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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伤痕变成一道景色

2019-02-14赖祐萱编辑查非

人物 2019年9期
关键词:器物日本

文|赖祐萱 编辑|查非

重生之道

猿山修还记得女儿小时候打碎了碗的那天。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碗,打碎之后,女儿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对着小碗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瞬间触动了这位父亲,原本该把碎片丢掉,但他看出女儿不仅仅是被吓到了,还饱含着失去心爱之物的悲伤。“可能她从小到大生活中一些瞬间的各种情感,都在那一瞬被击出了波澜。”就在那个瞬间,这个日本著名设计师、东京六本木人气古董店铺的老板猿山修,决定将那个小小的碗修补好,还给女儿。

另一群人也有过相似的决定。触发他们决定留下破碎物品的理由,是拿着碎片走向垃圾桶,即将丢弃前的那一刻,他们意识到,还不能这样放弃,还不能这样告别。

2011年3月11日,东日本大地震,这是日本史上最大的一次地震。地震后,经受了生死离别的人们开始收拾屋子,把一片狼藉的碎片分类打包好。里氏9级的地震不仅造成福岛核电站的泄露,引发的海啸也让无数家庭被吞没。人们面对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近2万人死亡失踪,5万多人至今仍流离失所,还有数不清的房屋、家具、器物在令人恐慌的摇晃中破碎。

这场史无前例的地震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生活会在刹那间被剥夺,一切都有可能丧失。

就在走出房门,准备将震后破碎残片丢进垃圾桶的时候,许多人突然强烈地想要抗拒放弃,抗拒失去,“难道面对这些,我什么都不能做吗?”那一瞬间,他们希望把这些带有往日记忆的器物留下来,继续过日子。

“过去,东西坏了就丢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东日本大地震的境遇让这种意识被改变了。失去家人,失去房屋,失去家具和器物,无论受灾大小,都会被满满的丧失感所包围。也是因为这样,很多人开始意识到,不能这样失去下去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说‘继续吧,再一次吧’?”田村香乃说。她是神奈川海边一家艺术商店的老板,有个教人修补器物的教室。3·11大地震后,很多人拿着破碎的器物,找到她,想要学习弥补的方法。

弥补裂痕,让器物重生,他们选择的不是用502之类的化学强力胶随意粘补,也不是选择磨平缺口或增添原料等粗暴的方式,而是使用一种唯美的古老技法——“金缮”。

这种工艺轻柔细腻,用生漆与面粉调制的粘合剂拼接碎片,最大程度地保护了器物原本的模样,不会对器物进行改造破坏。修缮后的器物,相较原貌只是多了一些最朴素的修补痕迹。唯一的与众不同是,勾勒这些“朴素”线条的是金箔磨成的金粉。

拿着一件金缮过的器物,你会很清楚地看到,破碎的轨迹是如何行走的。裂痕不但没有被遮盖起来,反而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因此,有人把金缮器物上的金色走线称为“景色”。

在日本,越来越多人开始沉迷这种“伤痕下的景色”。开办金缮教室的堀道广发现,日本3·11大地震让越来越多人投身这件“弥补过去”的事业中。3·11大地震之前,堀道广的金缮教室只有两三个学员,现在毕业生有四五百人,在学的也有500人左右。很多人开始成为一名职业金缮师,修补器物,也修补过去的故事。

他发现,这段痛苦的经历,让人们意识到,就算有一天器物被划上伤痕,就算无可避免地支离破碎,还能有一种办法,恢复它们的生命力,并继续生活。“大概就是人生不止一次,人生可以重生的道理吧。”堀道广说。

猿山修也选择了同一种方法,修补女儿的碗。相对于“完品”来说,他更喜欢一些被修缮过的旧物,他说金缮是一种能够凸显修缮痕迹的技法,是日本特有的捕捉美的方式,它从不隐藏过去。

“如果不是主人在器物摔碎的瞬间感受到,时光的飞快流逝,不可挽回的裂痕,不能和器物继续走下去的难过,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去修缮这件器物。”猿山修说。果然,女儿收到了被修缮过的小碗感到欣喜不已,之后再也没有摔过,一直用到了现在。

同为金缮师的田村香乃告诉《人物》,3·11大地震前的日本,东西坏了就丢掉,趁机买个新的,是很平常的想法。但自然灾害的创伤,以及不太景气的经济状况,让人们不再抗拒内心对破损东西的留恋,“日本人开始意识到,就算东西坏了,继续用吧,不丢人。”

田村香乃与儿子

栉谷明日香和丈夫宫下智吉

日常之道

金缮原本只属于极少数人。源于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金缮,是日本最古老传统的修复工艺之一。在过去,它只会用于高级茶道的器皿以及贵重的文物瓷器。当然它也作为世界公认的文物修复方式,运用在不少欧美博物馆的中国瓷器上。

大地震之后,金缮这种原属于贵族的技法,开始慢慢走向日常之物。

相比高价的茶道器物,最近日本的金缮师们总是能收到这样的委托:送给孙子断奶期使用的小马彩染饭碗;结婚时好友送的情侣茶杯;临终前希望送给老友的旧物;在植物园工作痴迷植物的男子寄来的小花盆;装着腌梅干的意大利制造破旧白瓷罐;过世的父亲生前最爱的破酒壶……

栉谷明日香是东京一家金缮教室的老师,平时也会接受一些金缮的委托。她说自己几乎没有遇到过高价茶道品的委托,很多委托都是想要修日常生活里的寻常物件,委托人总是惴惴不安地问,“拿着这样便宜的东西过来金缮,金缮师们真的不会生气吗?”

栉谷明日香修缮过的百余件器物,其中一半的器物是东日本大地震的产物,都是一些平日生活里的寻常东西。震后三个月里,159件“受伤的”器物从日本岛另一端传递而来,有盘子、茶壶、杯子、盖子、没把手的壶……原本以为只会有人们使用的器皿,但寄来的器物里还有很多猫使用的东西、相框、佛像,甚至有一个日本传统节日女儿节的人偶宫殿,送来的杯子里还有咖啡或茶水的水渍,可见这都是主人们最喜欢、也最常用的东西。

栉谷明日香也为90岁的祖母金缮过一个韩国的水瓶。这是战时祖母一家在韩国生活,曾祖父收集的古董。曾祖父去世后,祖母尽管很讨厌古董和旧物,但为了好好保存对父亲的追忆,特意把这个水瓶交给明日香,让她用金缮修复。

“毕竟那是心爱之物啊,上面有着和物品一起生活的痕迹,有对作者的思念。无论是贵还是便宜,想要继续使用下去的心情才最重要,不是吗?”她说。

其实在中国,越来越多人也用金缮修补日常之物。江南大学的老师邓彬是最早将金缮文化引入国内的人,他接受的金缮修复委托里有一半都是“日常生活物”。

2013年至今,几千件被修复好的器物里,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微波炉专用”的碗。它的主人是一个女孩,从小父母离异,从来没有和母亲生活过,后来她到上海工作,有一次生病母亲特意过来照顾她,当时买了一套餐具带给她,这个碗就在其中。碗摔坏后,她无论如何都想把它留下来,把这个承载着难得亲情记忆的载体留下来,哪怕只是一个看似寻常的“微波炉专用”碗。

还有的时候,想要修补的是一份珍惜。邓彬曾经修过一个家传的镯子,委托他修缮的人说,母亲不小心把镯子摔坏了,一直为此感到内疚伤心,她没有告诉母亲,偷偷从盒子里拿出来修缮,想要之后再偷偷放回盒子里,只为了给母亲一个惊喜。

很多委托的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甚至相比本身的价值来说,金缮修复的费用要高昂得多。花费几倍甚至十几倍价格来修补一件破物,对物主来说,不愿意舍弃的是与器物之间的羁绊,是想要珍惜器物的心情。

邓彬认为日本人最初选择“金”来装饰修复的部位,是日本特有的美学体现。“金”这一极具冲击力的颜色,将残缺的伤痕完全地、大胆地映现出来。“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手段对待不完美的东西。可以说,面对残缺,日本人不是嫌弃它,而是正视它。”

面对失去,不愿回看,是人们习惯性的做法。金缮就是把那些不愿回看、不愿提及、不愿意承认的遗憾、失去、裂痕,用最强烈的方式表达出来。在看到它的瞬间,记起失去它的瞬间。实际上,金缮的每一条伤痕都是在提醒使用者,要珍惜,要珍惜。

待物之道

金缮师们有着与众不同的待物之道。“有时候觉得自己开了一家器物医院。”邓彬这样解释自己的工作。他的妻子也是金缮师,两人时常相伴在工房里修缮器物。有时收到的器物破损得厉害,邓彬会宽慰妻子,这就是来了个重伤患者,需要我们救治它。

受伤的器物被送进工房里,等待救助。修补完,为了漆的干燥,器物们还需要在荫房中待上两三天。防尘、干燥的环境像极了一个静候重生的病房,金缮过的器物需要忍受这最后一段的孤独,伤口的漆才会干得更彻底、更牢固。栉谷明日香说,日本的梅雨季节是最适合做金缮的,温度和湿度都刚刚好,器物的恢复和重生不需要太多人为的辅助,一切只需静候自然的力量。

破碎的器物需要忍耐寂寞,金缮师更需要。做金缮6年,邓彬感到很多时候这是份孤独的工作。就像打坐入定了,在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和器物在对话,空气中大多都是砂纸摩擦瓶身的声音,或什么声音都没有。金缮器物时,栉谷明日香经常四五个小时一动不动,每次站起来屁股都会发麻,视线也总是变得模糊不清。但只要定睛看看眼前被修好的器物清晰而美丽的样子,她就觉得金缮这件事可以永远做下去。

当然,并不是每位金缮师都有同样的待物之道。有的金缮师从来不会使用金缮的器物,金缮只是财富的来源;也有的人只接受昂贵的文物古董,不屑于修补普通生活用具;还有粗略了解金缮工艺就大肆开办培训班的人——毕竟如今依靠金缮确实能够获得一笔较为可观的收入。更有的人,故意摔碎器物,以此反复练习金缮技艺,甚至希望将金缮变成商品,进行批量生产。

栉谷明日香听说了这种行为,觉得很可怕,“怀着这样心情去修缮,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器物变美吧。”

8年过去了,栉谷明日香还记得2011年金缮震后器物的场景。在她看来,每一件器物的裂缝里,都透露出不同家庭无法言说的悲伤。“有的器物身上有二三十处裂痕,总担心交还给主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帮助募集的店铺告诉我们,客人说无论多久都愿意等待,才真是感到安心了。”也是在这次修补当中,明日香意识到了3·11地震对人们造成的创伤究竟有多大,仅凭那些碎片就能想象到地震和海啸带来的致命冲击。

伤痕是显而易见的,筑波离震源地近,器物比起东京的碎得更加厉害,这些器物就像一个地震地图,记载着每个地区或深或浅的受灾程度。修复也比预想的更艰难,每天晚上金缮师们都聚集在工房里,围坐在一起花费三四个小时修复器物。顺利的时候一天能修两三件,难的时候一件都修不好。

那年夏天,工作室还没装空调,炎夏的中午只能把窗户全打开,栉谷明日香和金缮师们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说着好热,一边还要讨论碎裂严重的器物该如何修补。因为季节的变化,生漆的状态也要不停地进行调整,本以为3个月就能完成的159件器物却整整花费了半年,从落樱的4月,一直修到了降雪的12月。

在那场灾难中,丈夫的好友、法国旅日服装设计师Jurgen Lehl,家里所有珍贵的收藏品几乎全部打碎。“太悲伤了,根本无法看它们。” Jurgen Lehl将碎片全部装在箱子里交给栉谷明日香夫妇。明日香形容那场工程就像拼拼图一样,每一步都是在做解密题。30多样器物混杂在一起的碎片,太多了,得仔细挑选出来,一件一件拼凑、组合、粘连、修复,最终还原成一件完整的器物。“没想到最终全部都修复好 了,我真的是太高兴了。”明日香说。那不只是完成了一次金缮工作,更是完成了一份人生的拼图。

弥补伤痕的过程,就是在重拼一幅关乎人生的拼图。再微小的碎片都记录着人们曾经活着的故事。两年前,这位设计师朋友因故去世,而这些在地震中破碎又重生的器物,成为了夫妇俩与他最深刻的连结之一。

生活之道

对很多热爱金缮的匠人来说,金缮不只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堀道广说,现在摔坏东西,他和妻子都不会垃圾分类了,而是统统堆在杂物间,想着“就算坏了,金缮一下也很不错啊。”结果家里的金缮器物越来越多,堆积如山。两个孩子之间也是各种废物利用,5岁孩子摔坏的东西,补一补再给1岁的孩子用。

事实上,堀道广是一个会对生漆过敏的人,也就是说,每一次用金缮方式修补器物,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痒疼难忍的磨难,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热衷于沉浸在金缮的世界里。为了能够继续做金缮,在上漆之前,他都会先用日本护肤品排行榜第一名的护手霜涂手,家里还备有一罐浸泡着柿子叶的梅子酒,以缓解过敏引起的漆疮。

选择成为金缮师,原因很单纯,就是“修缮破损器物这个行为的本身”。堀道广忍受了生理的过敏,而栉谷明日香则为此放弃了其他专业,一头扎进修补他人旧物的金缮里。让器物抛开破损后的阴暗沉重,重新散发光芒和朝气,是她最大的快乐。她认同金缮师很像医生的比喻,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没那么重要,她更愿意称自己是一个“动物饲养员”。

“我们与器物的关系,更像是陪伴、注视,并帮助动物成长的饲养员。动物园不是动物原来的居所,对人类来说也许是个自以为是的地方,但看见它们内心就会变得富足,也会产生与动物相互依偎,共同成长的感觉。对我来说,器物也好,漆也好,都像拥有生命的东西。”

左页图: 3·11地震后,栉谷明日香修复的器物们 图 | 受访者提供

上图: 堀道广和妻子在家中,他们桌面上摆放的几乎都是金缮器物

中图: 堀道广做金缮常用的工具,护手霜是必备之物

下图: 田村香乃爱用的马克杯,也是用金缮修复过的。修缮它的人正好是堀道广

在这位金缮师的心里,人在陪伴器物成长的同时,器物也拥有了凝望与陪伴人类的生命力。栉谷明日香家里最常用的一个白色粉引茶碗,不是什么高级货,因为陶土松散,碗边还经常会出现小缺口。丈夫常常一边用金缮帮她修补边缘,一边忍不住吐槽,“说不定哪天会变成一个拥有金边的茶碗呢。”慢慢地,日子长了,茶碗边上真的出现了一圈金色。“虽然常常要修补它,却最最喜欢它。它可是一直在照顾守护着我们夫妻两个人的日子呢。”

明日香说,器物身上会有主人性格、容貌、人生的投射,人与器物,更像是两个交织的生命体。

在丈夫的博客里,除了记录下震后修复的每一个金缮器物外,还经常分享给儿子做的纸壳玩具车、参加半马比赛、针灸初体验等等有些无厘头的小故事,还有个叫做“今日的汤”的栏目,详细地记录了这个家庭每日的料理:“今天喝的是西红柿和黄麻做的汤菜,要加一点点苹果醋,很清爽,是夏天呢。”

或许这些时刻关注并珍视生活趣味的人,才能用最大的温柔去抚慰那些原本伤痕累累的器物。

许多接受采访的日本金缮师,都会在采访之余忍不住提醒记者,要善待那些失而复得的金缮之物——不能太过暴力地对待它,要用柔软的海绵轻轻地擦拭,用过之后不能马上用水擦拭,不能用尖锐的东西碰它,不能用微波炉、不能用洗碗机……

只有金缮师田村香乃不一样,她很爽快,“请完全不用担心地使用它!”

把金缮看做更为日常的事情,把金缮师看做裁缝一样的手艺人,是她的愿望。她认为,金缮可以是一件高雅的事,满足收藏家们嗜好,也可以是一种艺术鉴赏,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种生活智慧,一种普通的手工活儿。

在她的家里,用金缮小碗盛饭是“最普通的光景”,只要保持水温45度以下,金缮过的食器也是能用洗碗机清洗的,比起所谓的艺术品,田村香乃认为那些日常生活中诞生的金缮,才是永恒存留在记忆中的东西。

她有个从父母那儿拿来的花盆,是一个知名大师的作品,每次来台风都会莫名地破掉,每一次她又会重新修好。日本陶艺家市川孝的荞麦猪口杯,是田村香乃最初金缮过的物品,很脆弱,经常坏。15年间,她也没丢掉它,只是一边用着,一边修着,杯子竟还顽强地活到了现在。

采访后的一天,田村香乃发来了一封邮件,又讲了很多关于金缮的故事,信的末尾她写道,“其实,聊了这么多我最想说的是——在普通的日子里,你总会有突然意识到美的瞬间吧。家人无忧无虑的笑容,晚餐沙拉的色彩搭配,夕阳投照在器物上的影子,花瓶里略微萎靡但依然还活着的蔷薇花,年迈疲劳老猫的毛色。我期盼,这些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景象啊,不经意让人感觉到的生活之美啊,能够真正地、全部地,融入每一个被金缮过的器物里。”

坏了就修,修好了就继续用,如此反复,日子的气息都渐渐地渗进器物里。金缮留下的金色痕迹也时刻提醒着她,这些都是生活的失去与重来。

金缮教给她的道理,她也把它活在自己身上,那是一句日常的叮咛,受伤了也没关系,“继续吧,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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