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永春县李家大院建筑装饰艺术成就
2019-02-11林曦
林曦
(福建工程学院,福州 350118)
引言
李家大院坐落于福建省泉州市永春县岵山镇,由当地爱国商人李武宗、李武庸兄弟历时六年,于1947年建成。由于当时社会局势动荡,李氏族人分散在南洋和上海等地,建成后一直未能住进李家大院。直到1986年,李氏后人才收回房产并搬进李家大院。在这几十年里,李家大院当过区公所、粮站,驻过军队、种过草菇,虽历经风霜坎坷,但风采依然,2013年还被评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有的专家认为“就单体民居的精美而言,恐怕可以称得上中国第一”,有的专家更誉它为“中国古典工匠的绝唱”。
李家大院建筑装饰种类多样,就工艺制作的精美、装饰的繁复程度来说,无疑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但是,对建筑装饰艺术的品评,除了用材的高级,工艺的精细、制作的复杂等外在因素外,还包含审美的品位和文化的高度等深层次、内在的精神层面。另外,如果用局部的印象替代整体的认知,犹如盲人摸象,品评就不可避免地带着片面、主观的成分。因此,我们有必要从微观到宏观,由表及里地做个整体、客观的分析与品评,以取得对李家大院建筑装饰艺术成就恰当的把握。
首先谈谈李家大院建筑装饰艺术特色。
一、中外文化兼收
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早在唐代,泉州刺桐港就是我国四大外贸港口之一。永春县是福建省泉州市下辖的一个县,它的发展得益于泉州发达的商贸往来。依托海洋文化背景,打造了永春人包容开放以及勇于吸收、融合外来文化的性格。
永春县李家大院在建筑装饰中就巧妙地融合了中国与西方文化,运用手法有两种,其一是用中国传统装饰纹样依附于西式造型,如大门立柱、前厅左右廊口立柱,造型与罗马柱中的科林斯、爱奥尼亚式颇为相似,也有多层鼓形柱础、带凹圆槽的柱身,柱头上仿佛可见盛满花草的涡卷等,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装饰内容却是取材于中国的传统吉祥图案与纹样,只是依形而作,顺势变化的结果。柱头原是涡卷、花篮的位置,有的被卷心菜、卵形图案及花草代替,有的用武士、戏曲人物或龙形神兽等巧妙取代,形象变化多端,丰富多彩。立柱轮廓虽然与西式外形保持大体相似,但在柱身与柱础上则更多地采用中国传统的装饰习惯,柱身上有的用线条组成边框与对称纹样装饰对联,有的上刻狮子头浅浮雕图形,下垂带框对联,像极公榜檄文,形式自由活泼又不失庄重严肃。柱础有方有圆,层次丰富,很注重图案修饰,都有一共同特征:触地装饰纹样似中国案几,案几腿凸起于基面。案几上托起或方形或圆形或多边形石鼓,石鼓侧面、顶面雕刻传统花鸟图案。经典的西式外形与中国丰富的装饰文化合二为一,形成一种似曾相识又耳目一新的面貌。
其二,中西思想理念的融合。中华民族对装饰图案不仅要求“图必有意,意必吉祥”,更具有礼教化的特征。李家大院利用建筑装饰图案宣扬中国传统的道德情操及重亲情、重仁爱的主张,并制造环境氛围潜移默化地教育子孙后代。如雕饰被拟人化的花草植物,象征人格气节的“岁寒三友”“四君子”,象征家族大业的芭蕉叶,左右厢房灰泥塑门额题匾“荆花献瑞”“棠棣竞秀”,表达兄弟手足,共同成才的愿望等。西方文化同样重视审美中的人性情感与道德伦理的自然融合,如用喻为天使的带翅膀的少女或小孩子形象来象征人类淳朴圣洁的心灵,表达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因此常见天使形象的壁画装饰建筑环境。中国也有表现飞人的形象,但给人的印象是来自敦煌壁画中无翅善飞、无羽能翔的成人优美造型,与带有翅膀的西方小天使有着明显的区别。李家大院建筑装饰着带翅飞人形象,可以确定是西方文明创造的神祇形象,是对西方文化的理解、吸纳和利用。不同文化背景的事物在这里找到高度的契合点,汇成相同的意蕴,可谓相得益彰。
二、古今装饰并举
传统题材与新事物的结合是李家大院建筑装饰的特色之一,体现了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
古今装饰并举有两种表现形式,其一,古今内容融合。永春人不仅有鲜明的海洋文化特质,更具有汉文化的共同特征,在这种背景下,亦儒亦商成了当地人普遍的生存方式,建筑装饰自然而然会体现出相应内容。如福兴堂进门小厅左梁枋木雕,画面从内容到人物造型都能明显区分出三部分,有传统的耕读、表达忠义的战争场面,也有现实的商贸往来。这样的构图形式具有蒙太奇的效果,使毫无关联的三个内容能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看似时空穿越却是中国人运用得最得心应手的艺术表现手法。这种手法不拘泥于故事的完整和表现的真实,而是利用想象和理解的真实来传达合理性的逻辑关系,使熟谙民族文化的国人一看便能意会。还有进门小厅左立柱上斗拱表现着现代服装人物、现代交通工具等,与其之上喜鹊梅花、传统人物造型的组合画面,石雕中五角星等时代性抽象几何图形,都是传统建筑装饰中难得遇见的风景,处处可见当年新鲜事物对时人生活的影响。
其二,古今建材的运用与搭配。中国传统民居装饰建材由木、竹、石、砖、瓦、陶、瓷、琉璃等构成,而近现代从西方引进的水泥、花砖、玻璃等则是新型建筑材料,它们丰富了民居装饰的内容与形式。泉州发达的海上贸易给永春李家大院使用新型装饰建材带来不少的便利,如19世纪末在欧洲出现的花砖,最早由南洋华侨引进到福建厦门,而后广泛地在闽南建筑中使用。李家大院的花砖也是由法国进口,用于铺设室内地面,各色花砖组成富丽堂皇、热烈喧闹的异域风情。中国传统建筑的门窗多用纸张、纱绸之类的纺织品贴糊在窗格子上以避风雨,缺点是采光性不理想,强度也不够。李家大院玻璃材质的门窗解决了这些不足,使得窗明几净,富有朝气。这些传统的、现代的多种建材结合应用到一个空间环境中,使得优势互补,不仅能加强建筑结构的强度和耐用性,新装饰材料还营造出新颖、别致、活泼的时代风尚。
三、多种习俗共处
泉州地区商业贸易发达,中外商客云集,频繁的商业往来与民间交往带来了各地的文化习俗,东西方宗教信仰与民俗在此交织共存。宗教信仰方面,既有中国古老的儒教、道教、佛教,也有阿拉伯的伊斯兰教、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教、中亚的摩尼教、欧洲的基督教等,更有众多当地的民间信仰习俗,都成为泉州人的精神信仰而加以虔诚膜拜,并由民间艺人的创造融入到建筑装饰艺术中。这些宗教信仰在李家大院的木雕、砖雕、石雕、泥塑中等都可觅得踪影。比如石雕的装饰边框虽然样式丰富多彩,但特有的文化基因使得它们具有很强的辨识度,葱头形的清真尖拱形、几何化的欧洲图式,以及中国传统的图案装饰等一目了然,它们被匠人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形成丰富多变的格局。石雕、灰泥塑基督教的裸体天使与中国传统儒释道装饰文化内容相结合,使外来宗教文化与本土信仰文化在此互相渗透、和谐共处。
李家大院建筑装饰中不仅有表现中国传统的民俗,如正厅左梁枋员光木雕,表现汾阳府拜寿来表达中国人对累世同居、家族和睦的向往。也有显目的国外风俗内容,如斗座、盤头处的石雕憨番(当地人对外国人的称呼),面部轮廓深目高鼻,典型的外国人形象。这些憨番动态各异,有的似负重面目痛苦,有的表情轻松似在取悦观众,可以视作沿海人民饱受外强侵略,利用艺术形式宣泄发自内心的憎恶情感。李家大院这种多元化的装饰态势,反映了闽南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性格特征。
四、制作工艺精细
李家大院没有复杂的图纸设计,仅根据李武宗的设想,在李武庸主持下,由工程总负责人、岵山磻溪村著名木雕师“铜师”执笔,将厝的布局草图画在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上,然后由当时永春最顶尖的一班木雕师共同探讨整厝的厅堂、巷、埕、梁的尺寸、面积,最后师傅们根据尺寸各司其职,各展其能。可见这些木雕师傅都非常精通大厝的营造,技术精湛且配合默契,对整厝的质量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建筑结构木件如梁枋、雀替、瓜柱等,既是结构性木件,也是内外檐装修工匠施展才华的地方。李家大院的木雕工艺多样,程式语言丰富,几乎把触目可及的木构件全部精雕细镂,变成一个个供人观赏把玩的木雕工艺品。如檐口的垂花柱,花式多样,花瓣层层叠叠,匠师精湛的技艺使木头坚硬的属性变得如花瓣般柔软舒展。其中宫灯造型的垂花柱更是巧夺天工,经多层雕琢层次分明,纹样细腻,流苏似乎还能随风飘荡。精彩的细节犹如画龙点睛,增强了艺术的表现力、感染力。
石雕师傅来自惠安,共一百多人,分成两组,负责大厝的左右两边的石材装饰雕刻,这种被称作对场竞作的方式,使进场双方皆倾尽全力承做,无论是建造的速度还是精细的程度均获得提升。这样得利的是庙方(主事者),同时也为后世留下许多不朽之作。据李家后人李鸿良回忆,当年陈嘉庚先生对李家大院的石雕作品赞不绝口,要求完工后去集美承担如今有“闽南石雕博物馆”之美称的鳌园的石雕装饰工程。
李家大院还运用了丰富的闽南传统建筑装饰形式,如灰泥塑、剪瓷雕、彩绘、红砖拼砌等,民间艺人同样毫不保留,尽显才华。灰泥塑的门额装饰中,利用灰泥塑与其他材质配伍,或塑或镶嵌,色彩鲜艳,造型优美,富有地域特色。彩绘应用传统国画技法,题材有表现建筑的界画,线条笔直挺拔;表现形象众多的人物画,动态自然生动;还有山水画、花鸟画,皆一丝不苟。在相应的装饰框内,还有题跋落款,形成一幅独立完整的作品。曹春平教授认为古建筑彩绘作用有三:其一,保护;其二:装饰;其三:性格、等级标志,采用不同色调、不同图样的油饰彩绘,标志建筑的性格与等级。这些精美的彩绘俨然已超越功能性意义而上升为艺术品的层次。
五、格调情趣高雅
李家人重视中国传统文化,重视审美格调,不仅聘请最优秀的工匠参与建造李家大院,还交往当时文化名人,为李家大院题诗作画,增添文化色彩,提升文化格调与品位。如近代著名画家李霞,书法家、诗人、末代举人郑翘松和著名瓷画家陈尧民等都在此留下墨迹与画卷,这些作品不仅文采照人,书法与绘画水平也当属上乘,所汇聚的满室书香气息正是中国家庭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匠人的审美对建筑装饰的格调品味能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匠人的审美在于对艺术的理解和自身的修养,在世代沿袭的手艺中,在耳濡目染的环境中,或多或少地对艺术的构成有所感悟,工匠的审美在迎合中发挥,极尽所能。这些匠人在审美经验的支配下,充分发挥自由创造精神和艺术表现的无限可能性,使整厝效果富有艺术品位。如李家大院建筑装饰讲究色彩搭配,镂空石窗雕刻,不仅有方圆之分,还在窗框与窗棂的大理石材质上以青色和白色区分,形成醒目、协调的层次感;正外立面红砖墙,用不同制作工艺的红砖拼砌而成,不仅有抽象几何图案,也有篆书对联,形式多样,色彩鲜艳又协调;内外檐彩绘既充满地域特色,但更强调无彩色系的运用与表现,形成浓郁的中国传统审美情趣;灰泥塑门额色彩艳丽却不俗,与所表现的装饰内容不仅仅只是一种美化的作用,从中更透露出主人的文化修养和艺术品位。
下面,说说不足之处。
当年,建造李家大院的匠人多因怕被抓壮丁而逃难到永春,是李氏兄弟收留了他们,给工钱让他们安心打造李家大院。为报恩情,匠人使出浑身解数力求工艺的精细与完美是人之常情。但中国美学的特点是贵在自然,贵在去存心机的矫饰,是超越心机而达到偶然的兴会。因此,匠人过于追求完美细节表达的心理,反而影响、削弱了艺术的表现力度,使有些作品略显纤弱之气。
近代西方文明带来的现代产物,如汽车、自行车、现代人物与服饰等成为李家大院新增建筑装饰内容,表现出时人对时尚的接纳与喜好,但相较于传统成熟的题材范式和表现手法,匠人明显对现代产品、人物衣着及生活场景的把握不如传统题材来得游刃有余而略有稚气、呆板之嫌。
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之一是对“空白”美学问题独到的见解。恽秉怡云:“实处皆空,空处皆实,通之于禅理。”空处能传达别致的境界,给人想象的空间,虽然别无它物,但却是整体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李家大院内外处处装饰着石雕、木雕、砖雕、泥塑、花砖等,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却未能实现空灵的更妙的意境。
结语
通过整体的观察与品析,李家大院整厝具备完整的构思策划,装饰品种、内容题材之丰富,文化底蕴之深厚,造型语言之生动,工艺制作之精细,都堪称是上乘的艺术品。虽然我们也发现它细微的不足之处,但瑕不掩瑜,它所承载的文化信息和审美价值,值得我们不断地去挖掘和学习,成为人类永恒不竭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