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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士奇佚文《何景明公墓志》考释
——兼及《东里年谱》小补

2019-02-11尧育飞

关键词:孺人宁都广昌

尧育飞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杨士奇(1365-1444),名寓,号东里,江西泰和人。永乐间入内阁预机务,在明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均为内阁要员,并长期位居首辅。杨氏曾主持修撰《文渊阁书目》等,有《东里文集》《东里续集》等行世,世多目为“台阁”领袖。其生平事迹多见《明史》第一百四十八卷本传。又有《太师杨文贞公年谱》(亦称《东里年谱》)记其事迹颇详,该年谱为其子杨首纂,杨士奇“四世孙思尧汝敬所编次。”①杨思尧编《杨文贞公年谱·序》,明万历刻本。谢巍考证以为,“万历本增署杨思尧,字汝敬,为谱主五世孙。思尧、汝敬并非两人。此为未检原本,以增辑本著录撰人。又不辨其名字,误作两人,而成伪。”谢说为是。见谢巍《年谱考辨》,《文献》(第十七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 年版,133 页。1993 年,胡令远撰写《杨士奇年谱》,对杨士奇行年履历做了较为细致的梳理。然则以往研究界对杨士奇生平的研究多集中在其入阁之后,而对杨士奇入朝以前的活动范围和生活状况则多有阙略。

《明史》记载杨士奇早年行实云:“早孤,随母适罗氏,已而复宗。贫甚。力学,授徒自给。多游湖、湘间,馆江夏最久。建文初,集诸儒修《太祖实录》,士奇已用荐征授教授当行,王叔英复以史才荐。遂召入翰林,充编纂官。”[1]413即使是较为详细的《太师杨文贞公年谱》,对杨士奇早年行踪的记载也颇有空缺。徐兆安在研究中发现:“年谱自‘洪武十二年’杨士奇出教里塾以下,直至‘洪武三十三年’获荐‘经明行修’,于各年之下均系以杨士奇所在何地,有不少还交代了他在哪个家塾或馆里教学,其中唯十六至十七、十九至二十一等五年,无具体的教馆记录,也未言杨士奇身在何方,从年谱本身的体例来说,无疑是不寻常的。更何况,年谱所记这几年杨士奇所抄书及著,如所谓‘录程氏遗书,遂慨然以圣贤践履之学自任’,作《小学训蒙》、《劝学文》、《养中说》等,在《文集》中均找不到相应的证据,令人不无怀疑,是否杨氏子孙有意略去杨士奇屡举不第的事迹?更何况《文集》中亦无发现杨士奇在这两年的行踪。”[2]徐兆安此言意在推测杨士奇可能参加了洪武十七年(1384)及二十年(1387)的乡试,但并未中举。徐氏的推论未必可靠,但他注意到杨士奇年谱在洪武十六至十七、洪武十九至二十一两个时间段的5 年中,存在不少阙讳,值得研究者注意。《太师杨文贞公年谱》对这5 年前后的记载如下:

十五年壬戌 公年十八岁,馆淘金,以俸钞易得《易会通》及《朱子易说》。

十六年癸亥 公年十九岁,录《程氏遗书》,遂慨然以圣贤践履之学自任。

十七年甲子 公年二十岁,作《小学训蒙》,作《劝学文》,作《养中说》。

十八年乙丑 公年二十一岁,馆赣锡坑谢氏,因解馆归……赣守请摄琴江教事……

十九年丙寅 公年二十二岁,录《二程全书》,录《楚辞》。

二十年丁卯 公年二十三岁,赋《自警诗杂》,录《周子》一卷。

二十一年戊辰 公年二十四岁,录《二程全书》内《明道语》,别为一编,朝夕敬诵。录《古文苑》,录《杜诗》。[3]

从杨纂修的《太师杨文贞公年谱》中,能见出杨士奇此期的阅读和著述情况,至于行踪,则茫然难测。胡令远认为旧谱所记之洪武十七年(1384)所作《小学训蒙》《劝学文》《养中说》这3 篇文章,“当为馆淘金时所用教程。”[4]37至于洪武十九年(1386)至洪武二十一年(1388),《太师杨文贞公年谱》之所以不载其行踪,主要是因为杨士奇洪武十八年(1385)“在琴江半载,以失印,避罪去。”[4]39关于杨士奇丢失官印之原委,清代《江西通志》引《石城县志》云:“杨文贞公士奇,洪武中赣守辟摄石城学事,夜半读书,鬼一群借观学印,士奇叱之,明日开匣,印无有也。及避匿武昌,印乃复出。”[5]胡令远据此认为这3 年杨士奇“行止、交游皆未详,以秘故也。此三年,据该谱所载,惟有‘录书’,正儒者避匿时事也。次年游湖湘、馆武昌者,以失印事已历三年之故。”[4]41

针对旧谱为何不载杨士奇这5 年行踪的疑问,徐兆安和胡令远都作出各自推断,但却缺乏有力证据,故立论不够稳当。笔者近阅《平西何氏八修族谱》,该族谱所载杨士奇佚文1 篇,有助于廓清上述谜团之一端。兹将文章标点后抄录如下,并作考释,以就正于方家。

一、杨士奇佚文《何景明公墓志》

《何景明公墓志》

华盖殿大学士庐陵杨士奇撰

同省建昌郡属邑广昌何公景明讳圆者,山高水长,卓然推有道先生。曩余微时,馆宁都径背村,甫及半期,土东似有薄,予意去,前之金陵。道经公邑,闻公一世祖宝谟阁学士著有《西畴常言》,造庐请抄录,延饮数月,订为白马知交。别后益漂泊,然遇广昌人,必询公。后余以孝廉值馆阁,数与同馆金公幼孜、解公缙述叙芳规,乃唱和作《招隐诗》三章。比解公家人至,言广昌人传公逝矣。三年后,次君伯聪来以志事属予。予涕泗不能志,卒亦不能不志也。

公目光如电,言谈举止大有世家礼法。先时公家古墙椿树下生一灵芝,如麟尾状,五色相错,公乃以是岁生。何公德祥大夫子五,公最幼而晚,父母甚爱惜。公益自谨饬,无骄佚态,且绅书“爱日”二字。及长,娶于李,赀装甚盛,公恬不介意。孺人李复善持,筹创产业,大扩前模。公则积而能散,施益不匮,遇饥寒而全活者无算。

元末时,师旅频仍,公独能于流离琐尾之秋祗树厥德。我朝既鼎定,友拉应选,公曰:“吾方欲去一矜字,养未纯辄就试,惧有竞心焉,不如潜也。”士有诩文学于公前者,公曰:“无庸,学以实行为先。上方命画《古孝子图》,寻将罢科举而耑采贤良。”越癸丑,诏下,果如公言。于时遂有薄视文学者,公又曰:“无庸,人情善变如御车者之逐水曲也。上方抡材于隐,旋且有借终南山为捷径者。况理学名臣累代多由科目,虽暂罢,终将复焉。”越乙丑,诏下,又如公言。岁丁卯,里人至吉地印墓,见朽骨参横,命工掩土,更培高五尺,破卷契,不索还值焉。

公善楷草书法,更工丹青淡墨,乐律尤精。课诸子行谊,暇辄视其资之所近者而授之。友人谓公曰:“富粟且多财,何不延师。”公曰:“连抱之木,必以授良臣;万金之璧,不以付拙工。吾子纵不才,宁虚席以待高贤。”堂书《四箴》、《四乐》及西畴公《常言》,意在设诚而致行之。天或再假之年,亦今之大儒矣。

呜呼!理不可知而数亦不可必也。闻公先殁之三日,梦西城人授己块,化而为兰玉。筮得“兑之萃”,善易者曰:“公当庙食西隅,其亦永有世于西之墎。”是说者,解公家人传言之,予犹未信,强问诸伯聪,而后告予以实焉。忆公别余时,曾手书《岳阳楼记》为赠,公之知予者盖已早也。始笑错写童书,贻诮山村。微公文,乌能先知天下士哉?

公生元末,殁今洪武戊寅年九月十八日。原配李,生子二,长伯志,善书法;次伯聪,工字及丹青。至若笃行嗜学,则皆有父风焉。永乐元年吉月望日,前布衣吉府庐陵杨士奇谨撰。

此文载《平西何氏八修族谱》卷二“封茔”第10 页。《平西何氏八修族谱》为江西广昌何氏家族第八修族谱,共10 卷,木活字本,成书于民国三十年(1941),由何氏后裔何钦镛主修。何氏为广昌望族,其先为南宋宝谟阁学士何坦,至明代人才辈出,有何文渊(1385-1457)、何乔新(1427-1503)父子分别在景泰、弘治间任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万历间又有何源任刑部左侍郎,明末有崇祯间进士、复社文人何三省等,清代仍有数人登进士第。何氏家族人才辈出,其族谱所载明清名人为何氏家族所作文章尤多,史料价值颇高。该谱现分藏何氏后裔何世文及广昌县博物馆原馆长姚澄清处。

二、《何景明公墓志》的真伪问题

族谱文献不乏伪作,且杨士奇此文距今已逾400 年,故先须对此佚文作一番考辨。考《平西何氏八修族谱》另收录《何公景明元配李孺人墓记》一文,该文作者为宣德间云南按察司按察使赖巽(1385-1446),所记墓主则是何景明元配夫人李氏。文中记载李氏十分贤惠,并提及赖巽母亲“尝玩一白玉扇坠,雪光飞射状,类云石瀑布色,乃孺人舟别时所赠者。今闻请志事,涕下而藏诸匣矣。”文中又云:“孺人为文学李公爱女。公夜课诸子,孺人辄亦成诵。女工暇,则读《列女传》。年二十,适何公景明,珠具绮罗甚盛,至次年悉鬻之以易田庄……公好施,尤好寅宾,孺人极力赞助。往者庐陵杨公士奇先生微时,踵谒公门,服败颜槁,邻妇窥而笑之。公入,孺人语曰:‘穷寒中多有奇士,可善遇之。’延及数月,礼如初。”[6]考赖巽“字忠启,号逊志,明广昌驿前人。永乐十三年(1415)中进士,官至按察使。”[7]赖巽与何景明同为广昌人,且与杨士奇同朝为官,其所记当有所本。文中提及李氏嫁妆甚为丰厚,且善于经营,也与杨士奇文相呼应。又谱中还收入东莞人黎民佐(康熙五十六年任广昌知县)所撰《何公景明及元配李孺人合传》一文,文中云:“昌邑何子彩士等来谒,袖出墨刻二纸,先者为八世祖《何景明公墓志》,次则《景明公元配李孺人墓志》,恳予参集为合传。……杨公士奇微时,孺人谓穷寒中多有奇士。公不爱绮丽,孺人鬻珠具以益田庄;公好施济,孺人解簪珥而相助;公虔孝享,孺人洁荐频繁;公志在高尚,孺人不激以仕进;公掩骼瘗骸,孺人煮茗作粥;公欲去一矜字,孺人终身无一骄容;公赠杨公以《岳阳楼记》,孺人赠赖母以白玉扇坠。……前信阳亦有何景明者,才名与李空同等号称‘四杰’,特不知闺中妇,果有如李孺人者乎?”[8]黎民佐此文透露出何氏家族内部文章递藏的隐秘信息,即杨士奇和赖巽所作的两篇文章,一直为何景明后裔所珍藏,且曾加以刊刻。文中提及何景明赠杨士奇《岳阳楼记》、李氏赠赖巽母亲白玉扇坠二事,皆为杨文和赖文所提及,可知这两篇文章传承有自,当非后人伪作。黎民佐甚而注意到一个有趣现象,即广昌何景明与“前七子”之信阳何景明同名,但不知信阳何景明夫人是否与李氏同样贤惠?

此外,何乔新《椒丘文集》中有:“少师东里杨文贞公少游湖湘,与大宗伯东吴杨先生为布衣交,既而公仕登朝,致位丞弼,而宗伯先生亦累官翰苑。交谊益笃,诗筒尺牍之往还者殆无虚月。先生之门人汤原静得公与先生遗墨若干幅,装潢成卷,宝而弆之,间持至汳,出示乔新,俾识之。乔新垂髫时,以通家子拜公于私第。逮今三十余年,盛德之容梦寐见之,而公之茔树拱矣。”[9]何乔新(1427-1503)为何坦九世孙,其父何文渊(1385-1457)与杨士奇同朝为官,但何文渊与杨士奇年纪相差20 岁,如何有通家之好?且看杨士奇《寒夕独坐乡思浩然有怀何文渊二首》:“乡国云山外,衰年入梦勤。经旬断杯酌,独夜对炉薫。窃禄真惭我,论心每忆君。许丞浑重听,时事不能闻。薄雪俄消瓦,惊风复撼窗,蹉跎忽晏岁,寂寞伴寒缸。病骨支难稳,愁心郁未降。何由冰泮日,联棹泝西江。”[10]又杨士奇《刑部侍郎旴江何君赞》一文落款为“老友庐陵杨士奇赞”[11]。从中可以窥见杨士奇与何文渊私交甚好,但何乔新所云两家结通家之好恐非由何文渊与杨士奇的关系而来,而有着更为复杂久远的来历。由此,似也可推测何文渊族叔何景明与杨士奇早年确为患难之交。

考《何氏族谱》第一修主理人为何文渊①何文渊《东园遗稿》卷三收《何氏族谱序》云:“惟前人之声光不泯,我后人所传愈远愈炽,弥久弥昌,将与平西之山水相终始矣,可不念哉!”,第二修主理人为何乔新,杨士奇此文或在何文渊主修族谱时即已收录。而“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撰”一行字当为何氏后人所增。而该文未载于《东里文集》《东里续集》中,恐是杨士奇后裔为先人讳而有意为之。

三、《何景明公墓志》人物训释

据文意,此文作于明永乐元年(1403)农历正月十五日,为何景明之子何伯聪恳请杨士奇所作。何景明,名圆,广昌县城西人(今属旴江镇),为宋宝谟阁学士何坦七世孙,生于元末。其父何德祥,据罗万程(万历八年1580 年庚辰科进士)所作《何德祥公传》云:“比长,娶于吴,资装甚盛,复勤俭持家,公乃益得肆力于学。……元统元年守令欲以茂才举,固辞不就……至治二年,行仁寿里,还闽客遗金,客愿剖分,公弗受。……公生于元,殁大明洪武二年。”[8]知何德祥卒于洪武二年(1369),元统元年(1333)当已成年。而何景明为何德祥第五子,最少,其生年当在1333 年以后,卒年则为洪武戊寅年(1398)。又《何德祥公传》云:“邑何氏使者适至,出鱼雁一笺,何公德祥墨刻墓志一幅,先年行述一纸,制艺、诗、古文百二十篇,书略。”知何景明出生于通文墨的富庶家庭,其本人乐善好施,喜交游,能文,有识见。“宁都径背村”,位于江西宁都县城西南部,今属宁都赖村镇,其地较为偏僻,20 世纪80 年代普查时,该村仅13户、80 人[12]。

“宝谟阁学士”即何坦,字少平,号西畴,“淳熙十一年(1195)年进士,历官靖州、江陵府教授……累迁宝谟阁学士,出为广东提刑,以清廉称首岭南。”[13]谥文定,著有《西畴常言》一卷,又名《常言》。关于《常言》,《四库全书总目》称:“是编分讲学、律己、应世、明道、莅官、原治、评古、用人、正弊九门,大抵因旧说而衍之。”[14]《常言》为何坦子何铸初刻,南宋名臣李昴英为之作序云:“无艰深可怪语,诚如所编。其书者,参以圣贤儒先论议,则愈读愈有味。学焉、治焉,此其纪纲于世教非全无裨,不但可私藏家淑后而已。”[15]此书为广昌何氏家族世代宝爱并留存至今,今《平西何氏八修族谱》仍全文收录。据何乔新好友彭韶在《〈西畴常言〉后序》中云何氏家族“实宝为大训,规以世守。”[16]至何乔新时,书已不多见,何乔新还谋求“续刻以示于家乡”[16]。此书似可看做广昌何氏家族的家族秘籍。“伯聪”,即何伯聪,名许,何景明第二子,据何文渊所作《族兄伯聪墓志铭》云其:“天性明敏,喜读书,精于字法,言论侃侃有毅气。……生于洪武癸卯十二月八日,殁于永乐辛卯七月十日。”[8]知其卒年为1411 年7 月10 日。查洪武年号并无癸卯年,又何文渊为何伯聪之子何本澄所作《族侄本澄墓志铭》云何本澄“生于洪武甲子(1384)十月二十八日。”则洪武癸卯当即元至正二十三年(癸卯)之误,据此则其生年为1364 年1 月12 日。“伯志”,即何伯志,何景明长子,生卒年不详。据何文渊所作《族侄本澄墓志铭》云:“大明正统四年(1439)岁在己未五月二十二日,吾族侄本澄染疾卒于家……初,本澄之父伯聪与其兄伯志别籍而居,既而伯志以事谪,充龙骧卫军。县人揭友直与本澄有宿怨,阴置本澄名于伯志戎籍中,所司累年勾扰,本澄赴京诉理,以为父与伯志于洪武十四年各为户,别籍在前,充军在后,遂得白而归。方自顺养优游于乡,不幸遇疾而卒。”[6]知何伯志曾为官,后因事被谪充军,正统间当已去世。

四、《东里年谱》若干事迹之补正

在对佚文进行简要梳理后,是时候重新把视角集中到杨士奇早年行踪不明的两个时段。根据《杨士奇年谱》所记载,则《何景明公墓志》中提及杨士奇在宁都、广昌一带活动当在其游历湖、湘以前,由此,杨士奇早年行踪不明的某个阶段可深入推究。即:杨士奇在江西宁都、广昌一带活动究竟是在洪武十六年至十七年之间,还是在洪武十九年至二十一年之间?洪武十六至十七年,杨士奇即使科考落第,大体上仍可保持一个普通儒师的生活。而洪武十九年(1386)以后,杨士奇因前一年丢失官印,无法再维持正常的儒师生活,而须四处藏匿。关于丢失官印,《大明律》规定:“凡遗失制书、圣旨、符验、印信、铜牌者,杖九十,徒二年半。……三十日得见,免罪。”[17]在官府缉拿追捕的背景下,这一时期杨士奇的生活状况应该比较落魄,他的心情也当较为低落。

杨士奇在《何景明公墓志》中提及他在宁都径背村教书,准备前往金陵,路过广昌的主要目的是抄录《西畴常言》。初看起来,这与他在金溪等地教书类似,此期活动似应断在洪武十六年至十七年。毕竟,杨士奇从十五岁起便作为儒师以教馆谋生。此外,杨士奇对阅读和抄录书籍兴趣浓厚。据《杨士奇年谱》记载:杨士奇九岁时,“从里人刘文璧乞得《论语辑释》半部。”[3]十五岁,外出教里塾,“求《史略释文》及《十书直言》不得,陈夫人以所畜牝鸡易得之。”[3]十八岁,在淘金(今江西金溪县)教书,“以俸钞易得《会通》及《朱子易说》。”十九岁,“录《程氏遗书》,遂慨然以圣贤践履之学自任。”[3]从这年起,杨士奇对理学发生了极大兴趣。二十一岁,杨士奇在江西锡坑教书,归家时见萧氏民舍有欧阳楚公为其先世所撰墓志,“惊喜以俸钞易归。”[3]他对于理学书籍的爱好与日俱增,二十二岁“录《二程全书》、录《楚辞》。”二十三岁“录《周子》一卷”。二十四岁,“录《二程全书》内《明道语》别为一编,朝夕敬诵。”喜爱书籍并热衷于抄录和购置的事迹,在杨士奇匮乏书籍的早年生涯中显得格外突出。况且自从十九岁对理学产生浓厚兴趣以来,杨士奇对理学书籍更是不遗余力的找寻。故此,他为了抄录何坦的《西畴常言》,前往拜会何景明也有可能。

但杨士奇的陈述具有迷惑和掩饰的嫌疑。他在文中提及“曩余微时”,已暴露自身的窘困,且这种窘困可能远不止于“微”。赖巽《何公景明元配李孺人墓记》记载:“往者庐陵杨公士奇先生微时,踵谒公门,服败颜槁。邻妇窥而笑之。”由此看来,杨士奇当日已非一般儒师的穷酸,他的衣服破旧,面容枯槁,落魄如斯甚至引起何景明邻家妇女的嘲笑,彼时的杨士奇简直有点类似乞丐。从宁都到广昌行程不过百里,如果杨士奇从容往来,这不足百里的行程,显然不至于让他沦落成如斯模样。至此,杨士奇离开宁都径背村教馆的缘由值得怀疑。“土东有薄”,但并不妨碍杨士奇支取他应得的束脩,而这份束脩当足够维持他体面地抵达广昌。然而事实却是,行至广昌的杨士奇穷困潦倒,近乎乞丐。那么,杨士奇之所以离开宁都径背村的教馆,很可能并非全由于东家比较刻薄,而是他的行踪败露,警觉到官府缉捕的危险。总之,杨士奇是在仓促和慌乱中离开宁都,前往广昌。

此外,从《何景明公墓志》所载何景明对洪武间科举兴废的卓越见识,也有资于本考证。考朱元璋于“洪武六年(1383)谕停科举达十年之久,直至洪武十五年才复诏礼部重新开科取士,十七年正式规定‘三年大比’制度。”[18]而佚文称:“越乙丑,诏下,又如公(何景明)言。”乙丑即洪武十八年(1385),而何景明对科举兴废的精准预测故事当为何景明亲自透露给杨士奇的,因此,可进一步推断杨士奇至广昌最早应该在洪武十八年以后,而洪武十八年(1385),杨士奇正在赣州府石城县任训导。那么,杨士奇在广昌的活动,当在洪武十九年至二十一年这段时间了。石城为宁都邻县,则杨士奇在宁都设馆,或在洪武十九年(1386)。

由上所述,基本可以推断杨士奇在洪武十八年(1385)丢失官印之后,流落在石城和宁都之间。当宁都事发后,他被迫再次逃亡。目前为止,并未有充足的理由去判定杨士奇为何前往金陵,但鉴于宁都东、西、南三个方向都通往石城和宁都(同属赣州府),杨士奇无法行进,他只能北行。由此,隶属建昌府的广昌就成为他奔亡道路上的必经之地。彼时杨士奇戴罪在身,穷困潦倒,他需要寻找乡绅大户人家去解决吃住和旅行的经费问题。而抛开抄书这条理由,彼时何景明乐善好施的名声,当吸引着杨士奇,因此,杨士奇往谒何景明家也便理所当然。

在何景明家,杨士奇显然获得礼遇,这从“延饮数月”便可看出。不止于此,他还与何景明结“白马知交”,看来是盟誓为异姓兄弟了。这种结盟既昭示何景明识人于微的卓识,也为杨士奇的安全提供了重要保障,他得以安心居留何家。有如此慷慨的义气兄弟收容,读书抄书,于杨士奇而言,是落难中难得的平静岁月。在何景明家延留的数月里,杨士奇抄录了《西畴常言》。临行前,何景明赠杨士奇《岳阳楼记》,可见何景明对杨士奇的前途充满信心,认为他未来定能一展抱负,故以“天下士”相许。后来杨士奇果然发迹,位列阁臣,这足见何景明确实眼光独到。故而对何景明的知遇之恩,杨士奇也由衷感慨道:“微公文,乌能先知天下士哉。”至此,杨士奇方一抒闷气,扬眉吐气的神情也跃然纸上!

按照何景明家的待客之道,杨士奇显然不仅获赠何景明手书《岳阳楼记》,他应该还获得一笔足够支付旅行的盘缠。离开广昌之后,杨士奇当前往金陵,那是他既定的目的地。毕竟,金陵为繁华的国都,既方便隐匿,又有利于结交上层人物。杨士奇到达金陵以后的生活,迄无材料说明,唯一能确信的是,在宁都、广昌等地流连近一年后,直至洪武二十一年(1388),杨士奇依旧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但文献不足征。直至洪武二十二年(1389)春天,杨士奇抵达武昌,而年谱上的记载至此又明晰起来。

至于杨士奇洪武十六年(1383)至十七年(1384)的行踪,笔者倾向于认同徐兆安的推测,即杨士奇应参加了洪武十七年(1384)的江西乡试。关于这一点,杨士奇在《东里文集》卷二十二《陈孟省传》中特别提到:“岁甲子,江西乡试,众皆必孟省在高选。是岁,江西聘心吾先生考试。有令:考官不得以子孙预试,遂格不入。”[19]这里杨士奇特别提到他表兄陈孟省因父亲陈谟主考,而不能参加乡试。而杨士奇对此事知之甚详,则他极有可能参加了这一年的江西乡试。毕竟,这是洪武六年(1373)罢科举之后,时隔十年后再次开科,而杨士奇家以诗文传世,如此机会他怎能错过。此外,在《何景明公墓志》中,杨士奇特别提及何景明对洪武年间科举兴废的远见,一方面这固然是为了凸显何景明的识见,另一方面,却也不难窥见杨士奇对科举考试的浓厚兴趣。遗憾的是,胸怀天下的杨士奇不幸落第了。这段经历之所以未现于年谱,如徐兆安所言,恐是杨士奇后人为先人讳,或亦与杨士奇本人为塑造布衣直登高位的传奇人生①杨士奇的传奇人生,在明代已为王世贞等人所注意,王世贞在《皇明盛事述》中特撰“文贞奇遇”条云:“杨文贞公士奇不由科目,以布衣荐,辅导东宫,居内阁首揆,典制草诏,定大礼。授册二,总裁国史、主会试及京试各再,备极儒林之荣,可谓遇矣。”(《弇山堂别集·皇明盛事述·五》,中华书局1985 年版,91 页。)王世贞得窥前朝实录,熟谙明中叶以前史事,却已不知杨士奇早年为儒学训导诸事,可见杨士奇早年事迹掩匿之深。不无关系。

此外,《杨士奇年谱》载杨士奇于建文二年被征入京师,但“其至京师具体时日未详”[4]63,仅根据《太师杨文贞公年谱》三十七岁时云:“三月十五日奉旨送翰林修旨。”由此认为建文三年(1401)三月,杨士奇三十七岁时,“预修《类要》于翰林,任编纂,为方孝孺所重。”[4]63但《何景明公年谱》记载,“三年后,次君伯聪来以志事属予。”据文意推定,三年后为永乐元年(1403),则杨士奇值馆阁时听闻何景明去世的消息当在建文二年(1400),而馆阁为“明、清两朝为翰林院别称。因图书、修史、编敕等事皆归翰林院,故称。”[20]也就是说,杨士奇建文二年(1400)即被征入京师,其入翰林院当在是年。正与《明史》所言:“王叔英复以史才荐。遂召入翰林,充编纂官”相符合。年谱自作主张,反致讹误。又,其时杨士奇与金幼孜、解缙同值馆阁。而建文帝召还解缙任翰林待诏,时间在“建文二年六月。”[21]那么,杨士奇入翰林院修史的时间或在建文二年(1400)六月以后。另外,此一材料,还可补金幼孜行踪。《明史·金幼孜传》云:“金幼孜,名善,以字行,新淦人。建文二年进士,授户科给事中。成祖即位,改翰林检讨,与解缙等同直文渊阁。”[1]4126其在建文朝经历,仅云“授户科给事中”。而据《何景明公墓志》,可知建文二年末,金幼孜已入翰林院修史了。于此,朱棣即位,其转授翰林检讨,更显顺理成章。

又,建文二年(1400),朱棣已经起兵,且攻陷北方要地,国事日危,京师群臣人心惶惶,故杨士奇、解缙、金幼孜三人唱和作《招隐诗》三章,而三位江西人于仕隐之间跌宕起伏的心态也不难想见。三人后来皆降朱棣,于此似亦可窥其端倪。《招隐诗》三章今无传,当是杨士奇正统元年(1436)手订《东里诗集》时所删除。随着官位的升迁,杨士奇爱惜羽毛的心态当越发凸显①杨士奇在“靖难之役”后的人品问题,当时人已议论纷纷。关于建文朝诸臣的约同死节问题,杨士奇在《东里文集》中“把约同死节说成是周是修托付后事”。后来杨士奇修《实录》,谓方孝孺“伏其辜”,“与方孝孺之慷慨就义的事实不符”。见罗宗强《明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13 年版,131-132 页。。不难想见,其早年落魄且避罪的经历,就此越发被杨士奇及其后裔精心加以掩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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