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富而后教”观与汉代儒学的社会化
2019-02-10王纪东
王纪东
(潍坊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潍坊 261053)
儒家重视礼乐文明,主张“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为上也”( 《风俗通义·序》)。由孔子提出的“富而后教”*据《论语·子路》载:“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这三个阶段内在关联,依次递进。观念更被历代儒士视为治国理政之圭臬。按其逻辑,一个政权建立后,首先要“富安天下”(《汉书·食货志》),民生富足后,就要专注教化社会人心,化民成俗,“善教得民心”(《孟子·尽心上》),通过教化使“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孔子家语·礼运》),上下勠力同心,社会才能真正强盛和稳固。汉代儒学与社会政治互动和结合的历史事实,就有力地说明了这个道理。
一、“富而无礼”:生机盎然又危机四伏的社会情势
汉武帝初继位,社会时局生机勃勃又暗含危机。武帝招贤良文学直接议论时政,乃是自觉地从理论层面上谋求长治久安之计,借以观照时代问题。应该说,汉初近七十年休养生息为汉武帝朝臻成郅治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1.休养致富:退却条件下的进取
众所周知,西汉草创基业于战乱之世,建立初期择取以刚柔并济见长之黄老治术,不失为“一条便捷有效的行政路线”*曾祥旭:《士与西汉思想》,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其时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增殖人口、固本培元,安顿“苦秦久矣”(《史记·陈涉世家》)又饱经“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汉书·食货志》)之芸芸苍生乃第一要务。黄老尚“无为”,治术重“民自定”(《史记·萧相国世家》)。就汉初“布衣将相之局”而论,“与儒学比起来,它(黄老思想)与汉初的社会实况、上层统治集团的文化水准更为凑泊”*于迎春:《秦汉士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页。,因此汉初“采纳了照顾下层利益的黄老之学”*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0页。。于是,黄老因循自然的宽松政策迅速激发社会发展经济的极大热情。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这样一来,社会经汉高帝、萧何与民休息、“裕民以政”(《荀子·富国》),孝惠、曹参墨守成规,高皇后为政“不出房户”(《史记·吕太后本纪》),再经“文景之治”,一时“海内殷富”(《史记·孝文本纪》)。
休养生息七十年,孝武临政。《史记·平准书》载:
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馀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
这般景象又见于《史记·货殖列传》:其时,北方原野牛羊遍野,骡马成群,“齐鲁千亩桑麻”,“千畦韭姜”,“渭川千亩竹”等,国家富庶,充满生机。社会既富,汉武帝朝“外事四夷,内兴功利”(《汉书·食货志》)之盛世伟业适逢其会。
2.社会“大争”:寡义趋利之社会败象
黄老“重自然而反人文”, 其功效灵活善变,便于在经济竞争中各尽其能。但容易流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之流俗。失之乃在“公”,陷入丛林法则而无“群”的社会性。如汉代学者所共识:“示民以利,则民俗博。俗薄则背义而趋利,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史记·盐铁论》),于经济繁华中,汉初社会官民争“利”、豪强“骄”“暴”、炫富争风等一系列乱象也日渐凸显,《汉书·食货志》载其情形说:
于是罔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并兼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车服僣上亡限。
社会“富而无礼”,时贤俊彦多视为大“患”。汉文帝时,贾谊论政说:“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矣,臣独日未安;或者曰天下已治矣,臣独日未治”(《新书·数宁》),在他看来,此等“进言者”皆“非愚则谀”(《汉书·贾谊传》),社会实际情形是“今其甚者杀父兄,盗者取庙器,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为故,至于风俗流溢,恬而不怪,以为是适然耳。”(《汉书·礼乐志》)颜师古注:“恬,安也,谓心安理得。”官吏惯于玩忽职守,致使社会黑白颠倒、是非不明,而时人业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普遍“贵空爵而贱良,俗糜而尊奸”,更甚于“富民不为奸而贫为里侮也,廉吏释官而归为邑笑;居官敢行奸而富为贤吏,家处者犯法为利为材士”,于是父子兄弟互相劝勉为“奸”“利”,“则俗之邪至于此矣。”(《新书·时变》)营私舞弊风气贯穿社会,败化伤风,全民道德崩溃而是非善恶不分。
然而,当时之“病象”,在汉文帝朝“由于只是萌芽,众人不知,而贾谊有先见之明,却受到利益既得者权势集团的排斥,逐出京城,客死他乡”[注]周桂钿:《董学与盛世文化》,《衡水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终文帝、景帝两朝,再未受重视。又过几十年,问题滋长,终于酿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汉书·食货志》),富贵之家却“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汉书·东方朔传》),人大多“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上》),于是富贵之人越富越贪“利”,势必“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汉书·董仲舒传》),贪暴的官吏对寻常百姓又 “刑戮妄加”(《汉书·食货志》),然而政府不加度制,这就“无异于放纵百万虎狼于民间了”,最终,人民“穷急愁苦”进而“不乐生”“不避死”,又“安能避罪”(《汉书·董仲舒传》)!
显然,官吏腐败、豪强骄暴、贫富悬殊是朝政亟需解决的问题,其中,整合社会人心是为首务。
二、“天下归心”:由儒家教化而形成的内聚力
按儒学的逻辑,社会既富,教化社会人心即成要务。有学者论及汉初黄老学说向儒学递禅时说:“道家‘我无为而民自化’的态度曾为儒家的教化导其先路”[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页。,极是!“先富之而后加教”(《春秋繁露·仁义法》)在汉代被儒生群体视为“天经地义”[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页。。不仅于此,汉初接续治理中,不仅法治建设逐步趋于成熟,儒学也在自由活泼的氛围中绽放出鲜活的生机。高帝时《新语》问世;惠帝废“挟书律”;文帝列《诗》于学官,“始置一经博士”(《后汉书·翟酺列传》);胡母生、董仲舒因治《公羊春秋》于景帝时为博士[注]钱穆认为,汉武帝置五经博士实为增设三经,“以专经为博士自武帝始。”参见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页。。汉武帝继位时,国力雄厚,制度趋于完备,再加之文化渐兴,兴学重文、广开教化已成大势所趋。有海外学者指出:“史识无多者,会强调道德规则是易变的,他们断定不必拿它太当真,因为它因时因地而异,甚或时而相互矛盾。史见丰富者则会强调道德规范的普遍性,并断定它不可或缺。”[注][美]威尔·杜兰特、阿里尔·杜兰特著,倪玉平、张闶译:《历史的教训》,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3—54页。斯言信哉!观汉武帝君臣之识见,显然具备此“观念的进步”[注]杨朝明指出:“任何社会的进步都首先应该是观念的进步,而社会观念一定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参见杨朝明:《儒学精神与中国梦》,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类似观点可参见,夏秀:《“经典热”“泛经典”与经典重构》,《学术界》2017年第5期。。
1.昌明经学:君子之强与化民成俗
儒学乃修己安人之学,认为涵咏儒学能养成质朴又不失文采之君子人格[注]《论语·雍也》载:“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既“温润如玉”又“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礼记·中庸》),社会需此等君子的引领才会真正强盛。史称汉武帝为“卓尔绝世之主”(《新论·识通》),其尤为高明者,就是择取儒家推崇的元典《六经》为依托,开启儒学教化系统,于全社会塑造“君子之强”。儒学脱颖于其他诸子,亦取决于汉武帝之慧识。
汉初风云际会,“兼儒墨,合名法”(《汉书·艺文志》),诸子之学呈综合发展之势。又,汉初政府“礼贤下士”,文帝时废“诽谤妖言之罪”(《史记·孝文本纪》),这样一来,又为诸子之学提供了应用平台。《汉书·艺文志》载: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又,据《汉书·武帝纪》,建元元年,丞相赵绾以“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并以“乱国政”之罪请示罢免,武帝准奏。也就是说,此前,诸子学说在政治上皆有一席之地。汉武帝一尊儒学,恰是出于解决“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汉书·董仲舒传》),朝廷上下“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以“乱国政”之现实问题。需指出,有近人学者认为“儒术之兴,实时势使然”,汉武帝终非“能知儒术之人”(《孟子·滕文公下》),如从此说 ,恰好说明汉武帝于儒学并非另眼相加。不难理解,身为人君,汉武帝当然更看中现世实用,又岂会随喜好而推崇某种学术?他“公举贤良”谋求“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乃“憧憬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凰来集,麒麟来游”(《汉书·董仲舒传》)之“大治”之世。易言之,汉武帝“举贤良对策”即确立长治久安之国之大计。
如所周知,汉武帝君臣“量势立权,因事制义”(《春秋繁露·考功名》),“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汉书·武帝纪》),联袂儒学欲“建立一个新的文化秩序”[注]余英时指出:“从孔、孟、荀到汉代,儒教的中心任务是建立一个新的文化秩序。”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页。。对董仲舒“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之主张,汉武帝深以为然。孔子相当看重君子之强[注]《礼记·中庸》: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尤其是君子的型范作用,视为移风易俗之根本[注]《论语·颜渊》载: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于是,这场沾溉百世的文化复兴系统全面启动,取得由“霸道”到“王道”政治的飞跃,即由“强大”到“伟大”的社会进步。
“六艺”,即经孔子整理而成元典文献“六经”,按庄子之说,“六经”内蕴“内圣外王之道”,是包含天地之美,万物之理的“道术”。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穷毕生精力,满怀治世才能却不被“有国者”重用,又深知“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孔子家语·在厄》),既有“人不知而不愠”[注]杨朝明对《论语》首篇首章的理解有新的创见,并认为这是真正理解孔子思想的“秘密”。其义应为:“假如我的学说被时代或社会所接受,那不就太令人高兴了吗?退一步说,假如时代没有接受,可是有很多赞同我的思路的思想的人从远处而来,不也是很快乐吗?再退一步说,社会没接收,人们也不理解我的思想主张,我也不怨愤恼怒,不也是有道德修养的君子吗?”今从此论。参见杨朝明主编:《论语诠解》,山东友谊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页。之君子情怀,于是,“乃修‘六经’,以述唐虞三代之道。”(《汉书·地理志》)在孔子看来,“六经”皆“先王正典”,蕴涵着“先王之道”。按其“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史记·太史公自序》)之史学观念,他“论次《诗》、《书》,修起礼、乐。”(《史记·儒林列传》)又赞《易》成《易传》,据鲁史作《春秋》,从而“述而不作”(《论语·述而》),以之教授弟子。《史记·孔子世家》亦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孔子重视“六经”,精通经义及各自特征,他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矣。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矣。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矣。洁净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矣。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矣。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矣。”(《孔子家语·问玉》)身处“礼崩乐坏”、王道不行之乱世,为不至于王道废弛,“于是孔子,当看到中国文明的建筑不可避免的毁灭而自己不能阻止,……由此他挽救了中国文明的图纸和设计,……通过挽救他们文明的图纸和设计,他对文明的设计做了一个新的综合、一个新的解释,在这个新的综合里,他给了中国人真正的国家观念——国家的一个真正的、理性的、永恒的、绝对基础。”[注]辜鸿铭著,黄兴涛、宋小庆译 :《中国人的精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页。以现在的视野来看,“六经”内容深厚而多元。《诗经》主要表达情感,《书经》突出政治性,《礼记》彰显人的社会性,《乐经》展现人的艺术性;《春秋》反映历史,《易经》含蕴终极关怀。孔子整理“元典”文化,在传承三代王道政治同时又开创儒家学说,将彰显“王道”寄望于“后生”。
孔子有完整的社会教化系统,《孔子家语·弟子行》载卫将军文子问于子贡曰:“吾闻孔子之施教也,先之以《诗》、《书》,而道之以孝悌,说之以仁义,观之以礼乐,然后成之以文德。”《诗》《书》、孝悌、仁义、礼乐构成孔子自成系统完备的社会教化体系。
孔子育人以《诗》开端,认为《诗》是“风化天下”的开始,《毛诗》序说:“《关雎》,后妃之德,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在孔子看来,《诗》“发乎情,止乎礼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教育其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并总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汉武帝朝设置“观采风谣”制度,以便于“观风俗,知得失,自考证”(《汉书·艺文志》)。《汉书·艺文志》载:“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毛诗·序》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孔颖达进一步作疏,认为人君若在“风”和“讽”中知其过失,有所悔悟而感而不切,微动若风,言出而过改,犹风行而草堰。汉代中央政府的档案存有大量的风俗资料,证明其“观采风谣”决非“空言”,而确已“见诸实事”。有学者指出,汉代“观采风谣”制度的推行普遍而认真。一方面是为儒家“礼乐教化”做预备工作,以便于推动文化的统一。另一方面,也涵有限制帝王“一人肆于民上”的用意[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122页。。极是!汉武帝执政后期,曾首开帝王“罪己”之先例,也可视为“即使皇帝的动机是基于政治利益的考虑,我们也不应据此而否定儒家理论别有超越政治之上的更深涵义”[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页。。
孔子重视《尚书》,看重其“疏通知远”的教化功能。在他看来,《尚书》蕴涵着理解王道政治及认识社会人生的义理。于《尚书》,《尚书大传》载孔子有“七观”之说:“六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诫,《洪范》可以观度,《禹贡》可以观事,《皐陶谟》可以观治,《尧典》可以观美。”《孔丛子·论书》亦记有孔子对《尚书》“大义”的近似论述。
孔子先以《诗》《书》教人质朴敦厚而疏通博洽,进而以“孝悌”培育人“爱”与“敬”之心。孔子推重“仁”,视“仁”为礼乐教化的精神内核。他说:“人而不仁于礼何?人而不仁于乐何?”(《论语·八佾》)孔子主张“观礼乐”教人以敬畏,礼、乐内在精神就是“仁”。郭店楚简问世,人们发现战国文字中的“仁”字,从身从心,上下结构,乃修身、修己之意。在孔子儒家看来,仁爱之道自修己始,孔子说:“立爱自亲始”,“立敬自长始”(《孔子家语·哀公问政》),源于人性“亲亲”之情的“孝悌”是“为仁之本”(《论语·学而》)。《礼记·中庸》记孔子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修身进德首先要孝亲敬长,以此为基础,就要贯彻“忠恕”之道,按宋儒朱熹之说,“尽己之为忠,推己之为恕。”“尽己”即“修己”,“推己”则是将内在的爱心外推,推己及人而“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礼记·礼运》),从而“泛爱众”(《论语·学而》),以“至于鸟兽昆虫莫不爱”(《春秋繁露·仁义法》),从“修己”到“安人”是培育君子之道,也是孔子儒家学说的精髓所在。
《汉书·艺文志》载:“《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人与生俱来喜怒哀乐,圣人制礼作乐不为“绝”而为“节”。如何节?就是礼乐。《礼记·文王世子》记:“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圣人效法天地制礼作乐,用来规范社会人心,使之成为健全人格的社会人士。孔子要求人们通过修习礼乐来使人内心和悦的接受外在行为的约束,使其言谈举止符合社会规范又具备内心认同,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成就“文德”即目的所在。这一完备的社会教化体系与经学一样在汉代得到推广。
清人皮锡瑞说:“经学自汉武始昌明”[注][清]皮锡瑞:《经学历史·经学昌明时代》。,又说:“在上者欲持一术以耸动天下,未有不导以禄利而翕然从之者。”[注][清]皮锡瑞:《经学历史·经学极盛时代》。极是。《汉官旧仪》载:“武帝初置博士,取学通行修,博识多艺,晓古文尔雅,能属文章,为高第。”《论衡·别通》也载:“由博士之官,儒生所由兴也。”汉武帝朝设专经博士利于学术发展,而儒学官学化使儒学成为国家思想与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汉书·艺文志》载:“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枝叶繁多……盖禄利之路然也。”汉武帝以经学取士,大开功名利禄之门,如公孙弘治《春秋》学,竟“布衣卿相”,位列三公,封平津候,如此一来,社会中尊孔读经之人靡然成风。其时,邹鲁人士盛传:“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近人学者论“史德”时评论的极好:“孔子论史所以教人为人。后世之教,杂以利禄之诱,遂不若古,然犹本于六艺,故咸知重为人。”[注]柳诒徵:《国史要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页。余英时据《史记·循吏列传》推测“司马迁写循吏传故意只列古代人物以反映汉代但有酷吏”[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页。,并得出结论:“终司马迁之世,积极从事于教化工作的循吏尚未成为普遍的典型。”[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7页。随后又在氏著《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一文中详细列举汉代循吏事迹,籍此证明汉武帝朝“学而优则仕”的仕进门径造就大批循吏。循吏“所居民富,所去见思”(《汉书·循吏传》),以君子之德行敦化民俗,这直接取得了儒家伦理道德的社会化成果。
2.家国同构:儒家伦理制度化与社会秩序的重构
汉兴,高帝确立“以孝治天下”,推重“孝”道祥和社会、固家宁国的治理效用。自惠帝始,西汉天子皆以“孝”为谥。汉武帝朝进一步将“孝”由家庭伦理扩展为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层面。《汉书·武帝纪》载:“元光元年冬十一月,(汉武帝)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自此,以“孝”为仕进门径的察举制正式确立[注]孙景坛认为汉武帝“举孝廉”,着重在“孝”。参见孙景坛:《汉代“以孝治天下”初探》,《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南京市行政学院学报》2002年第 1 期。。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仍应是“中国学术史和中国政治史的最可纪念的一年”[注]劳幹:《汉代察举制度考》,《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7本(1948年4月)。。又,《后汉书·荀爽传》载:“汉制,使天下诵《孝经》。”这对中国帝制社会“教孝即教忠”,家国同构的思维方式之形成意义重大。
其一,完善儒家由“孝”至“忠”的政治伦理化。秦汉“大一统”,“国家至上”的观念深入人心。秦以法定法家的“忠孝观”。《韩非子·忠孝》说:“臣事君,子事父,妻事父,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贤臣而弗易也,则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据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告律》:“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女婢告主、主父母妻子,勿听而弃告者市。”这一条例正是汉初承袭秦律而来。法家秦律重视传统孝道,但在“忠”、“孝”难两全时,主张“孝”绝对让步于“忠”,家庭绝对让步于国家。韩非子甚至“忠”与“孝”水火难容,他说:“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韩非子·五蠹》)秦法对谋反和叛变投敌极为严厉乃至“连坐”,《二年律令·贼率》载:“以城邑亭鄣反,降诸侯,及守乘城亭鄣,诸侯人来攻盗,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要(腰)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坐谋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谋反、叛变连坐家庭成员,但这些人中,若有人告发,即可免罪。于 “孝”,秦主要采用刚性手段强制执行,于“忠”,除硬性手段外又强化浓厚的“人主虽不屑,臣不敢侵”(《韩非子·忠孝》)的政治宣传色彩。由于对“温情脉脉”的血脉亲情认同缺失,以至于割裂文化传统长期以来的忠、孝观念。
孔子儒家与之决然异趣,不仅不将“家”与“国”对立,而且极为强调“忠”“孝”的一致性。《孝经·开宗明义章》载:“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由教“孝”始,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扩充程序,实践为社会伦理和政治原则,“实已冶道德、人伦、政治于一炉,致人、己、家、国于一贯”[注]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67页。。泯除忠孝畛域而贯通家国一体。汉以“孝”为政治纲领,汉武帝举孝廉取吏,董仲舒将孝援引入时兴的五行学说:“天有五行:……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其父子也。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土居中央,此其父子之序,相受而布。是故木受水而火受木,土受火,金受土,水受金也。诸授之者,皆其父也;受之者,皆其子也;……故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春秋繁露·五行之义》)于是,汉代建立儒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事亲孝,忠可移于君”(《孝经·广扬名章》),“以孝事君则忠”(《孝经·士章》)的由孝亲到忠君家国同构政治伦理形式。
其二,“《春秋》为汉制法”,儒学渐入法律化。董仲舒《天人三策》重中之重之要义:“《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董仲舒取《春秋》之义诉诸“大一统”政治创制立法,确立汉代基本的政治文化模式。观其《春秋繁露》,董子将“新王”与“后圣”明确为汉代的圣王,《春秋繁露·俞序》:“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下明得失,起贤才,以待后圣。”又,《三代改制质文》:“《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玉杯》:“孔子立新王之道。”可见,董仲舒将孔子“窃取之”“天子之事”(《孟子·滕文公下》)付诸于汉代之恳切之情。《史记·太史公自序》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辩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忧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王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又说:“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敢辞。”(《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据鲁史作《春秋》意在“正名”,使“元凶巨慝有所畏,正人君子有所宗”[注]柳诒徵:《国史要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现实依据则是“《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史记·太史公自序》)。“以《春秋》为汉制法”是汉代法律儒学伦理化的重要标志,汉代法律儒学伦理化表征着儒学伦理向社会政治的细部渗透。这也是汉代社会儒学教化体系建立的重要表现。
在“富而无礼”的社会形势下,汉代社会治理思想实现了从“尊崇黄老”到“表彰六经”的理论转轨。在董仲舒等儒学思想家的推动,以及汉武帝的支持下,汉王朝通过“表彰六经”、兴办太学、推进儒家伦理社会化等各项举措,确立了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社会教化体系。汉代儒学教化体系的建立,基本奠定了古代中国的“文教”传统,厘定了古代中国意识形态的理论基础,深刻影响着中国自汉而清近两千年的政治文明进程。
三、礼法完备:儒家“正名”观念与政令一统
史载汉武帝贯彻儒家“正名”思想,使德位相称,相继“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汉书·武帝纪》),昭示天下“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春秋繁露·顺命》)。这即是董仲舒“以民随君,以君随天”(《春秋繁露·玉杯》)的政治主张,他认为“今所谓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变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继前王而王也,……受命之君,天之所大显也。(《春秋繁露·楚庄王》)通过“正名”,中央核心地位得以确立,汉武帝朝政令进一步畅通。
其一,和平解决藩国问题。儒家重正名,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主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重视“德”“位”、“名”“实”一致。汉初,高祖有鉴于因项羽封赏不公而再起战端,乃暂行权宜之计,分封异姓王。待时局稍稳定,高帝随即尽灭异姓诸王,盟誓“非刘姓不王”。应该说,就应对亟待固本培元、休养生息的汉初社会而言,这不失为一条顾全大局的良策。然确如贾谊所虑,随着血脉关系逐渐疏远,随着诸王国实力加强,诸王国与中央政府势必出现冲突,进而成为中央政府之隐患。事实上,诸侯王“尾大不掉”患及中央朝廷,之后演变至著名的“六王之乱”,足见贾氏之远见高识。
对此,贾谊曾建言:“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新书·藩强》)令诸王分封其子孙,数代后,王国实力减弱,中央辖制诸王国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贾谊:《新书·五美》)。直至汉武帝时,贾谊的建言得以落实。汉武帝依据儒家伦理行“推恩令”,诸王国除嫡长子承袭王位外,还要把土地等产业“推恩”给其他子弟为侯国。这样,汉武朝未动干戈而化解矛盾,西汉王朝也由此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注]李开元指出:“秦末历史回到战国,从秦楚之间一直到汉初,历史进入后战国时代,……直到汉武帝即位,第二次统一完成,历史才又进入新的统一帝国时代。”参见李开元:《复活的历史——秦帝国的奔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4页。。
其二,打击地方豪强势力。汉初仍时兴自周末季世沿袭而来的王侯豢养门客之风。刘姓诸王更是门庭若市。诸多贵族官僚集团积极支持豪强势力乃使其雄踞一方,其势力严重阻滞政令畅通。如《史记·游侠列传》记载,轵地豪强郭解因避迁徙竟能托大将军卫青为其说辞,事未成,其门人竟杀当地官员泄愤。武帝敏锐地认识到官僚庇护下豪强势力之祸患,责令严惩,中央政令进一步畅通。
具体而言,汉武帝打击地方豪强主要依托“酷吏”,针对其时豪强“骄暴”之局,中央政府任用“酷吏”,从“重法”的层面,迅速而有效地控制住此一社会危机。需指出,汉时的酷吏虽办案粗糙、不近人情,专任刑罚。但往往又不畏豪强、廉洁奉公、不谋私利。如《史记·酷吏列传》载:郅都“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又,张汤一生极具权势,死后家产所值不过五百金。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酷吏列传》开宗明义:“昔天下之网常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敎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孔子主张“刑政相参”,对不从教化又伤风败俗之人,必须严惩不贷。有学者认为“德治”有赖于“法治”为辅助、为基础,随着民众道德水准的普遍提高之后,才可以纯任德治。就汉武朝任用“酷吏”推行严格的法治而言,可谓是事半功倍的业绩。
其三,优化官吏群体素质。《论语·为政》载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若说“酷吏”力行“齐之以刑”,“循吏”则担当着用道德教化人心,用礼义规范民众,从而使百姓明辨是非而真心归属之重任。汉初承袭秦制,遴选官吏主要取决于权利和财富两个因素[注]参见钱穆:《国史大纲》(修订本),上册,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38—140页。,多以“官二代”与“富二代”担任,官员多出于吏两千石子弟和富訾两途,其才能也限于刑律,“未必贤也”(《汉书·董仲舒传》)。
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自元光元年岁举孝廉、元朔五年予博士弟子成为稳定的制度之后,平民进入政治上层逐步不受家世、才资、父祖官职之限,儒家“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的仕进观念得以贯彻,又在全社会范围推行察举制,于是,“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汉书·董仲舒传》)。这样一来,官吏的选拔就扩充到地方精英一层,建立起中央与地方乃至社会民众群体的沟通合作机制,有效地化解承自秦制之顽疾——官、民对立之状态[注]秦制本以官与民相互敌对为其基本伦理和政治预设。参见彭永捷主编:《中国政治哲学史》第二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论语·颜渊》载:“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经过更化,汉武一朝众志成城,齐心协力臻成太平盛世。
孔子所提出的“富而后教”这样一种社会政治愿景于汉武帝朝首度上演,给中国历史平添灿烂辉煌又浓墨重彩的一笔。必须指出,正是自汉武帝朝始,儒学统领中国两千数百年思想文化领域,其积极作用不应低估,例如儒学法律化使汉吏以“富之,教之,无讼”[注]张纯明先生概括循吏治民的三个主要特征:1、改善人民的经济生活;2、教育;3、理讼。转引自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页。为愿景,成为历朝历代明吏的典范。儒学社会化造就人们信奉《诗》《书》继世,忠厚传家,民俗以劝“真”“善”“美”为理想。近人学者总结中国人主要性格特点为“深沉”“博大”“淳朴”“灵敏”[注]辜鸿铭先生认为中华民族具有深沉、博大、淳朴和灵敏四大特征。见辜鸿铭著,黄兴涛、宋小庆译:《中国人的精神》译者前言,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信哉斯言!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汉武帝朝儒学为适应“帝制中国”政治制度由显著的“德性色彩”而嬗变,凸显出“威权色彩”的一面[注]杨朝明、胡培培:《从德性政治到威权政治——谈董仲舒在儒学转型中的作用》,《衡水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关于这一点,从汉代整理儒家典籍中即可窥见一斑,有学者将《孔子家语》与二戴《礼记》对读比较,明显发现后者会因时忌或时势要求而改动和调整字词语句,“透露出尊君卑臣的意涵”[注]杨朝明主编:《正本清源说孔子》,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近人极力诟病儒学,其实目力受限于儒学的蜕变,却往往忽视了儒学的精髓和真精神。视昔以观今,关于儒学的社会政治效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应该看得更加清楚,观照汉武帝一朝文化复兴脉路,对今天的社会文化建设极具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