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无字》中女性的爱情悲剧
2019-02-03王玉莲
王玉莲
摘 要:张洁在《无字》中梳理了吴为家族三代女性的爱情悲剧,写出了女性生命和爱情的苍凉和悲怆,对男性权力意识和政治意识包裹中的爱情神话进行了后现代式的颠覆和解构。
关键词:《无字》;女性;爱情悲剧
作者简介:王玉连,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外国文学教学与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6-0-02
张洁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文坛上最引人注目,也最富争议的女作家,她以创作具有女性意识和反映女性问题的作品著称。在张洁早期的创作世界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爱和信任。在以《爱,是不能忘记的》为代表的早期作品中,张洁怀着赞赏之情和深深的爱,以优雅的笔调,绘声绘色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温婉而悲伤的爱情故事,发掘人们心灵中的高洁情操。张洁此时对爱情的理解过于理想化,她把爱情的情感意义视为最神圣的东西,期待着男女之间真正的协调、合作与拥抱,呼唤着爱的回声。她渴望着生活永远像人们所向往的那样美好,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理想人物,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超越一切的坚贞不渝的愛情神话。
而在张洁近年的小说《无字》中,则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苍凉感与悲怆感,读后让人有一种心疼如绞的感觉,产生人生如梦的慨叹。虽然《无字》延续的仍然是张洁一贯的女性情爱的主题,但人类这一永恒思慕与向往的爱情主题却不再让人向往与渴望,而是演变成一曲女性爱情的悲歌,充满痛苦和忧伤。在《无字》中,原本自由率直、生动活泼的聪慧女性在无形的压力下,渐渐变为谦卑温顺的妇人。她们的生活沉重而压抑,面对的要么是生活的无奈,要么是死亡,女性鲜活的生命在绝望中逐渐走向枯萎。
小说《无字》重点讲述了吴为家族三代女人的爱情和婚姻遭际,铺陈了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和叶志清、吴为的母亲叶莲子和顾秋水、吴为和胡秉宸三对男女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恩怨。但不管时代怎样变化,人物性格怎样发展,女性的命运却一成不变,她们飞蛾扑火般地追求爱情,换来的是绝望的人生悲剧。张洁在《无字》中,以一种冷酷悲凉的叙事,将人世间男男女女对待爱情的虚幻的想象,无情地毁灭了。
小说没有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来讲述三代人的故事,而是以第三代女人吴为作为叙事主体,建构起一个纷繁复杂的庞大结构。故事在离婚后疯了的吴为对自己一生的回忆中展开,她在追忆自己与丈夫胡秉宸及其前妻白帕的复杂关系以及丈夫叱咤风云的革命经历时,穿插回顾了母亲叶莲子、外祖母墨荷爱情上的失败和悲惨的命运。吴为追溯了外祖母和母亲充满磨难的一生:墨荷被当作生育机器大出血而早逝,叶莲子历尽流离贫困却被抛弃,吴为顶着流言蜚语追求爱情却因婚姻失败而“发疯”。三代女人的爱情遭际一脉相承,都以爱情理想的幻灭、以爱情的失败告终,她们都是经历了无数的饥饿、暴力、唾弃、离乱沧桑的不幸的女人。并且三代女性都有一个特点,不喊叫不埋怨。叶莲子也曾喊过一回,那是在墨荷即将去世的时候,她为挽留母亲奋力喊过一回,之后再也没有喊过。“不要说这样的喊叫,连一般的喊叫也没有。不论遇到什么灾难,她倒更加闭紧嘴巴。不但她不喊,吴为和禅月也不喊叫。如果说以叶莲子顶门立户的叶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们不爱喊叫”。三代女性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她们对爱情始终抱着期待。
第一代女性墨荷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女人,出身于殷实的地主家庭,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父亲是一个“本世纪初石炭窑子里的业余猎人兼地主,很奇怪地迷恋知识”,给女儿取了“墨荷”这么一个文雅的名字,与文房四宝之一的墨盒谐音。墨荷小姐本来心性极高,但听从父母之命嫁给穷困潦倒的叶志清之后,被婆家当成长工使唤。虽然出生贵为小姐,却沦为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叶志清并不怜惜妻子,经常逛窑子,还让墨荷每年怀孕生育。她一连生了七八个孩子,都未能存活,只有女儿叶莲子不知世事险恶地存活下来。繁重的家务,低下的身份,无爱的婚姻,使墨荷终于在34岁时生又一个孩子时难产而死,婆婆一把火将墨荷的尸身烧成了灰。火光里,她的尸身突然坐起来,流下一滴清泪。墨荷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代表,具有坚韧、勤劳、善良的品德。同时她的悲剧命运也是对男权社会下男尊女卑性别文化的深刻批判,墨荷的麻木、无知、忍耐以及女性意识的缺失也是其悲剧发生的原因。但即便如此,墨荷在叶家默默无言的劳作中,有时也会在心里想象着一个说不清楚的意中人,常常做着白日梦。
墨荷的女儿叶莲子的婚姻并不比她母亲强多少,尽管她上过学比母亲有文化。在母亲墨荷死后叶莲子就开始了她的悲剧,奶奶不疼爱,叔叔婶婶不停责难,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为了摆脱无爱的家庭,为了追求有爱的婚姻,她对抗父亲,自己选择嫁给了兵痞顾秋水。结婚后的头两年,借着两人之间的那点情分,有过一段幸福时光。但这乱世中的婚姻,注定悲剧。顾秋水作为旅长的副官,只能随着战事跑腿,从重庆跑到了香港,很快就有了新欢。无奈的叶莲子带着女儿吴为追寻到香港,遭到丈夫冷遇和虐待,被抛弃后过着近乎乞讨的生活。本来叶莲子是一个独立坚韧的女子,她的一生都是靠自己在苦苦支撑。但她总要把精神寄托在顾秋水身上,无论顾秋水怎样羞辱折磨殴打她,她都无怨无悔。叶莲子生活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年月,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连养活自己都困难的兵痞子顾秋水,做了从一而终观念的牺牲品。她一生都生活在这个男人的影子里,独自守候她所谓的爱情,尽管被抛弃她也没有怨恨她的丈夫,靠回忆婚后那两年短暂的幸福时光来守护妻子的身份。叶莲子至死都认为一家之主非男人莫属,纵然带着幼女受尽人间极致的苦难、耻辱,她嫁鸡随鸡的思想无法改变,仍然苦苦企盼着与顾秋水的团圆。
第三代女性吴为是一位事业有成的作家,她出生在旧中国,跟随母亲遍尝人间疾苦、受尽凌辱,从小缺少父爱。新中国成立后她接受了高等教育,是新时代的女性,有个性、有思想、有独立的人格意识。她跟墨荷叶莲子们的生命形态完全不一样,一样的是对爱情的幻想,她一直在追求着一种理想的爱情。她像那个时代的年青人一样,热爱革命,崇拜英雄。所以,当老干部胡秉宸出现时,她以绝对崇拜的心态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爱得像她的母辈们一样含垢忍辱。胡秉宸符合了吴为对爱情的全部想象,他出身好,受过大学教育,留过洋,参加革命立下战功,是个革命家、英雄;他比她大20多岁,有着父亲般的成熟;而且他还有情趣,“学贯中西,精通古今爱情典籍”,尽管他比吴为还要矮半个头,但他的内涵、教养、谈吐征服了吴为。吴为敏锐、尖刻,富有文人的激情,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个异类,“她从小到大,一言一行总是不符合社会规范”。由于生活和家庭的苦难的影响,使她对社会有一种自觉的反叛,她没有正常的家,但有一个私生子,所以被看作狐狸精。胡秉宸以及世人都用有色眼镜来看她,认为她风情、没脸没皮。事实上吴为非常单纯、不谙世事,三十多岁的吴为是“永远的二年级女大学生”,对爱情完全没有任何经验。“她以绝对的崇拜开始了与胡秉宸的恋爱,而以完全的失望结束了这段婚姻” [1](p30)。
在《无字》中,张洁用三代女人的婚姻和情感经历,打碎了女人对爱情和婚姻的幻想。女性终其一生不顾一切与爱情作战,却发现一切的追寻都是徒劳的,女人的悲剧命运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吴为家族的三代女性经历了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迁,女人们也在不断改变自己,并试图反抗和改变自身命运,但在爱情和婚姻中,对女性的不公正待遇并没有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消减,它反而变得更复杂、更不堪。第一代女性墨荷的婚姻是包办婚姻,没有自我,没有女性的自主权,在家中被当作工具受尽奴役;第二代女性叶莲子的爱情和婚姻,虽迫于现实的无奈,却是自主的选择,然而婚后的她肉体上要受饥寒交迫的折磨,精神上也被肆意凌虐奴役,最后還被遗弃,但她依然执迷不悟的为男人守候。第三代女性吴为是一个自主、自立的知名女作家,自由的恋爱,自主的婚姻,但爱情婚姻依然让她含垢忍辱,遭受骂名。第一次恋爱给她留下一个私生子,为她烙下了“破鞋”的印记,第二次恋爱给她带来的是一个阴谋算计的无耻男人,吴为在爱情上的无限度付出和牺牲为她带来的只是背叛,最后使她绝望地走向疯狂。在《无字》的开始部分,张洁写道“二十世纪初的女人与现时的女人相比,那一个天地未必更窄,这一个天地未必更宽”。小说中吴为的绝望也代表着张洁的情感诉求的绝境,女性想在爱情婚姻中追寻男性对女性情感的认同是不现实的,是乌托邦的幻境。吴为始终仰慕一个男性的爱情神话,这是她悲剧的根源。她的一生是灵魂苦斗的一生,她追求圣洁纯美的爱情婚姻,向往爱情至上、和谐自愉的两性关系,却惨败在男性神话之下。“她以理想作为自己的生命常态,并为平庸的生活涂上理想的光辉” [2](p53)。所以当胡秉宸头上的光环被时间和距离打磨得荡然无存后,吴为认清了胡秉宸的真面目,爱情幻灭的打击使她陷入极度焦虑的精神崩溃状态,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无字》中主要塑造了三个男人的形象:叶志清、顾秋水、胡秉宸。这三个男人出身不同,所处的时代迥异,但对女人的态度却惊人地相似。他们并不忠实于某个女人,全都与多个女人有染。他们没有感情上的负担,也不渴望和怜惜爱情,情感干涸呆板。张洁在对这三个男人的塑造中,用了反讽的手段,让光彩神圣、主宰一切的男性神话坍塌,现出庸俗无耻虚伪的本质;让沉溺于男性爱情神话中的女性绝望,走向毁灭。在男权中心的社会里,女性用一生、用生命和尊严来追寻的爱情理想几乎无处安身了,情感和关系亦被异化。张洁用三代男人对爱情婚姻和家庭的态度解构了女人的爱情神话,同时她也对男权文化、社会以及历史进行理性的审视与批判。
张洁在《无字》中,以半个多世纪来发生在中国的战争离乱与动荡阴霾为全书背景,通过女作家吴为及其家族三代女性的爱情婚姻故事,展示了吴为家族几代女性的悲剧命运,揭示了20世纪中国女性饱受的耻辱与苦难。张洁在《无字》中表现出对女性婚恋的深深无奈和悲观,写出了女性命运的沉重,写出了男权文化遮掩之下女性爱情的剧烈痛苦。
张洁对男性大概是有恨意的,但女性指责男性、控诉男性的同时也要反省自身。在《无字》中,张洁对女性自身也进行了反思。因为圄于传统文化思维,受到社会习惯中的性别歧视的影响,女性执着于家庭观念,缺乏独立的人格意识,有着依附男人的奴性思想。中国女性的悲剧多是因为女性对男性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让女性对男性不依赖、不抱过多幻想,可能是女性真正独立行走人生的必经之路。女性在有了生存能力、实现了经济的独立之后,再有女性的自主意识、做到人格的独立,那么即便面对仍然残存的男权意识的围堵,真正实现女性独立或许是可以实现的。
参考文献:
[1]孙祖娟.超度情爱[J].荆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4).
[2]陈迪泳.故乡何事又重来[J].鄂州大学学报,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