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地理空间
2019-02-09胡祯芳李仲凡
胡祯芳,李仲凡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百年时光,一个家族的变迁,茫茫中原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不甘示弱的个体,无法破解的孤独,社会中小人物的命运……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涉及到了百年中国社会中最普通的人民的信仰、友情、爱情、婚姻等问题。小说分为“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两部分,围绕“延津”及其周边的地方展开小说叙述。《一句顶一万句》自2009年出版以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被誉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许多学者从故乡、人类的孤独等角度对小说进行了解读,但对小说的地理空间却鲜有人关注。关于地理空间对作家创作的影响,著名学者杨义认为,“地理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场所,地理如果没有人就没有精神,人如果没有地理就没有立足的根基。”[1]可以说地理空间是作家创作的基础,对作家的创作、对小说的情节发展都有重要作用。
一、《一句顶一万句》中的两个地理空间
《一句顶一万句》分为“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两部分,小说中描写了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表达出了这世上谁都孤独的主题。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是河南延津和山西沁源。
“出延津记”的主要地理空间是延津县。小说一开始先说了几个地名:杨家庄、马家庄、孔家庄、窦家庄、裴家庄等,裴家庄与杨家庄隔着一条黄河,读者可以猜想小说是发生在北方的某个省。老裴去蒙古贩驴与人相好东窗事发后,蒙古女人的丈夫来找老裴,“那个蒙古人不远千里来河南找他”,[2](P1)小说的大概的地理空间才显露出来。到了杨百顺发着烧都要去看罗长礼“喊丧”,作者在描述罗长礼“喊丧”吸引人、喊得好的时候,说明了当地“东罗西牛”的习惯,这里的“东”和“西”是作者所说的黄河将延津分为东延津和西延津,这才彻底显露出小说的具体发生地点是在河南延津县。那么延津又是什么地方?它在哪里?作者为什么要将故事的发生地放在延津?
延津是河南省新乡市的一个普通县城,“当时延津县以黄河渡口为界,分东延津和西延津”。[2](P16)现在位于河南省北部,黄河北岸,坐落于中原城市群的核心腹地,全县境内没有山地,都为平原,只在北部有大量连绵起伏的沙地。刘震云是土生土长的延津人,他的小说常以故乡延津作为主要的故事发生地。关于作家与他所处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有学者如是说:“作家的自然视域决定了他的不见与洞见,决定了其作品具有什么样的地理性以及以何种山水意象与自然环境形象为主体。”[3]刘震云作为河南延津人,他的每部作品基本都以延津或河南的其他地方为主要背景。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他将小说的上下部分别命名为“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
小说的下半部分“回延津记”将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搬到了山西沁源县。沁源县因沁河之源而得名,位于山西省长治市西北部,地处太岳山东麓,东连沁县,南接屯留、安泽县,西邻霍州市、古县,北靠介休市、平遥县,县境内多山地,交通不便,由于地理环境的复杂,至今都没有通高速公路和铁路。小说中将这两个互不相关的地方联系起来的是吴摩西的养女巧玲,也就是小说下半部分的主人公的母亲曹青娥。在巧玲五岁时,吴摩西带她出门去找母亲吴香香,不幸的是,由于吴摩西一时疏忽将巧玲丢了,巧玲被人贩子转三次手从河南卖到了山西。开封人老尤将巧玲从新乡带到济源卖给了洛阳人老萨,老萨将巧玲带到山西垣曲县卖给了老卞,老卞又将巧玲卖给襄垣县温家庄赶大车的老曹,老曹老婆给巧玲改名为曹青娥。曹青娥成年后经由父亲的好友沁源县牛家庄老韩的介绍嫁给了牛家庄的牛书道。由此,小说的叙述背景由河南延津转换到了山西沁源。小说的下半部分叫“回延津记”,看起来像是小说的地理背景又回到了延津,其实只是曹青娥和牛爱国寻找“延津”的过程,延津在小说下半部分只是短暂出现。
刘震云通过人物命运的转折和时间的变迁构建了《一句顶一万句》的地理空间,使之有序合理。在构建地理空间时,作者用了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小说上半部分出现的杨家庄、马家庄、孔家庄等地在地图上并不存在,是作者虚构的几个村庄名字。小说下半部分中对沁源的描写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小说中的曹家庄、牛家庄等地也如杨家庄一样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作者在描写人物有烦心事时,都会写人物走到后院河边散心,如写老曹的东家小温有烦心事时,“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2](P246)沁源境内只有一条沁河,水流湍急,且河岸周边没有居民。作者这样写只是借此来疏解人物内心的烦闷,希望湍急的河水能带走心中的烦恼。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将地理空间的构建与人物的命运、故事情节的发展交织起来。杨义认为,“探讨文学和地理的关系,它的本质意义就在这个地方,就在于回到时间在空间中运行和展开的现场,关注人在地理空间中是怎么样以生存智慧和审美想象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生命的表达,物质的空间是怎么样转化为精神的空间”。[1](P74)由此可见,小说的地理空间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作为小说发生的空间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并加深小说的主题。
二、《一句顶一万句》中两个地理空间的对照与互补
《一句顶一万句》的故事主要发生地是河南延津和山西沁源,这两个看来并没有关联的地方因被迫“出走”的巧玲而产生了联系,这两个地方既对照又互补。
延津与沁源相距200 多公里,因巧玲的被卖而联系起来,但作者为什么要选择沁源县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县城呢?从延津到沁源需先向北到安阳,再由安阳向西经过林州,再经过运城、临汾才可到达沁源县。这样曲折的路程不仅显示出曹青娥被卖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无法回去,更表现出沁源的偏僻。作者选择这里是为了与延津进行对照。
沁源县和延津县一样是中原大地上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小县城。这两个地方的县城所在地都被叫做城关镇,和中国北方大多数普通的县城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名字,只是依人们的习惯叫法而成名。在城关镇里,跨越百年的爷孙俩所经历的事也有很多相似之处。杨百顺与牛爱国分别是小说上下两部分的主人公,二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为生活而疲惫奔波着。杨百顺虽然名叫百顺但百事不顺,在家不受父母的宠爱,出去学艺与师傅不和,身边没有可以说得来的朋友亲人,最想要成为的人是喊丧的罗长礼。娶了吴香香后二人也说不到一块去,但与继女巧玲说得着,杨百顺这时已改名为吴摩西。摩西是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的领袖,而吴摩西是个在家在外地位都很低的普通人,这个名字无疑有点讽刺。在吴香香与隔壁老高的私情被发现私奔后,吴摩西被迫假装寻找吴香香,却不小心把唯一能和自己说得着的养女巧玲弄丢。后来他出走去找巧玲,并改名为罗长礼,去寻找和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尽力做自己想做的人。
牛爱国与杨百顺一样,在家排行老二,他爸亲他大哥,他妈亲他弟弟,而他没人亲,只有姐姐愿意护着他。牛爱国面临着和杨百顺一样的困境,身边没有可以说上话的人,在老婆出轨败露后,他内心苦闷地离开了沁源。这是他的第一次出走,是为了逃离带给他伤心的地方。在寻找朋友的路上,牛爱国结识了老崔和李昆以及李昆的老婆章楚红。在偶然的机会,牛爱国发现自己与章楚红投缘,能够说得着,俩人可以说一晚上的话,但在章楚红提出让牛爱国带她走后,牛爱国害怕了,便趁着母亲病重的机会逃回了沁源。母亲去世后,老婆再次出轨与人私奔,牛爱国被逼无奈也像杨百顺一样踏上了假装寻找老婆的路,而在假装寻找老婆的路上,他偶然去了母亲在世时日夜思念的延津。在姜家后人讲述了之前的故事,并说明罗长礼也就是吴摩西的后人,也曾来过这里后,牛爱国踏上了去咸阳寻找罗长礼后人的路。罗长礼的后人听说牛爱国的经历后,和他说“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2](P358)牛爱国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所追求的的到底是什么,于是踏上了去寻找唯一能和自己说得着的章楚红的道路。
杨百顺的故事发生在延津,牛爱国的故事发生在沁源,这两个地方都是不起眼的小县城。这正是刘震云写作《一句顶一万句》的目的,通过最普通人的生活体现人类生存意义这一宏大主题。两个城关镇里发生的故事是相对照的:杨百顺和牛爱国在县城里都孤独地生活着,杨百顺身边有老婆吴香香,牛爱国身边有亲人、妻女和朋友,但他们两人没有一个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并且都遭受了老婆的背叛。关系亲密的人并不能懂自己,而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和偶然遇到的章楚红却能和他们“说得着”,他们最后都踏上了寻找那个能和自己“说得着”的人的道路。杨百顺与牛爱国的年代相差了70年,但他们的命运跨越时间和地点,形成了一种对照。
刘震云在小说中构建了延津与沁源这两个地理空间,不仅仅表现他们之间的对照关系,还表现了它们之间的互补关系。沁源实质上是延津的延续,上半部分的结尾是吴摩西踏上了去宝鸡的火车,并改名为罗长礼,这样的结尾让读者不禁发出疑问,他到底有没有找到巧玲?有没有遇到能够和自己说得着的人?沁源发生的故事为读者解答了这些疑问,吴摩西到最后也没有找到能和自己说得着的巧玲,但所幸孙子罗安江能够和他说得着。小说中这样描述二人:“罗安江一生下来,罗长礼就说他像一个人;罗安江五岁之后,他们二人就开始说话,夜里睡在一张床上,什么都说,一说就是半夜。罗安江娶了老婆之后,遇事不与何安芬商量,与爷爷罗长礼商量。”[2](P353)可见两人关系很好,罗长礼最终找到了能和自己说得着的人。牛爱国能下定决心去找章楚红是因为听了罗长礼的孙媳妇那句话。可以说是罗长礼的故事启发了牛爱国,牛爱国由此意识到自己该追求的是什么。沁源是延津的补充,而延津是沁源的起源,延津对沁源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构建的延津和沁源这两个地理空间因在其中所发生的事情极为相似而相互对照,也因沁源对延津的延续、延津对沁源的启发而互补。两个地理空间的对照互补使小说的空间场景更加立体,也表达了刘震云全新的故乡体验。
三、刘震云故乡小说中地理空间建构的新模式
去国怀乡是文学创作中最常见的母题,从我国古代的怀乡诗到现代乡土小说,都有许多怀念故乡、描写故乡的作品。关于这种文学取材,莫言在与大江健三郎对话时曾说:“把思念寄存于故乡,成为我们文学创作的内容,也是我们文学的起跑线。”[4](P197-198)体现了故乡对于文学家创作的重要性。作家写作常从故乡下手写自己熟悉的地方与人和事,寄托自己对故乡的感情,如鲁迅创作的归乡模式,沈从文对湘西故乡的描写,等等。故乡作为养育了作家的一方水土,对作家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对于故乡的含义,有学者认为“故乡不单纯指作家个人在家乡中经历的历史,更囊括了整个民族的宏大发展历程,整体的含义是宽泛而复杂的。甚至推广到更大的范围,对于作家来说它其实是一个现代性意义上的宏观概念”。[5]所以故乡不只意味着它是作家的“出生地”,还应该有历史、民族、社会、心理和生存境遇的诸多层面,对于作家或者许多人来说,它是一个核心的但外延宽泛、内涵复杂的词语。
故乡贯穿了刘震云小说的创作,从《瓜地一夜》开始,故乡就成了他重要的创作素材,随后创作的《栽花的小楼》《乡村变奏》《罪人》等小说表现了故乡的原始风貌,之后的《塔铺》依然是以故乡为背景,不仅表现了故乡的风土人情,更表达了他对故乡伦理的深入思考。在《新兵连》《头人》《一地鸡毛》等作品中,刘震云将故乡和早期在故乡的生活经验作为素材。在这些作品中,“延津”反复出现,但他不仅仅局限于写延津,还描写了河南大地上的人和事。到了《故乡面和花朵》《故乡相处流传》《故乡天下黄花》等作品中,刘震云对故乡中的权利与历史作了解构,在《手机》《我叫刘跃进》《我不是潘金莲》《一句顶一万句》中,将故乡与其他的地理空间相结合,表现了作者对故乡的复杂的感情。
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依然对延津情有独钟,从小说上下篇的标题到故事发展的地点都围绕着延津。延津是小说中每个人物的故乡,但是每个人都在逃离故乡,故乡对他们来说是“无论是从地理面貌或者是人的模样来考察,都非常平淡,没有任何让人心情兴奋的地方”。[6]杨百顺和杨百利兄弟俩宁愿在外漂泊也不愿回杨家庄,教书的老汪在女儿意外夭折后也选择了离开。小说下半部分的主人公牛爱国在自己的故乡遭遇了妻子的背叛、朋友的不理解后,也选择了离开故乡,最后和吴摩西一样踏上了寻找之路,去寻找自己理想的故乡。
寻找理想的家园是知识分子从五四时期就开始追寻的目标。鲁迅一直在往前走,但终点却模糊不清,他曾这样说:“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框外的眼泪。我憎恨他们,我不回转去!”[7](P19)鲁迅和刘震云都在逃离故乡,不同之处在于,鲁迅的逃离是不回头的决绝,而刘震云的逃离是被迫逃离,身体逃离了真实存在的故乡,转而去追求精神上的故乡。有学者认为“刘震云在这部小说中颠覆了他之前对故乡的认识和描写,故乡已不能负载人们早已扩张的精神领空,它必须被抛在身后,这是年轻的刘震云面对故乡必然采取的姿态,没有离弃故乡的过程,就无法对故乡有完整的认识,更无法寻找到终极的精神家园。”[8]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构建的延津和沁源都是主人公的故乡,而主人公却一直在逃离这两个地方,故乡让他们伤心,让他们失望,让他们感到孤独,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故乡?作者在小说中构建了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地理空间,通过人物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将这两个地方联系起来,通过双重空间的对照和互补来表现人的孤独和绝望。刘震云通过《一句顶一万句》揭示了最普通的人的孤独和无助,“人的一生可以有许多朋友,但真正为难和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可以投奔的人竟然了无踪影。”[9]刘震云将人生的悲凉表现到了极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亲密关系的人都背叛了自己,身边没有可以诉说忧愁的朋友,所以只能逃离。作者将人物在血缘关系中寻找出路的希望全部切断,人物只能出走,去寻找精神的栖息地。延津与沁源是主人公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但故乡在人物的心中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而应该是他们心灵的寄托,是能够让他们排解烦恼、能够与自己互相理解的人。陈晓明在评论这部小说时说,“文化失去同一性,个体的心灵无处安放,于是个体要自觉,要寻求朋友说话,只有人与人面对的交流,心灵才能平静。”[10]他们所追寻的故乡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通过延津和沁源两个地理空间,表达自己对故乡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作品中出现了很多人,可是这么多的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孤独而不是热闹。作者刻意削弱了在血缘关系和人生境遇中寻找知音的可能性,把希望投诸到虚无的远方。延津和沁源都是人物的故乡,但人物抛弃它们,去寻找另一种故乡。故乡对于他们真正的含义或许是“此心安处是吾乡”。[11](P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