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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学派中的诗学宗匠:黄承吉《梦陔堂诗集》及其诗论*

2019-02-10马腾飞

关键词:诗集

马腾飞

(嘉兴学院 文法学院,浙江 嘉兴 314001)

扬州学派重视诗文、辞章之学,有别于乾嘉汉学独钟考据一派。龚鹏程先生曾在《博学于文:清朝中叶的扬州学派》一文中大力强调其“文学的心灵”:

扬州学人并不只是在经学外,“兼擅”诗文,而是在他们生命最核心处即是个文学的心灵。经学家只是他们在纯知识活动时的一种表现。就其生命形态来说,他们乃是文人。[1]

在扬州学派中,黄承吉年辈稍晚于阮元、江藩、焦循等人,以字义源流研究著称于世。黄承吉也是一位重要的诗人、文学批评家,现存《梦陔堂诗集》五十卷、《梦陔堂文集》十卷。在文学批评方面,他有《文说》十一卷,以治经之法来研究扬雄赋作,在清代文章学中独树一帜。蒋寅尝有《黄承吉及其〈梦陔堂文说〉略述》一文论及。[2]不过,黄承吉一生用力最勤、创作最丰的当属诗歌。其子黄必庆《梦陔堂诗文集跋》称黄承吉“学粹于诗,博大于《文说》”[3]跋。但黄承吉之诗实非流于考据、饾饤的学人之诗所能拘束,其诗作、诗论在当时均极富个性与特色。

一、学识岂狂终是狷:“学者”“诗人”身份的双重考察

黄承吉(1771—1842),字谦牧,号春谷,祖籍安徽歙县,长于江都,与同里江藩、焦循、李钟泗诸儒以经义相切劘,时称“江、焦、黄、李”。嘉庆十年(1805),黄承吉进士及第,补广西兴安知县,旋调摄岑溪。嘉庆十三年(1808),任乡试同考官。次年因事被劾,革职。嘉庆十五年(1810)始北归。道光六年(1826),呈请捐复官,翌年,遵酌增常例捐升道员,未赴选。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军攻入长江口,黄承吉与扬州官绅筹办捐输防御局事,城乡往来时感风寒,于当年七月病逝,阮元为其撰墓志铭。宦海的寂寞生涯促使他在经术、文学上的发奋与高产。晚年仓猝告终之时,学生王翼凤闻赴奔哭于床下。据王氏回忆,“哲嗣必庆举诗文集、经说稿本百余万言,钅矞置一巨簏中,授翼凤,使任校订监刻之役”[4]卷六,可见其著述之富。

诸学之中,黄承吉于诗歌用心最深。刘文淇云:

就诗文二者论之,先生素以诗自许,未尝以文自豪,即与同人谈艺,亦论诗至多,而论文绝少。[4]卷六

黄承吉生前诗歌创作丰富,在相当部分作品遗失的情况下,仍存诗五十卷,三千余首。道光九年(1829),黄承吉编诗得四十卷,不幸此年毁于火,所存别本仅为原稿十分之二,梅植之处虽有借阅稿本,尚不及全稿之半数。后经黄承吉本人回忆以及四处搜集缀补,最终编得三十四卷,于道光十二年(1832)刊行。不久又续刻一卷,成为通行的《梦陔堂诗集》三十五卷。此后,黄承吉诗作频繁,一如往日,并高吟“祝融于吾亦奈何,一火又添诗境界”[5]卷三十一,可见此老兀傲之态。黄承吉卒后,其子黄必庆、后学王翼凤复刻诗续集十五卷,与原来的三十五卷汇集成编,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付梓。

黄承吉自龀龄肄业,甫学为诗,《梦陔堂诗集》存有幼塾课作《新月》《赋得东岭秀孤松》二律,可彰其早慧。李斗记载黄承吉“学唐人诗律有得,年十二,以《白蝶》诗为金棕亭博士所赏”[6]。弱冠时,黄承吉有“人在白云清梦里,诗成红叶乱山中”之句,一时颇为传诵,时人呼之“黄红叶”[5]卷四十六。在求学中,他先后与金兆燕、曾燠、洪亮吉、吴锡麒、姚鼐、王昶等诗坛前辈结交,当时名流如王豫、凌霄、张惠言、周济、陈文述、李兆洛、屠倬等与之皆有过往,性灵派魁杰袁枚甚至主动邀其相见,足见其诗名之盛。黄承吉晚年在诗中回忆:

昔年有某公,诗名世相夸。

引人入下里,度曲流三巴。

和者千万辈,一时太讠雚哗。

俗士无不笑,折杨而皇华。

时予陆机年,声誉亦已颇。

相闻未相见,余论欲齿牙。

秋风莫愁湖,光景胜若耶。

传语特置酒,为我开鹦螺。

我时漫不顾,隔水如蒹葭。

意实为千古,挽溺存无邪。

逮今三十载,其人已烟霞。

而我忆当时,亦复深咨暖。

老辈器后生,其意亦孔嘉。

道在不能往,惆怅无如何。[5]卷十八

嘉庆三年(1798),黄承吉赴金陵省试,得中戊午科解元,于金陵先后结交凌霄、王豫等诗友。但他拒见诗坛宗主袁枚,颇见其性格。王豫《群雅集》对此事有记载:

春谷负性倜傥,持论严峻。时有某翁,负海内重名,以奔放纤巧为宗,士习几为一变,尝过邗上,春谷戒同人勿往见,其卓然自立如此。[7]8463

时黄承吉年富青春,科场得意,晚年乃悟随园屈尊接引之心诚。但他依然耿直地强调:

吟咏岂小道,六经重诗葩。

片言不假借,证为争声华。

要之彼少作,所迈非一家。

后世须论定,谁能掩瑜瑕。[5]卷十八

不难看出,个性与诗学取向的差异,是黄承吉对袁枚心存芥蒂的主要原因。随园身兼风流才子、诗学广大教化主于一身。但立身严谨者,往往不满其性灵诗风,甚至斥之为妖妄。黄氏在江都累世清门,严格的家风、母教激励着春谷持身中正,最终形成遗世独立的清高之性。黄承吉尝有诗曰“母氏希儒风,居恒凛言笑”(《先大人病革承吉跪请庭训……赋诗自警》)[5]卷二,焦循云春谷“时为诸生,负才气,英隽倜傥,落落寡偶”(《拣选知县李君滨石事状》)[8]卷二十三,可见其性情。

清代文人雅集蔚然成风,名士以竞相标榜为能,酬唱席间,众人诗题亦往往罗列与会者之名,这本是以诗存人之举,但内容大多为应酬逢迎,寡见真情,现在读来,不少诗歌已无异于“点鬼簿”。而翻检《梦陔堂诗集》,这类作品诚不多见。省试金陵时,黄承吉结识一时俊彦良多,其间与会诗题仅仅统称“金陵快园宴集”“金陵塔影园宴集”之类,而未见诗友名单罗列。实际上,春谷本人很少参加大型的雅集酬唱,并直言“予素不喜作和韵诗”[5]卷九。倘若为必要的投赠往来,其诗题往往明确标注为“赠某某”“呈某某”等样式,仅仅在一二诗友间,如《戏酬刘明府赠茶》《藤邑呈陈六斋年丈》之类。

在官场、学界的交往中,黄承吉时而表露出雄鸷凌人的气概,颇见个性。阮元《江都春谷黄君承吉墓志铭》称:

君于公所议事,率以才能屈其坐人,缘是渐为同僚所诋,上官亦竟以文书过境失落未能遽获,劾罢之。至道光六年始得捐复,且捐道员需次复,因齿就衰,遂一意发愤著述,无出山之志。[9]卷四十八

蒋超伯《南漘楛语》载:“江都黄观察承吉,文雄一时。偶胪古籍之孔墨,对举者十数条,以示同社,士林惊服。”[10]卷五(《许文恪公》)可以说,不热衷于私人文学网络的经营,不刻意逢迎当时文坛先辈,是黄承吉诗名埋没的一大原因。在同时诸名公诗文集中,提其之名者亦少。除阮元、焦循、李钟泗、李斗等数位至交,及刘文淇、王翼凤、梅植之等后辈学者外,鲜有与之唱和往来者。此外,《湖海诗传》等大型地方诗选成书之时,黄承吉尚未正式登上诗坛。道光六年(1826),黄承吉尚健在,因此只收逝者的《淮海英灵集》《淮海英灵续集》皆未收录他的诗作。黄承吉在这一批大型诗选中的缺席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诗名的传播。近代以降,《梦陔堂诗集》已经鲜为人知。无意间读到《梦陔堂诗集》的谭献可称黄承吉的异代知己,据谭献回忆:

杨卧云借《梦陔堂诗》去,初不谓然,今日言始知其不露锋锷,自然神到。诗学至此,良非易易。诚哉是言,亦以见读前人文字之难。如春谷先生者,不由王句生丈先入之言,予亦几几失之。然则由唐以来,未见全集者不具论,即卒业其别集,亦岂能尽心目出入其间如梦陔堂乎?[11]9

若非王翼凤介绍,谭献几与《梦陔堂诗集》失之交臂。而《梦陔堂诗集》也的确有着“不露锋锷,自然神到”的特点,只有细细品读,方可发现其独造之处。谭献尤嗜《梦陔堂诗集》,将之与清初布衣诗杰吴嘉纪诗并列,认为“吴、黄二集,实别集之翘楚”[11]67,并直言:“春谷先生服膺渔洋,亦几智过其师,是真能传法者。余谓学渔洋易,学春谷难,当与天下共参之。”[11]9《梦陔堂诗集》的出现对扬州学人领域,乃至对盛世过后的整个嘉道诗坛也有其独特的意义。

二、万古江河拥巨观,当前不解盛波澜:《梦陔堂诗集》的内容与艺术

《梦陔堂诗集》五十卷,三千余首,博综大观。阮元云其“体物摹景,敷事类情,尤善于乐府古辞”[9]卷四十八(《江都春谷黄君墓志铭》)。其实,黄承吉诗歌题材不光集中于山水纪游、朋辈赠答、题咏抒怀等常见类型,对于个人内心的抒发也臻于极境。在黄承吉诗笔之下,可以读到一个传统士大夫的一悲一喜,一觞一咏。晚而诗境愈奇,可谓因体制宜,不拘一格。

黄承吉以“梦陔”命其集,乃敦崇孝道之意。因《小雅》有《南陔》篇,晋人束广微《补亡诗》有“循彼南陔,言采其兰”[12],皆表奉养父母之意。黄父病革时,承吉跪请遗训,黄父索纸笔书“无为小人,勉为君子。勉之勉之,无悼予死”[5]卷二十六字,令识之勿忘。承吉尝有过,其母令反省,乃“悔通交集”,赋诗自警。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黄承吉一生孝悌笃谨,视亲友情谊极重。其乌鸟反哺、兄弟友于之情,每见于诗。其诗集中如《送家兄之句曲》《答家兄见寄》《父德篇》《母德篇》乃至《哭方氏姊》《怀亡侄必中》等悼亡篇章占有很大的比重。又如《出门三首》有“前年出门揖老父,老父凄怆相戒语。今年无父更出门,飒沓灵帷惨风雨”[5]卷二等句,读之令人动容。再如他赴广西任之前所作《登舟赴粤》,所叙离情别意相当感人:

此去真遥去,今游异昔游。

只鞮轻万里,孤剑短千秋。

洒泪看兄妹,吞声托墓丘。

故乡容易掷,一夕到江头。[5]卷九

细细品读,“吞声托墓丘”意味着生离死别,五字的重量,字字千钧。另外,非只亲情,对于友谊,黄承吉同样看重。他虽不喜酬答唱和,但不意味着他独学无友,落落寡交。《梦陔堂诗集》中有大量的赠友之作,多为知交密友间的私人酬答。以卷二论,该卷收有《赠杨宇皋》《闻雁忆汪晴山》《酬许仞峰》《与李艾塘斗、徐心仲夜话》《重送汪青崖》《悼毕敦》《阮伯元阁招同人净香园雅集》《酬心源上人》《送汪砚芸游楚》《西园饯友人》《送艾塘游浙》《集康山草堂和江文叔》等诗作,大多是师友朋辈间的切磋往来,而感情流露尤为真挚。如《与李艾塘斗、徐心仲夜话》云:

游棹不遑发,栖迟还至今。

杂花萦远梦,细雨滴春心。

书剑频看冷,关河覆望深。

谁怜二三子,相对短长吟。[5]卷二

其诗集中挚友朋辈间的情谊佳作屡现。中年罢归后,黄承吉居乡不出,他的交游圈大多集中在扬州各邑,除少量朋辈至交宴集酬唱外,多为题咏、抒怀之作。

山水纪行诗是《梦陔堂诗集》的另一大宗。黄承吉早年曾赴金陵省试,随后赴京北上应试,官定后南下湖广,身行万里间留下了大量山水纪行之作。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录其诗作五篇,皆为山水纪行诗,多为纵横捭阖的古体,笔锋峭拔,能见其个性。如《巴陵怪风行》一首,极郁怒顿挫之致:

吾闻帝子之出恒飘风,今来正值风交通。踉砀天吴夜不息,银虬雪貘抟虚空。虚空震憾无声入,撇擘撞舂万舟急。撞欲崩摧撇欲流,擘如相掎舂相袭。舟人黑暗竞凌波,腰系樯绳仗樯立。引长抛重百难施,绠似云连铁山集。我船三荡不可支,欲离所傍愁无依。风威况是离不得,斡旋实赖能工师。洞庭春雨连天涨,激切飞廉怒相向。水势今宵尽却回,湘源却恐生波浪。少妇无端觏此惊,牵裾坐对可怜生。瞪然仆婢更何事,如此风波宁可行。呜呼,人生岂不怀乡里,薄宦偏羁二三子。一夜心旌百丈悬,梦回错认蛟宫里。[13]

黄承吉早年所到,以江南江北为主,其笔端清丽,秀雅清绝。但南下湖广,饱览湘楚山水的雄阔伟丽之后,愈显诗笔纵横,兀奡滂葩。观此篇七古,句法多变,或瘦硬生新,或笔锋老辣,无板滞之病,出自李杜韩苏之正脉,与时俗之熟腻浅滑大异。

在诗歌生涯中,孤独、冷峻、耿介的学人性格对黄承吉的影响不可忽略。数十年来,他沉潜于文字、经义、章句之学,写有不少题图与金石考订之诗,凸显其学人本色。如卷八《答胡丙皋清河》以诗论古韵,卷十七《与陈冶夫谈弈》,卷十九《品瓮行酬斋中客》,可窥见其无施不可之才力。刘文淇回忆说:

先生于人事酬酢外,终日坐一室中。罗列群籍,遍为探讨,心有所得,奋笔疾书,俄顷千言。夜则燃二巨烛,冥情捜索,必四鼓乃寝,率以为常。其夜读之况,诗集中每自道之,江氏所谓笃志研究者。诚哉,其笃志也。[4]卷六

漫长的书斋生涯中,黄承吉习惯于在冥冥长夜独立思索,有不少诗作凸显其深沉思绪,诗中有着大量对暮夜、梦境的描绘。翻阅《梦陔堂诗集》,最为常见的诗题是《冬夜》《夜坐》《深宵》《不寐》《夜永》《夜况》等。自粤归乡后,李滨石、赵虎文诸诗友已零落殆尽,可谓“无人入诗思,独自写虚空”(《八月三十夜坐》)。黄承吉对黑夜的描绘贯穿了《梦陔堂诗集》始终。例如:

深宵无赖只高歌,漏永灯残意若何?

三径萦纡空竹木,九天寥廓自星河。

鸿飞讵萦冲霄远,菰落翻嫌托地多。

我欲买山营窟宅,好将心迹付烟萝。

——《深宵》[5]卷四

在暮夜典帙间,他纯以溟濛夜景与心灵感受为诗材,其笔下幽阒寂静,浸透人心,偶有现代色彩的流露。他的不少夜诗想象诡奇,色彩斑驳,令读者犹入长吉之境,例如:

虫声凄凄客心结,风薄竹窗秋栗烈。

飕然过雨白啸生,古棺荒魂夜凝血。

青灯欲小鬼火乱,点滴霜根闻草断。

一枕槐安梦乍醒,柔肠轧尽心焦烂。

——《读书郊夜》[5]卷四十二

他进而痴迷于对梦境的描绘,例如:

梦里空回又五更,杜鹃听去一声声。

非烟非雾成何境,如哭如歌竟此生。

游子涉裳丝久烂,慈亲倚户木俱平。

极天悔恨天无极,只是连天不了情。

——《梦里》[5]卷四十二

如怨如慕,歌哭迷离。黄承吉一生尽力于传统文士极其看重的立身、立言,然其官场、文坛两不遇,在诗中难免会有知音难觅的沉吟自赏:

万古江河拥巨观,当前不解盛波澜。

闲情道路看人惯,薄俗文章问世难。

——《怀古四首》其二[5]卷二十二

对自身诗作,黄承吉深知个中甘苦,可谓“得失寸心知”。

数十年的苦心吟哦,黄承吉诗歌艺术形成了鲜明的风格,其句想象奇诡,精于造境。例如,“击汰迎浇流,豗腾去如骥”(《届积布山将泊复进》),“客行唯有乡山月,夜夜清光送马蹄”(《辛酉仲春携开虞北上》),“今日音书来蓟北,孤舟天上逐飘蓬”(《得江郑堂书》),“悬去渐悄人似月,著余无定我犹棋”等诗句,或明快生动,或比拟出奇。而通感的频繁运用,更是使得其作矫矫不群,这里不妨举数例: “鸟声穿月过,蝉影度风来”(《七月十四夜有怀》); “钟声流塔外,秋草近停舻”(《七月八日泛舟湖上夕泊莲性寺》); “杨柳碧连春嫩远,芝兰芳入夏凉多”(《小暑后三日召集孟瞻楚》); “清窗细雨弹铮铮,秋莲堕水芳无声”(《溪上》)。

通感不但能够丰富主体的审美感受,对于诗歌意象的感性表现也极大增强。在古人诗集中,能将通感的手法运用到如此熟练、频繁的尚不多见。至于意象与动词的搭配组合,集大成于杜甫五七言律,而春谷诗时而融通感于其中,足以力追古人,并具有一定的现代意义,故其笔下佳句频繁,如散珠在盘,美不胜收。再看几组动词与意象的灵活搭配: “桨明双拨月,笛远四飘云”(《暮赴真州》); “树杪添鸿字,峰尖减日轮”(《晚眺》); “野旷云嘶马,山高月奏琴”(《呈曾宾谷师》); “白让天趋岸,青争水接山”(《江行》); “石上纵横松溜雨,槛前来往竹翻风”(《雨窗》); “花羃竹楼香迸笋,月笼瓜洲净生潮”(《寄怀王柳村》)。 诸如此种,多混合光、声、触感,令人应接不暇,且音节繁复,意象叠加,又能含拗怒于其中,梦陔堂诗句法之妙可见一斑。

另外要提及的还有黄承吉诗歌的用典。作为饱学大儒,黄承吉腹笥极深,其诗虽着力于意象、通感的营造,但背后往往藏璞玉于石中。如《送艾塘游浙》中“梅影孤山月,潮声万弩风”一联,动静结合,皆造境妙语,然上句状孤山月色,下句用钱王射潮之典,其典悉出杭郡,紧扣友人游浙之题。这只是《梦陔堂诗集》中显而易见的常例,此外尚有不少典故为今人鲜知者。梅植之尝作《斋中夜读赋呈春谷先生并书》,与黄承吉探讨其读《梦陔堂诗集》后的体会:

植读先生诗,往往有漫不经心、久而后知其蕴蓄之所在者。如见《家人抟雪狮》云:“超超元是绝氛埃”,谓寻常叠字耳,及阅《南史·刘显传》:“黄师子超不及白师子超”,乃知所自也;《病暑》云:“五内卒烦闷,心知为暑伤。掉眩百脉转,谁云堪自强”,谓质直语耳,阅《晋书·皇甫谧传》:“隆冬袒食冰,当属烦闷”,又《东观汉记》:“光武中风吐眩有白,大司马亦病如此,自强从公”,乃知所自也;《寄信施南文太守》云:“城郭青山对素秋”,谓清词取致耳,阅少陵《郑典设自施州归》诗:“青山自一川,城郭洗忧慽”。又《寄裴施州诗》:“冰壶玉衡悬清秋”,乃知所自也;《渡洞庭湖》云:“而我亦长啸,猿啼鸿鹄惊”,谓当前点缀耳,阅《啸旨·十五章》:“六日巫峡猿,七日下鸿鹄”,乃知所自也;《石首鱼歌》云:“肌肉豁挺疏非坚”,谓“挺”,炼字耳,阅《曲礼·鲜鱼》曰:“‘鲜鱼’曰‘脡祭’”,注训“脡”为“直”,又士虞礼记注古文“脡”为“挺”,乃知所自也。[5]卷三十七

梅植之所揭橥的远不止上文篇幅,其典出自经史、杂家乃至小学,能如盐着水,不露痕迹。读罢《梦陔堂诗集》,对梅氏所云“久而后知其蕴蓄之所在者”之感尤其深刻。无怪乎谭献在《复堂日记》中惊叹:“阅《梦陔堂诗》,气体博大,予雅重之,以为无一字无来历,春谷先生足以当之。”[11]8此与梅氏评价如出一辙。

三、“情”与“声”:黄承吉之“雅正”诗学观

黄承吉嗜诗如此,却未留下专门的诗话著作,让人颇为遗憾。他在谈诗之时,反复感叹诗道之难,如其《且斋谈记》云:

凡学莫易于诗,而莫难于诗。……夫不知其难则已,知其难,欲避其难,而难愈甚,则难之至也。[3]卷九

这是多年浸淫诗学、究心诗艺后的体会。黄承吉并没有系统的诗论,但有大量读诗、论诗之作。从这些诗作中可知,他对唐宋名家熟谙于心,上起汉魏,下迄清季,无不细览。黄承吉与焦循书云:“仆以为言诗者,固当溯源风骚,浸淫汉魏,下逮六朝、三唐诸家,靡不细心参究,俾了然洞悉其所以盛衰之故,而追逐企及之,然后可以为诗。”[3]卷三《梦陔堂诗集》中,黄承吉对陶渊明、阴铿、陈子昂、骆宾王、李白、杜甫、岑参、刘长卿、韦应物、孟郊、贾岛、陆游、元好问、高启、吴梅村、吴嘉纪、王士禛等历代大家、名家皆有题咏。此外,《梦陔堂文集》中尚有不少论诗诗前有长序,学界对这一体例稍有提及,并肯定其形式的创造。[14]我们可从以上材料梳理黄承吉诗学观之大概。

黄承吉不满随园持论的尖新佻巧,对于袁枚素来评以“一代正宗才力薄”的王士禛,黄承吉则一再为之辩护,自言“兹事更无余子目,平生最服此公膺”[5]卷二十七,“数读不曾厌,君诗如蔗乡”[5]卷十,其推许如此。乾嘉以降,坛坫宗主经过几番兴替,神韵诗风无复往日之盛。黄承吉为渔洋张目,不单是由于反对性灵诗学,也不仅是对神韵诗风的偏好。黄承吉赴粤途中所作的《风疾帆飞饮酒独酌径醉再题渔洋诗帙》一诗值得注意:

轻薄哂王杨,群儿嗤李杜。大笑千秋博戏场,枭牟一掷谁知故。我昔吟诗陋建安,谓其篇章褊偪辞懈宽。一语千人万人道,虽欲喷激无波澜。开天之间始能读,大历而还更自娱。元丰以后造语不经人,何异凿险锤幽穷九曲。十年当膝磨穿后,消息程途径回首。楚客怀金漫北行,郑人取玉应南走。笔砚纵横已尽焚,逢人欲自未能云。时时顾盼曹刘席,夜夜低徊屈宋军。汉家乐曲谁能效,此事青莲不解奥。元白张王苦漫为,天许狂夫入神妙。自从昌黎学诗宗少陵,后来继起谁不称。少陵屈伸地下任窥测,不知掩目胡卢辍未曾。空山落叶无行迹,谁是当年咏歌客。自笑操觚已后时,教君不见韩陵石。君才卓荦我所知,君诗突过韩退之。间时称黄道白谢时辈,可怜一何所觏非钟期。玉山倾欹吾醉矣,彩笔题笺压江水。醒时若悔少作习未除,请问渔洋山人阮亭子。[5]卷十

读此诗可知,黄承吉早年轻薄建安,未能把握汉魏诗质朴浑厚之妙。对于“元丰以后造语不经人”的评价,则反映出他对“凿险锤幽”的不满。至于中唐韩愈之后,家家祖述少陵,黄承吉亦表示不屑。其后乃标明其诗学祈向,即讲究“空山落叶,杳无踪迹”的冲淡之风,甚至认为“此事青莲不解奥,元白张王苦漫为”。黄承吉从不掩饰自己对冲淡一派的喜爱,直言:“我爱沧浪善说诗,上乘才证即低眉。世人但识嵯峨好,争见须弥纳芥时。”[5]卷十七(《偶题沧浪诗话》)再看诗集中如“白让天趋岸,青争水接山”“远江千嶂白,残雨一楼明”等句,冲和澹远,深得右丞三昧。

但中年以后,黄承吉诗已经摆脱了神韵之束缚,晚年更是以意警语工,以章法变化为能。如果说他早年欣赏渔洋是出于对冲淡一路的追步,中年后他对渔洋的倾慕则更为具体。其《与客谈渔洋诗赋简》诗前小序云:

诗不有声乎?非必其声之至也,就其所自为者之声而叩之,而人亦罕协也。诗不有情与词乎?非必其至也,就其所自为者之情、词而印之,而人亦罕适也。渔洋则于其所为者而能协之适之,予慕而弗能及,是以称之也。[5]卷二十七

渔洋诗风,感情色彩不以主观浓烈为胜,而代以意外之旨;辞藻不施以雕绘,而代以清雅之才,故而其情、其声皆为春谷所推崇。由此可见,“声”与“情”才是春谷所致力追寻的诗学旨归。

符葆森《国朝正雅集》录《寄心盦诗话》云:

春谷先生论诗,以情与声二者为则,又云诗有古情、今情之分,可道画古今作者之旨。尝谓余诗为深于声与情者。[7]8463

今检春谷《与梅蕴生书》云:

仆尝谓诗有古情、今情之别,夫今情,五言之境,康乐其方员之至矣。所开阃奥,被及百世,犹之洙泗之道,遍及人伦,余者则百家诸子耳,虽陶彭泽亦夷、惠、老、庄之列也。才者,天之所赋,其必当钟之何人,孰知其所由然?是故境之所造,天为之。若五言今情,康乐安得有二,古情则有非所擅场。七言情在今古之间者,若鲍明远又安得有二。太白多得其古,少陵多得其今。初唐七言之体,则诸子也然。若无明远、初唐,又从何而来乎?[3]卷三

春谷所谓“情”,并非“情感”,而是近于“情境”或“情韵”,并力持今古之分。在此基础上,他对声调亦有要求,其《答夏循陔广文书》云:

诗本圣经道,而非艺,一切步趋好尚,咸外室堂。盖一言以蔽,始自思生,八音克谐,终由辞至,如使志情皆协,则可成为正音。[3]卷三

在《与梅蕴生书》中,黄承吉将矛头直指当时诗坛的声调、音律滥用的现象:

近今作者,有前后直陈朴语,中间忽厕以初唐叠调,如两句连用,亦有或此时等字者,不知彼之叠调,非为故叠,乃以协其通体之宫商,一字不谐,全篇废失。夫是之谓声律。若以革蒙于钟,丝组之管,而莫知顾忌,则譬如以裘纫葛,以酒剂饭,如是而谓之趋步何氏乎?何况裘葛酒飧之都无偏当乎?[3]卷三

黄承吉对于时人故用叠调以致宫商不谐大为不满,自会刻意避免己之诗作染此弊病。他讲究音调平衡和谐之旨,在《与焦理堂书》中,黄承吉照例首述情、词,并将要求扩大到骨、采、音、体等各个方面:

凡为诗者,情不检谓之外;词不择谓之外;骨不固谓之外;采不张谓之外;音不适谓之外;体不称谓之外;不当有而有谓之外;不当无而无谓之外;词掩乎情谓之外;采艳乎骨谓之外;音违乎体谓之外;……若夫颛蒙之伦,妄袭古貌浮慕之辈,但识今情不知草木鸟兽之名,而自矜高妙,绝无酬酢吐纳之具,而自诩淹通,斯又外中之外,不可以诗论也。[3]卷三

焦循为黄承吉至交,二人频有诗歌往来。从上文可知,黄承吉所谓的“外”,是未能臻于登堂入室的“外道”。换言之,即情韵、辞藻须检择;骨气、神采须立而张;音调、体格须适而称;并强调诗歌当有所为而作,不为无病呻吟之篇。焦循《答黄春谷论诗书》赞叹“‘外’语一言,尤可为诗人之鹄”[8]卷十四,可见黄承吉的诗学祈向乃在措辞考究、重乎辞采、骨气的雅正一脉。这也无怪乎他不满袁枚“独来独往一枝藤”的性灵诗学,而重乎国初“醇雅”“正宗”一脉的王渔洋了。

在隶事用典上,黄承吉同样强调一种“雅正”的平衡。他虽该博淹通,但反对故作艰深。前文提及的梅植之贻书发覆其用典,黄承吉旋作《答蕴生贻书并诗》云:

声情固天籁,匪学无由深。

而我实不慧,空洞聊追寻。

神明积杼轴,历久还销沉。

吾子善发覆,窥我集组纴。

古云破万卷,獭祭讵可钦。

矧彼饤饾客,徒然博书蟫。

雅道勿寥旷,斯人意骎骎。

惭顾慎取窃,夐哉怀古今。[5]卷三十七

可见他反对一味獭祭显才。正如其《与焦理堂书》批评苏、黄所云:

有宋诸家,苏黄称首,黄则过作艰深,苏则徒为博肆,自谓足以似风骚凌汉魏矣,而其致力愈深,去古愈远,其得以处,皆古人所不肯道者。[3]卷三

由此可以看到,黄承吉平生推重唐诗,他认为的唐宋诗之差异,并非着眼于时人所争论的“唐音”“宋调”的体格殊乖,而是在创作理念上秉持一贯的雅正之风,反对艰深博肆。

四、黄承吉文学史地位刍议

应该看到,黄承吉对诗歌的偏好、执着超过扬州学派诸多先辈,其《梦陔堂诗集》三千余首,在扬州学派诸儒中罕有其匹。事实上,自乾隆中后期以来,扬州学派诸儒之诗歌创作已经趋于消沉,这与时局下的文学生态关系密切。以学派中人为例,贾田祖《稻孙诗集》身后遭到禁毁;汪中未过而立之年,已经谲言吞声,极少言诗;焦循虽长于诗词,却是着眼于“益于经学不浅”[8]卷十之诗词;王念孙、任大椿、顾九苞至刘台拱、江藩等硕儒于诗均偶一为之。整体来看,扬州学人由“辞章”向“经史”而转变的整体过程已经相当显著。黄承吉的《梦陔堂诗集》则为扬州学派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另一个典型:既着力于经史文字,又醉心于辞章之学。

黄承吉对晚清近代的扬州诗坛均有一定的影响。《清诗纪事》引程畹《啸云轩诗话》云:

春谷先生论诗,导源汉魏六朝,沿波三唐,以格律声情为宗。出其门者,有梅先生蕴生,吴先生熙载,王先生西御、句生兄弟。梅先生教授里门,再传则有薛先生介伯,王先生竹溪,黄先生慎台,沈先生戬门,任先生汉卿,李先生宾嵎,田先生季华,皆扬州人。[7]8464

可见其影响颇巨。但黄承吉早年步入诗坛之时,正值性灵派风驰海内,其孤傲亢直之性,与之相左;中年时为宦南粤,忙于俗务,且为同僚所诋;晚年归还乡里,杜门发愤著述,仅仅与十数友人酬唱往还。无论从哪个时段看,黄承吉皆为诗坛上不合时宜的孤僻者。

但黄承吉独特的学人、诗人秉性无疑是突出于时辈的。许承尧《歙事闲谭》云黄承吉诗与古文“自出机杼,空无依傍,寓神明于规矩之中,不屑为世俗之诗文”[15]。黄承吉之诗,谭献认为“断为乾隆后第一大家”[11]219,似有过誉,但在《梦陔堂诗集》中,首先应看到的是黄承吉对世俗之诗的反拨。他注重自我心境的抒发,诗句中通感手法的运用、意象的搭配组合,与传统的古风、律绝的结合丝毫不见突兀;《梦陔堂诗集》中的大量诗歌咏叹暗夜、剖析梦境,极富个性。从以上几点可见,黄承吉的《梦陔堂诗集》足以代表清代扬州学派诗歌的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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