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家的科技美感与文艺创作
——基于科技视域下的分析
2019-02-11王东昌
王东昌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从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西方工业社会在经过将近一个半世纪的发展以后,进入了一个工业社会的更高级发展阶段,即丹尼尔·贝尔所说的“后工业社会”,或者说科技化社会,人类历史从此迈进了科技时代。现代科技在巨额资本投入和大工业生产的推动下,终于走到人类生活的前台,并迅速渗透和辐射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人类生活起到了全面支配作用,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现代技术正“以自然科学为根基,将所有的事物都吸引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中,并不断地加以改进和变化,而成为一切生活的统治者,其结果是使所有到目前为止的权威都走向了灭亡”。[1]中国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在20 世纪90 年代以后,受到西方现代科技特别是高科技的强烈影响,开始从一个传统社会向现代的科技化社会迈进,文学艺术在这一过程中受到强烈的影响,发生了重大变化。它一方面给人们带来全新的文艺生活,也给文艺家们的创作带来新的挑战。相对于西方文艺家们长期积累下来的丰富的科技美感以及与之相关的丰硕的文艺创作成果,中国文艺家科技美感体验相对匮乏,富于科技时代特色的文艺创作成果也比较贫乏。在现时代,中国文艺家要想不被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所淘汰,就必须对现代科技采取总体认可与接受的态度,自觉提高自己的科技素养,培养自己的现代人格以及科技美感,实现以文艺家为主导的人机互融、以文艺家的理性为主导的图文并存以及培养与生活现实保持必要联系的虚拟现实环境中的新诗意,重视与现代科技有关的文艺作品并提高这类作品在文艺界的地位。只有这样,中国文艺家才能实现自己文艺创作的新变,跟上新时代的步伐。
一
众所周知,由于工业和科技发展较早且至今较为发达的缘故,西方文艺家长期以来生活在工业和科技化社会环境中,“技术物品大地化”是西方比较常见的生存景观,这使他们无论对现代科技采取欣然接受的态度或者是激烈批判的态度,都在不知不觉中融入其中,对其有较深的体验和感受、较好的理解和把握,习惯在其中探寻人生的意义,酝酿生活的诗意,从而在潜移默化中孕育出自己的科技美感(科技丑感当然也包含在其中)。正是这样一种孕育科技美感和科技诗意的社会土壤,推动西方一批又一批与科技发展紧密相关的文艺流派的出现,如19 世纪中后期依托于进化论、生理学而产生的自然主义文学,19世纪晚期依托于光学科技而产生的印象派绘画,依托于几何学的新发展而产生的立体主义和表现主义,20 世纪初期在现代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风行于欧洲的未来主义、美国20 世纪40 年代的超现实主义绘画、20 世纪中期以后至今在欧美发达国家流行的部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艺作品……这些文艺流派创作出的作品包含了丰富的科技元素,体现出了浓郁的科技美感和诗意。与西方相比,中国社会有着较为浓厚的农业文明传统,要想从其中走出来,进入全面的高水平的科技化社会,还有待时日。相应地,中国文艺家似乎更熟悉农业社会,先天地继承了农业社会的生活经验、思想意识、情感情绪、审美体验等,更善于酝酿和表现农业社会的美感和诗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当代作家莫言就是这样,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传统农业社会为背景的,并且写得得心应手,取得了巨大的文学成就。由于社会现实生活中现代工业和科技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受这样的社会条件的限制,和西方文艺家相比,中国文艺家在对科技的感受和体验、理解和把握方面,以及在对科技美感和诗意的培养和孕育方面,都和西方文艺家存在着明显的差距,从近代延续下来的对现代科技的陌生感、距离感甚至是拒斥感仍然没有完全消失。受这样的生活环境和人生阅历的限制,部分文艺家缺乏熟悉和掌握现代工业和科技的条件和意愿,不愿逐步改变和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以适应新的工业和科技化社会现实。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对新的科技时代和科技化社会环境的到来感到不适,甚至是莫名的害怕和恐惧,采取怀疑甚至是批判的态度来对待现代科技,认为现代科技的发展必然压抑、破坏、削弱文艺家对诗意的酝酿,进而造成文艺创作水平的下降,甚至造成文学艺术从整体上走向衰落。正如胡亚敏教授指出的:“相比之下,我国当代的作家艺术家,对现代科学知识了解太少,有的甚至以形象思维为由对抗科学技术,这其实是一个误区。”[2]有人甚至为此寻找借口,认为这是继承了西方文学艺术的科技批判传统,事实上他们忽视了中国和西方语境的巨大差异,西方的科技批判传统建立在现代科技长期的高度发展甚至是过度发展、扭曲发展的社会土壤中,而中国长期以来没有这样的社会土壤。这种对现代科技的怀疑、排斥甚至是批判的倾向在部分受到工业和科技濡染较少的文艺家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这是从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向现代科技化社会的快速转型过程中部分文艺家的本能反应。有些作家固然对现代科技抱着较高的渴望和热情,但是没有生活在高度工业化和科技化的社会环境里,缺乏对现代工业和科技的真切感受和体验,因此没有能够创造出包含着丰富科技元素的富于科技美感的高水平文艺作品。还有一批摇摆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作家,他们既批判又留恋传统农业文明、既质疑又向往现代科技文明,这种积极和消极、赞扬和批判并存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中国作家在当今的社会转型中彷徨、犹豫、痛苦、挣扎、追求的艰难历程。在当今中国,现代工业和科技高速发展,中国作家如果继续抱残守缺,对现代工业和科技不去主动地理解、感受、体验、掌握,而是采取怀疑、拒斥甚至是批判和无视的态度,不去用充满科技诗意的画笔描绘新的科技化现实,那么他们的创作将逐渐疏离这个新的科技时代,从而被时代所淘汰。中国著名作家阿来指出:“主流文学界有一个响亮的口号,便是关注现实,但却一直对科学技术已经成为强大的社会现实,成为文化的一个部分视而不见。于是,很多的文化与文学(包括我个人的创作)所显现出来的都是一种回顾性的姿态。显现出来的是一种基于农耕文化的向后看的眼光,很难想象,在现代社会中,一个民族只靠内省与回顾便能与整个世界的发展步伐协调一致。”[3]
二
科技时代的到来是人类文明发展不可逆转的趋势,当今的科技已经处在支配一切、笼罩一切、覆盖一切的地位。对于像中国这样工业和科技发展较为落后的国家而言,现代科技持续不断的快速发展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还有充分的合理性与进步性,科技因素在现代文艺中的持续增加是一个必然的历史过程,推动文艺现代性的发展仍然是当今中国文艺家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现代科技和文学艺术的关系并不像一些理论家所说的那样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对立和冲突的关系。在中国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里,文学艺术要想生存和发展,必须学会与现代科技和谐共处、相互促进、共同发展。这就要求中国当代文艺家首先要改变传统的对科技盲目的质疑、反对、否定、批判的立场,积极地着眼于现代科技与新的文学艺术的正面建构,充分认识到如果恰当地运用现代科技特别是高科技,趋利避害,它们不但不会阻碍文艺创作,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创作,从而实现文艺家自身以及文艺作品的现代转型。其次要明智地顺应文明转型的历史趋势,果断地从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文明传统中抽身出来,自觉地熟悉、了解和掌握现代科技特别是当今的高科技,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科技素养,培养自己的现代人格与科技美感,酝酿出浪漫的科技诗意,使自己逐步习惯和适应于在新的科技化环境中进行文艺创作。只有这样,才能在现代科技的锁链和刀锋上,跳出优美的舞步,创作出科技时代的富于科技美感的优秀文艺作品。这是推进以现代工业和科技为核心的中国文艺现代性的必然选择。
(一)以文艺家为主导的人机互融共处
目前,我们正处在一个新的工业和科技化社会环境中,这是一个由现代科技特别是高科技操控的机器社会,我们生活的环境逐渐被新的科技化物品所包围。有人对这样的新环境感到恐慌,认为它将削弱文艺家创作的主体性,使他们从此被科技所主导,被机器所奴役。事实上,文艺家既可以被新的环境所塑造,也可以利用新的科技化环境提供的新手段为自己的创作服务,从而反作用于环境,甚至是改造环境。现代科技和机器既然是由人创造的,即使它表现出了很大的独立性,它归根到底还要由人遵循科技和机器自身的规律来支配、控制和驾驭,人自始至终应该主导科技和机器。具体到文艺领域,在文艺家主导的前提下,文艺家应该自觉地学习、熟悉、掌握和利用现代科技特别是高科技,例如新的电脑软件、互联网技术,来为自己的创作服务,从而推动创作的发展,实现文艺家和现代科技、高科技机器的和谐相处、共同发展。有的学者对高科技机器如电脑、网络技术抱有过高的期望,认为单纯依靠现代技术或高科技机器例如特定的计算机程序和软件,就可以让它们独立工作,像天才作家的创作那样创造出高质量的文艺作品。这就构成了高科技机器对作家艺术家的挑战,对创作主体的挑战,并认为用“电脑创作取代人脑创作”是历史的发展趋势。不否认电脑在某种条件下可以创作出高水平的文艺作品,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对文艺家创作的推动作用应得到充分肯定,但是也只能到此为止。因为电脑之类的高科技机器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它仍然要受人的主导和操纵,背后负责设计这些电脑程序和软件的人必然具有更高的文学艺术素养。因此,电脑创作出的高水平的文艺作品只是体现出了相关设计人员的文艺素养,是他们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而电脑充其量不过是他们思维的延伸或者辅助工具,它和文艺家借助其他工具进行文艺创作没有本质区别。更重要的是文艺作品的创作总是特定的生活情景、社会环境、时代氛围与文艺家内在精神世界相互作用、感应、契合的产物,它具有不可复制的独创性,而电脑作为一种高科技机器,虽然随着人工智能和感受技术的发展,也可能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对环境的感受性,正如Victor Margolin 所说的“人造智能和感受技术的长足发展已经证明了,机器正开始接近于某些人类的感知功能,能随着温度、光线和声音等环境因素的变化而变化。”[4]但是这种感应只是一种低级的物理感应,而决不可能具有感应、感知时代氛围、社会环境、生活情境的能力,也决不可能具有独立的创造性,它创作的作品也不可能打上特定时代的社会烙印。因此,由所谓的电脑等高科技机器创作的文艺作品,往往缺乏真切感受生活现实的能力,它只不过是特定文字或符号在一定的规则下一种随机组合的文字游戏和数字游戏,虽然有时也表现得新颖奇特、别具一格,甚至偶然还会出现成功的作品,但那也只是一种像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艺术品一样,具有极大的偶然性,没有普遍性可言,它多具有能指而无具体所指,不能对来自现实生活的最新的具体生活内容,以及时代氛围、社会环境、生活情境等做出及时反应。因此,期盼独立于人的高科技机器独立地创作出具有高度创造性文艺作品,是一种对机器的盲目迷信和神化,是一种误区。因此,文艺家仍然需要相信自我、依靠自我,在创作中深入地扎根当今的科技化生活体验,在充分把握以电脑、网络为代表的高新科技产物的内在规律的基础上,自觉地利用它们来推动自己的创作,发挥自己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创作出科技时代富于高科技特色的优秀文艺作品,实现文艺家和高科技机器之间的和谐相处。
(二)以文艺家的理性为主导的图文并存
文学与图像的关系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只是由于现代科技特别是高科技图像技术的高速发展,才使这一老话题又延伸出了新内涵。与传统图像相比,以高科技为支撑的现代图像,显得更精细、更入微、更逼真、更美观,从而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科技光辉的艺术世界。由于高科技图像不是文字,而是一种直观的感性的视觉符号,因此包含着比语言文字符号范围大得多的接受面,从而成为当今绝大多数人的主要审美方式。当代人的诗意化生存似乎越来越多地借助于这种新的高科技图像,通过网络游戏、电影、电视、智能手机以及其他移动终端等呈现出来,推动了审美和文学艺术走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利于人们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孕育出新诗意。这一切都对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和文学艺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人据此推断,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和文学艺术正在整体性地向图像转向,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艺术在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中的地位正在走向衰落,因此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读图时代”。朱国华指出:“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由于它诉诸抽象的文字符号,对它的接受必然结合对一定语词的理解、组织、选择而进行,唯其如此才能唤起相关文学形象,因此也必然更多的与理性和反思联系在一起,而不可能从中得到一种直接的快感。但是,图像性内容则不需要文字的中间媒介,它直接诉诸人的视觉系统,使人的视觉渴求无所阻碍地得到满足。”[5]利奥塔对这种现象的原因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分析,他认为,“要想释放利比多能量,话语的东西必然要通过诉诸变形和语词化活动,依据现实原则才能得以间接地实现;而图像的东西,通过全身心投入感觉记忆,即可在无意识层面得以实现。”[5]因此,影像具有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难以企及的非凡魅力。总之,由于高科技图像更能迎合人们感性感官的需要,符合根植于人们本性本能的对快乐原则的追求,因此更容易受到充满了感性的普通世俗大众的欢迎,成为他们审美生活的主要方式之一。新的高科技图像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感性享受,带来了新的科技美感和诗意,从而丰富了现代人的精神文化生活,这具有历史的进步性,应该充分地加以肯定。但与此同时,新的高科技图像也有其不可克服的局限性,它带来了人们精神文化生活的直接性、感性化和表浅化,甚至是非理性化。与此相比,传统的文字艺术具有其自身的优点,它同样也可以描述图像,表现感性,只是以文字、以间接的方式进行,因此包含着深刻的理性思考和认识,它所表现的感性也往往是包含着深层理性的感性。这样,它就包含着图像不可代替的独特作用和价值,这就是几千年来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艺术绵延不绝的重要原因。因此,在当今的高科技时代,文学艺术的图像化、影像化发展倾向并不意味着人类即将进入一个新的“图像时代”,包括巨大的深度和丰富性的“文字”所代表的理性文明,仍然处于不可动摇的主导地位。人类的诗意化生活固然离不开“图像”和“感性”,但是离开了理性的引导,离开了理性的重要载体文字,人类的诗意化生活必然是寸步难行,会迷失自己的方向。而当今有人提倡以“图像”来代替“文字”,让它成为人类审美生活的主要方式,只能是人类精神文化生活的历史倒退,正如董学文指出:“我们再不能将从以语言形象为中心退化为以视觉形象为中心作为惟一乐事;‘读图时代’与‘读文时代’是不能对立的。”[6]所以,要促进当代人类生活的诗意化和审美化,既要充分认识到高科技图像给我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带来的丰富、发展、完善,更要认识到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在当今诗意化生活中仍将居于主导地位,这一地位在可预见的未来不可动摇。因此,以充满理性的文字为主导,实现高科技图像与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艺术的和谐相处、共同发展,是未来文学艺术发展的必由之路。正如李盛涛指出的:“将图像这种新的、快捷的、容易赢得受众的传媒手段和具有深度意义的阐释结合在一起,也许是精英文化在图像时代实现突围和生存的一种有效策略。”[7]邹广胜也指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图像与语言完美的结合乃是人类艺术的必由之路。至少精美图画的艺术不是削弱而是加强了语言艺术的审美感染力,而这种感染力是纯粹的语言艺术所无法达到的。今日自然科学的进步,特别是网络与多媒体的发展为这种综合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极为广阔的可能,而这种综合的、复杂的,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更为深刻的审美艺术形式乃是艺术发展的一个根本动力,也是艺术发展的一个重要的方向。”[8]
(三)与生活现实保持必要联系的虚拟现实带来的新诗意
新的科技时代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重要变化之一就是虚拟现实因素的不断增加。“所谓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or VR)是指由电脑硬件和软件所创造的幻真性的虚拟情境,通过使用各种电子工具(诸如电子手套、头盔、眼睛、耳机等),使使用者进入一个幻真世界。”[9]163虚拟现实是高科技图像高度发展、过分膨胀,并最终脱离“原本”和生活现实的必然产物。传统文学虚构必须立足于现实而超越现实,在这样的基础上进行文学想象,但是它最终又摆脱不了现实的根本约束,并且它最终的呈现是以间接的抽象的文字形式,读者需要动用生活经验和想象力在头脑中对之进行感性的还原。而虚拟现实则是在一开始就摆脱了现实生活“原本”的羁绊和束缚,或者说它是在现实本身完全消失的情况下,完全由人凭借自己的意愿和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人造世界,它的出发点就是想象力,它是想象力的感性呈现,凡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人和事物都可以运用高科技手段,把它变成感性的、鲜活的生活画面,这是一种人们想象力感性化、图像化后的人造现实,一种虚构的充满了主体意愿的图像化现实,它常常依靠3D/4D 等电子技术生成形象逼真的三维或四维生活画面,甚至允许现实生活中的人们置身其中,可观、可听、可触、可闻。这是一种人造的却又是真实的世界,是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超真实”世界,它往往如贝斯特和凯尔纳所认为的,“真实是按照一个模型而生产出来的。此时真实不再单纯是一些现成之物(如风景或海洋),而是人为地(再)生产出来的(例如模拟环境),它不是变得不真实或荒诞了,而是变得比真实更真实。”[10]这一新的人造现实世界模糊了现实生活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界限,给人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感觉,它甚至以假乱真、以虚乱实,使人造的东西与自然的东西、借助高科技想象出来的东西与日常生活中存在的东西难以区分。如用高科技生产出来的玩具宠物狗可以逼真到和人们喂养的带有生命的宠物狗难分真假的地步,在迪士尼乐园中普遍存在类似情形。不仅如此,这种与现实无涉、自成一体的虚拟“超现实”世界甚至还代替了真实的世界,“现实的一切均已被符号的超现实性和模拟的超现实性所吸纳了。如今,控制着社会生活的不是现实原则,而是模拟原则。”[9]164从而使现代人带着“超现实”世界的特制眼镜来看现实世界,于是现实世界本身变成了“超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人们很难再接触到真正的现实世界,“超现实”世界成了真正的现实,正如桑塔格所指出的:“现实看起来却越来越像照相机呈示给我们的那样。”[11]并且,“超现实”世界还反过来直接参与、干涉、反作用于生活现实,甚至“成为现实的灵魂和主宰”。[10]46在虚拟的“超现实”世界营构着人们的外在和内在生活世界的同时,人们逐渐习以为常地生活于其中,而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世界逐渐离人们远去,甚至使人们感到陌生。
一些理论家认为,虚拟现实主要是为了诱导人们的消费欲望,为资本的利益服务,从而对审美的文学造成致命的伤害,甚至会引发文学的危机。不同于这种观点,笔者倾向于对这种新科技带来的审美新形式持乐观态度,认为它具有巨大的进步意义,它是一种“非物质层面的审美化”,它摆脱了厚重的物质以及传统的文字,它以自己特有的鲜活与轻灵带给人们如威尔什所说的“深层的审美化”感受。[9]170它赋予现代人一副崭新的五彩斑斓的眼镜来看这个世界,使人们产生了全新的审美体验和生活的诗意,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审美生活,重新激发了文学的活力。并且,虚拟现实为文艺想象力的自由飞扬提供了广阔的空间。通过虚拟现实技术,人们摆脱了现实生活世界的羁绊,艺术想象力可以自由飞扬,从而实现想象力的全面解放。正如周宪先生所说:“就主体的认知层面来说,虚拟文化将艺术家的写实能力彻底祛魅了,其结果是极大地提升了主观想象力,使之超越了传统模仿原则(现实原则)局限。”[9]171总之,虚拟现实是新的科技美感的重要表现形式,是人工营造的科技诗意,它丰富、美化了现实,它以新的审美形式对人们的现实生活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它带给人们新的观看、感知、想象世界的方式,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审美习惯。当然,虚拟现实带给人们的想象的科技新世界也有自身的局限性,它在某种程度上较少受现实生活世界的制约,这是它的重要优势之一,但这也是它的致命缺陷所在。它以虚拟的“超现实”世界代替、掩盖和歪曲了真正的现实,强加给现代人观察和审视外部世界时一道新的帘幕、一副新的摘不掉的有色眼镜,从而使人们丧失了与真实生活世界的联系,丧失了现实生活的语境,难以获得真切的生活体验,从而造成艺术想象力的枯竭,甚至造成人生意义的丧失和虚无主义的产生。因此,虚拟现实必须与生活现实保持必要的联系,在此基础上去施展自己的艺术想象力,这样带给人们的科技美感和诗意就包含着更多的积极意义。
三
与科技有关的文艺作品是现代科技在中国发展水平的具体体现,是现代科技发展在文艺领域中的风向标。随着现代科技在中国的快速发展以及新的科技化社会的到来,一切与现代科技有关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应该受到充分的重视,它们在中国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的审美文化生活中应该占有更重要的地位。这也是推动中国文艺创作中科技元素的增加和文艺现代性的发展的重要体现。从内容方面来看,这样的作品主要包括与现代科技题材、主题有关的文艺作品,包括科普文学、科幻小说、科学诗、科学小品、科技报告文学等,当然也包括主流文学中充满科技元素的文艺作品。由于受到中国农业社会传统以及与之相关的审美趣味的制约,以及科技文明素养、科技生活经验、科技美感和诗情的缺乏,中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对与现代科技有关的文艺作品缺乏相应的兴趣和热情,造成了这类文艺作品在中国没有广阔的市场,处于较为不利的边缘位置,这和西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以科幻小说为例,它作为与现代科技有关的文学作品的典型,兼具科学性与文学性,伴随着英国工业革命而诞生,并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而迅速成长起来,在西方人的精神文化生活中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位置。特别是在20 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全面进入科技化社会,现代科技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科幻小说也随之发展壮大,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不同于通俗小说,有着高雅品位的科幻小说,日益摆脱了在文学领域中的边缘地位,进入了文学和文化生活的中心位置,甚至成为文学界的主流。[12]以美国为例,包括大学和高中在内的将近5,000 所学校开设科幻文学课程,每年大约有1,500 种科幻文学作品出版。不仅如此,这种文学类型对电视、电影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大量以科幻小说为底本的科幻影视片不断地带来美国影视片的最高票房收入。[12]由于这一文学形式的巨大社会影响力,吸引了西方一大批主流作家如库尔特·冯尼格、托马斯·品钦、威廉·戈尔丁、威廉戈丁、玛格利特·阿特伍德、多丽丝·莱辛等等投身于科幻小说的创作。而在中国则不然,中国的科技发展水平长期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而作为科技发展水平风向标的科幻小说长期以来也相应地处于中国文艺界的边缘地位,主要依靠译介、引进西方国家的科幻小说来吸引读者,原创性的科幻小说数量不多,并且没有取得较大的突破,本质上具有高雅品位的科幻小说被视为与言情小说、武侠小说等通俗小说没有本质区别的文学门类,不登主流文学的神圣殿堂。近年来,随着中国现代科技特别是高科技的加速发展,随着充满科技元素的西方社会和文化对中国产生越来越强劲的影响,中国崭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逐步形成和完善,中国文艺家对现代科技的敏感性逐渐增强,审美体验逐步丰富,审美趣味得到培养,这悄无声息地拉近了中国人与科幻文艺的距离,从而为当今中国科幻文艺的快速发展提供了强劲动力,使它逐步开始显现出快速的高质量发展迹象。中国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近年来创作的《三体》《黑暗森林》《死神永生》(即“《三体》三部曲”)表现出了极大的创造性,特别是2015 年8 月获得“科幻艺术界的诺贝尔奖”——雨果奖的《三体》,有力地提高了中国科幻文艺在中国和世界文艺界的地位,激发了中国作家创作科幻文艺的热情。在当下中国的科幻文艺创作中,既要借鉴西方科幻文艺积累的丰富的实践经验,又要根据中国科技化社会环境的特殊国情发展独具特色的科幻文艺,从而推动中国科幻文艺的快速发展。在新的科技时代,不仅是科幻文艺,各种形式的主流文艺作品都要不断增加自身的科技元素,以体现出科技时代中国文学艺术作品鲜明的时代感,这也是特定的历史发展阶段生产力水平(当然包括科技发展水平)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的体现。也即是说,当今中国所有文学样式的创作者都应该鲜明而清醒地认识到自身所处的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所以他们创作的文学作品必然要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投射出一定的科技光辉,渗透着一定的甚至是不经细察就发现不了的科技元素,这是当今中国文学反映现实生活、体现时代特征的重要表征。以旅美作家陈谦的小说创作为例,她常年居住和生活在美国电子高科技的摇篮——硅谷,在那里的高科技公司任集成电路芯片设计工程师,获得了极为丰富的科技生活体验和感受,从而使她创作的小说包含了丰富的科技元素,充满了鲜明的科技感。在2004 年5 月出版的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已经初步透露出了新的科技化生活中的诗意。2015 年在《人民文学》第1 期上发表的中篇小说《无穷镜》更是集中描绘了在高科技社会环境中以珊映为代表的高科技创业精英们与科技有关的各种故事。高科技在这篇小说中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力量。不仅如此,在故事人物工作和生活的一切方面,包括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甚至是潜意识领域,高科技元素都渗透其中,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可以说陈谦的这些作品是当今科技化生活的诗意审美的呈现,它充分说明,不仅仅是通常被人们误认为是通俗文学的科幻小说,甚至是主流文学创作也完全可以渗入丰富的科技元素,从而使创作出的科技化文学作品闪现出科技的光辉。陈谦的这些作品应该是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文艺创作的典型形态,它们代表了科技时代文艺创作的新的发展趋势,值得立足于中国大地的作家们认真学习、参考、借鉴。此外,从形式上看,一切以现代科技包括电脑、互联网、博客、微博、广播、电影、电视、手机、短信、卫星等为载体和平台的文艺形式都应该为作家们所熟悉和掌握,从而使他们能够在这些新的平台上以新的形式创作出新的文艺作品。网络文学、影视文学、摄影文学、短信文学等新的文学形式,都应该提升它们在文学界的地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提高包括作家在内的全体民众的科技素养,培养他们对现代科技的感觉。这一方面可以为造就现代社会的现代人格服务,另一方面也可以实现作家和作品的现代化。
当然,在孕育现代工业和科技化社会环境中的新美感和新诗情的同时,也不能简单地机械地与传统农业社会的审美体验和诗情一刀两断,还必须以现代工业和科技的新语境为筛选标准,对传统的诗意化、审美化生存经验进行过滤与取舍、参考和借鉴,否则就会走向文化虚无主义的道路,这也将给文艺创作带来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