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润公司与对外贸易往事
2019-02-06江东瑜
江东瑜
1980年的中国发生了很多事。春节期间全国各大城市猪肉敞开供应,让市民过了一个油水充沛的节日。很快,鸡蛋价格也随行就市,市民们隐约感觉到:市场回来了。
这一年里,政府部门最大的事是财政“分灶吃饭”,地方政府有了一定的财政自主权,其中就包括地方企业的收入。还有,这年3月,深圳正式成为经济特区,这片热土万众瞩目。
在众多大事之中,有一件“小事”容易被遗忘,这年的5月16日,国务院下发了《广东、福建两省会议纪要》的批示,史称五十号文件。核心内容是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广东、福建两省拥有更多对外贸易自主权。当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被归类于“外贸体制改革”的文件,将会引发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变化,最终把“中国制造”拥上国际经济体系中的王座。
开 闸
五十号文的出台在香港引发了关注。1980年下半年,位于香港的华润公司异常繁忙。会议室的灯光通宵达旦,发言声、争论声,还有时不时的叹息声,回响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气氛颇为紧张。
内地的一纸文件怎么会引发一家香港公司如此大的反应?这是因为早在1955年,华润就经外经贸部批准,成为代表中国14家外贸出口公司,拥有150多类、上千余种商品在香港出口贸易的总代理。20余年来,内地经由华润与外部世界联系,“中国出口”磕磕绊绊地走向了世界。
当时的“中国出口”在陌生的市场中地位尴尬,一些内地企业对商业规则重视不足的现象也令人担忧。华润当时的报告中,列举了不少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事件:新加坡的罐头规定在招贴上有英文,否则要罚款,但出口企业迟迟不贯彻实施,妨碍销售;轻工业品中有十多个合同己到交货或装船期,但内地尚无消息;按照规定,一船应该装200头猪,供应方为了省运费,硬塞了400头,到港后只存活了1头,还被香港以虐待牲畜的罪名罚款700元港币。如此种种导致的损失和浪费不可估量。“一等商品,三等包装,五等价格”,令人惋惜。
早在1938年就扎根香港的华润公司,对市场运作并不陌生。可是,在港出口贸易总代理的身份并不能改变“中国出口”的被动局面,华润只能尽量做好拾遗补缺的工作,艰难地维护着出口贸易的运转。谁都知道这套体制需要改变,但是改变真的到来时,却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五十号文规定的“两省试点”很快就扩大到了三大直辖市,而后又加入了一个省份。短短一年间,沿用30余年的外贸体制迎来巨变,华润的代理垄断权就此终结。这意味着华润精心呵护了数十年的外贸渠道、客户、商标、经销商队伍,将会移交给各家外贸出口公司。这无疑是割股之痛。
可是,“中国出口”各自为战带来的混乱局面出乎决策层的意料。从前,贸易是个被怠慢的行业,从没和市场打过交道的人们很难理解市场运作的复杂性。
外贸体制改革打开了通向国际市场的渠道,开闸放水放出来的是对财富的追求。“分灶吃饭”后的地方财政有多饥渴,冲进市场的动力就有多强大。一下子涌入香港市场的各地产品层次不高、品种雷同,低价竞销无法避免。更有甚者,各地人员缺乏基本的市场知识,没有听说过信用证、从未见过报关单、看不懂合同的一起“猛龙过江”,结果当然是乌龙百出。
才卸去出口总代理身份的华润,又要担当起出口业务总教官的角色,还要负责联系协调。1981年,华润培训各省市选派来港学习的人员就多达262批,1160人。借助华润培训的人员,各省市陆续在香港开办起贸易公司。靠着华润“扶上马再送一程,马也送你了”,中国内地产品通向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孵 化
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香港制造业的繁荣是今天无法想象的。十年间,600万港岛市民中20%从事制造业,120万产业大军把香港打造成了世界制造业的重镇。但香港毕竟只是一座城市,制造业很快就达到了饱和。加之东南亚经济崛起,香港制造业遭遇了强劲竞争。1980年代,内地的改革开放给了香港一个契机。内地取之不竭的劳动力、广阔的空间,对制造业成本激增的香港而言,无疑是个充满希望的乐园。
但没有资金,没有技术,没有设备,要让内地的产业机器运转起来,不是那么简单。关键还有人的问题,港商和内地商人之间,经常陷入“鸡同鸭讲”的尴尬境地。
卸任出口总代理的华润看到了其中的机会:发挥大陆与香港之间的桥梁作用,转型自营出口。贸易这种事,就是要在市场中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懂市场,懂内地,也懂香港,华润开发内地制造业的最大特长,就是40年来从市场中汲取的养分。统称“三来一补”的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料装配、补偿貿易,是华润从香港出口制造业“偷师”的成果,成了为内地制造业一穷二白的家底量身定做的“轻装模式”。
中孚,古老《周易》中的异卦,寓意诚信。华润属下经营国产家电的就叫中孚行,这是个港味十足的名字。1981年,中孚行的容华东走进了顺德县北滘公社塑料金属制品厂,他拿出一台塑料电风扇,询问能不能做出同样的产品。厂长表达了技术上的自信,但对原材料进口和模具开发颇感困扰,容华东当即表示这些都由华润来帮助解决。几个月后,中国内地第一台全塑料电风扇在这座乡镇小厂里诞生。这个小厂就是后来的“美的”。
后来人们所熟知的诸多民族工业品牌的直接哺育者,容声冰箱、三角牌电饭煲、雪花牌冰柜、佛山照明、康佳电视、南孚电池等,都与华润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
就在这一年,华润的投资权限从100万元扩大到2000万元港币,今天耳熟能详的“孵化器”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物,1980年代的出口外贸企业就承担了孵化“中国制造”的使命。这条路是突破体制机制限制,闯出来的。
1987年,香港市场上音乐贺卡开始流行。华润属下的华科电子看到了商机,刚刚入职华科公司几个月的陈明主动拜会了香港最大的贺卡生产商,并留下载有五首歌曲的国产集成电路芯片样品。港商试用下来表示满意,回复说可以定500万个芯片,但要求降价。谈价这样很正常的市场行为,却是旧有模式下的禁区。价格是企业甚至国家统一而既定,区区一个业务员有什么权力去谈?是要大单子,还是循规蹈矩?犹豫再三后,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陈明答应了港商的要求。这一答应可不得了,主管勃然大怒,事情闹到董事长面前。沉吟良久,时任华科董事长赵隆俊说了一句话:“这么一张单子我们干嘛不接?”——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很难体会到其中的震撼,在那个时代,把握市场机会的思维压倒了计划禁锢的思维,需要极大的勇气。
这份勇气带来了丰厚的回报,500万个国产集成电路芯片带来的不只是嘹亮的歌声,更是“中国制造”打破日本、台湾在香港芯片业垄断地位的初鸣。
也是1987年,华为在深圳创立,香港代理销售的用户交换机是它的第一桶金。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凑巧。
考 验
1980年代是風起云涌的时代,搭载上国际市场快车道的“中国制造”以星火燎原之势茁壮成长。苏南模式、温州模式相继诞生,大大小小的出口代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香港经济顺势转型,“三来一补”的灵活模式大大加速了香港制造业的转移,1985年香港的转口贸易已经超过了出口制造业。生产端后移到内地,销售端摆在香港,双方发挥所长、各取所需,进入了内地与香港双赢互惠的繁荣时代。
此时的中国外贸进出口行业已经变得普遍,民营企业也加入了战局,而且风生水起。其中翘楚要数牟其中,“罐头换飞机”的事迹传颂一时。出自华润门下的外贸人才成为了中国外贸行业的骨干,在各大外贸出口企业的高管中占了半壁江山。而华润的自营模式也开始了国际化道路,一时之间风光无限。
1990年代,华润国际的办公室就位于美国纽约曼哈顿的世贸双子塔,俯瞰着大楼脚下的商业文明中心。不远处的第五大道,华润国际的门店跻身于全球顶级品牌中间。可是,在大幅扩张的红火之下,隐藏着危机。“中国制造”的全球布局,绝非坦途。
1993年,来自华科电子的考察团连续三次从香港飞抵莫斯科,目的是与俄罗斯第一研究所洽谈合作,建立一座集成电路工厂,生产当时国际领先的六英寸芯片。俄方表达了极大的诚意,合作前景看上去一片大好。
各占50%股权的工厂在伏特加和红菜汤交织的香味中开始兴建,没有人料到,这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俄罗斯多变的政局环境对企业而言绝非利好,双方的工作习性及思维方式几乎全无合拍之处。
中方市场打拼出来的高效率是俄方无法配合的,中方全球采购的商业意识是俄方无法接受的。这时已经习惯了市场思维的中国人仿佛遇到了十多年前的倒影,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反反复复几年工厂建成勉强投产时,产品已经落伍。这次“中国制造”的海外合作尝试归于失败。
这不是孤立现象。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中国企业走向海外的第一波高潮,几乎每个省市都拿出了“家底”,来到香港这个面向世界的前沿,构筑起耀眼的窗口。就连相对贫瘠的西藏也想方设法挤出资金,赶来成立贸易公司。在“野蛮生长”的长夏,谁先为“凛冬将至”做好准备,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华润是在港中资企业中为数不多的警觉者之一。
“中国制造”面对的是变化无常的国际市场,产业的兴衰决定了企业的成败。纺织业曾是中国外贸出口的创汇大户,华润纺织曾被誉为华润的半壁江山,是华润集团在1980年代得以迅速发展的功臣,创造的价值常年稳居集团整体利润一半以上。但是,到了1990年代初,由于新技术、新的经营模式颠覆了业界格局,中国纺织业迅速失去了市场。华润以敏锐的市场感觉迅速做出反应,1995年开始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从华纺着手清理整顿下属公司业务。此后,前期盲目扩张的国际化项目也进入了清理名单。清理整顿工作在1996年达到了高潮,这一年接掌华润的谷永江果断承认国际化失败,海外业务全部关闭,在港业务根据产业状况进行了调整聚焦。这是一次未雨绸缪的危机应对准备。
1997年7月2日,亚洲金融危机从泰国爆发,第二年危机延烧到香港,港岛一半的货币财富在这场危机中化为乌有。刚刚经历了一轮强势扩张的中资企业成了重灾区。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破产,粤海集团资不抵债,还有广南、中旅纷纷出事,中字头的“红筹股”从股市明星的宝座跌落。
华润挺下来了,成为在港中资企业中少有的幸运儿。它受到了冲击,但并没有被动摇,整体上始终保持着盈利状态,已历时两年多的清理整顿为它赢得了生机。
“中国制造”也挺下来了,1998年中国出口超出前一年30%,没有像“亚洲四小龙”那样陷入长期低谷。有人说,“中国制造”是幸运的,其实命运只垂青有准备的玩家。
那一次清理整顿,为华润打开了新的道路,它也开始尝试其它领域,业务重点转向基建领域。其中的市场逻辑很朴实,制造业提升离不开基建支撑——要有路以供人员往来,要有厂方设施,要有电力供应,缺一不可。于是,华润开始大举投资水泥厂和发电厂。“立足香港,背靠内地”转变为“立足香港,面向内地”,“背靠”改为“面向”可不是修辞需要,而是角色的转变。曾经引领“中国制造”融入国际市场的外贸出口企业,将会转型为服务于“中国制造”的投资型企业。这个角色变换的跨度不可谓不大。
1996年9月,华润参与投资的彭城电厂,比国家额定工期提前100多天建成投产。成为国内首家完全脱离电力系统之外的独立发电企业。这座装机总容量仅为60万千瓦的中小型火力发电厂,却创造了诸多电力企业建设视为标杆的“彭城模式”。7年后,华润电力开始在全国开疆扩土。没有充分的电力保障,谈什么制造业腾飞?这不仅是企业投资的眼光问题,也是市场思维的深度差别。改革开放之路,中国人和中国企业收获的不仅是财富,还有更宝贵的市场意识,这才是“中国制造”的核心竞争力。
(作者系冰川思想库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