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的中国话语建构
2019-02-09李永东
李永东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毋庸置疑,“中国话语”包含发掘本土价值、彰显中国身份、统一思想认识的现实诉求,并且具有区分的功能。经由区分他者、异质、陈腐、非主流的思想文化因素后,才能建构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因此,中国话语的建构需要解决的理论前提,不仅涉及如何定义自我文化的主体性,还涉及如何界分他者或异质文化。在道统久远的传统中国,他者或异质文化的界分几乎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华夏中心观”已内含诠释所需的观念和尺度。在近代时期,列强强行把中国拉入由西方文明所定义的“世界”,近代历史一定程度上是“世界”嵌入“中国”的历史。新时代“中国话语”的理路则是“中国”以特有的文化面孔在“世界”占位。历史逻辑与现实逻辑的对位关系,处理起来十分棘手,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话语建构而言,尤其如此。作为“被迫/外生现代性”与“主动/内生现代性”相纠缠的结果,中国现代文学的自我与他者的区分显得疑难重重,其学术话语的建构一直变幻不定、悬而未决。近十年,学界在文学史的起点与评价上产生了诸多分歧,以致“中国现代文学”概念不再具有自明性。清理近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所存在的困惑、分歧与趋向,无疑可以为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提供可资借鉴的经验。
一、谁的中国现代文学?
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首先需要明确话语主体的归属问题。这似乎不言自明,“中国话语”概念本身即表明话语主体为“中国”。需要指出的是,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中国”,不能简单看作时间定格的主体存在,世人想象中的唐朝、晚清与民国时期的“中国”,形象差异甚大。单就民国时期的“中国”而言,其内忧外患、政局多变和文化多元的状况,使得从中难以抽象出稳定的、共享的时代精神和价值取向。当我们把“中国”看作一个动态存在,看作是由主权、土地和人民所组成的实体时,时空的延展性和多样性决定了“中国”只能借助具体的历史、记忆与书写来呈现,具体化为差异性的地方、人群和权力组织的文学表达。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各种趣味、身份、立场的作家、流派和组织,都参与了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按照通常的认识逻辑来理解,“中国话语”应为一种经过历史积淀而形成的本土的观念系统和审美取向,自带排他性的筛选原则,能够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与接受主体进行定性、排序。而从现实的文化意愿来看,“中国话语”包含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阐释权,以事后标准和当下需求来反观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以建构符合民族文化自信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文学史景观。排他性的原则只有在确认自我文化的主体性的前提下,方才具有可操作性。近代以降,中国知识分子按照西方的标准“推断出了本民族的落后状况”,想要在文化上“重新武装”中华民族,从而拒绝祖先的文化,却又把它“作为民族认同的标记”,间歇性地“尝试去复兴民族文化”,①[印]帕尔塔·查特吉:《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一种衍生的话语?》,范慕尤、杨曦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以抵抗帝国主义的文化扩张,弥补现代进程的观念偏执。这就造成了现代作家及其创作缺乏共享的、稳定的文化观念,给现代文学创作与接受主体的排序、定性带来了困扰,同时引出了“谁的中国现代文学”这个根本性的问题。
“谁的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谁”不仅指向现代文学的创作者,也包括书写对象、接受者和阐释者,他们共同构成了现代文学的话语主体,决定了现代文学的性质定位、入史标准和评价尺度,即话语体系。权威的看法诸如“人的文学”“工农大众的文学”“人民的文学”“民族的文学”,固然提供了解决此问题的方向,但落到实处,亦难以周全。如:“人的文学”可看作现代文学的基本精神追求,可一旦遭遇了郁达夫的“颓废”、鲁迅和茅盾的“阶级”、沈从文和梁实秋的“人性”、张爱玲的“惘惘的威胁”、老舍的“家国同构”,作为文学主体的“人”就变得复杂起来。如何沟通“人”与“国民”“人民”“阶级”“民族”“国家”的关系,一直困扰着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话语建构。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研究“五四”新文学时用的是一套学术话语,研究左翼文学和民族主义文学时又使用另一套学术话语;有时肯定个体对制度的抵抗,有时又以集团的名义批驳疏离时代的个体观念;在某一阶段,偏离中国文学传统越远的创作,越受到高度评价,而在另一阶段,回归民族形式的创作却被当作新的方向。学术话语矛盾与混乱的情形不一而足。中国现代文学价值标准的多元和多变,与研究者不断赋予不同的主体以话语霸权有很大关系。如果不能处理好“谁的中国现代文学”这个问题,学术话语的内在逻辑就难以理清。具体来说,“谁的中国现代文学”涉及如何定义“现代”“经典”“五四文学”“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等的主体归属。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现代”一词自带光环,与“传统”构成一组对立的概念,但其主体归属却有些含混。笔者曾经谈到,反思“现代”与“传统”,当从话语主体开始。我们可以发问:现代,谁的现代?传统,谁的传统?这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是因为我们的传统与现代观念,很大程度上还拘囿于柯文所概括的“冲击—回应”“传统—近代”的思想框架。②[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济译,中华书局2005年版。清末民初时期,尤其是“五四”时期,在思想启蒙与东方主义的共同助推下,中国固有文明被归入“传统”“旧”的范畴,西方文明被归入“现代”“新”的范畴,“西化”即“现代化”。之后,这种观念思路不仅在中西文化比较中沿用,也被各种社会运动和文化变革直接征用,或加以颠倒、变形后征用,以生产确立新的文艺观念、权力主体和社会秩序,如左翼文艺运动、民族主义文艺运动、民族形式论争等。这些事件在建构阶级、党派、国族、时代的思想观念和文艺形态时,都赋予了中国/西方、资产阶级/无产阶级、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等想象性主体以传统/现代、旧/新、腐朽/新生的性质内涵。由此可见,“传统”与“现代”的界定和建构,存在话语操纵的迹象。符合政治诉求和变革意愿的文艺形态,往往归于现代、新的范畴;遭受批判的文艺形态,则被冠以封建、传统、旧的恶名。谁的现代,谁的传统,其主体归属因时而异。传统文艺有时被赋予过时的、陈旧的、封建的属性,是一些应当遗弃的事物和观念;有时则用来印证民间、工农大众、政权组织的合理性和权威性,被当作民族自立的基础,用来组织民族主义情感,传统所潜藏的巨大生机活力由此被发掘。③李永东:《传统的征用、转化与慢的艺术》,《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11期。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话语建构中,对“现代”进行定义并不难,难的是对文学创作与接受主体采取同一态度,尊重他们言说“现代”的权力和价值。
“谁的经典”也是一个需要重新加以讨论的问题。学术话语体系的建构与文学经典的确立互为表里,治文学史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筛选、确立经典。从共识的观点来看,文学经典乃典范、传世之作。然而,精英、庙堂、民间对于何为典范、传世之作,理解判断各有不同。《辞海》(1979年版)把“经典”解释为“一定时代、一定的阶级认为最重要的、有指导作用的著作”。可见,经典有时代性,也带有阶级性。是否成为文学经典,不一定取决于大多数人的阅读喜好。“五四”前后的市井细民喜欢读的还是《礼拜六》《红玫瑰》所刊登的通俗作品,鲁迅的母亲就爱看张恨水的小说,而不是《呐喊》《彷徨》。新式学堂的学生、新式知识分子却对《创造》《小说月报》杂志和新文学家的作品感兴趣。左翼文学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颇具声势,也有一部分摩登青年以读新感觉派作品为时尚,而30年代天津流行的却是刘云若的社会言情小说、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流行文学并不等同于经典作品,文学经典代表了一个民族的精神深度和艺术高度。不过,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不仅是文学趣味的区别,也是创作与接受主体的分野。一个民族的文学高度由阳春白雪所决定,而基座却是由下里巴人所填充的。而且,传统的、本土的文化和道德趣味,更多寄存于通俗文学、民间文学和民族形式上。尽管新文学家不断提倡“平民文学”“大众文学”“无产阶级文学”,提倡“到民间去”以及“文章下乡,文章入伍”,但多停留在观念层面,新文学并没有大面积地走进工农大众,精英与大众一直存在隔膜。在经典问题上,学界秉持的是新文学标准,这就给中国话语的建构带来了困扰:是以高端文学作为经典的标准,还是把世俗民众喜闻乐见的通俗作品也纳入经典的范畴?上海摩登青年和天津遗老遗少所偏好的文学作品,哪一类更有资格进入经典的行列?经典应坚持纯文学标准,还是以符合特定群体的观念要求作为前提条件?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离我们太近,时间之流大浪淘沙的功能尚未充分发挥,近几十年文学经典的筛选可以看作是各方意愿不断协商的结果,在此情形下,“中国话语”既是对文化的重新建构,也是对知识者意愿的再次征用。
讨论“五四”、革命、左翼时,同样需要追问主体归属的问题。关于“五四”,李怡曾追问:我们所讨论的究竟是谁的“五四”?他认为“五四不仅属于‘左’,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右’,它就是现代中国诸阶层、诸文化的共同的思想平台”,新文化的倡导者、质疑者、反对者与其他讨论者共同组成了更大的“五四文化圈”。①李怡:《谁的五四?——论“五四文化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3期。关于革命文学,张武军的研究表明,革命文学的倡导和发生,三大政党(中国共产党、中国国民党、中国青年党)皆参与其中。以国家主义和全民革命著称的中间党派——中国青年党,其政治理念、文学活动与革命文学的发生有着密切关系,而从武汉与南京时期的《中央日报》副刊可以看出,革命文学的产生与国民革命有着内在关联,训政理念下的革命文学则体现了国民党文学的内在理念和根本方针。②张 武军:《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另一种叙述——中国青年党视野下的革命与文学》,《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国民革命与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的历史检视——以武汉〈中央副刊〉为考察对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5期;《训政理念下的革命文学——南京〈中央日报〉(1929—1930)文艺副刊之考察》,《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关于左翼文艺,笔者认为既不存在“标准的”左翼文学,也不存在纯粹的左翼电影,左翼文学与左翼电影实际上容纳了政党意愿、社会风潮、小资情调、洋场趣味等多种因素。③参 见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3-116页;李永东:《租界里的民国机制与左翼电影的边界》,《文艺研究》2015年第4期。在研究这些文学现象时,需要超越从预设的对象与观念出发的单向考察模式,应作出结构性的、左右关联的审视,这有助于学术话语的重构。
谁的现代?谁的经典?谁的“五四”?谁的革命文学?谁的左翼?谁的抗战?谁的重庆想象?关于“谁的现代文学”,需要对一连串的问题进行追问,对这些问题进行追问的过程,也就是重构中国现代文学话语体系的过程。以往文学史书写所存在的诸多中心主义,如:西方中心主义(忽视中国的文学传统)、新文学圈作家中心主义(轻视圈外作家)、激进派中心主义(贬低保守派)等,④李永东:《反思新文学观的话语权》,《文学评论》2011年第5期。包含了“去传统中国”的意味和“重建现代中国”的努力,而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则需要重新发现被各种中心主义所遮蔽的声音和样式。
二、何为现代文学,现代文学何为?
2012年,郭洪雷发表《现代文学史观的“盛世”忧思》一文,指出朱德发、杨义等先生的现代文学史观受到“盛世心态”的影响,文学史家的乐观心态引人忧思。与之相对的另一种态势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焦虑在不断扩大。从近十年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年会和理事会的讨论情况,即可见出学界对学科的发展状况忧心忡忡:在第九届年会(2006)上,温儒敏感叹学科的日渐边缘化。第十届年会(2010)的议题为“中国现代文学如何参与当代文化建设”,试图寻找改变边缘化境遇的路径。在2015年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会上,学科的焦虑进一步扩大:张福贵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性有待加强;何锡章、吴晓东指出学科的影响力显著下降,逐渐由显学变成边缘;姜涛指出学科转向综合性研究的同时,对历史提问的能力却可能在弱化;赵普光意识到复古主义思潮带来了学科价值标准的弱化,研究存在重视史料、淡化思想的倾向。①张 丛皞:《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十二届常务理事会暨现代文学研究最新动态与学科发展高端论坛综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2期。丁帆、赵普光通过统计分析2014年1月至2015年7月这一年半的研究成果,印证了学界普遍存在的焦虑——现代文学研究出现了严重的危机:“1912年至1949年现代文学的研究,已经出现了研究队伍过于拥挤、耕耘空间日渐逼仄、研究泡沫日趋严重的状况”,“研究群体逐渐凸现老龄化的问题”。②丁帆、赵普光:《中国现代(百年)文学研究的统计与简析(2014.1—2015.7)》,《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2期。其实,现代文学研究最大的危机是观念的危机,观念的分化和有限表达,削弱了现代文学与当代中国进行对话的能力。这种状况,是多方面因素挤压的结果,也显出既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学术话语在新时代的不适,因而需要重新思考“何为现代文学,现代文学何为”这个问题。
中国现代文学有着特殊的参与社会文化建设的方式,它以先锋、批判的姿态,汲汲于立人立国,开创了以“五四”精神为核心的现代观念,学科在新时期以来也逐渐确立了以启蒙、现代性为旨归的学术话语体系。然而,这一话语体系在近年却遭遇了来自各方面的挑战。消解权威、复归传统、崇尚世俗的时代潮流,对中国现代文学学术话语的反传统立场、人学思想、欧化观念构成了威压,让学界无所适从。规划项目的选题、学术研讨的议题、刊物专栏的讨论、新闻舆论的引导所形成的体制合力,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制导效应。面对此状况,何为现代文学,现代文学何为,皆被打上了问号。曾经被认为是一门成熟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界突然感觉它并未成熟,需要重新出发。
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话语体系,植根于研究对象。作为一个学科,需要明确时间起讫和对象范围。相对于古代文学三千年的历史来说,现代文学三十年确实太短了。出于重写文学史的需要,学界便以“启蒙”“现代性”的名义进行扩容,往前延伸到清末,往后收编当代文学,统归在“中国现代文学”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百年中国文学”的门下。启蒙与现代性的文学史观超越了新民主主义文学史观的狭隘,也带来了现代文学研究对象和学科边界的重新厘定。王德威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范伯群主张通俗文学与新文学“双翼齐飞”,引发了学界不断探索清末民初文学的现代性质,并重新探析中国现代文学的时间起点问题。中国现代文学到底从哪一年算起,1915年、1917年,还是清末的哪一年?清末与“五四”的关系问题尚未形成共识,张福贵、丁帆、张中良、李怡等又提出关于“民国文学”的系列概念,把现代文学的时间跨度和基本特质再问题化。另外,黄万华提出了“战后二十年中国文学”③黄万华:《战后二十年中国文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在时间上跨越了两个时代,在空间上整合了两岸三地的文学,扩展了现代文学的时空容量。由此,“何为现代文学”,已经不再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
以“现代性”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学术话语建构的核心观念,已成为学界的共识,但是文学史书写应该从观念出发还是从史实出发,仍是一个有待清理的问题。以预设的现代性观念来检视中国现代文学的演进,很难一把尺子量到底。况且,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话语建构,它需要处理的,不只是文学的内部秩序,还得瞻“前”顾“后”、“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如何评价古典文学与共和国前三十年文学?如何把“五四”文学革命、左翼文艺运动与延安文艺整风置于同一价值体系中进行评估?如何区别对待文化激进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如何重估欧化与民族化的文学史意义?如何定位个体价值与国家生存?如何审视文艺自由与中心意识?现代性观念需要四处出击,应付纷扰而来甚至相互冲突的文学现象。况且,现代性学术话语的表达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现实压力,不断在收敛其锋芒。现代性学术话语留下了许多缝隙,“现代性”概念的过度使用,以及在研究中反复套用西方文学作为标准模式的做法,也使得“现代性”概念日渐丧失理论活力和阐释效度。
学科性质与价值定位的歧见,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路径的选择。在研究方法上,中国现代文学在固守与开拓上迟疑不决。20世纪90年代的形式研究以追问“文学性”作为手段,把中国现代文学从革命史的依附角色中解放出来,但也使得文学研究成了一门技巧活,与现实对话的能力被弱化。世纪之交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兴起的文化研究,以一种微观政治、日常审美、平视心态、多元文化的视点,运用多学科的理论资源,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生产、文本、传播进行思想文化的分析,呈现其多重话语纠葛的样态,开拓了现代文学研究的新路径,但亦被指责存在泛文化论的倾向。温儒敏谈到中国现代文学学术研究中所存在的困扰和问题时,就特别指出了文学史研究中的“思想史热”、“泛文化”研究,以及“现代性”的过度阐释问题。他担心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边界的扩张以及理论方法的泛化,存在自我解构的危险,有必要做做“瘦身运动”。①温儒敏:《谈谈困扰现代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然而,近几年的民国文学研究、社会史视野中的文学研究、大文学研究等新趋向,恰恰做的不是“瘦身运动”,而是不断扩张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和对象。纯文学观与杂文学观、大文学观的相互诘难,体现出学界在“现代文学何为”这一问题上的分歧。就文学言文学,还是就文学言其他,或就其他而言文学,原本只是研究路径的区别,却相互感到不安,此乃学科危机的一种体现。这种状况也需要通过中国学术话语的重新建构来加以破解。
三、“三重发现”与中国话语的建构
以“五四”的现代性观念来反观清末民初文学,或向后裁决文学的发展状况,有违历史观念。既然新旧、中西、雅俗、左右、纯杂、传统现代、激进保守等二元对立的文学史观念以及执着一端的学术话语日益显得偏执,难以就“谁的现代文学”“何为现代文学”等问题达成共识,并逐渐丧失与新时代的文化导向进行对话的能力,那么,我们不如从文学史实出发,探求其核心观念的组成与嬗变。由于中国现代文学以反传统作为历史起点,因而想要从传统中国寻找现代文学的话语资源,显然偏离了主道。又由于近代中国的发展采取单向突进的方式,形成了“历史的悖论性结构”,后一阶段总是在反拨前一路向的基础上开辟进路,这就造成了“文学的补偿式调整和发展”,②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24-240页。因而任何单一的观念都难以统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状况,也难以支撑学术话语体系的建构。鉴于此,陈国恩提出了富有创见的思路,他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成立的基础,是它的现代性。可是现在引起争议的源头,是现代性并非单数,而是复数,即是说存在着不同的‘现代性’”,包括革命现代性、启蒙现代性和世俗现代性,其中,“规定的人的独立自由精神和人的基本权利”的启蒙现代性,“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因为它是直接针对中国古代传统的缺陷提出来的,是直接反传统的,因而完全是一种现代的意识形态,而且因其重视人而贴近文学的审美本质”。③陈国恩:《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独立与“双翼”舞动》,《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5期。不过,陈国恩提出复数现代性的同时,又坚守了启蒙现代性的话语立场,对其余两种现代性的价值进行了弱化处理。
中国现代文学学术体系的“中国话语”的建构,无须紧盯祖先的文化遗产,因为中国现代文学在发展过程中主要不是承续了传统中国的话语体系,而是开创了属于现代中国的话语体系。笔者认为,现代文学所开创的话语体系,可以概括为“三个发现”,即“民族国家的发现”“人的发现”和“阶级的发现”。
“民族国家的发现”始于晚清。晚清的挫折带来了从“天下”到“万国”的观念转变,有别于“华夏中心观”的文明观念逐渐被维新人士所接受,有别于“华夷之辨”的种族观念开始出现。在此基础上,梁启超的“新民说”广泛传播,顺应世界文明潮流的近代民族国家观念逐渐形成。《新民丛报》创刊号说明其办刊宗旨时,即有“养吾人国家思想”④《本报告白》,《新民丛报》第1期,光绪二十八年元月一日(1902年2月8日)。之说。梁启超的“新民说”,欲由“新民”达到“民族主义立国”,其目的乃在“新国家”。⑤中国之新民(梁启超):《新民说一》,《新民丛报》第1期,光绪二十八年元月一日(1902年2月8日)。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一文中,梁启超明确地得出结论:“今日欲救中国,无他术焉,亦先建设一民族主义之国家而已。”⑥中国之新民(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期,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五日(1902年2月22日)。梁启超的《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是从民族国家文学的角度来提倡政治小说的创作。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雨尘子的《洪水祸》、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李伯元的《冰山雪海》等小说以及黄遵宪的诗歌《番客篇》,都是在世界文明竞争和救亡图存的语境下来想象民族国家的现状与未来。“民族国家的发现”,始于清末,至民国而形成了“五族共和”的观念,其后通过“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国民革命”“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以及“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抗战动员等历史事件得到了进一步展开,并在文学中得到了丰富的呈现。中国现代文学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语境下发展起来的,其民族国家叙事所面对的基本文化命题为:在效仿西方的同时如何“去殖民”,在弘扬传统的同时如何“反封建”。民族主义是民族国家叙事的基本思想,以多种形态存在,其情形正如胡适所言:“民族主义有三个方面:最浅的是排外,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的文化,最高而又最艰难的是努力建立一个民族的国家。”⑦胡适:《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运动》,《独立评论》第150期,1935年5月12日。中国现代文学的民族国家叙事,大致指向一个目标,那就是:中华民族如何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人的发现”是“五四”文学最重要的发现,它为现代文学的话语建构提供了核心观念和精神向度。清末民初所拟设的“国民”,是作为强国的基础,被当作“群体”看待,关于“国民”的观念仍为传统伦理所拘囿。正因为此,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中提出“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①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1卷第6期,1916年2月。。“五四”时期,“人”才被要求从各种桎梏中解放出来,个人的独立价值才真正被肯定。“五四”文学所吁求的“人”,从身体到精神皆被重新定义,新文学家强调个人的独立、自由、尊严、欲望和价值。胡适与郁达夫回顾“五四”,皆认为“五四”的意义主要在于人的发现。胡适明确指出,“无疑的,民国六七年北京大学所提倡的新运动,无论形式上如何五花八门,意义上只是思想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②胡适:《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运动》,《独立评论》第150期,1935年5月12日。。郁达夫断言“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③郁达夫:《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5页。。尽管在清末时期,鲁迅就深刻地认识到“欧美之强”,“根柢在人”,“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④鲁迅:《文化偏至论》,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但尚未把“立人”作为终极目标,其意图未脱“角逐列国是务”。而“五四”则把“人的解放”本身作为目的,“五四”之后,个人价值的敞开和实现,成为现代文学的基本观念。“人的发现”,其价值不容低估。“五四”知识分子所主张的“人”,具有超强的建构功能,不仅对一切禁锢人的天性、妨碍人的独立自由和人格尊严的礼教制度、迷信观念、种族歧视以及特权思想构成了挑战,而且,独立自主的“人”,具有生产新的社会形态的观念力量,对新的伦理关系、新的文化观念和新的社会体制提出了吁求。也就是说,“人的发现”不仅生产了现代人的观念,也助推了国民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
“阶级的发现”,源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发展和左翼思潮的勃兴。清末维新观念中的“国民”是指与立国相联系的群民,“五四”文学中的“人”是指启蒙视野下的生命个体,左翼文学中的“阶级”则对社会全体进行了区分,把无产阶级作为文学的观念主体。“阶级的发现”要确立的是特定阶级的价值。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实践中,无产阶级的价值被发现。无产阶级的发现,为现代文学找到了新的价值基点。现代作家的创作由此充满了对自由、民主、平等社会的渴求。“阶级的发现”把现代文学的反帝、反资主题落到了实处,文学再一次焕发了参与现代中国变革的生机活力。经过延安文学时期,“无产阶级”进一步转换为国家政治意义上的“人民”,成为民族国家的主体力量。
在现代文学中,民族国家、个人、阶级(人民)尽管是先后被发现,却互相规约。有了民族国家的发现,人的发现才有可能;个人的价值被确认,“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⑤鲁迅:《文化偏至论》,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页。,现代民族国家因此有了坚实的根基;阶级被发现,国家革命方才有了新的方向,个人价值也添加了新的内涵。自阶级发现后,中国现代作家的创作进入了个人、阶级、民族国家相交织的观念系统,谈论个人、阶级、民族国家观念中的任何一项,都几乎不能脱离其余两项观念的规约。“民族国家的发现”“人的发现”和“阶级的发现”共同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核心价值观念,构成了现代文学的中国话语模式。需要说明的是,笔者之所以未把白话文列入现代文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是因为文学语言与形式的变革,乃“三重发现”的副产品或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语言是“器”,而不是“事”,“三重发现”才是现代文学的要旨。
中国现代文学的中国话语建构,需要处理内外两重关系。向外,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命题,需要获得民族国家话语的支持;向内,新时代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应立足于人民的立场;内外之间,需要尊重个人的独立和自由,促进个体价值的实现,如此方能保证中国人不被“从‘世界人’中挤出”⑥俟(鲁迅):《随感录(三十六)》,《新青年》第5卷第5期,1918年11月。。总之,民族国家、个人与阶级(人民)观念的先后发现和协商互动,生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话语体系,并为解决“谁的现代文学”“何为现代文学,现代文学何为”等问题提供了方向,也为中国话语的建构提供了历史经验和价值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