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上的雪莲
2019-02-02刘洪光
刘洪光
山中那五十六座坟
生活、战斗在雪域边防的指战员虽然没有创造出惊天动地的事业,甚至有些死得并不壮烈。然而,他们为祖国边疆的安全奉献着自己的忠诚,他们像雪莲花一样的美丽。
在扎东团部低矮的山背后避风湾处有一块坡地,一座烈士陵园坐落其间。说是陵园,却没有围墙和铁丝网等保护设施,更没有花草树木与英灵相伴,甚至有的墓碑也找不到了。乍看上去,与普通百姓家的老祖坟差不多。有的仅仅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字迹已模糊不清。戍边军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天长日久大多数成为无名烈士墓。烈士们长眠在荒漠沙丘之下,逢年过节没有家人凭吊,看不到祭品、鲜花,只有狂风大雪相伴,始终与雪山永存。后来县城因为风沙掩埋,几经搬迁,而烈士陵园也随迁,得到当地政府很好的保护和重建。
在这座墓地里,埋葬着56位忠魂。他们中除了少数是剿匪勇士,大多数是在执勤训练中,因为高山疾病、车辆事故、意外伤害等原因而殉职边关的。
通往貢当哨所必须经过一个叫老虎口的山崖,几乎是在绝壁上拐了个急弯转到另一头,站在老虎口的石头尖上心惊胆战向下观望,山谷深不可测,让人看了头晕目眩,惶恐得倒抽一口冷气。有一年春节前,几个北方籍战士出差去营部驮运过节物资回哨所。当他们来到老虎口时,从石缝里流出来的水结成冰,形成了45度斜坡,对过往人马构成威胁。面对险情,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从各自的马背垫和棉衣前襟角上撕下一块棉花,紧紧地裹在马蹄子上,防止铁掌打滑跌落山崖。一切准备就绪后,前边的人牵着马,后面的人拽着马尾巴,像玩杂技一样小心翼翼地穿越冰坡。就在快要走出险区时,不幸发生了,中间一匹马突然滑倒,还没有等拽着马尾巴的战士反应过来,便连人带马落入万丈深渊。其他几个战友呼唤着战友的名字哭喊着叫了半天,回答他们的只有山谷中的嗡嗡回音。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年轻生命,一眨眼不见了。天,还是那样的邈远;风,还是那样的凛冽;山,还是那样的岿巍……
1969年初,我所在连队前往2号沟执行设伏任务。几天来,大雪纷飞,从宿营地到观察哨山陡路窄,积雪达一米多厚,两边是悬崖峭壁。这天轮到机枪二班站岗,战士牛永通,甘肃天祝县人,1968年怀着满腔热血入伍来到连队,因为身体结实,耐力好,当了一名机枪手。小伙子心地淳朴,机智灵活,积极要求进步,刻苦学习军事技能,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好兵。为提高设伏的隐蔽性,天麻麻亮时,牛永通与另外两名战友拄着棍子,带着干粮,爬到海拔5000多米高的垭口隐藏起来,从早到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山沟。黄昏时,几个人撤离,背着枪下山。由于天寒地冻,站岗时间过长,四肢麻木,战士们身着皮大衣,蹬着毛毡靴,行动很不方便。由于靴底前凸后翘,没有蹬力,走在前列的牛永通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顺着陡坡迅速下滑。在这个瞬间,他意识到保护武器,把手中的自动步枪扔向石头缝,自己却没有来得及拽住巨石,坠入百丈悬崖。战友们惊得目瞪口呆,焦灼不安地溜到山崖下将其扶起,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一只耳朵被山上的石头刮掉,另一侧头皮被蹭掉一大块,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雪地。
由于天已黄昏,视线模糊,又没有交通工具,大家抬着牛永通从高山营地到连队至少要走两天,不等到营地,他就停止了呼吸。同班战友怀着悲痛的心情为其擦掉粘在身上的雪渣,洗干净脸上的血迹,捋平衣服褶皱。第二天,目送拉遗体的卡车缓缓离开2号沟,看到天真烂漫的战友当兵不到一年便遽然离去,战友们无不心碎。
长期生活、战斗在雪域边防,艰苦的生存环境、恶劣的自然条件、落后的医疗设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塌方、泥石流、雪崩以及车祸、突发性高山疾病和事故等等,都是高原杀人恶魔。
通往边防哨所的公路都是官兵们土法上马,用十字镐、铁锨一镐一锨挖出来的,没有技术人员指导。平坝子上的路面基本上自然形成,这里既没有固定路线,又没有专门养护队伍,每当夏季冰雪融化,就把路面冲出一道道沟壑,遇到降温遂结成冰面,使这里成为车祸频发地带。
二营副营长吴金海,四川人,1956年入伍,身高仅一米六的他,个子虽小,却虎虎有生气,性格不屈不挠,干起事来风风火火,人称小高炮,具有很高的组织领导才能和很强的实干精神,是一位能打仗能带兵的优秀干部。1969年担任副连长的他,奉命带队执行平暴任务,追击仓皇逃窜的匪首。为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吴金海率领连队战士们在平均海拔4300米的昂仁、谢通门、拉孜三县交界处,行军三天三夜,迂回包抄,终于使骑马逃窜的匪首及其随从疲惫不堪,乖乖束手就擒,因此荣立二等功。
在庆功会上,有人问:“你明知敌人有水有粮有马骑,你们缺水缺粮还步行,为什么还要紧追不舍,就不怕敌人跑掉吗?”不善言辞的他笑了,说:“马在短时间有优势,但是在群众基础这么好的地区,在穷追不舍的情况下,就不一定是优势了。再说当年我们的老前辈敢和敌人的汽车轮子赛跑,我们追他的马又算什么!”
1974年,边防一线生活、工作条件逐步改善,成都军区派某军进藏为其营部和里孜所属连队盖起太阳能新营房,有一个连队在吉隆沟执行任务。营党委派吴金海带车检查工作。下马拉山后,汽车一路下行,山陡弯急,驾驶员处置措施不力,造成翻车并连人带车坠入汹涌澎湃的吉隆河。由于周围群山连绵,没有人烟,直到第二天运输物资的车队经过才发现事故,报告附近部队紧急组织营救,但吴金海和驾驶员早已溺亡。这样一位优秀指挥员竟然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实在令人痛惜。
车祸似形影不离的魔鬼,不仅祸及边防军人,而且把魔爪伸向军人家属。黄明理是我在团部组织股工作时的同事,曾经与我同住一个宿舍,年长我几岁。他的妻子是四川渠县一名小学老师。每每提起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黄明理脸上怎么也抑制不住幸福的笑容。1974年夏天,他的妻子利用暑假带着4岁的女儿来西藏探亲,一家人即将团聚在夏日高原,令黄明理激动得不能自已。那一天,黄提前赶到拉萨,在机场接上妻女直奔日喀则。一路上,他怀抱着心爱的女儿亲个不停,车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在日喀则适应了几天高原气候后,一家人便乘团里的吉普车前往扎东。战友们被黄明理的幸福所感染,一个个争相帮其收拾房间,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嫂子和侄女的到来。万万没想到,一场飞来横祸让这幸福戛然而止。他们一家乘坐的吉普车过桑桑兵站接近萨嘎县时,由于道路狭窄,躲避不及,左侧与迎面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猛烈相撞,坐在左侧的黄妻、女儿与驾驶员当场死亡,黄本人幸免于难。
噩耗传来,团机关首长和战友们一片惊愕,谁都不愿相信是真的。团里紧急派车接应,接回来的不是笑靥如花的母女,而是血淋淋的两具尸体。剜却心头肉,令黄明理顿时天崩地裂,他搂着妻女号啕不已,痛不欲生。从此,雪域边防成为他此生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
别具一格的边境文化生活
当年,每到严冬来临,连队都要派出一个排的兵力(亦称“武工队”)到风雪弥漫的拉嘎驻防,我曾经作为通信员跟随副连长前往,在武工队担任七班副班长。
副连长转业后,新来的桂副指导员是一个个性张扬,思想活跃,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的人,活像个大男孩成天脸上挂着笑容,战士们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爱热闹是青年人的天性,连队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把军营生活搞得生龙活虎、热气腾腾,對于提升部队战斗力大有裨益。平时,每逢空余时间,大伙儿就会围着火炉东拉西扯,可时间长了,话题越来越少,要么闷声喝茶抽烟,要么闭着眼睛背书,没有可供选择的其他消遣。几十个人分驻在山上山下,孤孤单单置身于茫茫雪域,感到枯燥无味,整天皱着眉头焦躁不安,急切地盼望春暖花开,早日回连归建。
这一切被副指导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很快,一场教歌、唱歌活动开展起来。
年轻人谁不爱唱歌?歌声使人心旷神怡,忘却烦恼困顿,可以唤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时,有几首歌曲风靡军营,红遍了边疆的角角落落,如《金珠玛米牙古都》《心中的歌儿献给解放军》等,大伙儿爱听爱唱,只要副连长的收音机传出这些歌曲,立马附和着哼哼。由于没人教,大多是跟着感觉走,唱不准调,记不清歌词,有的只能唱一两段,甚至闹出好些笑话。
于是,桂副指导员便饶有兴味地逐句逐段教唱起来。他教得认真,大家学得更快。一时间,茶余饭后,站岗放哨途中,训练间隙,战士们争相学唱,武工队里一片欢声笑语,焕发出勃勃生机。
按照副指导员的标准,不但要会唱,而且要求唱出感情,唱出军营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和别具一格的高原韵味,决定以班为单位进行歌咏比赛。
消息传开,谁都不甘落后,一有时间就抓紧时机排练。不唱不知道,唱到要紧处才发觉没有指挥是唱不整齐的,必须找个人来指挥,谁能行呢?找来找去最终目标对准了我。此时,我内心诚惶诚恐,在学校里学过简谱,但是从来没有指挥过唱歌,试着指挥了一曲,结果紧张得手足无措,一点都不合拍。于是,副指导员不厌其烦从手势、手法、节拍一招一式地教,让我终于掌握了不同节拍的指挥技巧,并受用终身。
一天上午10点,武工队全体官兵齐集雪山脚下,背靠齐壁的山崖,面对暖融融的春日阳光,进行别开生面的戍边歌咏比赛。没有舞台,没有观众,没有评委,自唱自评,自得其乐。5个班每班两曲,你方唱罢我登场。战友们放开嗓子纵情歌唱,粗犷的歌声在荒漠旷野中回荡。大家的心被悠扬动听的歌声彻底征服了,不少人眼泪扑簌簌往下流。
最后一曲终了,战友们忘情地振臂欢呼,副指导员也激动得不能自已,感慨道:“战友们!我们放歌祖国的边疆、世界屋脊之巅,用高原做舞台,雪山为背景,太阳当灯光,风是传声话筒,意义不同凡响。唱出了戍边人民子弟兵的铮铮铁骨,唱出了共和国军人对党对祖国的赤胆忠心,唱出了时代最强音,也唱出了国威、军威,让沆瀣一气的敌对势力在我们面前发抖吧!我们还要继续歌唱,一直唱到所有的反动派一扫而光!”一番话让大家热血沸腾,不禁热烈鼓掌。
借助这股旺盛的热情,我站出来教大家学跳舞。读书时期,我曾在学校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跳过舞,但是跳具有部队特色的舞蹈尚属首次。为了活跃大家的业余生活,我豁出去了。
首先,挑选了6位有一定基础和爱好的同志,带有培训骨干的性质。我们在山顶九班帐篷前面找了一小块平地,利用学习、训练间隙进行练习。配乐歌曲选择了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毛主席的光辉》《北京的金山上》等。副指导员也加入进来,和我们一起召开“诸葛亮会”,研究切磋每一个动作,然后再连贯起来。要求舞姿编排既要有浓郁的藏族特色,又要体现军营男子汉那种气吞山河的力度,力戒矫揉造作,做到简单明快,易记好学。
在山顶一眼望去,天空、雪山、草地高远而辽阔,战士们的心情格外敞亮,劲头十足。每天只要有一点时间,我牵头呐喊一声:“跳舞了!”几个战友立马相聚在山头,齐刷刷站成一排翩翩起舞,与蓝天白云雪山融为一体,边唱边跳,反复练习。大伙儿越跳越有劲,直跳得脑袋上热气袅袅,也不觉得累。
一分辛劳一分收获,我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4支舞蹈,然后,再以班为单位推而广之。每当休息时间,副指导员与大伙儿一起边唱边跳,纵情欢呼。这些舞蹈既丰富了大家的业余生活,体现了官兵面对艰苦环境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又锻炼了体魄。
?鄢?鄢?鄢?鄢?鄢?鄢
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飞速发展,如今的边防部队生活条件有了极大改善,建起了阳光保暖房,采用风、光互补和燃油等多套发电系统;有了便携式制氧机。还配备了专职医生,定期发放高原安、红景天、丹参滴丸等预防高原疾病,调整身体机能的药物。有的哨所还种出了蔬菜和树苗。
祖国像风驰电掣的高速列车,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一切都在与时俱进。而“苦了我一人,幸福千万家”的老西藏精神将会一代代传承下去。一茬又一茬边防军人披肝沥胆,忘我牺牲,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钢铁长城,保证了伟大祖国西南边疆的持久安宁,他们立下的功勋将被人民永世铭记。
(责任编辑:吴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