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士成的风雪之旅
2019-02-06王戡
王戡
天津市南郊八里台立交桥附近,有一座清军武将铜像,挥刀跃马,仪态昂扬,基座上刻着一首诗:“将军驱骑刀光寒,一跃桥头此生瞻。聂公当年激扬处,多少青松配雨寒。”这是晚清直隶提督、武卫前军总统聂士成的殉难纪念碑。光绪二十六年(1900)七月初九,聂士成率军在八里台抗击八国联军,战斗中“飞炮洞胸,肠胃溃流”,殒命疆场,成为“庚子之役”中清军阵亡的最高级别军官。
晚清军队随着时局变化而迅速进化。摆弄了几百年长矛、鸟枪的绿营,在太平天国战争中被使用新式枪炮的湘军代替。“同治中兴”以来,引入西方操典的淮军又成为晚清陆军的主力,聂士成是其中的佼佼者。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爆发,聂士成主动要求率部增援台湾。光绪二十、二十一年(1894、1895)甲午战争期间,聂士成先后在朝鲜半岛、辽东半岛作战,在摩天岭伏击日军,取得了清军少有的胜利。
与战功相比,聂士成在光绪十九年(1893)九月起,沿中俄、中朝边界踏勘,记录兵要地志,以现代技术测绘地图的经历,往往不被重视。但聂士成此次行程,实为中国史上第一次近代意义的参谋旅行。其所见所闻汇编成一本日记《东游纪程》,既是清末东北边疆状况的第一手资料,也代表了清军高级将领的国防观,自有特殊的价值。
忧心城防
光绪十九年九月初五下午一时三十分,聂士成一行搭乘火车驶出芦台站,开向山海关,开始了长达7个月、行程两万多里的参谋旅行。聂士成是安徽合肥人,出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从同治元年(1862)投奔团练大臣袁甲三麾下算起,他从军已有31年,此时官拜山西太原镇总兵、芦榆防军统领,担负天津以东到山海关之间的防务。
晚清陆军虽然开始了近代化进程,但是中高级军官的视野和素质与清初差别不大,冷兵器时代的思维和战术依然盛行。聂士成是个另类,他不仅熟悉中国传统文化,对西方军事制度、武器装备和技术也十分热衷,对国家边防和国际格局关心备至,显示出超越时代的情怀和眼光。
当聂士成得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拟派遣人员巡历东北边疆后,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李鸿章将几个北洋武备学堂的毕业生派给聂士成担任随员,专门负责测绘东北各边城要隘的地图,给这次巡历披上了不一样的色彩。值得一提的是,日后北洋政府的大总统冯国璋,正是跟随聂士成的武备学堂学生之一。
搭乘火车是旅行的准备阶段。火车所走的,是中国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的延伸线,在这一年刚刚修到山海关。从芦台到此地400多里行程,聂士成一行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随后,他们换乘车马,花了五天时间才走到距离山海关360多里的大凌河。新式交通工具带来的便利令聂士成感叹不已。
从山海关开始,聂士成的行程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内陆,九月二十日抵达盛京将军驻地奉天,十月初三抵达吉林将军驻地吉林,十月二十一日抵达黑龙江将军驻地齐齐哈尔,随后北上瑷珲。第二阶段从十一月初开始,由瑷珲出发,经黑河沿黑龙江西进至漠河,再沿江东返,直至中国、俄罗斯、朝鲜三国交界处的珲春。沿途不仅踏勘中方边务、防务,也到江北探访海参崴、海兰泡、伯力等俄罗斯城市,会见军政官员。第三阶段从光绪二十年(1894)一月开始,自珲春出境朝鲜,一路直抵汉城,进而测绘仁川海口,直至四月应召回国。
出关后,聂士成最深刻的感觉就是寒冷。九月十四日,刚离开锦州不久,聂士成就感到“北风甚急,寒冷,与关内不同矣”。第二天“雪花飞飞,寒气益甚”,让聂士成吃足了苦头。说这种雪是“晴雪”,会从衣领、袖口落入衣内,凝结成团,配合外面呼啸的寒风,常常使人有透入毛骨的寒冷感。
十月十七日,一行人抵达伯都讷(位于今吉林省扶余市)。在日记中惜字如金的聂士成,对采购到的御寒神靴“唐土马”大加描述:“绑底均系牛皮,襖系马皮、鹿皮,内装乌拉草,再加狍皮袜头,外可御风霜,内可生暖气,非此脚不能受。”他们还买了貉毛皮风帽,用来保护下巴、嘴巴,并感叹没有买到传说中的“鬼脸子”来保护鼻子。
唯一的遗憾在一个月后显现恶果。聂士成乘坐爬犁从黑河前往漠河途中,“风如针尖刺骨,须眉眼毛皆为冰霜结如丸弹”,没有防护的鼻子被冻得红肿。御寒物品如此重要,以至于“唐土马”都有了灵性。从三岔口(今黑龙江省东宁市)前往珲春途中宿营时,担任护卫的当地炮手称,只要把鞋脱下来,松放乌拉草后置于一旁,山神便会保佑旅人,不致有猛兽叨扰。聂士成半信半疑,但也只好照办,果真平安度过一夜。
天寒地冻也没有阻止聂士成履行使命。每到一处,武备学堂学生四出查勘,测绘地图,将当地人口、产业,附近道路、河流状况悉数记录。聂士成则访问当地文武官员,检阅军队,并对防务部署乃至地方发展提出意见,日记中还留下不少对东北国防的评价。
聂士成观看吉林防军操练,“操法皆旧式,步队仍用大号,马炮队仍用海螺,自列阵至收队并无枪法、步法,仅放排枪及连环而已”,查验大炮时,发现“炮闩、炮膛均蚀锈不堪”。参谋旅行结束后,他在报告中建议防军更改操练章法,甚至激进地提出“其教练之法也,其权应操之于学生,各统领营官不得少所见而多所怪,从中阻扰”,对官员迂腐导致部队落后的激愤情绪跃然纸上。或许正因如此,后来他看到肩扛新式步枪、装束齐整的黑龙江镇边水师营士兵,便要夸奖一句“颇有天津水师营风气”。
同样让聂士成担心的还有城防。瑷珲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是黑龙江的门户,但“城临江边,进则无步,退则失机”,且“木栏为城垣,土濠为屏障,兵不满千,将不称一”,让聂士成感叹“一经有事,将何以御敌也”,令冯国璋等拟定筑城草图供驻军参考。巴彦随是松花江上的土港,为黑海口到三姓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的必经之地,清军将重金购置的克虏伯火炮架设于此,但炮台修得极为落后,火炮藏在高台暗洞之中,虽然不易被外界发现,但炮口只能转动十五度。聂士成感嘆“殊不知利器日兴一日,岂能视之拘泥”,将这种行为称为“岂非有用之物而置之无用也”。
边疆的面孔
清政府将东北视为“龙兴之地”,沿辽东半岛修筑柳条边墙,两百年来严禁关内农民随意移民出关。关内官民也对东北十分隔膜,除了犯罪会被“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外,几乎一无所知。
咸丰十年(1860)中俄签订《瑷珲条约》,中俄两国改以黑龙江为界。东北地方官员深感地广人稀,难以防御北方邻国,不断呼吁开禁放垦,引入关内农民充实边疆。同时,关内战乱灾荒频发,流民四起,试图到东北开垦荒地求生者日渐增多。加上黑龙江两岸发现多处金矿,更吸引大批农民“闯关东”。随着东北开发,边禁松弛,在东北的汉人越来越多,很多人甚至跨境到俄罗斯谋生。旅程中,聂士成记下了形形色色的边疆官民形象。
光绪十九年十一月间,聂士成要从黑河前往漠河,在中国境内没有道路直达,只能花钱搭乘俄罗斯人经办的爬犁,沿冰冻的黑龙江滑行前进。中途休息时,聂士成见到一伙到俄罗斯金矿工作的中国矿工,多是山东人,还有直隶人、河南人。聂士成问他们,漠河也有金矿,为何不去“报效父母之邦”?得到的答案是,俄罗斯金矿的饮食、衣物听任矿工自由购买,价格低廉。同时矿工来去自由,矿方对“朝来暮去亦不禁”。即便矿工私藏了黄金被发现,也不过被斥骂一顿而已。但在中国金矿,饮食、衣服都由官方置办,价格昂贵,想回乡还经常长久不准假,私藏了黄金更是会被治罪。“利之所在,人必取之”,自然争相去俄罗斯金矿工作。
当然,俄罗斯人不会坐视财富外流,另有敛财之法。途经俄罗斯海兰泡时,聂士成发现当地赌场、妓院都是公开经营,“而俄人则以娼赌为商务”,并且按日收税。这些地方成为中国人的销金库,“中国之年轻子弟或贸易、或经营、挖金食力,虽累年蓄积若干,一撒手仍归他有,纵使速回故土,仍然两手空空”。聂士成最后感叹,没想到管仲的故伎,被俄罗斯人学到了手。
还有一些中国人变成了半个俄罗斯人。聂士成在俄罗斯连伊口岸见到的华商郎永福便是一位。此人自称来自山西汾州,在俄罗斯金矿打工时“与矿师女有私致孕”,对方要求郎永福要么截发易服娶了他女儿,要么去死。郎永福选择了前者,如今已是有7名子女的小老板,往来中国矿工都住在他开办的客栈。另一名华商纪凤台是山东黄县人,只身到俄罗斯伯力当雇工,几年后通过为俄罗斯人修筑官署、码头当工头积累了第一桶金,20年下来已经成为坐拥30万元资本的富商。除了中国原配,他还娶了日本、俄罗斯小妾。聂士成判断“俄人重商,见彼如此,每事亦极推重。察其情形,似无回中国之志,其子孙必随俄人矣”。
与纪凤台理念相反的人同样存在。十二月十二日,聂士成一行抵达俄罗斯伯力,有一老妇带两名儿媳求见。老妇声称“我等系赫境人,世受国恩。中国向无官员至此,今贵大人来,特来叩头,藉以瞻仰也”,说完了便带着两名儿媳行了全套大礼。聂士成深受感动,叮嘱他们“万勿受俄人蛊惑,变装随服”,对方挥泪而去。聂士成感叹“此化外之妇女,尚知世受国恩,无以报答,岂他之诸国所能及哉”。从记载来看,来者应当是因《瑷珲条约》被划入俄罗斯的赫哲地方满人。
中国百姓可以跨过黑龙江去寻求财富,中国官员守土有责,必须一面应对俄罗斯,一面维持地方。聂士成记下了几位官员的面貌。主持漠河矿务局的道员袁星南,是聂士成的安徽同乡,“气宇轩昂,言辞敏捷”。袁氏解释,漠河金矿的严刑峻法和高价衣食,全是因为地处偏僻,没有商人前来经营,又不愿意过多依赖俄方,一切只能自办,不如此无以维持。但聂士成多方问询后,还是得出了“星南不能得人心”的结论。看守金矿的镇边营统带庆雪峰“像貌魁伟,言辞直率”,与俄罗斯方面尚能协作往来,也让聂士成深感不易。
东北少数民族同样让聂士成印象深刻。吉林沿边一带的“卡伦站”站丁均由赫哲等族人担任,这些人原本靠渔猎维生,“得鱼则食鱼,得貂鹿则食貂鹿”,光绪初年才开始耕种,饮食上当然不讲究。他们“以鱼皮染成五色,碎窦成文作衣”,因此被称为“鱼皮鞑子”。生活以鱼为主,难免到处都是鱼腥味,因此“惟入其室,无物不腥,虽自带干粮,一经其锅灶,即难以下咽”,成为聂士成旅途中难忘的一餐。
俄罗斯与朝鲜的区别
聂士成的东北边疆参谋旅行发生在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咸丰十年(1860)中俄签订《瑷珲条约》后,两国东线边界已经30年没有发生冲突。光绪十年(1884)清政府平定朝鲜“甲申之变”后,派遣袁世凯出任“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不断加强对朝鲜的控制,甚至在仁川、釜山等地设置了租界。看上去,大清帝国、俄罗斯帝国与朝鲜王国之间的关系和谐稳定,但背后的隐忧早已蕴生。
聂士成在第二阶段的行程中,多次跨过黑龙江,在俄罗斯境内探访。他对俄罗斯的电线、码头、轮船等设施,以及整洁、繁华的城市多有称赞,回看对岸的黑河城“仅有生意数家,房屋极其狼狈,与俄城对岸抵立,殊觉赧然”。俄罗斯方面对聂士成也极为客气,给予了不少协助。
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十三日,聂士成抵达伯力,俄罗斯阿穆尔省总督宴请时说“凡为大员者,总宜替国家省事为是,即如我中、俄两国相历二十余年,未尝征战,今英、德两国每从中蛊惑,使我两国似有不和之状,望回津面陈贵中堂,尽可常派官员至此,断不致薄待”。六天后,聂士成抵达乌苏里斯克,当地的俄国将军宴请时也说,“虽与贵国唇齿相连,而官员未尝得见,今见贵大人,甚慰平生”,并称赞“敝国兴修铁路、开办金厂,皆仗贵国人之力”。
这套迷魂汤当然灌不晕聂士成。经过每一座中方边境城市时,他都会对如何防御俄罗斯进攻提出建议。旅程结束后提交的报告中,更是从对抗俄罗斯的角度提出全盘战略。如指出,“黑河口至富克锦水势较深,轮船可以出入,俄人垂涎,思于此处通商,今我中国于该处并未设官驻兵防堵,似不足以昭慎重”。又如在罗列每年双方进出口货物后,提出:“以上各项,为俄人日不可少之物,现在中国概行不收(税),固是我国家躬行仁义,不以小利是图,殊不知俄人处处苛索,无物不税,若我定章收税,每年不下三十萬之多,以之归入饷需,岂无小补?”同时还对修筑道路、招民开垦、兴办实业提出不少建议。
光绪十九年末踏勘中俄边界期间,聂士成日记中处处透露着警惕与赞佩。但在光绪二十年二月进入朝鲜开始,他的文风迅速改变。
二月十七日,聂士成抵达朝鲜庆兴,满眼都是落后。军队“队伍皆古制,虽用火枪,尚不如中国之鸟枪,兵丁所着之衣亦形于蠢笨”,庆兴的城市“其城墙高不过八尺,皆乱石堆砌,城楼极其狼狈,城内无街道,亦无生意,民居错乱,屯住皆矮小草房,各门前牛马粪污秽不堪”,甚至连庆兴都护金禹铉请他吃的饭都粗劣,“饭菜俱有,不过萝卜鸡子而已,器用铜质,而各样无不铜腥味,不能下咽”。
从庆兴到汉城一路上,聂士成与接待他的官员谈话无不败兴而归,观察到的民间景象也让他失望。对官员,聂士成的判断是“性情懒惰,拘泥古法,不齿洋务”;对民间百姓则认为“遇事拘泥古法,不敢稍一变通,若读几年书,则为废人,平日袖手闲散,动辄以文字自居,究竟虽读孔孟书,而文字实在不通。眼界又小,凡近日之时务,彼为不齿。若有事以笔谈,相问数十句,一言尚不能明白……”言下之意,读书人的水平尚不如他这个武夫。
在朝鲜的旅途中,只有一件事让聂士成有点兴奋。二月三十日抵达咸镜城时,有一名叫琼华的歌妓请聂士成命题,她来作诗,写出一首“龙门大将自东来,驻跸山前一路开。万里长城风雨霁,至今遗迹倚高台”。聂士成认为虽然辞未达意,但是“出诸歌妓之笔墨,似非易易”。但是一个月后途径平壤,听说此城官养歌妓有数千人,问当地官员“有此之款,何不以之练兵?”回答是“古制也,未便独行汰裁”。有钱养歌妓,没钱练新军,又让聂士成倒了胃口。
三月十八日,聂士成觐见朝鲜国王李熙,谈话中他除了强调中国“不惜国帑养蓄重兵,于近朝各要处驻扎,是皆保护朝鲜。况李中堂(李鸿章)无事不以朝鲜为念,惟望大王精求时务,勿拘泥古法,是所幸也”。同时建议主动开通边界商务,“大王若不乘时开办,恐日久又为俄踞矣”。结果李熙的回应只是“何尝不想仿照上国办海防,练甲兵,设学堂,求矿利,奈国帑不支,无法可施”。
三月二十一日,勘察完仁川海口的聂士成收到李鸿章电报,要他尽快从平壤赶赴旅顺,参加北洋海陆军的校阅,这一次参谋旅行就此告终。
仅仅三个月后,聂士成再度回到朝鲜。这次是带兵镇压东学党起义,随后又卷入大规模的甲午战争。出乎他意料的是,敌人并非他在参谋旅行前后处处提防的俄罗斯,而是未经留意的另一个国家——日本。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