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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御外而崩于内:《时务报》时期的汪康年、梁启超关系探究

2019-02-11曹鲁晓赵思渊

关键词:黄遵宪报馆张之洞

曹鲁晓,赵思渊

(上海交通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0)

1896年8月,汪康年、黄遵宪、梁启超三人在上海创办《时务报》,其中,汪康年为总理,黄遵宪为协理,梁启超为主笔。三人筚路蓝缕,使《时务报》成长为维新派的机关报。然而,好景不长,两位主创逐渐与汪康年分道扬镳。《时务报》时期,即1896年8月《时务报》创刊到1898年8月改为《昌言报》的两年间,伴随着《时务报》由盛而衰,汪康年与梁启超的关系经历了一个由善而恶的转变。

汪康年、黄遵宪和梁启超之间的三角关系一向为前人所重视。(1)参见马勇《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试论〈时务报〉内讧》,《安徽史学》2006年第1期第15~24页;廖梅《〈时务报〉三题》,《近代中国》1994年第4辑第215~226页。其中,汪、梁之间的矛盾累积和决裂过程尤为人关注,常被视作维新派的一场内讧。(2)参见汤奇学、龚来国《汪康年与梁启超关系的变化与〈时务报〉兴衰》,《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第118~124页;朱至刚《〈时务报〉内讧的传播分析——以汪康年和梁启超的相互想象为中心》,《国际新闻界》2006年第10期第73~76页。20世纪80年代初期和中期,方汉奇、雷颐等学者就撰文论述过这个问题。不过,囿于偏见,当时的研究基本采取“褒梁贬汪”的态度——即便不将汪康年划归为洋务派,也将其视作张之洞埋伏在维新派的内奸。[1-2]80年代末90年代初,陈长年、廖梅等学者修正了老一辈学者对汪康年的偏见,开始为汪正名,承认他是维新派的成员,并肯定了他在《时务报》发展和维新变法中所起的推动作用。[3-4]21世纪以来,学界渐有批判康、梁的倾向,并开始注意到张之洞与《时务报》的关系。(3)参见欧阳红《张之洞与〈时务报〉》,《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86~97页;张力群《张之洞与〈时务报〉》,《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第102~108页;阳美燕《张之洞与〈时务报〉维新派的文化关系》,《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68~71页;茅海建《张之洞与〈时务报〉、〈昌言报〉——兼论张之洞与黄遵宪的关系》,《中华文史论丛》2011年第2期第1~71页。但是,这些学者大多是从思想史维度关注此事,即以此论证张之洞思想之新潮、变通,而缺少张之洞对《时务报》之争事态影响的研究。汪康年本为张之洞府上的教书先生,通过张之洞结交了很多有识之士(4)当时在武昌张之洞幕府中的名流包括缪荃孙、钱恂、黄绍箕、陈伯严、杨守敬、邹代钧、吴德氵肃、吴樵、梁鼎芬、辜鸿铭等,如许才子名流皆在此时与汪康年结交,其中吴德氵肃与汪康年共办《时务报》,梁鼎芬则为汪康年与康、梁周旋,助其争夺《时务报》。参见汪诒年《汪穰卿先生传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6页。。《时务报》初创时,张之洞曾为该报筹集资金和打开销路,所以他对汪康年有知遇之恩。然而,张却不赞同以报纸讥论时政、褒贬中外。[5]如此,张之洞与梁启超恰好背道而驰,这似乎让汪康年陷入两难的境地。基于此,有前辈学者把张之洞视作汪、梁矛盾的制造者,甚至认为汪康年是张之洞的傀儡。(5)新闻史研究教材多将汪康年归为洋务派,比如方汉奇先生所编《中国新闻传播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吴廷俊先生所编《中国新闻史新修》(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等。

然而,如今看来,这种说法有些夸张。那么,在梁启超与张之洞之中,汪康年究竟更倾向于谁?而张之洞是否为汪、梁关系恶化的始作俑者?另外,讨论汪、梁间关系的转变,更应着眼于维新派内部的人际关系,比如,黄遵宪与汪康年的龃龉是否影响到了汪、梁的关系?与汪关系尚可的梁启超突然夺报究竟受到了何种推力?基于这些疑问,《时务报》时期汪康年与梁启超之间的关系有被重新梳理的必要。

一、志同道合:汪康年与梁启超的完美合作

在《时务报》馆诸君中,梁启超的激进程度是人尽皆知的。其实,不只是梁启超,汪康年发表在《时务报》上的论说也相当前卫,这是启蒙的需要,也是二人合作的基础。

1.汪康年:开《时务报》议时政、倡民权之先河

1896年9月7日,《时务报》创刊刚满一个月,汪康年就发表了《中国自强策》,这是体现其维新思想的代表作。文中,汪康年说道:

军机大臣……但能唯喏于上前而不能坚持其意也,但能恭拟谕旨而不能自发号令也,……非先立议院不可矣,……中国……素以君权为主,……上下隔绝,彼此相离,民视君父如陌路,视同国若途人。夫民之弱与离,君所欲也,积至今数千年乃受其大祸。[6]203-205

显然,汪康年是在讥骂军机大臣,提倡开设议院。这些都是触犯时忌的文字。所以,汪大燮提醒汪康年“不必作无谓之讥评”[7]747,以免招来祸事。叶瀚则劝汪康年“多译实事,少抒伟论”[8]2574。此前,《时务报》虽刊登过关于维新的文章,但尺度把握得很好;所以其舆论基调并不激进。比如,梁启超的《变法通议》前三篇就仅是大而化之地论证变法的合理性,这不但推进了思变的社会风潮,甚至迎合了洋务派的求变主张。相形之下,汪康年的文章十分悍直,开《时务报》讥论时政之先河。可见,汪并不想战战兢兢地办报纸,他与梁启超一样,希望《时务报》能成为宣传维新变法的阵地。

10月26日,《时务报》第9册刊登了汪康年的《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

诏书严切,官吏貌若悚惶,而卒之无纤毫之悛改,犹得谓之君有权乎?……君隆然若天,人民苶然若草芥,民以为天下四海皆君之物,我辈但为君之奴仆而已,……西人与我国互市,动辄挟我国君之权力,以制我之民。中国欲拒之,则我之权不足,欲以民为辞,则中国久无民权之说,无可措语。……天下权势,出于一则弱,出于亿兆人则强,……且夫群各行省之人而使谋事则气聚,否则散,使士商氓庶皆得虑国之危难则民智,否则愚。然则反散为聚,反愚为智,非用民权不可。[6]558

这篇文章旨在贬抑君主专制,伸张民权。可见,在接到众多师友的提醒以后,汪康年并没有改变文风。此文一出,“阅者咸相顾眙愕,谓不意谨厚如汪某,乃能作此大胆文字也”[9]54。对此,辜鸿铭向张之洞举报“《时务报》载有君权太重之论,尤骇人听闻”[10],提醒张不要让“无知好事之辈”惑乱民心。梁鼎芬、夏曾佑、邹代钧则致书汪康年相责,警告他不要以身犯险。[9]54其中,邹代钧的信函最有意思:

昨又接到第七、第九两期报……报论卓如笔极佳,甚明通而又不为时人所诋。公此后万勿出笔,缘前次所撰已为梁(鼎芬)大痛斥,且公笔亦逊卓如,各用精神于所长,庶能有济。[8]2683

邹将汪、梁的文章作对比,称汪之文笔和规避时人攻击的技巧都不及梁启超,劝汪康年停笔,做好总理即可。汪诒年(汪康年胞弟)记载:“报之言民权,盖自此册始。”[9]53所以,在《时务报》上,汪康年不仅是第一个讥论时政的人,还是第一个倡导民权的人。

通过分析汪氏两篇文章的内容、读者的反应以及汪的回应可知,汪康年非但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其激进程度反而不亚于梁启超。在《时务报》馆中,汪康年开臧否时政、倡导民权之先河。对他来说,这样做不仅成就了自己的维新理想,而且在迎合社会思潮中推广了其报刊事业。

2.一唱一和的汪康年与梁启超

在《时务报》第4册刊登了汪康年的《中国自强策》之后,张之洞通过叶瀚向汪康年表达了自己对《时务报》的看法:

南皮是鉴于强学前车,恐若斯美举,再遭中折,而旁观附和增甚之言,与无识浮议之腾,遂成市虎。……南皮劝阻之意,其情极厚,似亦不可过却。[8]2574

张之洞担心《时务报》重蹈《强学报》的覆辙(6)1895年末,在张之洞的支持下,康有为在上海开办强学会,并发行会刊《强学报》。在《强学报》第1册上,康有为便采用孔子纪年,言“托古改制”,并将朝廷廷寄刊于报上。张之洞为此大动肝火,“以论学不合背盟,电来属勿办”。然而,康有为未曾理会。1896年初,未至《强学报》第3册发行,强学会就遭到御史杨崇伊的弹劾,从此停办。参见楼宇烈《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1页;虞和平《经元善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2页;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52页。,故提醒汪康年注意言辞。这是张第一次表达对《时务报》的意见,态度尚不强硬。不久,张之洞又夸赞《时务报》“识见正大,议论切要,足以增广见闻,激发志气”,并决定让“湖北全省文武大小各衙门”全部订购。[6]269汪康年将张之洞的这个决定刊登在9月27日印发的《时务报》第6册上。可见,这时的张之洞对《时务报》还是很有好感的。

讽刺的是,第6册也刊登了梁启超的《论学校一(变法通议三之一):总论》(续第五册)。这篇文章中,梁启超称洋务运动“不务其大,不揣其本,即尽其道,所成无几”[6]339。梁的文字波及面没有汪康年那么大,却将讥论的枪口指向洋务运动。五天之后,叶瀚看到了这期报纸,立刻致书汪康年:“言太切实,闻者生忌,昏蒙未启,而实患先临,不能不为总理告之。”[8]2606

可是,时隔半个多月,10月17日印发的《时务报》第8册刊登了梁启超的《论学校二(变法通议三之二):科举》(续第七册),其中又提到洋务运动“虽事事模仿西式,究其成就,则如邯郸之学步,新武未习而故迹已沦”[6]481,言语依旧极不委婉。随后,在第9册上,汪康年发表了那篇直白的《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第10册则发表了梁启超的《论学校三(变法通议三之三):学会》,这篇文章中,梁启超辱骂纪晓岚、倭仁等清朝名臣,称他们阻碍开学会、同文馆的行为是“误人家国……为罪之魁”。因为“倭文端固彼时清流所推崇,纪文达则自乾嘉以后久为汉学之领袖”,所以这件事“颇膺众怒”。梁鼎芬、吴樵皆作书责怪梁启超“大意”,汪康年“不加检点”[9]62。

然而,之后的汪康年不但没有多加“检点”,反而更加“放纵”。《时务报》第11册上,汪康年又发表了《论今日中国当以知惧知耻为本》,这是一篇针砭时政之文。他在文末特地说明:

是文成,或咎其尽言,恐为闻者所怒。余谓报馆以直言为尽职,若畏葸缩而不吐,则溺职矣。且今日大势,居腹地者恐未能尽悉,故不敢不尽言,阅者谅之。[6]687

这是汪康年对师友批评的回应,他认为梁启超与自己的“直言”不但没有任何不妥,反而是报馆“尽职”的体现。秉承着这种态度,在《时务报》第12册和13册上,汪康年发表了《以爱力转国运说》和《覆友人论变法书》。这两篇文章都提到了对时政的批判,称洋务“是四者咸强国之末务也,非本务也”[6]757,本务当为改革制度,而“制造炮械,终归无用”[6]823。

至此,汪康年与梁启超可谓一唱一和,相得益彰。两个人皆大笔如椽,把《时务报》当成宣扬维新的阵地,报刊言论被导向一条偏激的道路。在两人的配合下,《时务报》成了一份誉满天下、谤满天下的报纸:于维新士人而言,《时务报》“苦心苦口,慷慨而谈,暮鼓晨钟,唤醒梦梦不少”[7]342;在传统士人眼中,《时务报》则是“诽谤朝廷,辩言乱政”[10]。

二、理解与维护:内外阻力中的汪康年和梁启超

凭借共同的理想和默契的配合,汪、梁将《时务报》办得风生水起,“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11]67。然而,随着《时务报》影响力的扩大,传统官僚对其关注度也不断攀升,张之洞及其幕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群体。同样是因为报刊销量的扩大,黄遵宪开始寻求更有效的管理模式。

1.汪康年的倾向——取梁启超之文而逆张之洞之意

1896年12月27日,汪康年收到吴樵的一封信:

南皮阅第五册报,有讥南京自强军及称满洲为彼族,颇不怿,谓:“明年善后局不看此报矣。”[7]519

第5册中涉及论说的两篇文章皆为梁启超所作,故张之洞“不怿”当为梁启超之文所致。半个月以后,梁鼎芬又致书汪康年:

今日得电,《时务报》馆为人参劾……此事久已料及,君与卓如弟发论不细心,所以有此。[12]1902

这两条消息对汪康年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之前,他并不知道张之洞对《时务报》的意见已经如此积深。至于被参劾一事,梁鼎芬说得很到位,是汪、梁二人不识时务所致。

为此,汪康年对《时务报》做出一些调整——在不影响梁启超发文的前提下,尽量多刊一些为传统士人所喜的论说来中和《时务报》的“暴戾之气”,比如麦孟华的《论中国宜尊君权抑民权》,屠仁守的《辨〈辟韩〉书》等。汪本人则甚少动笔,即使偶尔作文也只写一些诸如重民商、练武备、满汉相亲等基调缓和的文章。(7)比如第47册的《论华民宜速筹自相保护之法》,第52册的《论胶州被占事》,第65册的《论将来必至之势》,第69册的《论宜令全国讲求武事》等。

即便如此,张之洞方面还是时常传来警告的声音。1897年6月20日,张之洞称《时务报》“纯驳未能一致”,提醒“阅者择善而从”[9]62;9月5日,《变法通议》系列文章的刊登让张之洞下令湖北各书院禁阅《时务报》;10月12日,张之洞又令湖南全省停发《时务报》第40册,原因是该册载有梁启超为讽刺国人——尤其是汉族官僚——而作的《知耻学会叙》[13](8)在《知耻学会叙》中,梁启超言“中国四万万戴天履地,含生召气之众,轩辕之胤,仲尼之徒,尧舜文王之民,忍尤攘诟,为臣为妾,为奴为隶,为牛为马于他族”,讽刺汉族官僚不知廉耻,甘心为满族统治者做牛马;又言“官惟无耻,故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谙会计而敢于理财,不习法律而敢于司李,……老而不死,年逾耄耋尤恋栈豆,接见西官栗栗变色,听言若闻雷,观颜若谈虎”,讽刺官僚无知无能,言语恶俗;还言“兵惟无耻,故老弱羸病,苟且充额,……饮酒看花,距前敌百里之遥,望风弃甲”,讽刺清朝军队散漫惧敌。参见梁启超《知耻学会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33辑《时务报》,文海出版社1987年版第2693页。。可见,张之洞对《时务报》的干涉大多是因为不满于梁启超之文所致。然而,无论张之洞表现出何等的反感,汪康年都不肯对梁启超做出限制。后来,张之洞索性直接建议汪康年将《时务报》的主笔更为汤寿潜——一位偏重实业的政治活动家。[8]2999可是,就之后的情势来看,汪康年显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

除了梁启超,另一位康门弟子徐勤的文章也让张之洞很恼火。从10月16日第42册起,徐勤开始在《时务报》上发表《中国除害议》,刊登至第三篇的时候,张之洞心腹梁鼎芬致电汪康年:“徐文太悍直,诋南皮何以听之?”[12]1901可见,这些文章里有犯张之洞忌讳的内容,梁鼎芬让汪康年顾忌张之洞的感受,停止刊登徐勤的文章。然而,徐勤的第四篇《中国除害议》却按时刊登在第48册《时务报》上。梁鼎芬致信责问:“徐文专攻南皮,弟何以刻之,岂此亦无权耶?后请格外用心。”[12]1901这不禁让人产生与梁鼎芬一样的疑问:既然梁启超、徐勤等人的文章为张之洞所不喜,汪康年为何还要刊登?难道果真如梁鼎芬所言,是因为“无权”吗?

其实,第四篇《中国除害议》刊登在《时务报》上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的事,早在这一年十月,梁启超与徐勤就被黄遵宪聘作时务学堂的讲习远赴湖南了。[11]66既然梁和徐都不在《时务报》馆,谁又能干涉汪康年的权力呢?所以,继续刊登《中国除害议》绝非汪康年无管理报刊之权所致。也就是说,汪康年的确为了维护梁、徐之文而违拗了张之洞。毕竟,梁启超、徐勤的文笔极佳,既可堪启蒙之任,又可让《时务报》的销量攀升,于公于私,汪康年都不应加以阻止。

面对《时务报》层出不穷的激进言论和汪康年一次次的“不作为”,张之洞甚至“欲另开一报馆,专驳《时务报》之议论”[8]2748。这意味着张欲求改变《时务报》的想法已经破灭,敌视甚至对抗《时务报》的态度逐渐产生。同时,也说明张之洞对《时务报》的控制力十分有限,否则他可以直接干涉报馆刊文以防患未然,而不至于另开报馆与之作对。汪康年对梁启超之文的维护成就了《时务报》在后世的名声,汪康年对张之洞的疏离则将《时务报》推上一条与传统官僚决裂的道路。

2.黄遵宪与汪康年关系的破裂以及梁启超的立场

办报的阻力不仅来自外部,报馆之中黄遵宪与汪康年在管理问题上也产生分歧。《时务报》创立以后,黄遵宪因为任官而身居湖南,所以他对报馆诸事的参与度不如汪、梁;然而这不意味着他不关注《时务报》。

黄遵宪曾有驻外经历,思想西化,他希望将西式管理引入《时务报》馆,具体而言即制定章程,设立董事。在创刊之后的两个月里,黄遵宪两次向汪康年提议。[8]2342、2344然而,汪康年却将此视作对自己权力的剥夺:“公度(黄遵宪)欲以其官稍大,捐钱稍多,而挠我权利,我故抗之,度彼如我何?”[14]如此意气之语,可见汪康年对黄遵宪的误解之深。

黄遵宪见汪如此固执,又向汪提出更换《时务报》总理的建议。1897年3月12日,黄遵宪致信汪康年:

馆中聘请铁乔总司一切,多言龙积之堪任此事,铁乔不来,即访求此人如何?[8]2347

在黄遵宪看来,这仅是想给共襄盛举的《时务报》换一位负责人;而对管理理念比较保守的汪康年而言,此举就是在剥夺自己的私产,无异于后来的梁启超夺报。梁启超得知此事后,也觉得黄的做法欠妥当,其想法可以在致康有为的信件中清楚知道:

超之电邀积之来也,……然后举之入主报事,此超原议也。……公度与穰卿(汪康年)本素有微嫌,前十日间忽一来书,欲令穰引去,而令铁(吴樵)及积(龙积之)为总理,……可谓卤莽不通人情。……实超之谬妄也。馆中此职非穰卿亦不能任也。[11]95

据此信可知,黄遵宪曾与梁启超商议让汪辞去之事,梁显然没有应允。龙积之乃康门子弟,梁启超欲引之入报馆工作,没想到黄遵宪竟要让他取代汪康年做总理,这让梁启超感到尴尬。对此,梁启超责怪黄“鲁莽不通人情”,并为引龙积之入馆的行为感到自责,承认汪是一个称职的总理。为免产生误会,梁启超又致信汪康年:

(请龙积之入馆一事)其事太凑巧,几疑弟穿为一气,已有此说。弟百口亦无以自明。……积之此次入馆,弟与积俱极不愿。[12]1857

由此可知,在报馆诸君中,最初想让汪康年退出的人是黄遵宪而非梁启超。此前,黄遵宪与梁的关系一直不错[15],所以他本欲寻求梁的支持办成此事。然而,梁启超相信汪康年的能力,也同情汪康年的处境,没有附和黄遵宪,反而表现出对黄遵宪的埋怨和对汪康年的理解。

三、多因之果:汪康年与梁启超关系的恶化

尽管汪康年并没有因为张之洞过多地限制梁启超,但是梁启超最后还是为争夺《时务报》而与汪康年决裂。准确地说,这场决裂并非因为两人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发生有着更广阔的背景和很强的偶然性。

1.汪、梁对待“康学”态度的差异

汪康年的总理之位十分稳固,黄遵宪自知不能动摇,便不再过问报馆诸事,专心在湖南做官。梁启超则因为汪康年阻止在《时务报》上宣扬“康学”而对汪产生意见。

汪康年虽属维新派,但他并不认同“康学”。《时务报》创刊之前,汪康年之所以请梁启超入馆任主笔,是因为其师友认为“康徒唯此人可与……窥其旨亦颇以康为不然”[7]469,而梁本人也称将“惟命是从”[12]1831,并承诺“必不以所学入之报中”[12]1843。

然而,汪康年的师友没有看清梁启超,梁的承诺也只是缓兵之计。入职之初,梁启超曾与康有为有过一封通信:

孔子纪年,黄、汪不能用,……盖二君皆非言教之人,……今此馆经营拮据,数月至今,仍有八十老翁过危桥之势。若因此再蹶,则求复起更难矣。故诸君不愿,弟子亦不复力争也。[15]

这封信透露了康、梁对《时务报》的定位,二人本欲借《时务报》宣扬“康学”,但是因为报馆初立未稳以及其他人的反对,只好作罢。由于梁启超的妥协,汪、梁相处得极其融洽。然而,这不代表康、梁放弃了利用《时务报》宣扬“康学”的意图。

光绪二十三年(1897)四月,梁启超给汪诒年写了一封信:

启超之学,实无一字不出于南海。前者变法之议(此虽天下人之公言,然弟之所以得闻此者,实由南海),未能征引,已极不安。……弟之为南海门人,天下所共闻矣。若以为见一康字,则随手丢去也,则见一梁字,其恶之亦当如是矣。为销报计,则今日之《时务报》谁敢不阅!谓因此一语而阅报者即至裹足,虽五尺之童知其不然矣,公何虑焉?[12]1863

可见,在报馆根基稳固以后,梁启超曾尝试在《时务报》上发表有关“康学”的文章,但被汪康年阻止,这让康、梁的意图难以达成。须知,“康学”是当时维新思想中最显赫的一支,却也是最为诟病的一支。汪康年反对宣扬“康学”不仅是因为与其政治观点相异,也是出于维护《时务报》安全的考虑。为免生事,汪康年甚至私自改动过梁启超的文章(9)汪康年曾私自修改梁启超刊于《时务报》第43册上的文章,这让梁启超十分恼火,并致书责问汪康年。参见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9页。,这让梁启超非常恼火。

然而,尽管学派相异,但梁启超之文实在难得,所以汪康年并不想失去梁启超。《时务报》是变法的舆论阵地,在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去处之前,梁启超也舍不得离开。这种情况下,两人的关系尚可维持。

2.致信相逼与见机夺报——黄、梁联手孤立汪康年

光绪二十三年八月,黄遵宪致信汪康年,想要梁启超赴湘任时务学堂讲习,而以定期寄稿的方式兼任《时务报》主笔。汪康年没有答应。[8]2360于是,黄又以谭嗣同为说客,再次要求汪康年放行梁启超,并让报馆翻译李一琴同行。[16]对此,汪康年再次拒绝。可是,此时的梁启超与汪康年意见积深,也颇有去意。黄、梁双方一拍即合,决定不再等待汪康年的妥协。同年十月,梁启超赴湘就职。

离开之前,梁启超给汪康年留下一封信,称自己是因“学问”去,而非因“意见”去。[12]1862平心而论,梁启超的离开固然与两人之间的矛盾有关,但更是迎合于康党宣扬变法的需要。在此之前,梁启超也曾离开《时务报》馆(10)光绪二十二年(1896)末,梁启超返乡之际,应康广仁(康有为胞弟)之邀,赴澳门创办《广时务报》。这件事让梁启超没能按时为《时务报》作文寄沪,还因此耽误了返回上海的日期。后来,梁启超私自兼任《广时务报》主笔,分掉了许多为《时务报》撰文的精力。参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23页。,亦是为宣扬变法而去。对汪康年来说,《时务报》乃自己唯一的事业,而梁启超为了变法却不会委身一处。何况,因为汪康年的存在,《时务报》馆不是一个适合宣扬“康学”的地方。

赴湘以后,梁启超便不能专心地为《时务报》撰稿。这期间,汪、梁二人未曾相见,而梁与黄的交流却多了起来。黄遵宪对梁启超不作干涉,故梁相当畅快。久而久之,梁启超不可避免地与黄遵宪站到了一起。另外,此时的康有为“已赏卿衔”[17]639,在北京相当烜赫,他加紧了为变法制造舆论空气的步伐。《时务报》馆则由汪康年一人承担,汪准备聘请郑孝胥为“总主笔”,同时改梁启超为“正主笔”[17]643。

在这种背景下,梁启超致信汪康年,列举了自己对汪的种种不满——专权、无能、诽谤康有为,提出接办《时务报》,欲让汪康年退出,还威胁说:“非兄辞,则弟辞,非弟辞,则兄辞耳。”[12]1853然而,汪康年拒绝退出。按照约定,梁启超只能离开报馆。不久,梁创一新报,并取了一个具有挑衅意味的名字——《新时务报》。

事情至此本已结束。然而,未及新报刊行,梁启超和黄遵宪就迎来了转机——汪康年与孙中山有勾连的谣言突然流延于世。孙中山乃清廷之“叛党”,所以这则谣言的杀伤力相当大。因为这件事,甚至有张之洞欲捕杀汪康年的说法。[7]778此谣言系何人所传已无迹可寻,重要的是,黄遵宪和康党利用了这则谣言。

徐勤致信其师友,称汪康年此举“大坏《时务报》馆名声”,并建议梁启超和黄遵宪声明此事与报馆其他人无关。此说本系无根之言,徐勤却在肯定这种说法的同时不断扩大事态。梁启超与黄遵宪商议,欲趁机夺得《时务报》。[8]2756黄遵宪“访复约多人,电逐汪穰卿,悍狠已极”[18]。此外,康有为也涉入此事:“裕函到京,康、梁皆去支吾,欲归咎于弟(汪康年)……借题陷弟。”[7]781“裕”即裕庚,时任驻日公使。康、梁想要借此给汪康年安一个大罪名,然后将《时务报》据为己用。

汪康年焦头烂额,幸有梁鼎芬涉入调解,为汪康年正名,汪才没有失去报馆。[18]经过此事,汪与黄、梁可谓恩断义绝。然而,《时务报》已经颇有名气,康党方面显然不想放弃。1898年7月17日,康有为代宋伯鲁拟了一份奏折,请求皇帝将《时务报》改为官报,并让梁启超主理。在张之洞的周旋下,汪康年将《时务报》易名为《昌言报》,导致康、梁在戊戌政变之前没能得到报纸。

四、结 论

张之洞、黄遵宪、梁启超和汪康年对《时务报》的定位各不相同。具体而言,张之洞希望《时务报》的作用仅止于开拓国人视野,而不必评论时政;黄遵宪认为西式报刊将是《时务报》最好的模板;汪康年则欲通过《时务报》宣扬变法,但不能涉及“康学”;而梁启超最初就是带着宣扬“康教”的目的来到《时务报》馆的。如此,汪康年与其余三人皆可合作,然而也都潜藏着矛盾。

对汪康年来说,张之洞是伯乐,是依靠,却不是同道中人。汪康年的同道中人是包括梁启超在内的《时务报》馆诸君。汪创办报刊是为变法计,而梁入馆任职也是服务于变法,双方自然一拍即合。相形之下,张之洞的保守则成为汪康年实现理想的绊脚石。作为维新派舆论阵地的总理,汪康年自然亲梁启超而远张之洞。

然而,报纸的舆论基调向来是一个众口难调的问题,尤其是在新旧分化明显的晚清。细看师友书札,汪康年时常在同一天收到两封对《时务报》评价截然相反的信函,年轻士人往往对激进论说持赞赏态度,传统官僚则对之极其警惕。对既要保证报刊安全还要考虑销量的总理来说,这是一件相当难以把握的事情。当时,在激进论说中,“康学”往往是首当其冲者。所以,汪康年要在《时务报》上杜绝“康学”,而宽容其他维新论说,这似乎是在激进与保守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满足了《时务报》的读者,却得罪了处在激进极端的主笔梁启超。

若仅是因为政治观点有分歧,汪、梁尚达不到决裂的地步。毕竟,汪康年需要主笔,而梁启超需要舆论阵地。所以,只要梁启超不离开《时务报》,双方就有妥协转圜的可能。然而,同样与汪不和的黄遵宪却给梁启超提供了一个更合适的去处。梁一走了之,也就抛弃了与汪康年互通心意的机会,逐渐跟黄遵宪亲近起来。

至于夺报之举,则很可能非梁之本意。梁赴湘之初,还常与汪康年通信互问,这说明两人的关系远未到对立的地步。况且,若是梁欲夺报,则不必离开《时务报》馆,更不必等到赴湘三个月以后。所以,夺报之举很可能是黄遵宪欲驱逐汪康年以及康有为欲取《时务报》宣扬“康学”所致,梁启超仅是出面而已。而且,在黄、梁借机第二次夺报和《时务报》收官的过程中,黄遵宪和康有为的行动也远比梁启超凌厉。所以,很大程度上讲,汪、梁关系的恶化并非是二人间矛盾累积所致,而是一个突兀且急转直下的过程,其猛烈的推力来自黄、康。

尽管费尽心机,康、梁还是没能在政变之前夺得《时务报》。作为变法的领导人,康、梁始终没能掌握维新派的舆论宣传阵地,这必然阻碍了二人推行变法的脚步。此外,在变法的舆论宣传工作上,汪康年与梁启超本是一对珠联璧合的搭档,这对搭档同心抵住了来自张之洞的压力,却最终崩溃于维新诸君的利益纷争与政治异见,这无疑是维新派更为巨大的损失。由此可见,在变法的过程中,外力尚不足惧,自我消耗才是致命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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