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Romanticism”一词的两种译法看周作人早期文学观
2019-02-03杨淑尧
摘 要:1918年,周作人在北京大学讲授欧洲文学史,并编写讲义《欧洲文学史》及《近代欧洲文学史》两册,在讲义中周作人将“Romanticism”一词译为“传奇主义”和“理想主义”,这两种译法并非偶然为之,其背后蕴藏着作者在同一时期所主张的文学观及文艺理论。本文主要从“Romanticism”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传奇主义”与“抒情传统”,以及“理想主义”与“人的文学”等三个方面来探讨“Romanticism”一词中文译法背后的深刻含义。
关键词:周作人;Romanticism;“傳奇主义”;“抒情传统”;“理想主义”;“人的文学”
1918年,周作人编写的《欧洲文学史》作为“北京大学丛书”之三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作为我国第一部外国文学史教材,意义非凡。此后周作人继续编写《近代欧洲文学史》,但因作者与出版商意见不合,此书当时未能出版。其后数十年间,在止庵、戴大洪等学者的共同努力下,《近代欧洲文学史》才得以与读者见面。在这套教材中,周作人将“Romanticism”一词翻译为“传奇主义”和“理想主义”,这两种译法的背后蕴含着作者当时的文学观和文艺主张。为了厘清二者之间的关系,本文将从“Romanticism”一词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谈起,在此基础上,探讨“Romanticism”一词与“传奇主义”“理想主义”之关系,以及其中文译法背后所彰显的文学观。
一、“Romanticism”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
“从语源学上看,浪漫主义(romanticism)一词来源于欧洲中世纪各国用拉丁文演变的方言‘罗曼司(romans)所写的‘浪漫传奇(romance)。”“罗曼司”(romans)最初指的是与拉丁文相对的大众语言即白话,到12世纪左右,“罗曼司”一词渐变为用这种语言改编创作的白话历史故事,如《布拉特的罗曼司》。在其后的发展过程中,创作者们恰如其分地加入了想象与联想,“这就慢慢地将‘罗曼司的内涵从‘白话的历史转变为‘纯粹虚幻的故事”。现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一词第一次以书面形式出现是在18世纪的英国,“《剑桥词典》引用了格伦维尔的《锡德尼传》中的一段话:‘难道他那阿卡狄亚(即田园生活)的浪漫主义者不步他的后尘?——这里显然是指浪漫主义的思想和特征”③。18世纪以后,“Romanticism”一词得到广泛运用,浪漫主义由语言演变为一种文体,进而演变为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运动。
“浪漫主义”一词是近代从西方传入中国的翻译词,“浪漫主义”一词在中国的发展离不开梁启超、鲁迅等学者的大力推崇。1902年,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将小说分为两大类:“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用“理想”与“写实”形容浪漫与现实两派的文学特点,是浪漫主义初入中国的雏形。同年,梁启超在《新小说》第2期上首次刊登拜伦和雨果的照片,并翻译了拜伦长诗《唐·璜》中的《哀希腊》两首,对其大加赞赏,推动了浪漫主义文学在中国的发展。1908年8月,鲁迅在《河南》月刊第7号上发表了《文化偏至论》一文,指出文学上的“主智派”和“罗曼派”:“若主智一派,则在聪明睿智,能移客观之大世界于主观之中者。如是思惟,迨黑该尔(F. Hegel)出而达其极。若罗曼暨尚古一派,则息孚支培黎(Shaftesbury)承卢骚(J. Rousseau)之后,尚容情感之要求,特必与情操相统一调和,始合其理想之人格。”这里的“罗曼派”即指浪漫派。1907年,鲁迅在东京写就《摩罗诗力说》,1908年以“令飞”为笔名发表于《河南》杂志2、3期。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激赏摩罗诗派,并介绍了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奇、斯洛伐茨基、克拉辛斯基、裴多菲等八位浪漫主义诗人,其中“罗曼”“罗曼派”等词随处可见。1920年3月至6月,梁启超在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连载《欧游心影录》,记述了自己欧洲行的所见所闻,“浪漫派”一词在这部作品中粉墨登场:“百年来的思潮和文学印证出来,十九世纪的文学,大约前半期可称为浪漫忒派(即感想派)全盛时代,后半期可称为自然派(即写实派)全盛时代。浪漫忒派承古典派极敝之后,崛然而起。斥摹仿,贵创造,破形式,纵感情,恰与当时唯心派的哲学和政治上生计上的自由主义同一趋向。”这便是1920年前后“Romanticism”一词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背景。
在梁启超、鲁迅等学者之外,周作人也对“Romanticism”一词做了适当的翻译。1917年9月4日,周作人在鲁迅的推荐下受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编纂员,讲授欧洲文学史课程。根据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五四之前》中的记载,他“所担任的欧洲文学史是三单位,希腊罗马文学史三单位,计一星期只要上六小时的课,可是事先却须得预备六小时用的讲义,这大约需要写稿纸至少二十张”③,“这样经过一年的光阴,计草成希腊文学要略一卷,罗马一卷,欧洲中古至一十八世纪一卷,合成一册《欧洲文学史》,作为《北京大学丛书》之三,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此外,周作人仍在继续编写欧洲19世纪文学史,但这本文学史当时并未与读者见面,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五四之前》中谈道:“商务印书馆要出一套大学的教本,想把这本文学史充数,我也把编好了的19世纪文学史整理好,预备加进去,可是拿到他们专家审订的意见来一看,我就只好敬谢不敏了。因为他所书中年月有误,那可能是由于我所根据的和他的权威不合,但是主张著作名称悉应改用英文,这种英语正统的看法在那些绅士学者的社会虽是当然,但与原书的主旨正是相反,所以在绅士丛书里只得少陪了。”因此编好了的十九世纪文学史当时并未出版成功,这也从侧面体现了周作人翻译编写文学史的态度。90年后,止庵和戴大洪根据作者家属提供的资料整理出《近代欧洲文学史》一册,包括绪论、古代、古典主义时代、传奇主义时代和写实主义时代。至此,中国第一本外国文学史教科书终于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这套教材中,周作人将“Romanticism”一词翻译成“传奇主义”,但传奇主义文学并不仅仅指18世纪末19世纪初兴起于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而是将文艺复兴时期和19世纪初期的文学统称为“传奇主义”,并且在讲义中作者也不总是将“Romanticism”一词译为“传奇主义”,有时也将其译为“理想主义”,譬如在《近代欧洲文学史》第三章末尾云:“文艺复兴期,以古典文学为师,而重在情思,故可谓之第一理想主义时代。十七十八世纪,偏主理性,则为第一古典主义时代。及反动起,十九世纪初,乃有理想主义之复兴(Revival of Romanticism)。不数十年,情思亦复衰歇,继起者曰写实主义,重在客观,以科学之法治艺文,尚理性而黜情思,是亦可谓之古典主义之复兴也。”⑥如此,“Romanticism”一词在《欧洲文学史》及《近代欧洲文学史》中就有了“传奇主义”和“理想主义”两种译法,究其原因,与周作人自身的文学观及其受到的外来影响有关。
二、“传奇主义”与“抒情传统”
鲁迅作为周作人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其早期的文学观念及爱好对周作人影响甚远。“取《鲁迅的青年时代》等书中的有关介绍,与周作人对自家早年志趣的描述两相对照,可以看出情形颇为相似,其实正是他受到影响之处”。如上所述,周作人早期是极为追随鲁迅步伐的,但为何鲁迅在1907年、1908年相继发表的《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中将“Romanticism”一词翻译为“罗曼主义”,而周作人却将其译为“传奇主义”呢?这是周作人自身的文学观所致。
首先要厘清“傳奇”一词含义的演变。据悉,在唐代以前没有“传奇”二字连用的现象,关于最早使用“传奇”一词的文人历来存在争议,总的说法大致有二:“一是元稹,其叙写张生与崔莺莺爱情故事的文言小说即直接命名为《传奇》,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更名为范围更广的《莺莺传》;另一人是裴铏,他把自己逐渐完成的单篇传奇小说结集时题名《传奇》。”这一时期的传奇主要以悲欢离合的男女情事为主要内容,表现了唐代文人奇美浪漫的审美追求,成为小道娱情的范式。至宋元时期,“传奇”发展为小说学上的通名,在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中有关“说话四家数”之一的“小说”家门论述中可见一斑。正式把“传奇”作为小说文体概念使用的是元代学者虞集,他在《写韵轩记》中指出:“盖唐之才人,于经艺道学有见者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所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之传奇。”③这就蕴含了传奇的特点,即故事的奇异性和非真实性。此后,“传奇”作为小说文体名逐渐被大众所接受。“‘传奇小说或‘传奇最终成为始自唐代的文人创作的相对于笔记体小说而言的文言小说的文体定名鲁迅功不可没。”鲁迅于20年代所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唐宋传奇集》等书,可视为传奇小说研究的发轫之作,对中国传奇小说的源起演变过程做了系统的梳理。在《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一文中,鲁迅指出唐传奇与六朝小说的区别在于:“神仙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文笔是精细、曲折的,至于被崇尚简古者所诟病;所叙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澜,不止一点断片的笑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由此可见,鲁迅极为重视唐传奇中虚构手法的一面,但周作人却从传奇中看到了另外一面,即情思的表达。
周作人常说自己平生所学为杂学,“《唐代丛书》是杂学入门的课本”⑥。他对《唐代丛书》也是感情颇深:“《唐代丛书》因为版子都欠佳,至今未曾买好一部,我对于他却颇有好感,里边有几种书还是记得,我的杂览可以说是从那里起头的。”可以说《唐代丛书》养成了周作人的读书趣味。《唐代丛书》囊括了诗文、绘画、书法、地志、食谱、药谱等多方内容,视野开阔,妙趣横生,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九至十二集中所记载的一个个曲折美妙的传奇故事,如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会真记》、李公佐的《南柯记》等。“相比于唐宋元三代,明清两代‘传奇一词在小说学上的用法更为多元,从而使得‘传奇的外延与内涵愈益泛化”。即“传奇”不仅仅专指唐代传奇小说的文体概念,宋元时也指话本和拟话本,清代时指“长篇章回小说,包括历史、英雄、人情、神魔等各种题材”。这与周作人的读书喜好相应和,周作人在“十三至十五岁,读了不少的小说,好的坏的都有,这样便学会了看书。由《镜花缘》、《儒林外史》、《西游记》、《水浒传》等渐至《三国演义》,转到《聊斋志异》……《聊斋志异》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谈随录》、《淞雾漫录》等的假《聊斋》,一变而转入《阅微草堂笔记》”。可见,周作人早年读书当是沿着传奇的路子走下去的。传奇小说的一大特点是虚构手法的使用,但另一大特点便是以“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一方面是传叙事人物个体的情感,另一方面则又是著述者主体情感的渗透”③。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传奇小说的著作者对“情”的自觉追求,即“有情的文学”,如《莺莺传》中崔莺莺大胆冲破封建礼教追求爱情,《霍小玉传》中长安名妓霍小玉因爱成疾,这些传奇故事与周作人所追求的“抒情传统”相契合。在《我的杂学》中周作人指出:“古典文学中我很喜欢《诗经》,但老实说也只以《国风》为主,《小雅》但有一部分耳。说诗不一定固守《小序》或《集传》,平常适用的好本子却难得,有早印的扫叶山庄陈氏本《诗毛氏传疏》,觉得可喜,时常拿出来翻看。”《诗经》中十五国风取自各地民歌,表达了劳动人民的喜怒哀乐,个人感情色彩十分浓烈。周作人曾不止一次地引用《诗序》中的话,如在《圣书与中国文学》一文中,周作人谈道:“一切艺术都是表现各人或一团体的感情的东西;〈诗序〉里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可见,周作人十分重视文学的抒情功能,甚至一度将抒情功能的高下作为判断文学艺术好坏的标准:“他说艺术家的目的,是将他见了自然或人生的时候所经验的感情,传给别人,因这传染的力量的薄厚合这感情的好坏,可以判断这艺术的高下。”⑥在1932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中,周作人将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分成了“言志派”和“载道派”,并认为中国文学史便是由这两种文学潮流交相反复而形成。这里所说的“言志派”所言之志即与个人感情相类似。如此看来,传奇所追求的“传要妙之情”与周作人所追求的文学“抒情传统”两相一致。
在《欧洲文学史》及《近代欧洲文学史》中,周作人将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和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文学通称为“传奇主义”,最主要的原因是“以古典文学为师法,而重在情思”。在《近代欧洲文学史》第四章“传奇主义时代”绪论中,周作人指出传奇主义文学的一大特点:“一言以蔽之,则情思对于理想之反抗也。精神所在,略有数端。一曰主观。古典派文学,专重形式,至屈个性以从之。今则反是,欲依个人之感性思想,立自由之艺术,以能达本己情意为先,形辞句皆所不顾,所谓抒情诗派(Lyricism)也。”作者明确了传奇主义文学与著作者己身情思之关系,在其后的论述中作者多次谈到传奇主义文学“贵在情思”的特点。如介绍法国传奇主义文学时,周作人指出:“法国传奇派小说中,抒情派最先起,历史小说继之。前者本于主观,写个人情思,如Rene等是。后者本于好奇,仰慕中世,深致颂美,乃以想象之力,复起古代事物,著之篇章,虽虚实淆溷,论者或至谓即历史小说之名,亦不得立,顾著作本旨,第一寄怀古之情,初非用以教史事,则虽有失征,故无妨也。”周作人指出法国传奇派小说中的历史小说,虽然以“历史小说”之名冠之,但并不完全遵循历史之史实,中间仍掺杂着想象和联想,首要的还是抒发著作者的怀古之情。由此可知,周作人认为文艺复兴时期和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文学之共同点是“贵在情思”,故以有“情的文学”——“传奇”——称呼之,也未尝不可。
三、“理想主义”与“人的文学”
前面提到“Romanticism”传入中国与梁启超的推崇有莫大关系,1902年梁任公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将小说分为“理想派”和“写实派”,“理想派”即是“Romanticism”,周作人在《欧洲文学史》及《近代欧洲文学史》中将“Romanticism”一词翻译为“理想主义”,一定程度上与梁任公对他的影响有关。
1901年,周作人跟随鲁迅的步伐,来到南京水师学堂通过考试顺利入学。在南京就学初期,周作人所阅读的还限于中文作品,“所看汉文书籍于后来有点影响的,乃是当时书报,如《新民丛报》、《新小说》,梁任公的著作,以及严几道林琴南的译书,这些东西那时如不在学堂也难得看到,所以与学堂也可以说是间接的有点儿关系的”。可知,周作人在学堂读书期间,所看期刊主要以《新民丛报》《新小说》为主,这中间又以梁启超、严复、林纾的文章为主要学习对象。在《我的负债》中,周作人讲道:“到了庚子以后,在南京读到《新民丛报》和《新小说》,恍然如闻天启;读《饮冰室自由书》,觉得一言一语无不刻骨铭心,永不能忘。”周作人在日记中还多次提及梁启超及其著作:“如一九〇二年八月六日云:‘夜向同学黄君明第借得《新民丛报》十一号(六月朔出)阅之,内好书甚多,率皆饮冰子所著。看至半夜,不忍就枕,善哉善哉,令我有余慕矣。八月九日云:‘夜借得《自由书》一册,阅之美不胜收。八月十七日云:‘下午看新会梁任公启超所著《现世界大势论》一卷,四月出版,后附《灭国新法论》,词旨危切,吾国青年当自厉焉。十一月六日云:‘晨看《中国魂》半卷,其中美不胜收,令人气壮。”③从这些记载来看,周作人在20世纪初颇为推崇梁启超。1918年4月19日,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讲演《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讲到中国近来新小说的发达,与日本比较,可以看出几处异同,很有研究的价值。中国以前作小说,本也是一种‘下劣贱业,向来没人看重。到了庚子——十九世纪的末一年——以后,《清议》《新民》各报出来,梁任公才讲起《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随后刊行《新小说》,他可算是一大改革运动,恰与明治初年的情形相似”。这里已经提及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1936年,鲁迅去世后不久,周作人应《宇宙风》杂志社的邀请,先后发表了两篇回忆鲁迅的文章——《关于鲁迅》和《关于鲁迅之二》。在《关于鲁迅之二》中,作者正面谈及梁启超对鲁迅、周作人的影响:“《清议报》与《新民丛报》的确都读过也很受影响,但是《新小说》的影响总是只有更大不会更小。梁任公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当初读了的确很有影响,虽然对于小说的性质与种类后来意义稍稍改变,大抵由科学或政治的小说渐转到更纯粹的文艺作品上去了。不过这只是不看重文学之直接的教训作用,本意还没有什么变更,即仍主张以文学来感化社会,振兴民族精神,用后来的熟语来说,可以说是属于为人生的艺术这一派的。”在这种背景之下,周作人受梁任公之影响将“Romanticism”一词译为“理想主义”也情有可原。
何谓“理想主义”?周作人将其定义为:“肯定人生,定下理想,要靠自由意志,去改造生活,这就暂称作理想主义。”⑥可见,“理想主义”首要的是肯定人的自我价值。何谓“人”的“理想生活”?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一文中说:“首先便是改良人类的关系。彼此都是人类,却又各是人类的一个。所以须营一种利己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关于物质的生活,应该各尽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第二,关于道德的生活,应该以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所以我们要在文学上略略提倡。”这里所谓的在文学上的提倡,便是周作人随即提出的“人道主义”,即“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项,(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二)是侧面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这类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为我们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实在的情状,与理想生活比较出差异与改善的方法。”这样看来,“理想主义文学”与“人的文学”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褪去了神性,注重人性,在确立个人价值的基础之上施关怀于他人,在形成文字的过程中,侧重人的平常生活的叙述。在一定意义上,这种“人道主义的文学”实则就是“理想主义的文学”。在《新文学的要求》中,周作人揭示了二者的关系:“这人道主义的文学,我们前面称他为人生的文学,又有人称为理想主义的文学;名称尽有异同,实质终是一样,就是个人以人类之一的资格,用艺术的方法表现个人的感情,代表人类的意志,有影响于人间生活幸福的文学。”③由此,“理想主义文学”带上了“人道主义”的色彩。
查其《近代欧洲文学史》中《传奇主义时代》一章,可知周作人确实较为注重其人道主义的表达以及日常生活的书写,当人类打开神性的枷锁,开始关注自身的价值,即使平凡的生活也成了理想的场景,这与周作人总结的传奇主义文学一大特征——民主精神有颇多相似之处。作者在《传奇主义时代》的绪论中介绍“传奇主义文学”的主要特征之一即是“民主精神”:“法国革命,去贵族政治而为民主,其精神亦见于艺文。十八世紀都会之文学,一转而言村市,咏叹田家,颂美天物,其风始于Rousseau与Grabbe之时,至Wordsworth而大成。所著《抒情诗集》(Lyrical Ballads)序中,申言其意。盖纯朴生活不为因袭所制,田家习俗,又发自根本之感情,未受礼文涂饰。故人性之显见者较真,人生之意义与真相,因亦易于观取也。”强调了“传奇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卢梭、克雷布和华兹华斯在创作中侧重表现淳朴生活的一面。在之后介绍乔治·桑时,周作人同样论道:“田园小说,实为Sand杰作,如《鬼沼》(La Mare Au Diable)及Francois le Champi,皆写故乡农民生活,优美而诚实,为法国文学所未曾有。Sand之理想派,亦由是得名。”至此可见,将“Romanticism”一词译为“理想主义”,一方面可能与梁启超对周作人的影响有关,另一方面则与周作人同时期所提倡的“人的文学”相关。
综上可见,周作人在《欧洲文学史》及《近代欧洲文学史》中将“Romanticism”一词译为“传奇主义”和“理想主义”并非随意而为之,这中间隐含着作者对五四时期新文学发展的希冀。一方面,作者取《诗大序》之精义,主张坚持文学的抒情传统,结合中国古典文学中“传奇”“传要妙之情”的特点及文艺复兴时期和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文学中“贵在情思”的特点,将“Romanticism”一词译为“传奇主义”。另一方面,周作人在梁启超的启发影响之下,将“Romanticism”译为“理想主义”,恰与作者此时的文学理想相契合。文艺复兴期文学与18世纪末19世纪初期文学以“人道主义”为主旨,关注个人的主观意志,描写个体的平凡生活,体现人的价值,与周作人此时所提倡的“人的文学”文学观相一致,故周作人将其译为“理想主义”也有此用意所在。
作者简介:杨淑尧,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