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团长”王媛媛用现代舞表达这个时代的悸动
2019-01-31王一博
王一博
王媛媛
《蓮》
《夜莺与玫瑰》
霾
北京天桥剧场,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成立十周年庆典。屏幕上播放着一段视频,画面中,穿着裸色服装的演员们出现在亭台楼阁上,音乐呢喃,舞蹈缠绵。主人公潘金莲目光所及,各种男女的肉体相互缠绕,若隐若现。潘金莲沐浴其中,如痴如醉,媚眼如丝。
画外音响起导演王媛媛的声音:“没有《莲》,就没有舞团的今天。”这是北京当代芭蕾舞团作品《莲》的视频片段。它改编自古典小说《金瓶梅》,被评为“中国最性感舞剧”,曾一度遭到禁演。
2018年12月,北京当代芭蕾舞团(以下简称“当芭”)成立十周年。为此,当芭在天桥剧场举办了一场十周年作品展演。那天,王媛媛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妆容清淡。她是第一个赢得四大国际芭蕾舞大赛最佳编舞奖的中国编导,担任过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舞蹈编导。
2008年,她成立了北京当代芭蕾舞团,这是中国第一个当代芭蕾舞团,也是一个民营非营利舞团。十年来,舞团创作了17部舞剧,从《金瓶梅》到鲁迅的《野草》都是创作灵感的来源。
柏邦妮曾担任舞剧《莲》的编剧,和王媛媛相识已久。在她眼中,王媛媛似乎永远“没什么愁事”。“她不是性格优柔寡断、自我纠结颓废的气质,她整个人很明朗,总是笑眯眯的。”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与投资方对峙时寸土不让的王媛媛,柔和的外表下透着强硬、果断。“特别自信,特别笃定我们这个作品特别好,在市场上,在你们举目所见的范围里面,我们是最好的。”
在30厘米厚的海绵上起舞
在当芭的训练场地旁,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和一张中国地图。舞团每到过一个城市,就会在地图上钉一颗彩色图钉。现在,世界地图上的图钉已经超过60颗了。
2009年诞生的《霾》是当芭最早走向国际舞台的作品。那时,“雾霾”的概念尚未在公众生活中流行。为了给这部作品取名,王媛媛查阅了包括《诗经》在内的大量资料。看到“霾”字时,她很欣喜。她觉得“霾”描绘了一种心理状态。
在《霾》中,王媛媛在舞台上铺了30厘米厚的海绵垫。伴随着躁动不安的音乐,舞者在海绵上紧张地追逐、摔倒、翻滚、跃起、坠落,试探着向彼岸挺进。海绵垫看似柔软、没有危险,却让人难以控制身体,舞者只能不断地调整姿态适应环境,艰难起舞。
柏邦妮曾评价《霾》是“对舞蹈本身有贡献的作品”。“在一个巨大的海绵上跳舞,其实对舞者来讲,是要卸掉自己很多的力量,是非常难的。”柏邦妮对本刊说,“在一个特别有引力的地面上,想起舞和跳跃是多么的艰难。”
如此抽象、凝练的作品当时在国内并不受欢迎。豆瓣上,仅有的8条短评里有“挺难理解”“没看懂”的字样。而国外市场却是另一番模样。
王媛媛
2011年,北京舞蹈学院教授、舞评人慕羽去台北参加一场舞蹈行业的会议。一位来自英国的剧场负责人,在一个公开场合中特意提及《霾》。慕羽很惊讶,没有想到作品竟然受到外国同行的关注。不仅如此,《纽约时报》也曾发表关于它的舞评,认为它“表面上专注于探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整部作品“高效、精准,毫无具体的内容”。
《霾》曾在几十个国家演出,受邀参加包括纽约下一波艺术节(Next Wave Festival)在内的国际艺术节。舞团一度把舞剧的布景存留在德国的一个仓库里,以便在欧洲巡演。
“我们真正能够靠艺术的力量打入国外主流艺术节的(作品),其实并不多。”慕羽对本刊说,“《霾》是迄今为止王媛媛最具国际性的一部作品,也标志着编导从主体情感世界走向他者心灵世界的一部作品。”
曾有媒体问王媛媛,为什么当芭可以走向世界?她回答道: “因为别人可以接受,你给出的作品语言是全世界相通的,是同步的,同时也没有丧失作为一个中国编导的标签。比如《霾》,我们所表达的内容和探讨的方向都是人类的,是人性的,大家容易理解、沟通,就具有世界的探讨性。”
陆陆续续看了不少王媛媛的作品后,柏邦妮认为:“她想表达的东西其实挺宏大的,挺有野心的,她想表达的主题和内容也很严肃。”慕羽也觉得,《霾》之后,王媛媛几乎每部作品“都交织着社会、人性与心理视角”。
“说好听一点就不是那么自私吧。”王媛媛笑着回应道,“(我)不是特别关注自己个人本身。(对)生存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关注,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类的话题,是大家都应该去关注的。不管是什么时代和什么地域的作品,如果它打动我了,那应该是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一些冲击和共鸣,才可能对我们产生了一些影响。”
“能上演《金瓶梅》时,审美民主化的时代就来了”
决定成立当芭时,王媛媛的丈夫、制作人韩江劝过她很多次,“你想好了再成立。”那时,王媛媛已经名声在外:1994年,她拿到法国国际舞蹈比赛表演奖;2006 年,冯小刚导演的电影《夜宴》,她任舞蹈总监,开场的《越人舞》让人印象深刻;2008 年,她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舞蹈编导。
“我当时反正也不知道困難在哪,就跟家长说孩子似的,不经历怎么能知道你会经历到什么。”王媛媛决定了,就做了。柏邦妮形容她,“坐在那里,笑吟吟的,但是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挺拔和风度,让人不敢怠慢”。
2008年,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成立。那时的王媛媛“还不知道之后每一天都是‘雷”。前三年,他们集中创作了10个作品,一年花一千多万。2012年,前期投入的钱花完了,连发工资都成了问题。为此,韩江找朋友借钱,演员汤唯、孙俪、靳东都支援过他们。
除了资金捉襟见肘,更大的压力来自于舆论。2011年,当芭推出舞剧《金瓶梅》(后改名为《莲》),它是香港艺术节的委约作品。当时,王媛媛邀请编剧刘希彦为《金瓶梅》写了一稿剧本。刘希彦从潘金莲的视角切入,提炼出舞剧的主线。后来,柏邦妮在此基础上创作第二稿剧本。柏邦妮是个生性热烈的人,在她心中,《金瓶梅》无论是人性欲望还是浮世繁华,都带着蒸腾的生命力。她把这种感受赋予了作品。“他们的生命力,包括对性的痴迷,是生命能量的一种释放。我觉得(作品)是热爱尊重女性,尊重人的性和美好的身体。”
那一年半,王媛媛没有做别的作品。她每天和舞者一起排练,研究每个舞蹈动作的可能性。她不停地看各种版本的注释、人物解读,甚至是春宫图、古画,再把获得的灵感、捕捉的情绪,运用在舞剧中。“有人说我是想给潘金莲翻案,其实并不是。我觉得任何人的存在都是有理由的。如果我们再去看现在的社会,可能有很多的潘金莲,可能西门庆还变成了偶像,这是很可悲的。在这个非常复杂的社会环境当中,人怎么样去生存?这很值得我们去思考。”
在柏邦妮看来,《金瓶梅》是王媛媛的一次突破。“把那种性感的、柔韧的身体的缠绕,和那种欲望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的潜在自我被发掘得很充分,这在她之前和之后的作品里都是没有的。”
2011年3月,《金瓶梅》在香港艺术节首演,被安排在著名舞蹈家皮娜·鲍什之后。表演结束后,观众的掌声经久不停,演员们登台谢幕了六次。
在香港一炮而红后,舞团接到很多国际订单,内地演出商同样找来。这让王媛媛和韩江感到意外。内地演出将从成都开始。舞团演员冯琳舒向本刊回忆,她随部分成员提前赶到成都,那时剧院门口已经贴满了海报,门票早已一抢而空。
争议声同样喧嚣,“舞蹈动作模拟性爱”、“涉黄叫停”的声音持续不断。主创人员甚至被要求改换舞剧的名称,并对道具和部分舞蹈动作做出修改。
更名为《莲》的舞剧做了相应的修改,但在演出前三天,还是迎来了禁演的消息。张贴的海报被一张张摘下,售出的门票启动退票程序,“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像是舞团没来过一样。随后,已经安排的200多场演出全部暂停。对于一个基本靠票房维持运营的民营舞团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面对争议,王媛媛对本刊说:“我们跳的是性,但不仅仅是性。”和其他作品一样,她还想传达关于人性、两性关系以及社会关系的思考,这些都值得人们反观自身以及所处的时代。
时隔多年,慕羽对这件事依然印象深刻。她回忆道,上学时就有老师说,当国内舞台能够上演《金瓶梅》时,舞蹈的审美民主化时代就到来了。
令人欣慰的是,复演的时间没有等待太久。2012年12月,更名后的《莲》,在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正式上演,并一直舞到今天。除了名字,作品再没其他改动。更重要的是,《莲》成为当芭在国内演出最多的剧目之一,帮助当芭打开了国内市场。
做不到“机械的微笑”
《莲》的奇特命运,让王媛媛感触良多。光彩照人的出世,一票难求,舆论质疑,禁演,复演,公众认可……“作品本身的命运能够给我们的一个启示,没有一种生存是容易的。”
在那样的心境下,舞剧《野草》诞生了。它改编自鲁迅的散文集《野草》。鲁迅在题辞中写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
看到这段话的一刹那,王媛媛被击中了,那正是她在禁演风波后的内心感受。“那个时候我是不能够有太多态度,我也不敢有太多态度。你在需要说话的时候你不能说话,但是你说话了,说出来的是什么,又不是你真实的表达。”
仔细研究后,王媛媛从《野草》中挑选了《死火》《影的告别》《极地之舞》三篇文章进行改编。鲁迅的作品深邃、充满隐喻,有丰富的解读空间,适合改编成舞蹈。和其他舞剧一样,王媛媛不是复刻鲁迅的作品,而是表达她自己内心的《野草》。“我的《野草》也会有所指、有所喻,也会表达我们内心深处最本真的一个东西。”
在王媛媛眼中,现代舞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语言形式,它用身体呈现创作者的思考。王媛媛享受用舞蹈表达内心真实感受的过程。也正因为如此,她放弃创作更容易获得赞助和国家基金的红色题材。
上学时,王媛媛学习民间舞,总是被老师安排在角落。“因为我不会笑,老师叫我们要有表情,机械的微笑表情。” 她觉得民间舞应该在民间生、民间长,她找不到跟民间舞衔接的东西,做不到“机械的微笑”。
直到1993年,北京舞蹈学院开办了第一届现代舞专业,她终于找到她所喜欢的舞蹈表达方式。王媛媛认为,无论是中国舞还是古典芭蕾,都缺少让观众思考的环节,而现代舞则给予观众感悟、想象、思考的空间。
不过,现代艺术对个性和自由的追求,曾让一些年轻舞者迷茫,有的人用叛逆的行为来彰显个性。王媛媛曾向慕羽感叹:“为什么跳现代舞的就要抽烟?为什么就一定要说脏话?”
《野草》
《霾》
生活中,王媛媛继续坚持性格中传统、内敛的一面,她清楚这与创作现代舞并不违背。“我小时候的家庭教育还是蛮保守的,所以我的突破性和反抗性可能都在作品里面。个性是什么?个性就是你尊重你自己,并不是说你一定是要特立独行,成为别人不认识的一个人。”
毕业后,王媛媛留在北京舞蹈学院做老师。三年后,一成不变的状态让她觉得“自己很空,生活给你的东西很少”。她再次意识到,现代舞一定是自己对生命有所吸收和感受才能创作出新的东西。“如果生活不带给你灵感的话怎么创作呢?那样创作出来的东西也是虚假的,做真实的东西才符合我的价值观。”
于是,她选择去美国加州艺术学院留学深造,并在那里更进一步地理解了现代舞。
撕开自己
2011年,王媛媛带领当芭去纽约下一波艺术节演出舞剧《霾》。当时,母校美国加州艺术学院为她办了一场“荣誉校友见面会”,校长、董事会成员、部分毕业生都相聚于此。在那场见面会上,校长让她谈谈对学校的感受。王媛媛开口说道:“开始时,我觉得我进错学校了。”
台下的人诧异地盯着她。她解释说:“因为中国学生的习惯是老师告诉你,下一步走到哪,一个GPS领着你走。到了美国,没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或者告诉我这个作品应该怎么改。”
出国留学前,王媛媛在北京演出的剧场能容纳上千人。可到了美國,演出的剧场却只坐二三百人。“我是在大剧场演的,我怎么在这演出?”她甚至觉得“好像学校盛不下自己”。失去GPS的王媛媛,也失去了方向。
慢慢地,她发现一些身体条件一般,放在国内第一轮就被刷下去的学生,在学校里学习两三年后,“想法创意完全不一样,给你很多很新鲜的感受”。她意识到,舞蹈编导要融会贯通舞蹈创作、制作、运作的全过程。在美国,她接触了各式各样的艺术家,也尝试了很多以前没做过的事:服装、舞美、剪辑、拉赞助……和各种艺术行业的连接,让她获得了超越舞蹈本身的东西。“我是特别控制自己的一个人,(后来)把自己完全撕开了,去享受自 由。”
这些经历丰富了她对现代舞的认知,也影响了她之后的创作。她坚持作品风格的多元化,每部作品都要有感而发。2007年,改编自《牡丹亭》的《惊梦》,探讨生命轮回的意义;2016年,她关注到伊斯兰世界的战争,并从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获得灵感,创作舞剧《毒》;去年,她根据林语堂小说改编创作戏剧舞蹈《风声鹤唳》,展现战争中的人性。
柏邦妮曾这样形容王媛媛:“在这位女舞蹈家的作品中,身体打破了种种束缚,摔碎了重重屏障,撕开了包裹灵魂的厚纱布:那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千百年来的僵硬和羞涩。她让那些沉闷的身体,从此变成滚烫鲜艳的灵魂。她的舞蹈表达的是一个时代的心灵悸动,一个时代的不安和漂泊。”
在人生的选择上,王媛媛显得果断干脆,清醒自知。差不多20岁时,她就认定了以后的职业方向是编导。“做舞者我的条件不是很好,身体比较僵硬,身高也不是在舞台上很显眼的那种,不是大明星的样子。我觉得舞者应该是我找的这些演员那样的。我到不了那个高度,但是我会塑造他们。”
王媛媛还记得2008年12月的那个夜晚,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在天桥剧场迎来首演。那天,她穿了一条黑白格子裙,这是她特意找朋友设计的。她站在舞台上,身后是14位舞团演员。她望着台下坐满的观众,缓缓地讲述了自己做舞团的初衷和过程。由于紧张,她的声音有些哆嗦,但还是顺畅地讲完了。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一路会是怎样的风 景。
如今往回看,王媛媛说:“这十年的经历,是最有意思的十年,因为是你年纪最好的时候,整个状态和经验都是最好的时候。这是最好的十年。”
今年元旦,王媛媛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对新年的展望:“做个有意思(有)挑战的舞蹈歌剧”,“尽量让家里经常有鲜花”,“保持自己体重和健康,家人健康”。最后,她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不知道还有什么,就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