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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夫及其生态文学

2019-02-11毛郭平

关键词:生态

毛郭平

(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哲夫,原名赵志坚,1955 年生。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啊……》,目前他已经出版发表作品千余万字,主要作品有生态文学系列长篇《黑雪》《毒吻》《天猎》《地猎》《极乐》《天欲》《地欲》《人欲》等,长篇报告文学《中国档案》《黄河追踪》《怒语长江》《帝国时代的黄河》《世纪之痒》《执政能力》《水土——中国水土生态报告》等,中篇小说《长牙齿的土地》《船儿也曾有过舵》《鱼虫》等百十余部,短篇小说《孩儿眼系列》《畜生》等,电影《毒吻》《零点行动》等,曾获中国图书奖、冰心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著名纪实文学研究专家章罗生这样评价哲夫:“他在漫长岁月中不辞劳苦的奔走和创作,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学作品本身,成为他对国家、民族、时代和全人类命运的呕心咏叹。”[1]

一、文学心路的转变

每个作家的创作对象、创作方法都与作者的人生经历有着紧密的关联。出生于北方小城的哲夫,其小时候所生活的环境里,水塘的水可以随意淘米洗菜,泉水和沟渠里的流水可以随掬随饮而不会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各种小动物出没于灌木、田野中,种类繁多的鸟类在茂密的树林中欢快地鸣叫。然而哲夫在离开后又回到故乡时,却发现那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状况不复存在:泉水被污染,河流已干涸,灌木也被毁掉,树林遭砍伐,小动物已经不知所踪,而各种虫鸣鸟叫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建筑的拔地而起、人类的欣欣向荣。粗放型的经济发展模式在满足人们的各种欲望的同时,却毁掉了自身的良性发展进程。不过,在这样的小区域中,哲夫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感慨,于是,在其最初的文学创作中,像《山林的女儿》这样的作品,无非是要呈现在城乡二元冲突中,生活在乡村(准确来说是“林区”)的女孩进入大城市后,因为面临着巨大的反差,产生了种种生理和心理方面的不适应。从总体上来看,这符合当时中国文学发展的主潮,即在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内心出现的种种不平衡以及每个文学创作者试图寻找解决路径。应该说,此时的哲夫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创作素材。然而,恰恰是这部作品成为了哲夫转变写作路径的一个契机。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滕文骥试图将《山林的女儿》拍成电影,在选拍摄外景地的过程中,他们首选了长白山和大兴安岭。不过,他们去了这两个地方之后,发现原始森林似乎已经绝迹,到处是刀凿斧砍过的痕迹,到处是次生林带和人工林,这带给了哲夫无限的怅惘和遗憾。为此,他把这一经历写成中篇小说《森林的性格》,而这也成为了哲夫的生态文学处女作。从此之后,生态小说成为哲夫创作的重要类型文学。

哲夫写了具有较大影响的“黑色浪漫系列”生态小说,如《黑雪》《毒吻》《天猎》《地猎》《天欲》《地欲》《人欲》。每一部小说都直面社会的生态问题之所在,试图在人的欲望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上找寻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当然,《毒吻》这样带有浓郁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是借助一个另类的孩子形象意欲揭示人自己无法逃脱自己酿就的生态破坏的恶果。其实,伴随着中国社会工业化发展速度的加快,带来的直接恶果就是环境的严重恶化,而哲夫就是在中国社会这一问题尚不明显时就已经自觉将之作为关注的方向和创作的主要内容。相比较而言,美国学者蕾切尔夫人则是在看到了美国工业化进程中已经出现的生态问题之后,借助《寂静的春天》一书讲述了当时美国由于大量使用杀虫剂,造成了鸟类和虫子的几乎绝迹,从而使得原本该是鸟语花香的春天变得一片寂静。这本书引发了美国对环保问题的关注,并且之后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哲夫也试图通过对环境问题的文学表现,意欲引发人们的关注,从而使得中国发展不会再重蹈西方国家工业化进程中出现的环境问题。然而,对哲夫来说,在写出了多本生态小说之后,他发现他的努力并没有产生应有的关注,因为他认为主要原因是生态小说给人一种“虚构”“瞎编”的印象,而不是真事,也就不会有人很严肃地对待小说中提出的生态警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哲夫将自己的作品汇集成十卷本的《哲夫文集》,于1997 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算是对这一段创作的总结。随后,他走出了书斋,开始写纪实性的报告文学。他坚定地希望,纪实文学就是真的,人们应该能从中得到应有的警醒。

尽管哲夫曾经慨叹生态小说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其走出书斋去中国的各地进行实地调查、采访并撰写出诸多具有“实录”性质的纪实文学,多与“中华环保世纪行”记者团的随团采访有关。他的“江河三部曲”(《长江生态报告》《黄河生态报告》《淮河生态报告》)直接就是采访、调查后的产物,这些“生态报告”不仅报告了“我”的所见所闻,记录了记者团的具体活动,当然也呈现在处理环境问题时政府部门、人民群众的基本态度和做事方式。可以说,这些作品带有“新闻”“游记”“调查报告”等多种文体特征,有学者将之称为是一种新型的文体——“报告体”[2]。哲夫对长江的采访是逆流而上最终到达源头沱沱河,对黄河的采访则是顺流而下,从源头直到入海口,对淮河的采访则经历了传奇般的历险。总体而言,这些作品既充满了详尽真实的数字和材料,又饱含了作者的人文关怀以及对环境问题的深入探究。在作者的记者般视角下,作品一方面探讨江河的历史和社会的纵深,写到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故事以及有关江河的奇闻异事,一方面报告流域内的风土人情、文化习俗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历史变迁。同时,作品也记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对于流域治理问题的重视以及政府所制订的相关环保政策。与“江河系列”以流域为写作中心的思路不同的是,在《世纪之痒》等作中,作者按照省份的叙述视角,分别以“黑龙江大兴安岭调查”“新疆调查报告”“内蒙古调查报告”“云南调查报告”“四川调查报告”“广西北海调查报告”“浙江调查报告”“山西调查报告”为篇章副标题,系统考察了全国的林业生态与生态环保。然而,在调查采访的过程中,他发现,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21 世纪,整个地球却面临着资源匮乏、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的瓶颈,这是全地球之“痒”,而这“痒”在哲夫看来,就需要“挠”,需要所有的人都能够对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怀有敬畏之心。这是哲夫面对人类生活环境日益恶化的一种大声疾呼。为此,他又决定从生态报告转向生态文学,是为他的第三次转向。

之所以有这种转向的意图,源于哲夫对生态报告所能发挥的实际作用的质疑。尽管环境问题已经威胁到太多人的生存安全,但绝大多数人似乎已经形成了生态环境的疲劳综合症,即对无处不在的生态问题视而不见或者已经变得麻木了。特别是当前正处在泛娱乐化的时代,即便是环保问题也都面临着娱乐化的危险,这种倾向更容易造成人的环保意识的淡漠。他认为文学是社会议题的创造者,文学是对社会现实的最初发现,也能够发现其中的问题,为此,文学就具有提前唤起民众意识的功能,能够在潜移默化中让人们认识到环境问题的重要性。然而,或许是作者的习作习惯使然,也或许在他心中还是认为“生态报告”所起的作用更直接,他试图运用“新闻”报道的方式引起政府和相关管理部门注意。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哲夫在2008 年完全虚构的长篇小说《执政能力》,这部小说在出版后引起社会关注,他为了扩大影响,又将这部小说改成一个长篇报告文学。这部报告文学讲了吕梁山区的桃峰县以县委书记和治国为首的县委政府领导班子秉承“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执政理念并励精图治为民造福的故事。尽管地名和人物是虚构的,但人和事都是真实发生的。时隔十年,哲夫在2018 年又出版了自己的另一部生态报告文学《水土——中国水土生态报告》。同哲夫的“江河系列”一样,《水土》依然是在实地采访调查的过程中,系统考察了全国水土生态环保情况。不过,与之前对生态问题的直面呈现不同的是,哲夫这次是从“从延川县梁家河村长期以来注重水土保持养护的生动事例出发,全面反映我国在水土保持、营造良好生态方面所走过的曲折道路以及取得的显著进展,讴歌水土保持工作者的责任担当、奉献牺牲精神。”这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哲夫在生态报告文学创作方面的坚持之所在,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生态报告文学有助于国人的环保理念的增强,这当然与国家在环境治理方面所做的努力分不开。

哲夫从1980 年创作生态长篇小说伊始,直到新近生态报告文学的出版,始终将生态问题作为其写作的重点,也始终试图通过这样一种创作引发人们的关注,从而在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一种和谐的关系。尽管哲夫遭受了质疑以及各方面的“压力”,但哲夫始终是哲夫,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正如黄宾堂所论:“哲夫是战士,随时处于一种整装待发的状态。现在人们把生态环境挂在嘴边,但哲夫20 多年前就关注了,他关注的是人类终极的生存问题,直击的是我们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大问题,并且矢志不移。”[3]

二、生态观念的多样化呈现

哲夫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对生态报告文学的执着,源于他对人类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担忧。他曾经在《长江生态报告》的自序中指出,“我曾写过《中国档案》,以为把淮河的污染狠狠地痛打了一顿,可是世纪末淮河污染依旧,我才明白被挂在耻辱柱上招天下笑话的是我自己。”[4]1就是说他直面的是这样一种情形:被冷漠的眼光所冲刷,被轻蔑的敌意所笼罩,当然更重要的是环境问题日益变得更为突出、也更为隐蔽。不过,越是处在这样的尴尬境地,他越不会退却,反而更激发了他继续表达对生态环境的激情和责任担当。如同鲁迅那般,哲夫在《黄河生态报告》的序言中他就大声疾呼,希望孩子们睁大警惕的眼睛,希望孩子们保卫自己的将来。对文学创作而言,所有的生态理念都需要通过虚构或者实证的方式来表现。哲夫也通过这样两类文本对其生态理念做了诠释。

小说的“虚构”尽管会给人带来一种不真实感,但这种不真实感有时所引发的人心触动却是长久的。哲夫在《毒吻》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寓言故事。在化工厂工作的一对夫妻,生下了一个唾液带着剧毒的孩子,当母亲在分娩完亲吻了一下孩子之后,立即中毒而死。随后,父亲在给孩子试奶的时候,也不小心中毒而亡。这个孩子还有另一种特性,那就是每逢雷电交加之际,他就会突然长大,所以没多久就长成一个小伙子。由于无法继续在社会上生存,他就躲到深山生活,就在此时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在两情相悦的时候,因为亲吻对方,也把自己的爱人毒死了。在亲人和爱人相继去世之后,他觉得自己不配活在人世间,于是带着魔幻色彩将自己一口一口吃掉。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痛觉神经,从脚开始慢慢吃起,相继把四肢也啃光,最后那个吞噬了四肢的胃涨成了地球的模样,然后带着剩下的一颗头颅飘了起来。哲夫借助于这个带有象征意味的故事,将人类自身设定为毒孩子,通过毒孩子的行为借以隐喻人类对大自然的侵蚀。特别是毒孩子最后连自己的四肢都吞噬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于是,哲夫试图表现人们对生态环境肆意破坏的麻木不仁、冷漠无知,并对此给予了深刻的批判与反思。对此,哲夫曾经在《无痛的自我吞噬》中对这一故事进行了概述,其在最后仍旧是要表达他一贯的写作主题:“可悲的是迄今这个毒孩子的故事还在继续上演!”[5]毒孩子为什么会有毒?小说通过毒孩子父母的生活工作环境隐形地交代了毒孩子有毒的原因,尽管这个毒孩子最终自我毁灭并随风飘荡了,但在对地球回眸的一粲,何尝不包含了对地球的哀叹与无奈,这是最能体现作者的心绪的。如果说人们对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状况浑然不觉或者不当回事的态度最终会孕育出“毒孩子”这样的形象的话,那么,在“猎”系列小说中,哲夫直接将造成生态问题的根源追溯到人的各种欲望上。《天猎》以“野狼谷”和“鸟粪岛”为故事发生地,描写了一个世代以打狼为生随后以挖煤炼焦而发家致富的乔家祖孙三代的传奇故事。乔大等人在驱逐、猎杀狼的过程中,人与狼之间的大规模对峙与冲突体现了最原始的人对环境的占有。在作者的换位思考中揭示了在人与狼的心目中都把对方当成凶残的野兽。这体现了哲夫认为人与自然对等的哲学观。在这种人与自然对等观的影响之下,作者在写乔大与狼的最后搏斗时借用了《搜神记》中有关“干将莫邪”的故事,乔大与狼最后血肉模糊,无法分清彼此,只好合葬一墓。这种人进狼退的生态模式,并不是最为严重的生态问题,但它却是人的欲望的最原初的表现。乔大的儿子乔老腾继承其父的专制残暴,通过炼焦发家致富,然而却造成了生态的严重失衡。乔老腾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仅与村里的3 个寡妇私通,甚至还做出爬灰的事情。最终却不慎进入了那些曾被乔大击伤的狼群所设计的陷阱中而死。这种因果报应论是哲夫对自然敬畏的原始表达,他无法找寻出如何解决人类对自然的肆意掠夺问题的办法,只好采取了民间通行的伦理观念。社会在发展,乔老腾的儿子乔与他的父亲相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终彻底污染了野狼谷,只好来到了鸟粪岛,当把所有的动物都赶离了海岛之后,鸟粪岛的生态也被破坏了。乔的生活骄奢无度,与无数女人鬼混,最终却被一个神秘的女人杀死。无论是乔大、乔老腾,还是乔,他们都是人类欲望的化身,是人类欲望逐渐膨胀的具体表征,与此相应的是,自然生态却在人类的欲望中逐渐恶化。诚如前面所说,哲夫在呈现人类征服自然的过程中,既试图通过对人的欲望的展现揭示自然生态恶化的缘由,同时又通过人与自然的对决来表达人不可能是最终的胜利者。

哲夫在生态小说中借用隐喻、象征甚至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了光怪陆离却与现实社会关系紧密的另类世界,这是哲夫生态小说的行文方式。在其生态报告文学作品中,他如记者般记录了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比如在《世纪之痒》中对山西环境的调查报告中就写到了驱车前往介休的路上奇景:“所到之处,触目可见烟囱林立,重污染高能耗的企业比比皆是,黑龙黄蛇,匝地而起,凌空飞舞,张牙舞爪。平畴舒望眼的感觉,被烟囱和工厂以及大田里凌空架设的工业管道全然割裂。坐在密闭的车里,也可以嗅到刺鼻的焦臭。”[6]537目力所及就是这些被破坏的生态环境:工厂的烟囱鳞次栉比,黑烟黄烟五色斑斓,刺鼻的气味到处弥漫,清明时节无雨,杏花村里无杏花。此情此景引发了作者的一番担忧,几树低矮的杏花难道不会被撒上一层粉灰吗?如果说这样的担忧还只是初入介休时的一番感受的话,那么后面的描写则彻底挑战了作者乃至读者的视觉忍耐力,“发黑的河床藏污纳垢,淌着几小股腥臭的污水。废渣从此岸如长堤一样堆向彼岸,不止一处腰斩了汾河。间或还有拉渣的大卡车从堤上直取河中,哗哗地向核心继续倾倒废渣。有些地方已经合拢。上游的黑色的污水被渣堤拦截之后,经过一番精心的渗透泡制,穿过大堤,已经变成丑陋的黯红色,血盆大口一样张起,欲择人而噬。黑色废渣的长堤居心险恶地横亘在河心,一门心思等待洪水季节的到来,让洪水冲渣到下游,以便腾出河床继续倒渣。”[6]538作者无法再平心静气地做新闻记者般的报道了,他使用拟人、反讽的修辞手法写出了这些被倾倒的废渣可能造成的隐患,写出了人类的无耻。然而这样描写还是无法平息作者心中的那份愤怒,于是,开始对人进行质疑,发出了自己的控诉,这样的事情难道是人做的吗?继之,哲夫又把视野继续延伸,探讨这些废渣如果被洪水冲刷,那么对下游也会造成恶劣影响。他不无讽刺地说,如果每条河流都是这样的话,沿黄河各省区的人们都会分得一杯“精心酿制、慷慨馈赠、无偿敬献”的毒酒。哲夫是通过实地采访调查而认真撰写江河生态报告、林业生态报告、土地生态报告,然而,他在极力用新闻记者的笔触试图真实客观地再现中国的生态状况时,却又无法做到“零度写作”,于是,我们总能在新闻记者般的视角叙述之后,看到哲夫犀利的笔触与对人类荒唐行为的无尽嘲讽。

在哲夫笔下,无论是生态小说还是生态报告,哲夫都不仅仅是在写生态,而是致力于描写人类的各种具体的生存状况,他曾经将自己的作品称为“生态文学”。生态是一个系统问题,也就是说对生态问题的考量不只是仅仅立足于某地某时,更应该从一个生态链条、社会链条的高度去探究,这决定了哲夫创作的整体视野。所以他在撰写“江河系列”生态作品的时候,既从江河的源头又从江河的末端来探究整个水系的状况,既从历史语境又从现实状况来研究江河生态破坏的因素,既从普通百姓的所思所想又从国家领导人对生态政策的制订来思考江河生态恢复的可能性、必要性。因而,我们在看到了“江河生态”系列之后,看到了“林业生态报告”之后,还看到了“水土生态报告”,对生态问题的全方位透视也就形成了哲夫的宏观视角,因为他总是把地球当成一个人类在宇宙中所赖以生存、借以不断繁衍生息的航天器、宇宙飞船,“地球只是一艘人类有幸搭乘的宇宙飞船,相对国家与民族,无非一间一间毗邻的舱房。有的舱房大一些,有的舱房小一点,有的舱房比较豪华,有的舱房相对简陋,有的舱房显得富裕,有的舱房显得贫穷,这不能怪自己,要怪只能怪曾几何时的自然分配不均。但是,大家都在一条船上,都是宇航茫茫太空的乘客,一切以飞船的利益和安危为重,天经地义。损害飞船便是置人类于危境,无疑是人类的公敌。国与国之间,家与家之间,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似乎就不用多说什么了。自己的家底自己知道,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如何简约地必要地有目的地发展经济,尽可能细水长流地保障供给,惜物如金地爱惜每一滴水每一粒粟每一口空气,那是一家之长或是一舱之首应时刻在心的。”[7]正如那个毒孩子在最后飘离地球之后依旧对地球回眸一样,哲夫试图跳出目前的各种关于生态问题的看法,冷冷地但又不失温情地祈祷人们能够守卫自己的家园。

三、“痒”“挠”之间的博弈

生态环境作为问题被关注,与社会的工业化发展进程紧密相关。西方浪漫主义思潮的涌现,就源于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厌恶、对丑陋庸俗的现实的批判,与此同时,浪漫主义作家则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已经逝去的瑰丽雄伟的大自然和远方的美好风景。如果说,西方工业化进程改变了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冲击了原有的伦理道德观念,从而引发人们的不满的话,那么对环境、生态问题的考量只不过是表达他们内心“不适”的一种媒介而已。就是说,自然环境改变似乎并不是他们心绪改变的重要原因,而是资产阶级的那种生活方式冲击了原有的生活步调。哲夫对生态环境问题的执着书写与探究,其根源并非要怀恋某个已经逝去的岁月——尽管这种岁月带给他美好的追忆,而是要真正警觉人们认真思考当下的环境,思考如何改善目前的生产生活方式。他把人与整个地球关联在一起,把人与自然捆绑在一起,于是自然环境的恶化何尝不是人身上的一种疾病,一种“痒”,为此,他坚定地要求对这“痒”要“挠”一番。或许,中国人早已习惯了“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这样的另类审美心理,于是,“痒”习惯了,倒也觉得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也就在程式化了的“痒”-“挠”之间变得熟视无睹,或者用种种遮掩、覆盖的方法将污染源作为治理生态的范本。那么,在“痒”与“挠”之间,哲夫还是有自己的一贯立场的。

哲夫几十年来持续对“痒”的揭示与对“挠”的坚守。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他认为在自己数十年的写作历程当中,他越来越懂得生态问题不只是关涉某几个人或者某个群体、某个部门,而是关乎我们的民族国家,关乎整个地球,因此生态问题就关涉到我们每个人,无论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他试图通过写作影响到更多的读者受众,让我们每个人都能认识到生态环境的重要性,从而能够在行动上自觉保护我们的环境,从情感上珍爱人类共同家园。从这个意义上,哲夫环保志愿者、环境中人和环保大使身份的转变,表明了他对环境问题的介入态度。他的写作原本或许只是个人的写作,但他在参与生态环境采访调查的过程中,越来越有意识地将写作变为一种公益行动、公共写作,具有了崇高的意义。因此,在不断地对生态之“痒”的披露和呈现的过程中,实现着他对“痒”进行深刻“挠”的理念:“盘古之象,乃生死之象,病象不除,惟余死象尔!”欲除病象,这就是哲夫的写作姿态。为此,他已经很习惯地给自己贴了“生态写作”作家的标签。不过,哲夫也敏锐地意识到生态问题的严峻性并非污染本身,而是人们已经患了“环保疲劳综合症”,以前山清水秀、草木萌生、鸟语花香,人们沉浸于其中是为一种审美疲劳;而现今当面对大气污染、生态破坏、水土流失之际,人们也将之当成生态的常态。所以,人们对生态问题的认识的浅薄以及欲望的膨胀加剧着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于是,他在进行了近40 年的生态写作之后并没有停歇,依旧在生态写作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

对生态环境秉持本能的警觉,是哲夫这么多年来写作的一种姿态。然而,在写作过程中,哲夫不只是表达其义愤填膺,不只是停留在对生态被破坏的揭露展示,更多时候融进了他对生态问题的思考和探讨。正如生态批评家乔纳森·莱文指出:“在研究文学如何表现自然之外,我们还必须花更多的精力分析所有决定着人类对待自然的态度和生存于自然环境里的行为的社会文化因素,并将这种分析与文学研究结合起来。”[8]在“黑色浪漫生态系列长篇”中,哲夫认为,人类必须要最大限度地节制自己的欲求,如果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的话,那么节制欲求就会极大地拯救自然。为此,他从人的本能欲望的膨胀层面来找寻生态持续恶化的重要原因。由本能欲望衍生出来的文化污染问题也是哲夫试图解决生态问题的一个答案。他指出,人们应该从两种垃圾中进行突围:形而下的垃圾和形而上的垃圾。前者包围了我们的身体,后者围剿着我们的思想和社会。这两种垃圾彼此相映成趣,而形而上的垃圾尤其值得我们注意。在这个意义上,他建议应该加快清除形而上的垃圾,尽快遏制人文生态的恶化,深入普及环境文化教育,从道德和文化的角度去保护生态,促进环保。[9]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多有呈现,比如他在释义“贪污”一词时就从人的思想深处探究造成污染问题的根由:“细考沿淮工业之污染状况,大多是因‘贪’而‘污’,在那些地方政府官员的眼里,大都只着眼于地方财政,而少有下游民众,以为只要自己为官的这个地方富裕了,便上可对得起中央,下对得起地方,中间对得起自己,万事大吉。”[10]158对“贪”与“污”关系的重新解读让人耳目一新,也确实让人认识到污染之所以很难根除的缘由。但哲夫并没有停留于此,他认为发展经济固然是为了人类更好更幸福地生活,但这种物质文明的发展难道就不应该考虑人类生命的基本安全问题吗?所以他对生态文学的真正价值界定为不在于怀念过去,而在于让人们审视当下。《世纪之痒》中环境启蒙者的形象并不是哲夫的全部,他试图用一种平等的姿态来与芸芸众生交谈。为此,他反对那些抽象、艰涩、繁杂的“循环经济”理论、“低碳经济理论”,只有通过文学的方式,以形象的刻画、情感的熏染,循循善诱地劝导人们在生活中多一点激情和浪漫,多一些对环境的自觉保护意识。所以,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写作是要居高临下地悲悯生活于恶化的生态环境中而不自知或者麻木的人们,而是将生态写作当成一种自我拯救行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生存于这地球之上。

生态问题的症结找到了并不意味着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哲夫对环保问题其实并不怎么乐观,或者说是很悲观。所以他曾经坦言自己很悲观,不过他依然还是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同时还希望人们拿出自己的激情去做环保。于是,在他的诸多作品中,《执政能力》是一本“歌功颂德”的纪实作品,为我们树立一个在生态方面做出成绩的县官,旨在给我们一个生态治理方面的范本。因为他坚信“郡县治则天下治”,相信通过这样一个样板可以提醒执政者应该怎么做,为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找到一把开启瓶颈的钥匙。但是,所有的事情远不及他所预期的。哲夫曾经乐观地断言生态文学会成为文学的首要主题,也相信生态文学的发展会促发人们对生态的珍视,然而这些努力、这些呼喊在现实面前竟然如此地微弱,以至于被淹没在人类的欣欣向荣的快速发展中、金粉繁华的物欲人流之中。回顾自己的创作、采访调查,哲夫表达了他的无奈:“小说无非扬汤止沸,纪实不过隔靴搔痒,以身饲虎也无非多一堆肉喂狗,不能釜底抽薪,一举奏效。这才知道,其漫长和艰巨,非一蹴所能及,唯有做持久打算。”[11]377

哲夫一方面试图挠环境之痒、环境之痛,另一方面又寄托在那个虚无的道德理想上。尽管他的痛斥背后有着无奈,道德理想却又建基于人的自觉甚至虚伪之上,“未必一蹴可以永绝文明发展之未来之患,或可一挠而姑且止住人类发展之世纪之痒……”[6]519但他依然是奔波在揭伤疤、剜溃疡、动手术的征程当中,在“痒”与“挠”之间做着类似西西福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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