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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里的苏轼

2019-02-06仝真真

同舟共进 2019年11期
关键词:朝云堂妹苏辙

仝真真

【逆境中的超然】

自古以来,月亮便是诗人们探索宇宙,寄托情思的经久不衰的话题。正如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诗人笔下也有一千个月亮。而宋代文豪苏轼更是以一阙《水调歌头》书写了一个光照千古、无可超越的月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的中秋,秋风渐起,凉露未曦,一轮圆月,照彻九州。41岁的苏轼在密州西园的超然台,把酒问月,對影起舞。这几乎是苏轼一生中最难过,最沮丧的一段时光。在连续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之后,他先被贬谪到杭州,再被贬谪到密州。密州不同于景色怡人、诗情画意的杭州,它是一个很穷的县,气候与环境都不好,何况此时,官员的薪俸也已经降低,苏轼的生活变得捉襟见肘。他在《杞菊赋》的序言中写道:“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苏轼当官19年了,衣食俸禄还不如从前。这次来到密州,想着至少能吃饱饭,但后厨却什么也没有。他每天和通守刘廷式沿着城墙,在荒废的菜园里寻找杞菊来吃,两人摸着肚子大笑互嘲。

或许逆境更容易让人学会沉淀和思考,苏轼在这段时间不仅没有意志消沉、怨天尤人,反而享受纯粹的自然之美,并写出了最好的诗词。比如,他所处的这个西园,便是他在密州当知州时,在衙门西侧的一片荒地上所建,他在园内遍植石榴,取名“西园”。在西园里,又建一座高台,取名“超然台”。超然台下,便是他新建的书房“西斋”。中秋时节,满园石榴成熟绽放,籽粒饱满,宛若珍宝。

石榴是为数不多,两次绽放的植物,第一次在农历四五月,春阳满目之时,榴花似火,艳丽非凡;第二次在农历八九月,秋凉气清之际,果实丰盈,璨若珍宝。如同苏轼的一生,20岁中进士,春风得意,名满天下;而经过几度浮沉,脱去轻狂,他的诗与性才日臻成熟豁达。

在这样一个皓月当空,榴枝摇曳的中秋之夜,酒后的苏轼又会想到哪些人,哪些事呢?他在序言中写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兼怀子由。”“子由”是苏轼的弟弟苏辙的字。二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苏轼相貌英俊,结实魁梧,为人是非分明,热情而直爽;苏辙则挺拔瘦销,性格恬静冷淡、稳健踏实。二人虽性格迥异,感情却十分亲密,在一生的政治浮沉,以及境遇顺逆中都彼此帮扶支持,直到最后。

苏轼,在眉山老家同辈兄弟中排行九十二;苏辙,字子由,晚号颖滨,因生在兔年,小名卯君,排行九十三。苏轼有时候喊苏辙“九三郎”,苏辙的孙子则喊苏轼“九二丈”。

苏轼在赏月之时想起苏辙,很可能是想起了苏辙的小名,进而记起了兄弟间的往事。在去汴梁赶考之前,兄弟二人一直在眉山相伴读书。眉山是四川的一个小镇,位于山水怀抱之中,五六月间竹海掩映,荷花盛开,青石小道旁边是成片的稻田与果树。他们出生于小康之家,就读于同一所不小的私塾,对于苏轼来说,小他三岁的苏辙除了是弟弟,更是“贤友生”,对于苏辙来说,苏轼则亦师亦友。

【苏、王交锋】

仁宗嘉佑元年(1056年),榴花似火的时节,兄弟二人跟随父亲苏洵,带着张方平写给欧阳修的推荐信,历时两个多月来到了汴京,也就是现在的河南开封。当时的开封不仅是雄伟壮丽,繁华富饶的首都大城,更是人才汇聚的文艺之都。就是在这座城市,苏轼见到了他人生的首位伯乐——欧阳修,并在这里名扬天下。

彼时,49岁的欧阳修正是中国的文坛盟主,总是以求才育才为己任。当苏轼的父亲拿着介绍信来拜见欧阳修时,他非常热情地接待了父子三人,但他对性格自负的苏洵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反而是苏轼殿试时的文章,让欧阳修叹为观止,大为赞赏。但这时却出了一个小插曲,欧阳修误把此文当成是他的学生曾巩所作,为了避嫌,他把苏轼这篇原本该列为首卷的文章,改为了第二。

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20岁的苏轼在388个考生中,以第二名的成绩成为进士。从此与欧阳修成为了“门生”与“老师”的关系。多年后,苏轼的次子迎娶了欧阳修的孙女。一天,欧阳修对同僚说了一句:“读苏轼来信,不知为何,我竟喜极泣下。老夫当退让此人,使之出人头地。”此话一夜之间传遍京师,更使苏轼名扬天下。

如果说欧阳修是改变苏轼前半生命运的伯乐知己,那么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改变苏轼命运,甚至是宋朝命运的人——王安石。

王安石与苏轼类似,也是少年得志。他21岁中进士,但这之后的25年却一直韬光养晦,谢绝任命,宁可在偏远之地当一个小吏,并且政绩斐然。在地方官的从政经历中,王安石积累起极大的官声人望。他不仅深受百姓拥戴,在士大夫中也被视为奇才,用司马光的话来说就是: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令致,生民咸被其泽。”欧阳修也对他颇具好感,想将他介绍给苏轼的父亲苏洵。

然而苏洵对王安石却是极度厌恶。王安石母亲去世时,在邀请的宾客之中,只有苏洵一人拒绝参加,并且他写下了那篇著名的《辨奸论》,说王安石:“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读诗书。”(穿乞丐衣,吃猪狗食,天天黑着脸还敢妄称读书人。)这当然是苏洵的夸张之词,但王安石的为人也确实称得上奇怪,在风雅肃儒的宋朝,他竟对衣食住行毫不在意。

一天,几个朋友同王安石一起,到一家寺院里的澡堂洗澡,朋友想试探他是否真的如传言那般对自己的衣着毫不在意,就把他留在外面的衣袍偷偷换成了新的。果然,王安石洗完出来,直接穿上了新袍子,对于朋友做的手脚竟全然不知。

又有一次,王安石的属下告诉王夫人,说她丈夫爱吃鹿肉。王夫人很意外,问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属下回答,王大人吃饭时只吃鹿肉,对其他菜动都没动。王夫人笑着问,鹿肉摆在哪里。属下说,王大人正前方。王夫人叮嘱属下下次把鹿肉放远些试试。第二天属下将鹿肉放在离王安石很远的地方,只见王安石提起筷子,只吃离他最近的一盘菜,对那盘鹿肉看都没看一眼。

从以上两个故事不难看出,王安石是一个只关心结果,对过程、方法、途径全然不顾,执拗而不知融通的人。在变法中,他的这一性格特点更为明显地表现了出来,甚至可以说,正是由于这样的性格,才间接导致手下有些官员不顾人民死活强制推行变法主张,有的趁机把变法作为贪腐手段的结果。而他对待保守派一味打击的做法,也是他性格执拗而自负的彰显。

王安石于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全面推行变法,苏轼于同年五月作《议学校贡举状》进行反对;熙宁四年(1071年)二月,又作洋洋万言的《上神宗皇帝书》,主张“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在这几道奏折中,苏轼引经据典,雄辩滔滔,直言无隐地陈明变法之害,宋神宗的改革决心都几为苏轼的笔头所动摇,并引起了全國的关注。

此时的王安石仍能忍耐苏轼,彻底激怒他的,是苏轼在担任告院权开封府推官期间出的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此后苏轼遭到了罢黜,变法派也开始借机捏造罪状诬告苏轼——最有名的便是王安石的亲戚兼随员谢景温的诬告。谢景温向神宗上书说,苏氏兄弟在运送父亲苏洵的灵柩回四川的途中,曾滥用官府的卫兵,并且购买了家具瓷器,偷运私盐牟利。皇上随即派人去苏氏兄弟运灵的沿途调查,结果无所搜获。

因为这件事,皇帝对司马光说:“苏轼的人品似乎欠佳,你对他的评价过高了。”而司马光则回答:“陛下,您是指有人控告他吗?我对他知之较深。您知道谢景温是王安石的亲戚,而此次控告也是王安石煽动的。虽然苏轼并非完美,但是他难道不比隐秘母丧不报的畜生李定好得多吗?”苏轼对此次弹劾不屑一顾,连辩解都不肯辩解,任凭官方调查,自己则带着家眷到杭州上任去了。

【与苏辙共度中秋】

就在这年,苏轼去看望了在陈州(淮阳)的弟弟苏辙,并与苏辙及家人一起共度中秋。35岁的苏轼,此时只有两个孩子,大的12岁,小的才1岁;32岁的苏辙有3个儿子,7个女儿。由于官职低微,儿女众多,苏辙的生活十分贫困,住的房子又小又矮,身材五尺七八的苏辙总是一不小心就会磕到脑袋。于是,苏轼便作诗调侃道: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身屋打头。”

一天夜里,天空明月皎皎,远处河塘水灯如星,兄弟二人饮酒畅谈,不觉谈到时局。苏轼对弟弟说道: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只要一发现不对的事情,就像在饭菜里看到了苍蝇一样,非要吐出来不可。”弟弟苏辙说:“但是你要区分说话的对象,有的人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人则不可。”苏轼点头称是:“这是我的短处,也许我生来就太相信别人,相信每个人都是好的,不论跟谁说话,我都是畅所欲言。”

中秋后,苏轼不得不去往杭州赴任,临别时兄弟二人难舍难分。苏辙决定送哥哥去往80里外的颍州,在颍州,兄弟二人在欧阳修的陪伴之下又相处了半个多月,并留下了诗句:

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

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

便知有此恨,留我过秋风。秋风亦已过,别恨终无穷。

问我何年归,我言岁在东。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

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六一翁”指欧阳修,而“飞蓬”也预言了苏轼一生都将在政治风暴中动荡不安。

苏轼再见到王安石,是在13年后的南京。那时,王安石已经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吕惠卿架空出卖,而他唯一的儿子也暴病而亡。苏轼此刻面对的,不过只是一个孤守金陵,疲惫而颓唐的老人而已。

苏轼与王安石讨论诗词与佛法多日,一日苏轼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王安石立刻变了脸色:“你要提起旧事?”苏轼回答:“我要说的是国事。”王安石这才镇定了一些,说道:“说吧。”

苏轼正色说道:“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此等危机。但现在却在西北兵连祸结,很多书生都被送往东南。你为何不阻止?”王安石说:“此事是由吕慧卿发动的,我已退休,无权干涉。”苏轼回答道:“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也应当以非常之礼事君才是。”王安石开始变得烦躁起来:“当然,当然。今天的话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可见他在被吕慧卿出卖之后,何其谨慎小心。

在这段时间,人们经常会看到王安石在乡间独自骑驴闲行,然而口中喃喃自语,犹如狂人。及至后来,王安石开始出现幻觉,看到自己儿子戴着铁链镣铐受苦,而他家的侍卫也说在梦中见到了同样的景象。为了救儿子免于折磨,王安石变卖了他在上元县的财产,把钱捐给了寺院。

他死前的一天,在野外独自骑驴闲行,看到一个农妇向他走近,并且向他下跪行礼,呈送诉状,然后忽然消失了。他急忙回家,却发现放在衣袋中的诉状也消失不见了。第二天,他便在惊吓之中去世了。

【情窦初开】

这段时间里,苏轼不断往返于南京与靖江之间,说到靖江,不得不提到一个女人——一个苏轼挚爱一生,遗憾一生的女人,也是苏轼的初恋:他的堂妹。

关于苏轼的堂妹,史书上未做太多的记载。只知道她是苏轼二伯苏涣的女儿,乳名叫做“小二娘”,意为苏涣家的第二个小女儿。

苏轼年幼时,便与堂妹一起游玩于眉山的山水乡间,那时大家年纪尚小,苏涣又常年带着家小在外做官。

庆历七年(1047年)五月,苏轼的祖父苏序去世,苏涣带着家小回眉山守丧,并居住了一些时日。也就是在此期间,已过幼学之年的苏轼,终于又和堂妹重逢。五月的眉山,荷花盛开,青梅已熟,少男少女,不消多说一句,心事已彼此了然。

作为同姓兄妹,苏轼与堂妹即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注定此生无缘,空留遗憾。堂妹成年之后,嫁给了柳闳柳子玉,住在靖江附近,并生下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叫做柳仲远。林语堂先生在《苏轼传》中,曾误把柳仲远当成了苏轼的堂妹夫,其实应是堂外甥。

苏轼在杭州时曾在堂妹家住了三个月。正是江南草长,莺雀翩飞的时节,苏轼或出门游玩,或与堂妹的公公一起写作游历。从堂妹家归来后,他给刁景纯写的诗中写道:“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在给杭州太守陈襄的《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中也写道: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阴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花期错过,空余花枝的遗憾在他心头久久不散,此情无计消除,又不能说与他人,只能在答非所问的书信、诗词中略作排遣。

苏轼在思念堂妹之时,也曾自己口述,由好友驸马王诜为堂妹画像。王诜是北宋开国大将王全斌的曾孙,宋英宗的女婿,会写诗,善弹琴,精棋艺,尤擅画画,他画的《渔村小雪图》连宋徽宗都十分佩服,现在收藏在故宫博物院。但苏轼本身就是丹青妙手,对堂妹又知之甚深,亲自画像岂不更好?大概是他心中怕自己一落笔,便是不及万一。

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四月十九日,苏轼的堂妹去世。苏轼在接到噩耗时,已是三月之后。他亲自为堂妹撰写祭文:“一秀不实,何辜于神,谓当百年,观此胜振。云何俯仰,一颦再呻。救药靡及,庵为空云。万里海涯,百日计闻。拊棺何在,梦泪儒茵。长号北风,寓此一樽。”一往情深与不舍之情跃然纸上。在给姐夫程之才的信中,他提到堂妹去世的消息,说自己“情怀割裂”,在给堂妹的儿子的信中,也说“此心如割”。

一年后,堂妹的儿子柳仲远也去世,两人灵柩均运回靖江老家安葬。

苏轼晚年流放海南,归来之时身染重疾,在途经靖江之时,仍挣扎着到堂妹坟前祭拜,并为堂妹和外甥柳仲远写下祭文。一别两世,堂妹坟头早已青草离离。次日几个朋友去看望他时,发现他躺在床上,面向墙壁,正抽搐着哭泣。45天后,苏轼在临近靖江的密州去世。

堂妹之于苏轼,便如明月之于夜空,大约苏轼在动荡不安的一生中,每常记起这份恋情,便能记起他与家人居于眉山,单纯快乐的少年时光,所以尤为珍贵。这是苏轼情感的第一次绽放,犹如青梅初绽,青涩洁净。

【最后的知己】

他情感的再次绽放又是何人呢?笔者认为并非他的妻子王弗,也非王弗的堂妹王闺之,而是被称为“如夫人”的朝云。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从杭州调去密州之际,他的第二任妻子王闺之在杭州为他买了一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名叫“王朝云”。当时朝云年仅12岁,此后,这个小苏轼26岁的杭州女子,便一直陪着他各地奔波,始终照顾左右,不离不弃。

朝云聪明伶俐、快乐活泼,与苏轼豁达、充满活力的性格极为合拍。一段时日的相处之后,她渐渐发现这位传说中的大文豪,无论是对达官贵人、僧人还是农夫,均一般亲切和蔼。她在照顾他的起居之时,也渐渐表露了自己的倾慕之意,以及对文学的向往,而苏轼也很乐于教授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几年后,朝云便成为了一个精通琴棋书画的才情女子,秦观在赠她的诗中称赞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

在苏轼遭到贬谪、流放之时,朝云也渐渐长成,她变得坚强成熟起来,不仅是苏轼的妻妾,也成为了苏轼精神上的知己与挚友。

一日,苏轼因国事与司马光吵得厉害,而司马光依然固执己见。苏轼回到家时,把长袍扔在椅子上,向朝云叹气说:司马牛!司马牛!”朝云“扑哧”一笑,苏轼也跟着笑了起来。

又有一次,苏轼退朝回家,晚饭后,他指着自己的腹部问侍妾:“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一肚子学问”,一答:“一肚子墨水”,还有一说:“一肚子锦绣诗词”。苏轼摇摇头说:“都不是”。王朝云笑道:“您肚子里都是不合时宜。”苏轼闻言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寄托了苏轼人生之感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是传诵一时的名篇,朝云亦常为其吟唱。但每每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时,她便会感于句中所寓悲情而恸哭,她说:“所不能竟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朝云死后,苏轼竟终生不复听此词。

苏轼年谱上说,朝云是到了黄州才由侍女转为侍妾的。元丰六年(1083年),朝云在黄州为苏轼生下一子,苏轼为他取名为“遯儿”,“遯”即“遁”也,表达了其时苏轼已无意官场的心意。遯儿满月之时,苏轼曾作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惜这个孩子并没实现父母的心愿,十个月时,便在南京患病而死。朝云和苏轼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朝云终日躺在床上,精神恍惚。

这期间,苏轼最好的朋友陈慥经常来看望苏轼。说到陈慥我们并不熟悉,但如果说到他的字“季常”,以及“河东狮吼”的典故,大概就无人不知了。陈慥以惧内之癖垂名千古,来源于苏轼的一句戏言。苏轼曾在一首诗中写道: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其实陈慥生活得十分自在,陈慥的夫人也不过是嗓门有些大,苏轼也只是开个玩笑,不想陈慥怕老婆的名声却从此流传千古,“河东狮吼”也成为了惧内的代称。

苏轼在黄州时,已经开始钻研佛道,练习瑜伽,研制丹药。受苏轼的影响,朝云也开始研究佛法,二人的关系逐渐成为一种志同道合之谊。

苏轼被贬惠阳(今广东惠州)时,朝云才31岁,苏轼却已年近花甲。虽然他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乐观放达,但人们都明白,他在政治上已很难东山再起。两人虽然年龄相差很大,却十分相爱。

随着家势的每况愈下,曾经簇拥在苏轼身边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陪他长途跋涉、共赴荒蛮的只有朝云。对此,苏轼内心充满感激,并写下了许多诗词赞美她,这些诗词在情爱中带有很强的宗教色彩。他写道: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这首诗的小序说:“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意为朝云不像白居易的侍妾小蛮那般,在白居易年老时离开了他,而像通德,终生陪伴伶玄。他把朝云比作天女维摩,说她抛却华美的舞衫,专心礼佛,片刻不离丹炉。一旦仙丹练就,她将进入仙界,再不像巫山神女那般为尘世所羁绊。

在另一首词中,这种爱情升华为宗教的情感则更为明显,朝云更似苏轼心中圣洁的女神: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撒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绍圣二年(1095年),苏轼决定在惠州自己盖房子。房子共有20间,建在河东的一座小山上,北望可以看到河上风光,东眺则能看到隐没树林中的一座寺院,春睡之时,寺院钟声伴随花草之气悠悠传来。另有善于闲谈的翟秀才和慷慨赊酒的林老太为邻,可以说此处虽然清贫,却足可作为苏轼、朝云与孩子们的安乐之所。可惜这年的7月5日,房子还未建好,朝云感染瘟疫,不幸身亡,年仅34岁。因为苏轼的儿子出外运送木材,并未在家,朝云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

按照朝云的遗愿,苏轼把她安葬在惠州城西丰湖边的一座小山丘上,这里距离一座佛塔和几个寺院不远,坟墓后面,山溪如瀑布般落下,清水流入碧色湖中,是个绝佳的幽静之所。

这年十月,梅花盛放。苏轼写下诗句:“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正是长眠地下朝云的写照。

此后,苏轼的人生履历中再没有留下过任何女子的痕迹,朝云成了东坡居士爱情的绝响。朝云是天上的云霞,抬眼可望却触手难及。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更思卿”,这是在朝云死后,苏轼无奈而深情的低语。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进入了弥留之际。他的好友维琳方丈对他说道:“现在,要想来生。”苏轼说道:“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钱世雄站在一旁说:“现在,你最好还是作如是想。”苏轼最后的话是:“勉强想就错了。”

儿子苏迈上前请示遗言,但是苏轼一言未发,便去了。

這一年,他64岁,距离当年的月圆只剩几天,他再次想起生命中的过客,想起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想起堂妹、王弗、王闺之、朝云,又想起千里之外洞庭湖畔的弟弟子由。月之阴晴,人之聚散皆是平常,苏轼的一生如清风霁月,来去自如,其他的事又何必苛求呢,只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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