勤时不时从座位上站起,绕到陈建斌的身后,充满意味地看着他的背影。

谈话从最近的一次旅行聊起。一家人决定去“长城脚下的公社”——这个酒店就在京郊,距离他们只需车程一个半小时,他们打算住一周。临近出发,蒋勤勤收拾出的箱子两辆车都装不下,行李的内容细致到如指甲刀这样的小物件。回忆起这个场面,陈建斌把双手抱在头上,说:“我说这是要干嘛,跟搬家一样,作为和她结婚十多年的人,我都崩溃了。”那次旅行,他只带了一个背包,装着换洗的内裤和几件背心。

“但是你不可否认的是,因为我带得很充分,我们在那儿过得很惬意。”蒋勤勤忍不住接了一句。

陈建斌去北戴河拍戏,想带上蒋勤勤出门放松几天,她抛给他一堆需要考虑的问题,孩子还太小了吧?他要打疫苗了怎么办?“在家里有老人小孩,她就被那个氛围所束缚住,自觉地演一个妈妈,演一个贤妻良母,人设一来,她就不会顺从本意,这就不行了。”陈建斌说。他将身子半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桌上的电子烟。

陈建斌常畅想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在蒋老师这儿永远不可能做到”。一次夜里,他们正准备入睡,屋外忽然下起了雪,陈建斌提议直接打开门,裹着大棉被,赤脚踏进雪地里看雪。这个提议撞上了蒋勤勤的迟疑。“她说不行,咱们把衣服穿好,手套、帽子也戴上。”他回忆,“全都准备好了。那都不叫浪漫了。”

也有放松的时候。在陈建斌的印象里,蒋勤勤每次在外拍完戏或做完瑜伽后,回到家是愉悦的,不再那么紧绷,呈现打开的状态。“我觉得她对我们(父子)俩特别好,每个人都如沐春风。”然而,这样的“好”只能“持续一晚上”,第二天她又回归到“火爆辣椒”模式。

“其实我也很想放松,”蒋勤勤打断了他,她站起身,转向记者,“但是你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做到那么潇洒。为什么每次我出去拍戏,完全就是我了呢?因为我管不到了,我离你们十万八千里,我从那个生活当中完全抽离了,自己过得无比地畅快。但是当你回到生活状态的时候,我觉得我没法放松。”

当《人物》记者追问“会不会因为想要放松而有意识地多创造工作机会”时,她摇摇头,“那就意味着我妈妈要做多一点,我的家人要做多一点。”

是两个人的观念存在分歧吗?“我觉得是对生活的认知(不同)。”这是陈建斌的回答。这个答案被蒋勤勤迅速反驳,“这不是认知的问题,是现实。”

这是一根互相拉扯的麻绳,一头是陈建斌拖着形而上的认知,另一头的蒋勤勤将这根麻绳拽向现实的地面。参加完那次综艺,陈建斌才学会蒸米饭,而在这之前,他炒鸡蛋都会带着鸡蛋壳。

《幸福三重奏》里曾上演过两人之间的一次抗衡。一次,蒋勤勤和陈建斌准备去书店,出门前,蒋勤勤坚持把家里打扫了一遍,临走时找墨镜耽误了时间,又为了是否关门窗的事情争执了起来。

“我已经很快了,东西都是我在收,你在那儿有什么可较劲的呢?”进入车后,蒋勤勤说。两个人在车里沉默了一会儿,她抽泣了起来。那是她唯一一次在节目里失控,极罕见地暴露了崩溃和脆弱。这场风波和节目中两人的其他细小的争执一样,被陈建斌的认错和蒋勤勤的沉默平息。

不是不会疲惫,蒋勤勤承认,将所有事情担在身上很耗神,她只是不会抱怨,抱怨之后会更累,会让人发疯。“因为我是家里唯一有这个能力来做这个事情的人,那就我来做。”

“你有这个能力没有错,但是有些时候你也要知道怎么放弃这个能力。”坐在桌子对面的陈建斌指了指脑袋。他长年有偏头痛,一年大概有30天无法工作,偏头痛发作时,他会逼着自己什么都别干,“虽然我痛恨这个病,但是有时候它强迫我停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排除掉,关照自己的内心。”说完,他望向蒋勤勤的位置,“我觉得她表演上只差一步,就是忘掉她自己。”

“真的很难,太难了。”蒋勤勤边摇头边把头垂了下去。在两天后的第二次采访中,她提到了困难的所在:“艺术家都是要有牺牲的,你看到一个光鲜亮丽的女演员,她的背后肯定是有家人的牺牲。”她羡慕且崇拜国外的顶尖女演员,例如凯特·布兰切特、伊莎贝尔·于佩尔和梅丽尔·斯特里普,她们的年龄都在50岁以上,不论是表演还是生活,都自在潇洒。

生活中太多的牵绊划开了蒋勤勤和一个更理想的女演员之间的鸿沟。陈建斌认为,44岁的蒋勤勤应该在生活中先做到这种洒脱,“如果你去哪儿都要收拾两车东西才能走,那么到拍戏的时候,你的身后就跟着这两车东西。也许是精神上的。你很难将它们剥离开,你怎么可能啪地一下变布兰切特、斯特里普了?”

晚上10点以后,家里老人和孩子都睡了,这对夫妇才有独处的时间。夹在两辈之间,他们聊孩子,聊父母,偶尔聊电影和表演。“在专业上,现在好比跳高,”陈建斌比了一个跳高的手势,“我认为我和蒋老师,面临的都是这个阶段,这个毫厘非常难跨越,必须要做出特别大的牺牲,我觉得才有可能做到。”

谈话在这里结束了,没有人继续讨论“特别大的牺牲”具体的涵义。

最好的时刻

家庭和年岁的增长在松动蒋勤勤那根紧绷的弦,生活的琐碎在消耗她的同时也回赠了一些礼物。变化是在2006年发生的。那一年,她和陈建斌结婚,组建了一个三口之家。周围的人都察觉到蒋勤勤变得爱笑了。那时,记者王江月带着摄影师去给她拍封面,蒋勤勤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这回是摄影师提醒她:“别笑,冷一点。”

陈建斌是第一支治愈剂,他把浪漫和日常杂糅在一起,“拧巴”的蒋勤勤在生活中慢慢舒展开来。和陈建斌结婚前,蒋勤勤发短信问他:“你在干什么呢?”陈建斌没来由地回她:“我看到了麦子,麦子的长势很好。”《幸福三重奏》里,陈建斌带蒋勤勤出门看星星,陈建斌指着上空,说:“你看到上面有一块云了没有?天是黑的,”两人异口同声地接了一句:“但云是白的。”

孩子“老虎”和“锵锵”的前后出生,不受控的孩子随时随地发生各种状况,冲破了她的秩序。热水杯放到桌子上,桌面会有白色的热气蒸出来的水痕。蒋勤勤不能忍受,每次都要铺一层杯垫,不厌其烦地提醒陈建斌一定要垫上。“小孩出生以后,他们才不管这些(规矩)呢,咔地用玩具车(往桌上)那么一弄,”陈建斌说,“我觉得对她、对小孩、对我都是一种释放。”

桌子被玩具磕出几道印,蒋勤勤每天都在琢磨用一盆花或其他家具进行遮掩,陈建斌告诉她:“多好啊,这是生活的印记烙在上面,当你看到这些东西后,想起老虎小时候磕磕弄弄的多有意思。”蒋勤勤想了想,被说服了。

大儿子“老虎”今年小升初。他的成长让蒋勤勤发现了控制的弊端。老虎在做每个决定时,蒋勤勤会先为他做出一套理性化的分析,再将这套分析灌输给他,为他做选择。带来的结果是,老虎开始频繁地将选择权交给她:妈妈你看呢?你觉得我要选哪个?不言语时,他也会偷偷观察蒋勤勤的表情,判断自己做出的选择是否让妈妈满意。

陈建斌的教育方式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老虎爱玩游戏机,陈建斌和儿子约定,今年暑假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玩,开学时要将游戏机收起来。得到许可后,老虎早晨一睁眼就戴着VR眼镜,坐在沙发前打游戏,吃完饭后继续,一直打到晚上。蒋勤勤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陈建斌:“这能行吗?”夏天过去,疯狂玩游戏的老虎疲了。开学前,他和父母一起,富有仪式感地将游戏机插头拔了,再也没有碰过。

她开始享受失控和随机应变。以前,面对不专业的演员把台词念得磕磕巴巴,她会在心里犯嘀咕:“想没想好啊?准备好没有?到底做没做功课?”压着一肚子火来拍戏。现在有了变化,“我想,他来了,就是一个磕磕巴巴的人,那你会怎么跟他搭戏?生活当中不是什么都被预设好的,因为我之前有太多的预设,以至于我的戏,缺乏那种生命力。”

导演曹盾见到了那种生命力。拍摄《海上牧云记》时,有一场她和芦芳生的对手戏,蒋勤勤本来不需要打他一巴掌,但正式开拍的时候,她演到那儿,突然情绪失控,“啪”地打了芦芳生一耳光,额上的青筋突起,爆发出一个不被爱的女人的愤怒。

陈建斌认为蒋勤勤到了“最好的时刻”:“她年轻的时候,有热情有决心,但是她经验不足,对生活的理解不足,对角色的认识不足,现在是她最好的时候。”沉浸在焦虑中时,陈建斌的治疗方式是劝她抽离出来,鼓励她出去工作。

44岁的蒋勤勤仍在等待一个好剧本和好机会。

“我没有排斥(婆婆妈妈的角色),要去跟年龄抗衡吗?你还要演少女吗?不可能吧。只是这个环境给予中年女演员的机会太少。中年女演员演的戏,对应的就是中年女性,但是中年女性多半在这个时候,都处在家庭和职场的核心位置上,她们有多少时间来看电视剧,来看电影?对于投资方来说,这个利益就很薄啊。这就是现实。”她说。

《乔家大院》热播之后,很多类似的角色都来找她,她却在风口上把自己逼停,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这些年,她的接戏频率逐年降低。剧本的文学性太弱,拒绝。对角色的价值观不认同,拒绝。故事不真实,拒绝。“当你眼界开阔之后,知道什么样的作品是优秀的,你心里的那个标准便很难轻易降低,也无法做出妥协。”时间对一个母亲或妻子来说或许是有限的,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性价比最高”的事。

《人物》记者问道:“新的一岁有什么新的认知和发现?”“我可以放低标准一下吗?我可以尝试做一些之前不愿意做的事情,去体会一下吗?”她说。

蒋勤勤和我们聊起她最爱的摇滚歌手莱昂纳德·科恩的故事。1996年,在北京的一家盗版碟片店里,她头一回听到了科恩为人熟知的《我的秘密生活》。它就像一个富有魔力的黑洞,将她吸了进去。“科恩说,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都在等待下雨,我现在已经全身湿透了。哇,这句话更极致。”她惊叹,“居然还有比我更悲观的人。”

那个有着独特嗓音的男人,在度过他前三分之二的奇幻人生后,前往南加州的秃山隐居修行,做了五年的和尚。

“他从来没有为难过自己,他永远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他的生活很幸福,妻儿老小很幸福,但是他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去寺庙出家,重新认识自己,这都是需要勇气的。他没有因为利益,或者是生活的窘迫,去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很多事情。”她说。

记者问,“那种洒脱是你想要的,但是做不到的?”她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三年前,科恩死讯公布的那天,蒋勤勤在家里反复播放他的CD,在微博上摘录了科恩吟唱的歌词:

你一直希望自己勇敢而真实

那么现在做个深呼吸

用猛烈的孤独

开始你伟大的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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