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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芝文学创作中的历史维度

2019-02-10欧光安

关键词:叶芝爱尔兰历史

欧光安

(石河子大学 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832003)

1923 年,诺贝尔颁奖委员会将当年的文学奖颁给爱尔兰作家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以表彰“他那永远富有灵感的诗歌,以一种高度艺术的形式表现了整个民族的精神”[1]1。虽然叶芝以诗歌名世(374 首抒情诗、8首叙事戏剧诗、125 首附诗),但他还创作了32 部戏剧(26 部完整戏剧和6 部戏剧段落),近10 部散文集和不断修订的2 部自传,2 部翻译文集和1 部神秘主义哲学著作及小说若干篇。这种多文类的写作,虽然体裁各异,但主题大多趋同,其中融贯了叶芝不断思考并不断修正的诗学①此“诗学”概念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诗歌艺术和思想”,而是指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作品或思潮呈现出来的文艺和理论思想,属于当代文学理论中的常用概念,例如加拿大女性理论家琳达·哈琴(Linda Hutcheon)就著有《后现代主义诗学》。参见赵一凡、张中载《后现代诗学》,载于李德恩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版,第188-200 页。思想。论者指出,叶芝的文学创作受佛教密宗、犹太卡巴拉神秘主义、新柏拉图主义、尼采哲学等影响,其集大成之作是1925 年初版、1937 年修订的《幻象》(A Vision),此书可以说是叶芝哲学、象征、宗教等观念的集成,“也是理解叶芝中晚期创作的一把钥匙”[2]162。以《幻象》为核心,叶芝在创作中提出“历史循环论”的观点,是其在数十年的文学创作中对人类历史进行思考的总结。

从叶芝的创作文类着眼,现有研究多偏向其诗歌,戏剧研究也刚刚起步,对其小说、散文和自传的研究则显得凤毛麟角。除多元的文类创作外,叶芝还融汇所受各类思想的影响,建构出独特的文艺观和诗学观。综观叶芝的文学创作和诗学思想,其中不乏其对历史维度的考量。而当我们从读者和研究者的角度,来考量叶芝创作所受的影响时,会发现叶芝对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传统的推崇是一个被忽视的视角。叶芝一生以身为爱尔兰作家而自豪,但他不谙爱尔兰语,终生以英语写作,其作品中呈现的英国—爱尔兰关系颇为矛盾、复杂,如何从叶芝解构英国对爱尔兰殖民历史的角度来解读其作品将是极富意义的探索。深受神秘主义和轮回学说等的影响,叶芝对人类历史的走向充满关注,尤其是1916 年都柏林的复活节起义、第一次世界大战等事件,使得作家在悲天悯人的同时,试图描摹出人类历史的发展路径和可能出路。这就是他在中后期的创作中逐渐形成的“历史循环论”。本文即从上述三个角度,来探索叶芝文学创作中的历史维度,从而试图进一步厘清以叶芝为代表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推动爱尔兰民族独立和复兴的历史图景之一隅。

叶芝作品中最重要的题材之一是古代凯尔特神话故事系列,而这一神话故事系列又是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传统的核心所在。在现有研究中,这一主题往往被忽视或被视为理所当然。

说起西方历史文化,“二希文明”(希腊文明和希伯来文明)往往被看作最权威的两大源头。近来随着多元文化研究的兴起和影视文化的兴盛,欧洲文化的另外两个源头北欧文明和凯尔特文明,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研究,而古代爱尔兰文明就是古代欧洲凯尔特文明的重要支脉之一。在有记录的历史中,凯尔特人是最早出现在阿尔卑斯山北麓的人群,公元前1000 年左右,凯尔特人开始在欧洲大规模迁徙,其中一部分操古德里克语(Goidelic,也即Gaelic 盖尔语,古代凯尔特语的两大分支之一)的凯尔特人大约就在这一时期来到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这一时期的凯尔特人已经拥有较为成熟的铁器锻造技术,而希腊古典世界的人们才刚开始认识铁器,正是靠着锋利的铁器,凯尔特人才能在迁徙中穿越北欧的重重原始森林和铸造较为坚固的渡海木船,因此这一时期又被称为凯尔特铁器时代[3]59。公元前100 年左右,凯尔特人的迁徙遭到罗马帝国扩张的限制。公元前1世纪中叶,恺撒相继征服同为凯尔特后裔的几支高卢人(居住在今法国地区),不列颠岛上的凯尔特部族可能支援过大陆上的这些族亲,因此恺撒在完成大陆的征服后,率军渡海攻打不列颠岛上的凯尔特部落,并最终实现征服。有趣的是,与不列颠岛一水之隔的爱尔兰岛却没有遭受罗马军团的入侵,以致公元后数百年爱尔兰一直保留着纯正的凯尔特文化。那个时代的爱尔兰由人数不均的凯尔特部落统治,大概可以分为四个大的部落区域,即伦斯特(Leinster,意为东部地区)、蒙斯特(Munster,意为南部地区)、康诺特(Connaught,意为西部地区)、厄尔斯特(Ulster,意为北部地区)。各地区之间的部落时而争战,时而联盟,在特定时期还会选出一位“高王”(High King)作为整个爱尔兰地区名义上的部落盟主。群雄逐鹿,英雄辈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古代爱尔兰神话故事系列逐渐成型,并在之后得到广泛传播,成为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传统的核心内容和精髓。古代爱尔兰神话故事系列一般分为三支,红枝英雄系列(Red Branch Cycle,以库胡林故事为核心)和芬尼亚英雄系列(Fenian Cycle,包括乌辛等英雄)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系列。

在叶芝各个阶段的诗歌中,库胡林故事系列的主题素材比例相当突出。例如诗集《玫瑰》中的《佛格斯与德鲁伊》《库胡林与大海之战》《谁与佛格斯同去?》《漫游的安格斯》等诗,均以库胡林故事系列中的人物为主题。诗人在这些古代凯尔特英雄身上倾注赞美,但同时也描写他们身上的悲剧色彩。库胡林无意中误杀亲子,以致精神接近崩溃,独自飞奔到海边,拔刀与大海为战。即使不能战胜大海,其不断挥刀誓要截断大海的决心,是肇始于18 世纪末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精神写照。在另一首以古代凯尔特英雄乌辛为题的叙事诗《乌辛漫游记》中,近代爱尔兰反抗英国殖民的历史表现得更为明显,诗中被缚的少女(象征爱尔兰)被魔鬼(象征英国)囚禁,乌辛为此战斗了百年之久[4]32。不仅如此,诗中对话的双方乌辛和圣帕特里克(据说此人将基督教带入爱尔兰)也分别成为爱尔兰与英国的象征,乌辛时而铿锵时而低徊的话语与圣帕特里克死气沉沉般的回话形成鲜明的对照,两个价值主体之间的对话显然是“失效”的,诗人在此表现出一种如何才能更好地表达爱尔兰民族身份的焦虑[5]123。

除诗歌外,叶芝创作的30 余部戏剧中有1/3以爱尔兰历史文化为主题,其中直接与库胡林故事系列有关的就有《黛尔德》(Deirdre)、《绿色头盔》(The Green Helmet)、《在倍勒沙滩》(On Baile’s Strand)、《艾玛的唯一嫉妒》(The Only Jealousy of Emer) 和《库 胡 林 之 死》(The Death of Cuchulain)。这些戏剧中的库胡林时而慷慨激昂,时而陷入内疚而不能自拔,时而“怒发冲冠”,时而“浅吟低唱”。这就是叶芝的独特之处,他并未将库胡林描写成单一的扁平人物,而是将其多方面的性格展示给观众和读者。这也是叶芝将爱尔兰历史文化融入创作时的与众不同之处。库胡林无疑是英雄人物,其作为爱尔兰反抗宗主国英国的象征,自然受到19 世纪中叶之后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者的青睐,尤其是对那些主张以武力来实现爱尔兰独立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而叶芝作品中的库胡林形象,意在提醒人们,武力并不是争取民族独立的唯一途径,因为库胡林并不是只会舞枪弄棒的一介莽夫。由此也可看出,即便如此推崇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叶芝对如何运用它们进行创作持一种辩证的态度。

叶芝这种辩证对待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的态度也体现在叶芝与芬尼亚运动人物的交往中。19世纪中叶,遭受大饥荒之后的爱尔兰兴起一股芬尼亚运动(Fenian Movement,即从古代凯尔特神话中的芬尼亚英雄而来),人们试图从灿烂的古代凯尔特历史和爱尔兰人“不可蠡测的灵魂深处”中去寻求灵感[6]181。最初的芬尼亚运动以寻求武力独立为目标,其中最重要的组织是爱尔兰共和兄弟会(Irish Republican Brotherhood),该组织的初衷就是认为以其他的方式寻求民族独立都属徒劳,唯有武力才能创造一个独立的爱尔兰[7]104。叶芝本人也曾一度加入这一组织,但很快便意识到其初衷与宗旨与自己的创作和思想不合辙,便退出了。叶芝在退出这一激进组织的同时,与另外几个高举爱尔兰历史文化传统的机构及其领袖颇有来往,这其中最重要的要属由历史教授麦克内尔创始、道格拉斯·海德(后为爱尔兰共和国总统)接续的盖尔语联盟(Gaelic League)。虽然同样是高举爱尔兰历史文化,与爱尔兰共和兄弟会不同的是,叶芝等人抱持的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态度(Cultural Nationalism),希望以文艺复兴的方式来推动民族独立与复兴。当叶芝的《凯瑟琳女伯爵》上演之后,观众群情激昂,认为叶芝在戏剧中将女伯爵为拯救穷人而牺牲自己的描写,象征了爱尔兰人民为争取民族独立而进行的斗争,是一种“血祭”。叶芝虽然被群众的激情所感染,但同时又极度敏感地认为自己创作的艺术并非其表面那么简单。而又与盖尔语联盟等强调语言的复兴不同,叶芝在意的是古代凯尔特文化的再生。当好友辛格因为在剧本《西部浪子》中使用了所谓“有伤风化”的阿兰岛方言而被观众攻击时,还在外地进行宣传的叶芝火速赶回都柏林,为其好友辩护。

叶芝虽然不谙爱尔兰盖尔语,但却对身为爱尔兰人颇为自豪,对爱尔兰历史尤其是古代凯尔特历史文化情有独钟。通过对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的辩证性推崇,叶芝实现了对爱尔兰历史文化题材的“脱胎换骨”式运用。

综观叶芝的文学创作,一方面可以看到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在作家笔下焕发“新生”,但另一方面,叶芝作品中也展示了一个饱经历史沧桑的爱尔兰。自公元10 世纪之后,爱尔兰逐渐成为英国的殖民地,一直到1923 年南北分治,北部6 郡留在英国,南部26 郡成立自由邦。长达近10 个世纪之久的殖民统治,在爱尔兰人民的性格和心理中烙下深印,成为民族历史中一道抹不去的“梦魇”。在近代日趋激烈的争取民族独立的运动中,如何祛除和解构这一“梦魇”,成为爱尔兰作家必须思考的课题。在这一过程中,叶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殖民者的语言——英语来创作文学作品,从而实现抵抗和解构英国殖民历史和文化的目的。

如上所述,在公元后的数个世纪,爱尔兰并未受到罗马帝国或其他欧洲强邻的侵袭,因此保留了较为完整的凯尔特语言与文化,这一时期也正是凯尔特部落鼎盛时期,红枝英雄故事和芬尼亚故事等都是这一时期历史文化的记载。公元800年左右,爱尔兰东部沿岸陆续遭到北欧海盗的袭击,但基本保留了自身的主体历史和文化。1171年,英王亨利二世带兵入侵爱尔兰,从此开启长达近千年之久的英爱纷争。1316 年,英王开始正式在爱尔兰设立总督职位。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二世期间,英格兰相继对爱尔兰用兵,大批盎格鲁和诺曼裔的英格兰人开始移民爱尔兰。因为大多信仰新教,因此这一部分移民逐渐成为统治广大爱尔兰天主教百姓的“优势阶层”(Ascendency),叶芝的祖先就属于这一阶层。克伦威尔掌权之时,以颇为铁血的方式来处理爱尔兰问题。1800 年,《合并法案》(Act of Union)通过,英国正式披裹法律的外衣对爱尔兰进行殖民统治。1845 年,爱尔兰爆发因土豆疫情引起的“大饥荒”(The Great Famine),直至1850 年左右才基本结束。大饥荒导致约100 万爱尔兰人死亡,近200 万人逃离至海外[8]112。英国政府拖延、无能的应对措施,激化了爱尔兰人自公元10 世纪被入侵起就开始出现的反英情绪。19 世纪后半叶,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此起彼伏。通过斗争,爱尔兰迫使英国政府逐步同意爱尔兰自治,但1914 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拖延了这一过程。1916 年4 月24 日,约700 名爱尔兰志愿军在都柏林发动“复活节起义”,英国军队以强硬的武力方式镇压了这一起义。事件的结果使得原本支持自治的不少民众,转而支持武装独立。一战结束后英爱战争爆发,生灵涂炭,百姓遭殃。1922 年,英爱宣布停战,1923 年,爱尔兰南部26 个郡宣布独立,成立“自由邦”(Free State),北部6 个大部分信仰新教的郡则留在英国。此种格局延续至今。伴随着武力上的殖民统治,文化殖民也相应而生。到叶芝的时代,爱尔兰盖尔语已经接近消亡,只在极少数偏远地区还能够听到,而绝大多数爱尔兰人只会说英语,历史传记、文学作品等几乎都是用英语书写,古老的凯尔特英雄们湮没不闻。

虽然祖先是英格兰移民,叶芝自始至终以爱尔兰身份为傲。小时候叶芝随父亲在伦敦住过一段时间,并在当地的几所学校上学。在这里,叶芝对自己的爱尔兰身份相当敏感,在一次被英国同学言语侮辱时,从未打过架的叶芝攥紧拳头向同学冲去,自此之后他多次因被称为“爱尔兰佬”而与英国同学斗殴,但每次均以失败告终,因为他“天生孱弱、手无缚鸡之力”[9]33。成年之后的叶芝,逐渐明白,打败英国同学的最佳方式不是“斗殴”,而是文学文化的“软力量”。正如上文指出,在早期代表作《乌辛漫游记》中,圣帕特里克实际成为殖民者英国的象征,其颓老衰败的形象与青春焕发的乌辛成为截然相反的价值主体写照。

在抵抗和解构英国殖民历史文化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叶芝对亚瑟王故事的态度。在不列颠岛上,最早从欧洲迁移而来的重要族群也是凯尔特人,“不列颠”(Britain)一词的得名就来自凯尔特人的一支——布列吞人(Bretons)。公元5 至6 世纪,属于日耳曼部落的盎格鲁、萨克逊和朱特人来到不列颠,并最终战胜凯尔特人,成为大部分现代英国人的真正祖先。在反抗盎格鲁—萨克逊人侵袭的凯尔特人中,亚瑟王是其中的代表性领袖。有意思的是,身为凯尔特历史文化象征的亚瑟王故事逐步被盎格鲁—萨克逊人所接受,通过长期的“层级积累”,反而成为英格兰历史文化中的重要因子。也正是这一原因,使得叶芝在选择凯尔特英雄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题材时,显示出或故意视而不见或揶揄讽刺的态度。面对如此重要的凯尔特题材,在叶芝400 余首诗歌、30 余部戏剧和诸多散文中,几乎见不到这位凯尔特王的身影。《月下》和《将近破晓》是唯一两首比较直接引述亚瑟王故事的诗歌。在《月下》中,诗人引述亚瑟王、兰斯洛故事,得出的结论是读了他们的故事,“我并不快乐”[10]108。在《黑塔》一诗中,诗人以“贤王”(right king)一词暗讽亚瑟王,通过语词和意象使读者联想到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与众骑士昏睡宫殿等待被叫醒的故事[11]122。诗人写到:“假使他(亚瑟王)早就死去,我们还害怕什么?”在诗的结尾,叶芝更是暗指亚瑟王是一只躺在地上的猎犬(a lying hound)[10]378。与英国人历来相信沉睡的亚瑟王与其英勇的骑士会在英国有难时重生再现相比较,这无疑是对亚瑟王无情的讽刺了。

与诗歌相比,叶芝早期的戏剧在抵抗和解构英国殖民历史方面,影响更大。《凯瑟琳女伯爵》的情节是,凯瑟琳女伯爵为了拯救自己庄园里的佃农免于饥荒和被诅咒,答应化装成商人的两位魔鬼的要求,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他们。剧中的魔鬼显然是英国的象征,凯瑟琳则象征拯救爱尔兰的女神,为了拯救爱尔兰,凯瑟琳愿意赴死出卖灵魂。这一剧本在都柏林上演之后,引起极大轰动,观众的反英情绪被迅速激起。在另一部戏剧《胡力罕的凯瑟琳》中,年迈蹒跚的凯瑟琳出现在一户农家儿子的婚礼中,她向参加婚礼的人群倾诉,她家四块绿油油的土地(象征爱尔兰四个地区)被恶棍无情地掳走。听完她的倾诉,年轻人热血沸腾,发誓要为她斗争,夺回土地,这时老迈的凯瑟琳变身为温柔美丽的少女。显然,饱经风霜的老年凯瑟琳是饱经侵袭和蹂躏的爱尔兰的象征,而年轻美丽的少女凯瑟琳则是“浴血重生”后的爱尔兰象征。相比《凯瑟琳女伯爵》,这部戏剧的反英情节更为明显,在剧本最后,作家借剧中主角凯瑟琳之口,说出只有“血祭”的方式,也即只有通过武力和鲜血,爱尔兰才能实现独立。

与推崇古代凯尔特历史文化一样,在抵抗和解构英国殖民历史和文化方面,叶芝也显示出辩证的态度。一方面,他极力抵抗和解构英国殖民历史,另一方面,他又娴熟自如地用英语进行写作。当然,抵抗和解构英国殖民历史是主体,运用英语写作是为了让更多人来了解爱尔兰历史和现状,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是一种“融合”的态度。这种融合的态度,在叶芝晚年构建历史循环论的诗学思想时,便显得更为突出。

叶芝对历史的态度,因为包裹在其多元复杂的哲思体系中,往往不易看清。其实反过来看,如果厘清了叶芝哲思体系的多方来源,也就弄清了他对历史思考的具体态度。综括而言,叶芝对人类历史发展的思考以历史循环论为核心,其来源包括古印度思想中的二元轮回说、卡巴拉神秘主义、新柏拉图主义等。

叶芝20 岁时,读到一本姨母寄给他的书,名为《佛教密宗》,作者是A.P.辛奈特。这是一本带有较强神秘主义色彩、杂糅了藏传佛教密宗和西方神智学的著作,对于自小就喜欢神秘事物的叶芝而言,自然很对胃口,佛教密宗中的二元对立、因果循环观念让叶芝颇为着迷。叶芝后来又结识了一位印度来的婆罗门,名叫查特基,通过后者叶芝接触到古印度吠檀多学派的内容。受上述古印度思想的影响,叶芝的第一部诗集《十字路口》中就有几首专门以印度为题材的诗。在《阿娜殊雅和维迦亚》一诗中,诗人特意作注表明诗中所写的是二元观念(“男和女”“睡和醒”“白天和黑夜”),且可以轮回转换[12]6。在《印度人论上帝》一诗中,涉及的二元轮回概念则更多。值得注意的是,叶芝并未照搬古印度思想中的轮回观,而是在借鉴中加以融合。在正统的佛教密宗轮回说里,转世轮回的终极是“寂灭”,即一切皆空。而叶芝却认为,轮回转世后依然可能会有某种永恒的存在,而不是彻底的空。在《驶向拜占廷》一诗中,诗人希望自己的灵魂转世为古希腊艺人所做的金鸟,“把过去、现在,或未来的事情/唱给拜占廷的诸侯和贵妇们听”[10]240。叶芝二元轮回学说与古印度思想的另一点不同之处,就是他认为世俗人生也可以达至永恒,例如《驶向拜占廷》中的“金鸟”,“拜占廷”中物质世界的“众生相”等。对叶芝而言,相对立的事物自有其价值,其本人喜欢用antinomies 来表示二元对立[13]7,1。

有意思的是,叶芝接受来自东方思想影响的方式,不仅是读其书,亲炙其人,还痴迷于其中的修行方式。很快,叶芝发现古印度思想中的修行与犹太教卡巴拉神秘主义的“冥想”有相似之处,为此他还专门展开研究。卡巴拉神秘主义中也有类似于我国古代文化中“阴阳”的观念,认为这两种互反的力量可以互相转化重生。叶芝融合二元轮回观念和“冥想”修行方式,并将其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对灵魂的不断思考,而关于灵魂的论述,他接触较多的是柏拉图及其后辈的学说。叶芝基本接受柏拉图关于“世界灵魂”的观点,认为自然界不过是灵魂流溢而出的质料,其核心点还是灵魂本身。在诗歌《再度降临》中,叶芝直接使用《世界灵魂》的说法,在诗歌《在学童中间》的第六段,诗人再次重申柏拉图的这一说法。在《他的契约》一诗中,叶芝专门用一节诗来写柏拉图提出的“纺锤”(spindle)形象①依据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叙述,宇宙之上有一固定的光点,从这一光点的一端延伸出必然性的纺锤,万物都在其上旋转。参见W.B.Yeats.The Poems[M].London:Everyman’s Library,1992.。普罗提诺发展了柏拉图的灵魂说,认为太一流溢出理智,理智流溢出灵魂,而从灵魂流溢出物质和物质世界。在《塔堡》一诗的注释中,叶芝专门解释了自己在写作关于柏拉图和普罗提诺的诗歌时对灵魂流溢说的理解[14]466。

受上述思想的影响,叶芝一边进行文学创作,一边试图构建自己的历史观,这一观念最终在其晚年的创作中成型,这便是以“螺旋”观念为核心的历史循环论。叶芝思想中的“螺旋”(gyre)是两个互相交叉的圆锥体(“二元对立”),其中一个圆锥体从圆锥顶点逐步发散扩大(“灵魂流溢”),发散扩大到一定程度便与另一个圆锥体的顶点重合(“轮回循环”)。叶芝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好比是从一个顶点不断扩散的螺旋,扩散到一定程度便会崩散,并循环为另一个螺旋的起始和扩散。具体而言,叶芝认为西方人类历史的螺旋以两千年为一个循环,公元前两千年是希腊历史文明的时代,其起点是古希腊系列神话中的宙斯变身天鹅与丽达结合,在这一段两千年的历史发展中,文明不断崩散。当来到公元元年左右,历史便循环为一个新的螺旋,其起点是基督教的诞生。同样,在这一段两千年的历史发展中,与古希腊时代一样,文明从顶点开始扩散,直至崩散。

在《丽达与天鹅》一诗中,诗人描写宙斯变身天鹅,与丽达相结合,“腰股间的一阵战栗便造成在那里/墙垣坍塌断残,屋顶和塔楼烧燃,/阿伽门农惨死”[14]516。第一行描摹结合的场景,第二行暗指特洛伊战争,第三行指出战争之后的悲剧,一个历史(古希腊时代)循环的起点应时而生。诗歌《再度降临》的起首直接描写不断扩散的螺旋:盘旋盘旋在渐渐开阔的螺旋中,/猎鹰再听不见驯鹰人的呼声;/万物崩散;中心难再维系;/世界上散布着一派狼藉,/血污的潮水到处泛滥[14]450。“猎鹰听不见驯鹰人的呼声、万物崩散、一派狼藉、到处泛滥的血污潮水”等,这些意象鲜明地表示出历史的崩散,并且暗示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等时代背景。在这首诗的结尾处,诗人暗示新的历史循环又将开始,但同时必将伴随巨大的灾难。果然,在叶芝去世时,灾难程度史无前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开始,只不过其惨绝人寰的情形他有幸不得目睹。而历经沧桑的爱尔兰自由邦(南部26 郡),终于在大战之后的1949 年完全脱离英国,成为独立的共和国[15]160。

正如诺贝尔奖颁奖词所言,叶芝用自己精湛的文学创作,表达了整个爱尔兰民族的精神。一方面,叶芝个人的生命历程与近代爱尔兰波澜多变的历史息息相关,他与格雷戈里夫人、辛格等发起爱尔兰文艺复兴,希望以文艺复兴的力量来推动民族复兴和独立,当然,也正是因为爱尔兰的斗争和独立让世人更加了解叶芝。但另一方面,叶芝保留了自己在历史洪流中的独立身份,他虽然也推崇古代爱尔兰历史文化,但却是辩证性地推崇。他不标签自己如何反英,而是在创作中解构和抵抗英国殖民历史。从对自身民族的关注上升到对人类历史命运的思考,叶芝从善如流,将自己受到的诸多思想影响熔铸一炉,构建出独特的历史循环论,从而为自己绚烂多姿的文学创作勾画出别具一格的历史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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