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的小说欣赏观研究
2019-02-03王冉肖南
王冉 肖南
摘要:金圣叹的小说欣赏观指出了小说阅读与欣赏的区别,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应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性,潜入小说文本,从“无字句处”读出字句来,体会作品所营构的情境,并通过对上下文的仔细赏析,充分发挥再造想象和联想的作用,挖掘出作品潜藏的深层意蕴,体会作者的艺术匠心及小说文本带来的审美体验。这种独树一帜的小说欣赏观代表了当时小说欣赏理论的最高成就,颇值后人承继。
关键词:金圣叹 小说欣赏 主观性 再造想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9)23-0106-02
明末清初,我国的小说理论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大繁荣。生活于明清之际的杰出的文学评点大师和小说理论批评家金圣叹,以其创见迭出、影响深远的文学评点和标新立异的小说欣赏观独树一帜,代表了明清两代小说欣赏理论的最高成就。金圣叹的小说艺术批评理论虽然是建立在小说批评的基础之上,但却不是为了批评而批评,而是以小说艺术欣赏为最终目的的,提出了许多至今仍有借鉴意义和审美价值的命题。
一、对小说阅读与小说欣赏的区分
小说阅读主要指被故事情节吸引而进行的读书活动,指看文本并领会其内容。小说欣赏是指读者在作品的魅力吸引下主動、自由地参与完成的一种审美活动,旨在享受美好的作品深韵并领略其中的趣味。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又在第十六回回前批中说:“读书随读书,定非读书人。”[1]136明确反对仅限于阅读故事而“不理会文字”“随读书”的现象,指出读者要在立足于小说文本的前提下,充分发挥想象和联想的作用,对文本精研细读,用心体会,才能挖掘出作品潜藏的深层意蕴并体会作者的艺术匠心。如果读者仅限于了解故事情节,满足于猎奇传奇故事的大略梗概,不能深入到小说文本中去体会欣赏语言文字运用、情节安排、人物形象刻画等艺术特色,就成为小说阅读了。满足于被故事情节所吸引的小说阅读,虽然也能够给读者带来娱乐,但读者无论如何也很难体会到深层次的审美愉悦。
二、要求读者与作品相统一
金圣叹的小说欣赏观体现在,读者在阅读时首先要移身局中,设身处地,尽可能完整地把握文本内容;而一旦获得对文本的把握后,又要跳到局外,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以便发挥想象,深入体会。当然,在具体的阅读过程中这两个方面是很难分辨的。他认为理想的阅读是在从语言文字出发抓住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同时,又从想象中领悟字句的妙用,能够“见文观心”。并且说道:“见文不观心,莫读我此传”[1]60(第五回夹批),同时,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也写道:“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可见,金圣叹是要读者在阅读文本时一定要领会作者的用心,即读者要与作品相统一。他时时不忘读者是一个能动的主体,读者在接受作品提供的语言、形象的同时,还主动再现作者的情感意象,思索形象中的意义。他在《水浒传》第二十七回夹批中说道:“又欲疾读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试一思之。愿天下后世之读是书者,至此等处,皆且止试思也。”[1]239在金圣叹看来,审美不仅是被动的接受,更是主动的创造,不但要感受体会,还要“且止试思”,进行思考判断。如金圣叹在《水浒传》第五回回前评道:“以大雄氏之书,而与凡夫读之,则谓香风萎花之句,可入诗料。以北《西厢》之语而与圣人读之,则谓临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贤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则如耐庵之书,亦顾其读之之人何如矣。”[1]56在此,金圣叹抓住了小说阅读欣赏的主观性,并指出同一部书在不同的读者那里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理解和评价,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就在于读者的观点、生活经历、艺术修养和审美趣味各不相同。
金圣叹除了要求欣赏者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还揭示出小说欣赏的另一条重要原理,即具有一定艺术水平的作品,要求读者具有与之大致相适应的欣赏能力。如在《水浒传》第十六回回前批中,金圣叹通过分析研究,把林冲、曹正视为联系鲁达、杨志两个人物的线索,把张青和一把戒刀视为联系鲁达、武松两个人物的线索,并随后批到“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指出读者若不懂得艺术欣赏,便看不出作者创作作品时的良苦构思,就只会随书看表面文章,而体会不到其深层含义。正所谓“对于不辨音律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音乐对它说来不是对象……因为对我说来任何一个对象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能感知的程度为限。”[2]79对于中国古典小说而言,往往较少正面而直接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过程,更多是通过人物行为、对话和环境描写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就需要读者敏感而细心地鉴赏才能领会。因此,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必须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入得书中,和作品融为一体,并注意不断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和欣赏水平,只有这样,才能加深对作品的理解,进而领略书中的妙处。
三、要求读者发挥联想想象能力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一方面,语言可以细腻地刻画人物形象,展开故事情节,表达思想情感;另一方面,语言也有其不足之处,它不能直接呈现出画面形象,甚至语焉不详。因此,读者在进行阅读欣赏时,往往需要借助想象性的心理活动,把作品的字句转化为内心认知,从而重建完整的艺术形象。由于不同的叙描方式,在激发读者的想象方面效果也不相同,金圣叹认为,不管遇到哪种叙描方式,读者都应该尽力活跃自己的想象。他不仅要求读者对小说的直接描写勾画出具体形象,而且要求读者通过想象,对间接描写也勾画出具体形象,由于想象的空间是无穷大的,这就使读者头脑中的形象比小说直接描写的形象要丰富得多。如《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写梁山泊众好汉和李逵劫法场后,浔阳江、揭阳岭上的众好汉在张顺带领下随后赶来。原文:“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哭拜道:‘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庄上,叫了许多相识。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金圣叹在此处批道:(这段话)“补出(张顺)数日中又苦又急”“补出张顺寻李逵不着又苦又急”“兼补出李逵自去行事,无一人与他商量”“补出浔阳江心兄弟二人又苦又急”“补出揭阳镇上穆薛三人又苦又急”“补出揭阳岭上四人又苦又急”[1]348。作为一种间接描写,张顺的补叙本来很简单,然而在金圣叹看来,读者则应由此联想到在梁山众好汉和李逵劫法场的同时,在其他空间里发生的许多事情。
此外,在欣赏作品的基础上,读者还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于“无字句处”读出字句来,即透过文字表面,深入挖掘故事的深层含义和作者的寫作意图,如此,不仅能够读出艺术的美感,还能试图体验作者创作时的构思和布局,从而上升到把握文学艺术规律的高度。金圣叹在《水浒传》第五十九回夹批道:“文章之妙,都在无字句处,安望世人读而知之。”[1]530所谓文学作品的妙处就在于,它要以情动人,此处的“无字句”胜似“有字句”。一部作品若要真正发挥起作用,必须有读者的参与,使读者进入角色,因为“读者在生活中积累了各种各样的感觉经验,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小说中各种叙描所提供的信息唤醒读者相应的感觉经验和形象记忆,读者就以此为根据展开想象,使艺术形象在头脑中活动起来。”[3]151从而领悟到了作家没有写出的内容,自然就会对之产生极大兴趣,美感体验也便由此而来。如《水浒传》第十八回写何涛带领公人乘船追捕晁盖等人:“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金圣叹在此批道:“‘只听得三字,纸上如有一人直闪出来;‘住了船,听时,五字,纸上如有一人复闪入去。写得变诡之极”[1]156,生动形象地描述了读者在阅读小说时的再造想象,既讲了想象的内容,又讲了想象的递进变化。这种在文字信息刺激、引导下的想象活动,不仅使小说的艺术形象在读者的头脑中活了起来,而且还为进一步分辨、比较、研究各种艺术形象打下了基础。这就是金圣叹所谓的从“无字句处”读出字句来,如此,作品的审美价值,也恰好是在这“无字句处”体现出来。
为了使艺术形象在头脑中活跃起来,丰富作品的形象内容,作为欣赏和创作的统一论者,金圣叹更进一步地提出了再造想象的要求。高明的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时常常有意留白,他们会根据故事情节及人物性格的逻辑发展,想到一些在构思阶段没有想到的内容,但又不把这些东西写到纸面上来,而让读者在阅读中靠自己的想象给以合理的补充,从而给读者开辟想象和联想的广阔空间。对此,高明的读者在欣赏中就要发挥自己的联想和再造想象能力,构想出“无字句处”的具体形象,这样才不辜负作家的苦心。金圣叹说,“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无局、无思者也。而独能令千万世下人之读吾文者,其心头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摇摇有局,乃铿铿有句,而烨烨有字”,(《〈水浒传〉序一》)[4]3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并且,他还举了如何欣赏武松打孔亮一段为例说明这个问题:《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写武松把孔亮打入溪水之中后,未作具体描绘;后来写武松酒醉后掉进寒溪,冬月天道,“寒冷得当不得”“爬起来,淋淋的一身水”。金圣叹指出,“如此句‘寒冷得当不得,须知是两人寒冷得当不得;‘淋淋漓漓一身水,须知是淋淋漓漓两身水也。”就是提醒读者由此及彼,在联想中通过再造想象丰富形象图景的。
四、结语
综上,可见金圣叹小说欣赏对读者提出的明确要求,是在阅读小说文本的基础上,能够“见文观心”,在“无字句处”读出字句来,强调读者在阅读欣赏小说时,不应只看作者字面描述,还应结合常识和自己的认知,透过现象进一步挖掘人物的举止动态,加深对人物性格的理解,并充分发挥想象和联想的作用,在已有文字的启示下,读出文字没有写到的内容,只有这样方能真正理解作者的意图和小说的真谛,进而体会审美的愉悦。这些见解虽然大多建立在个人的审美经验之上,但却涉及了小说欣赏的主要方面,见解高明,有助于拓宽小说欣赏的审美范围,具有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金圣叹.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
[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刘欣中.金圣叹的小说理论[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
[4]施耐庵.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M].金圣叹,批评.陆林,校点.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张蕊
[作者简介]王冉,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美学;肖南,郑州市中原区桐淮小区小学,中小学一级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