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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贼骨

2019-01-31杨怡芬

野草 2019年1期
关键词:婆婆

杨怡芬

曼谷现在是凉季末,26摄氏度的天气,犹如舟山初夏,戴米喜欢。她做过功课的,曼谷的气候,单位的公事,奖学金申请的截止日,雅思考题新旧更替时间,甚至,还有她身体的月事,综合了这些,三个月前,她在泰国雅思官网报了名,在一个旅行网站订了机票,打算到曼谷最后一搏。三个月后,也就是今天,她如期出现在曼谷。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下了飞机,她脱下薄羽绒衫,单穿了连衣裙,快步走在人群前,她要抢先一步,去做落地签。她身后是一个旅游团。在杭州机场候机时,他们那一团人就很活跃,互相介绍,交换电话号码,加微信,雀跃如少年人。这时节,春节刚休完,余韵犹在,孩子们又还在寒假里,正是出游好时机。余诚就说过:“要么,我和孩子陪你一起去?”戴米婉拒了。余诚说:“好吧。我们去,只会给你添忙。”戴米低了声气说:“这是最后一次考雅思的机会,我得尽全力啊。”

戴米没说出口的还有:“也许,这是我改变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在余诚看来,职业生涯也好,婚姻生活也好,无一处不圆满。他的父母,对儿子一家的状态,也非常满意。他们两个都是处级干部,都是一个独立部门的头儿,手握丰厚社会资源,在一众同城亲戚朋友里,他们是“混得好”的。他们夫妻俩合起来的能量,足够让余诚在机关早早出人头地——这能量,不用,就太浪费了。儿子大学一毕业,他们就召他回来,二话没有。公务员国考太难,他们也够不到,就让他参加省考——听起来似乎低阶些,可结果是一样的。余诚上班后,工作认真,处事低调,友爱同事,尊敬上级,俨然模范青年干部,五年之后,不早不晚,顺利提了副科,将来的升迁,不出意外的话,也没大的悬念。有这样的底气在,自然各方面都不急不躁,看着就舒展大气,因此,也颇有人缘。婚后,除了应卯上班,戴米只要顾着些面上的家务。他们请了钟点工的,脏活累活,戴米不用沾手。就是烹饪上,戴米心思用得多点,一大半也是为了让儿子吃好。家外的事情,他们都会搞定。说起来,从公婆到余诚,对戴米,都是爱护关心的,她想要的,她喜欢的,只要他们知道,都盡心给。戴米居然不知足,还想抛夫弃子去留学,实在是匪夷所思;来泰国考雅思,更让他们费解——说说留学玩着去考考也就罢了,干嘛那么认真?戴米揣测他们是这么想的,也许暗地里已经议论过了。

戴米跟着到达大厅一路悬挂的英文标识,很快找到了办落地签的柜台,填好了申请表格,站到了“快速通道”那一队列里。在等候的时间里,她换上泰国手机卡,连上网络,登录微信,给余诚发信息报平安。余诚秒回:“一个人注意安全。”戴米从挎包里拿出往返机票行程单和酒店预订详情单的网页打印件,和护照一起捏在手里,又抽出几张泰铢,看看前面等候的还有四五个人,她才回微信:“我都好。放心。拜托照顾好儿子。”余诚依旧秒回:“奶奶在,一切放心。”戴米怔了怔。

那么,看来,公公婆婆已经进驻她家,全面接管她的主妇职能了。以前,她出差的时候,余诚就带儿子到爷爷奶奶家去住几天——反正他们给儿子一家一直备着一个酒店标房那么大的房间。就是去年夏天,她在上海进一个雅思封闭培训班考前强化复习的时候,也还是这种格局。那还是长长的一个多月啊。她回家的时候,家里原封不动,还是她离家时的模样。

签证官问她话时,她脑海里满是婆婆穿着睡衣在她的浴室里走动的样子,那人连问了她两句:“你单身一个人吗?”单身女人,总有些嫌疑。于是,戴米给他看了雅思的准考证,用英语回答他说:“我是来考试的,考好后,顺便旅游。”签证官带笑在她护照上盖章,一边说:“您预订的酒店真不错。”戴米说了谢谢,马上又觉得不妥,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可依旧找不到合适的回应。

那酒店本来就是备选考场之一,又离机场不远,她就订了它,后来考场分下来,这回却是在另外一个酒店。她本想换的,看房价,贵了一倍,又查了地图,两个酒店就十多分钟的步行距离,也就作罢。这事情,她没和余诚商量,否则,他肯定说:“换啊,为什么不换?不差这几个钱。”怎么会不差钱呢?她要是真的去留学,人民币一兑英镑,凭她自己的收入,立刻就捉襟见肘了。婆婆就说过:“要么等等?等朗朗去留学的时候,你去陪读,顺便也留学,那时候,我们兴许就能攒下两个人的学费了。”戴米说:“学费是单位出面申请一个国际奖学金的,几乎就是公派。”说是这么说,大家心里明白,生活费也贵,差不多和学费一样贵。只是,戴米说的这个理由确实强大,做婆婆的,不好反对,她怂恿余诚来讲,余诚试探了一下,也放弃了。结婚十年,戴米这个主妇,实在无懈可击。他们婚后第三年有了儿子,戴米身兼妻子、母亲、媳妇三角,日以继夜,毫无怨言,就连凡事追求完美的婆婆也对她十分满意。现在,她突然“罢工”了,一家人都还回不过神来。说实话,这震惊的人里,也包括戴米自己。

今天,航班到得准时,来接机的司机却还在路上,电话里说着“马上到”,可等戴米都取好行李了,他还是说着“马上到”,反要戴米到大厅外去等。是个华人司机,她在网上预约的。她戴上墨镜,站在刚才司机说的出口门前,一下子从冬季换到夏季,黄昏的阳光,也觉刺目。这一年准备雅思考试,她反倒胖了一点,连衣裙箍在身上有点紧,她吸了口气,笔挺站在那里。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朝她吹了个口哨。过两天,考好后出游,一定约当地司机,她又不怕说不清楚目的地。对英语,她一直有自信,这也是她点开公文系统,发现这个可以公派申请奖学金的文件,立马就把自己代入进去的原因。高考填志愿时,她在金融专业和英语专业之间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选择了金融,她一向是个务实的人——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并不是这样的。

司机到了,客气地道歉,帮她把行李箱放入尾箱时,他问:“您一个人来旅游?”她本想说是,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不是,我家人先到了。”上了车,司机没话找话,她也就爱理不理,还装模作样发了条语音:“我马上可以到了啊,等我一起吃饭。”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她,抽了抽嘴角,笑了。是不是戏演过头了?戴米略略发窘。以往出差时,她不介意和司机聊天的,比如,多年前,有个北京的哥就认为有差出的女人都挺能干的,当时,她脑筋转了好几个弯,才勉强把这话想通,心里不免为那位的哥所处的环境里那些社会地位低下的女性可惜,后来,她才看清,自己也在这个行列里。

好在司机此后并不多言,把她送到,递了张名片给她,也就匆匆而去。她的粉色拉杆箱,已经在酒店行李员手里,那人一身妥帖的西装和恰到好处的职业笑容,让戴米放松下来。入住手续办得顺利,前台的服务和容貌,都让人赏心悦目,上电梯的时候,她的眼前还浮着那一道堪称优美细腻的乳沟。行李员帮她开了门,打开了所有的灯,她付了小费,说了谢谢,关上了门。

好了,现在,终于,一个人了。房间被金黄色的灯光灌满,恍如舞台。戴米很想张开双臂,踮起脚尖,把裙摆旋成一朵浪花,她小时候经常这么干。可她抬起手臂,却是去关了灯,让房间陷入奶油般的斜晖里。这会儿,她该出去好好吃顿晚饭,飞机餐,毕竟太简单了。这些年在家里,她的每一餐都营养齐全,菜式丰盛。对吃,她还是讲究的。在行前,为吃,她已经做好一份攻略。订这个酒店,一半是冲着它的早餐,完美的西式早餐。午饭和晚饭,在方圆一公里以内,她都已有安排。除了考试,这将是一趟美食之旅。

她跟随谷歌地图的指引,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七拐八拐,就是找不到那家店,幸亏她穿的是平底凉鞋,也幸亏换了条宽松的连衣裙,她走出了汗,但没有太累,自觉形象也不至于狼狈。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在一条巷子尽头,她看见了店招。

柳暗花明。她大致想了下她是在哪里走错了路,等会儿还要回去呢,但她没想出来。就是在点菜的时候,她也还在想,翻着菜单,一时竟记不起自己打算在这家店里吃什么。这是家很有噱头的特色店,餐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玫瑰红的避孕套,大堂里的塑料人偶上穿着七彩避孕套编成的衣服,这些噱头也就只是面上的,底子里,就是一家口碑饭店。她点了芒果饭和冬阴功汤,软糯的甜和尖锐的辣,在争夺她的味蕾,虾也很新鲜,那鲜度,那弹性,和她在海边吃的没有两样。戴米细细品尝,微微皱着眉头。美食就能让她出离尘世,说起来,她对人世,真的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多要求吧?

“能麻烦您帮我点个菜吗?”隔壁一桌那男的,已经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菜单,他的普通话明显就是南方的:“我想跟你要一样的呢,就是那汤,我只要微辣就可以了,微辣啊,一点点的辣。”

戴米笑了,说:“你不会是绍兴人吧?我有个绍兴朋友,连锅子里炒过辣菜,他也吃得出来。”

“确实是绍兴人呢。”男人笑,戴米也笑。她跟侍者讲了对辣的要求,上来的菜,也真的就是一点点的辣,男人朝着戴米翘了下大拇指,戴米也还是笑笑。男人应该和她年龄相当,身材保持得不错,发际线有点后退了,但发量还可以,小平头,密密的发根清晰分明,还没有一根白发。她用最严苛的目光看过镜子中的自己,这会儿还是能撑着让人觉得年轻,毕竟还没到四十。过了四十,白发就要来了,任你怎么保持身材,头发的白,除了染,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戴米暗暗观察过四十岁上的那些大姐,近距离盯过她们的发根,好几个,如果不染,那就几近花白了。老,蛰伏在那里呢,自己离那里的距离,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坐着等它到?或者,蒙着眼,别过头,假装看不见?到底不甘。

戴米享受完她的晚餐,那男的也差不多吃完,他要了两份甜点,一份送到了她桌子上。在饱食的满足感里,两人晃悠出去,大门内侧,有个发放免费避孕套的盒子,上面写着:“Sorry,We have no democracy,please take a condom instead.”两人不禁对视莞尔,戴米说:“这,可得拿一个。”两人各取了一个捏在手里。男人说:“我学的是哑巴英语,还是哑巴专业英语,好像这英语只能用来工作,不能用来生活。”

“哦,我理解,我有个好朋友也是那样,她还是在大学教比较文学的教授呢——英文就是用来工作的。”

“这样啊?可见此道不孤。”

两个人说说笑笑,很轻松就从小巷走到大马路上,戴米远远看到酒店的霓虹灯标志,心就放了下来。在一个十字路口,两人像熟人那样挥手告别,却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意思。走出老远一段路,戴米回头看,身后人流很密,他早已融进其中,看不见了。

后天考试,戴米给自己留了一天的缓冲,得把心情从游客的悠闲加速到考生的焦虑。考前的焦虑是必须的,那会催生兴奋。酒店早餐最迟到早上十点,她就索性九点半下去,吃个早午饭。菜式和口味都在她的期待里,饱餐一顿,到黄昏,就酒店附近随便吃点,又上来复习。在觉得疲乏的休息间隙里,她用自己带着的笔记本上网查邮件,看看有没有关于考试的最新消息,也看看有没有来自雷宇的邮件。他们说好一起到曼谷考试的。戴米定下日子报名前,也在邮件里告诉过他,他也回了的,再往后,就没有消息了。

雷宇是她在上海读暑期雅思封闭培训班上的同学。她是班上年纪最大的,他是第二大的,在一群高中生和大学生堆里,他们俩就是异类。他们这培训班,是开在一个普通高中校区里,在市区,隔不远就是外国语学校。戴米原以为自己是很能入乡随俗的人,高中时,她也寄宿的,大学时,更不用说,也是住宿舍的,她觉得自己再度住学生宿舍,应该毫无问题——她们那会儿宿舍都没有空调呢,这里有;她们那会儿集体淋浴房都没有门或帘呢,这里有。但是,只住了一晚,她就觉得呼吸困难。身下的草席,让她瘙痒;窗式空调的噪音,她整夜都听着;最难受的是,那些孩子似乎不需要睡眠,说了一晚上悄悄话,第二天照样精神百倍,而她,晚上没睡好,白天就抬不起头了。她和老师沟通,她得到外面开旅馆住。老师说:“雷宇也在找房子,你去问问他吧?”

雷宇已經跑过租房中介,附近没有短租房,否则他们可以租一套。附近也没有价格实惠的商务旅馆,他跑来跑去,跑进外国语学校,那里的培训中心也被学校各种暑期培训班挤满了,只有留学生宿舍楼,暑期也对外开放的,接待来上海进修的外国留学生,雷宇好说歹说,才在两个进修团的间隙里拿到了一间房。戴米默默听他讲完这些,立马拉着他再去那留学生楼,她进了楼,就想着一定要住这里,因为那楼下是个餐厅,看着很不错——她已经吃怕培训班的外卖了。可是,只剩一间寝室了,就在雷宇的隔壁,浴缸的下水管道坏了,修理师傅又正好休假去了,得过三四天才能回来。戴米犹豫了一下,问雷宇:“那,这几天,我能用一下你的浴室吗?”雷宇愣了一下,说:“没问题。”

这是她和雷宇交集的开始。

他们一起在楼下的餐厅里吃饭(两个人合起来吃比较实惠),上课同来同去,校园里,法国梧桐成荫,即便是暑期,也还是有情侣们相拥而行的身影。他们俩不知不觉也走近了,有时候,胳膊会擦到,有时候,大腿会碰到;既然一起进的教室,也就坐了一桌,胳膊肘,会顶到;课桌下,雷宇的腿来挨着她,她让开去一点点,他再移过来一点点。但也就仅此而已。他比她小了五岁,他在计划移民,他的妻子已经在澳大利亚了,他们每晚都会视频通话。

戴米用他房间浴室的时候,他都会走出去,在楼下的大堂或是走廊的桌椅上呆着,他不抽烟,坐在那里也就干坐着,偶尔和来进修的韩国女学生用英语聊天。他的口语不错。有时候,戴米洗好了,也会去参与他们的聊天,权当练口语。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用毛巾不停地擦,雷宇说:“你该去把头发吹干。”她不听,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受不了吹风筒的那热风。雷宇摇着头说,有恒温吹风筒的,特别好用,下回我送你一个。当然一直没等到下回。雷宇对钱,还是算得蛮精的,戴米和他合着吃饭,虽然是他吃得多,但雷宇都要求AA制的,当餐就结了。戴米总喜欢稍微吃亏一点。

培训班结业前那天晚上,他们俩在小餐厅里要了一瓶白葡萄酒——怎么说都该庆祝一下,他们的模拟考成绩不错,不比那帮骄傲的年轻人差。他们要了牛排,要了凯撒沙拉,还要了寿司和天妇罗,戴米做主,又叫了一份刺生拼盘。最后,两人居然还各吃了一小碗的葱油阳春面,餐厅送的——似乎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餐。一样AA制分摊好了。戴米把她的一半从支付宝转给雷宇,雷宇拿去结账。

算算日子,竟然已经在这幢小楼里住了一个多月,似乎有点不可思议。饭后,他们就在校园里兜圈子。黄昏下过一阵雷雨,空气中都是浓郁的草木气息,还有热土吸饱水分后的腥味,雷宇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也许是酒精的关系,在经过一个拐角时,雷宇把她拖到树阴里,他们亲吻,抚摸,又亲吻,抚摸,反反复复,就是现在戴米想起来,身体依然有反应。他们走出树阴,向房间走去,他们走得很急。在一个瞬间,戴米穿的平底凉鞋里进了粒砂子,可戴米并没有因此慢下来。它硌着她,每一步都硌着她。快走到小楼门口时,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们延宕到今晚才走到这一步。她就停了下来,脱了鞋,抖出那粒砂子。她说:“要么,我们一起去泰国考雅思吧?听说那里分数容易得些。”雷宇也停下来,他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空呢,你先计划起来,我们再凑凑?”他说得也在情在理。

那晚,雷宇在她的房间里坐到很晚,看她在那里整理行李,他惊叹着:“哇!你带了那么多条裙子啊。”她把那个26寸的拉杆箱合拢,才想起没有拿出明天要穿的那一套。又一通折腾。最后,戴米说:“累了,我们早休息吧。”看雷宇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她又继续说:“你也早去休息吧?”雷宇撒娇,还是不肯走。戴米说:“我们下回到泰国再见面吧?”

雷宇走了,都没问她明天几点的车。戴米买的是早班车,楼下的餐厅还没开门,雨又下得大,她的网约车到得迟了点,她一个人拉着硕大的箱子,匆匆赶到车站,离开车不到五分钟,她都来不及在车站里买杯热饮,买个面包。她就吃了车上配给的热茶和面包,肚子里依旧凉凉的,一路没暖过来。到了后,一起来接车的儿子跑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小小的肉呼呼的身子,比什么都暖。

可是,即便这样,在戴米定下来曼谷考试的时候,她还是给雷宇发了个邮件。雷宇回她:“好的,我尽量安排行程。”

戴米把邮件滚动翻阅了一遍,连垃圾邮件那里,也翻了一遍。她冷眼看自己,真真好气又好笑,值得吗?在临考前还这样走神。但这个自己,也是自己真实的一部分。有这个时间走神,那还不如和儿子来个视频通话。她接上了余诚的微信。余诚还是秒接,画面忽地扑面而来,戴米都吓了一跳。余诚一脸笑容,儿子也是,小脸很快霸占了整个画面,他盯着镜头中的戴米,突然就落泪,哭道:“妈妈你快回来……”戴米羞愧极了。儿子的世界里,她是他的唯一。而自己呢?她真的就不能乖乖呆在以儿子为中心的家庭世界里,做一个天使妈妈?难道还有比这个更美的人生角色吗?婆婆过来了,抱住儿子说:“朗朗乖,妈妈明天考试,妈妈是个好学生,我们朗朗以后也是个好学生,我们很勇敢。”婆婆的头发最近没染,发根处,白了一寸了,头顶一圈花白。婆婆笑着对镜头中的她说:“戴米,你赶紧好好复习,再睡个好觉。明天不轻松呢。”戴米挂了微信电话。站起来在窗边立了很久。曼谷城的灯光就在脚下,恍如梦境。她一定是在梦里。儿子的脸,余诚的脸,婆婆的那圈白发,在眼前散不去。

她去冲了个澡,强迫自己又刷了一套题。婆婆说得对,今晚就该好好复习。戴米有同学在婆婆主持的局里工作,她对婆婆的评价是:“她看人准,又有分寸,什么都明白。”据说婆婆年轻时风姿动人,颇有些鞍前马后效劳的人,她既受用这些好处,又把持有道,她的每一步升迁,都让人服气,大多说她工作能力超群,很少人嚼另外话头的。即使成了一局之长,为人也仍然谦和得很。婆婆曾问过戴米,可有兴趣在职场上发展?那时候戴米刚育儿不久,满眼都是孩子,心无旁骛,自然回答毫无兴趣。婆婆却像如释重负,说:“女人,把家里管好,就万事大吉了。”这个结论,不知道是不是婆婆的肺腑之言。像今日,既然你戴米在准备考试,那就努力去做。对戴米的整个计划,婆婆持反对意见,但既然戴米准备做了,作为家庭团队,他们都会尽力支持。这是婆婆的原话,

考前的紧张,再度裹挟了她。这是扇门,通过它,她就可以走到另外一个世界,暂时脱离孩子和家庭。她爱他们,这是肯定的,但是这种爱,就像一个蠕动着的洞,把她勒得紧紧的。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享受这种束缚的,但,她终于发现,她并不是这样的。“那么,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目前,她是那个希望得到雅思7分的人,她已经有個6分了,再多1分,或者0.5分也好,她就有希望申请到奖学金,入读她想去的名校。

她又检查了一遍邮箱,十点出头,她就睡了。明天得有个好体力。

她在闹钟响起前醒的,神清气爽。收拾停当,站在穿衣镜前,她才醒觉这条裙子就是跟雷宇临分别那晚穿的裙子。镜中的自己,似乎还是令人满意的。带着这股心劲,她站在考场外候场的年轻人队伍里,腰肢挺挺的。她还是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雷宇。没有。有几个女孩子真是漂亮,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如果我也是这样子的,雷宇今天应该会出现在这里吧?”这个念头闪起,她才猛醒过来,她一直纠结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吸引力。如果今天雷宇在这里,她只会欣然于自己的吸引力仍在,她也许还是不会和雷宇怎么样。

酒店的空调太冷,连衣裙太薄了,冷。她应该带一件外套,或者一块披肩的。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她不能退出队伍,否则,她得从头排起。

她在瑟瑟发抖。前面的女孩子扭头跟她说:“我想去一下洗手间,回来还排你前面好吗?”戴米点头。女孩子从她的肩头取下一条披肩,是那种防日晒的又薄又大的披肩,让戴米披了,说:“考好后,你在这里等我就好了。”那女孩穿着机车夹克,破洞牛仔长裤,布鞋,鞋带系得松松的。女孩子们更爱中性打扮,知道自己的吸引力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戴米扫了她的微信,加了好友。进场后,空调更冷,幸亏有这层披肩,否则真是要抖着考试了。看来,一个人拥有的经验,未必跟年岁成正比,以后,她能给朗朗什么指导呢?即便说起来是妈妈内行的吃饭穿衣,换了环境,她也未必能给出正确建议。作为孩子的引路人,她是不是应该跳出家庭,多去适应各种环境?

戴米努力收住思绪,把自己整个儿安放在考场之内,凝神专注于此时此刻,听力,阅读,写作,一个模块接一个模块,她挺过来了,在结束前两分钟,给文章加了结束语。她总是不够快一点。

等她出考场,在原先候场的地方,那女孩正在等她。戴米笑说:“我请你吃午饭怎样?没有你,我已经在里面石化了。”女孩笑着摇头,指了指走廊尽头瘫坐在沙发上的一个男孩,那是她男朋友,他们得一起去吃饭。“您知道,他们够麻烦的。我出国来考个试,他也非得陪了来。”她们边走边聊:“国人真是厉害,就考个雅思,也把泰国啊日本啊周边国家都考遍了,台北那里,我们也有同学去考过了。连考带玩,挺不错的。”

等朗朗长大时,她是否会有能力来支付孩子这样边考边玩的费用?这女孩儿顶多十七八岁,不过和朗朗差了十岁而已。十年,很快的。婆婆的话,也不无道理。戴米他们俩的工资,付了房贷之后,也就是各项生活开支——朗朗的各种兴趣班费,吃的穿的,戴米自己的化妆品啊衣服包袋各种小首饰;余诚平常不大用钱,除了汽油钱,没啥额外开销,可是,他会突然买块名表买套比较贵的衣服;再就是旅游,一家子出去,住和吃,也都不肯太简陋;钱就这样散漫去了。婆婆他们有积蓄的,也有房产。早些年房地产火热的时候,预售都得漏夜排队,要么摇号碰运气,他们不用那样做,他们只要图纸上点点,手里就妥妥地有了楼花。自然,也许还有别的生财之道,但和明面上的贪污受贿是不搭边的,公公婆婆都是谨慎的人。受益的,自然是余诚一家,婆婆每年会划给余诚一笔钱,余诚一分不动都交给戴米,她也从没动用过这些钱,就当是给朗朗的。她不会别的投资,也就拿去买买银行的理财产品,还特意要保值的。公公对他们的理财状态总是不满意,但他稍有啧声时,婆婆总截住他,还反问:“你说,他们能有什么办法?”他们确实没有办法。

不久,戴米将动用这笔钱了。这让她有点沮丧。如果有钱的是她的爸妈就好了。但她的爸妈跟她一样,都是听话的小职员,他们一辈子的理财就是“节省”两字,其实,那也对,无法开源,那就节流。戴米开始心疼自己散漫用掉的那些钱,甚至,这趟泰国之行,也是可以省的,雅思6分,也足够她读一个不是很有名但也不差的学校。未必要读名校啊,名校学费还贵。

这段十分钟不到的步行,她的脑子里都在盘算钱。如果她能把研究生读出,再考个ACCA国际注册会计师,那么,她的收入,会怎样?不说收入,就说人生的平台,那也不一样了吧?戴米这样和余诚说过。他憨笑听她说完,就像她是他不知世事的女儿,最后,他说:“哪有那么容易啊。”是的,他们目前的生活是相对容易的。余诚隔三差五要加班,说起来工作也有压力,“但这种压力,跟体制外没法比。”余诚有好些同学在体制外活得风生水起,他不羡慕,他去比较的,往往都是不如他的谁谁。要是这种生活哪一天啪地结束了呢?这个,余诚是不想的,“怎么可能呢?”他一脸诧异地盯着她。而戴米想,一切皆有可能。话说到那个点上,就卡死了。

想着这些,她简单吃了午饭,就在酒店房间里刷口语题,考前的机经培训要点这会儿都要过遍脑子。为练口语,她网上约欧美外教的口语课,一周练上两三次。雷宇有回说:“听你的口语,真不像从小地方来的。”戴米愣了一下,才回他道:“不是有网络吗?想学,总能找到资源的。”雷宇是上海周边的城市,捎带着也有那么点属于上海人的优越感。戴米的口语,在上海参加的考试得了个5.5分。上海人的英语口语平均水平高出其他区域一截。这回,她希望能得个6分。

她总把自己弄得紧绷绷的,冲了个热水澡,也还是僵硬,从里到外都是。戴米犹豫了一下,走向她的拉杆箱,她拉开底层衬布的拉鏈,取出了她的自慰器,外形就是一支口红,出发之前,她已经为它充满了电。面对它,她总是有些尴尬。这是她为自己买的生日礼物,买之前,也跟余诚说过的,他当时只当她开玩笑,当真放在他面前时,他还是吃了一惊。买个情趣用品,或许,对他们的性生活有点帮助,初时,戴米是这么想的。大概是从婚后第七年开始,他们之间,关于性,已经越来越纯洁——应该不是刻意为之,自然而然,就那样了。可他们终究不好意思用它。那之后,他们振作精神,也想好好做爱的,努力过几次,过了大半年,就又恢复如常。再往后,看到“无性婚姻”,戴米也就自认同类。这口红棒,她偷偷收起来,偷偷充电,偷偷享用,像小女孩的零嘴。

这会儿,她对着它发呆,还是明晚上吧?今晚上应该保持僵硬继续复习。僵硬,也会催生兴奋。考场上,要的就是进入与平时不同的亢奋状态。她拉开夹层拉链,手却触到了一块硬东西,抽了出来,却是块乌贼骨,一块洗得很白又晒得很干几乎没有腥味的乌贼骨。

她并没有往里面放这东西。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它和口红棒放在一起?戴米这会儿也没有时间来考证这个事。她手里握着乌贼骨,继续在电脑前刷机经,想象自己面对一个个问题时的回答,又提醒自己几个常用词的发音——她总是改不了。

考场,无论在哪里,都是千篇一律,口语考场就更是如此,戴米的运气,也总是不错,面试老师带笑迎她进入,又微笑送她走出。一个友善的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坐在那里,世界就很安定的样子,这种神定气闲,是戴米想要而不得的。临场的时候,戴米总是会在某个瞬间有点出离,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却在那里开合,好在她总能很快恢复过来,停顿一下继续接续清醒时的思路。那些无意识时候说的话,它们是什么?考官似乎对它们还满意的,她在带笑点头。

考试结束,时间一下子失去了份量。她站在街头,是个游客了。每走几步,她就能看到一两个白种人,一个个闲庭信步。关于接下去的几天游览,她的计划里,是避开热门线路,去一个离曼谷两小时车程的华欣,据说是泰国皇家的传统度假地,有好几处夏宫,她订的酒店,是其中之一。明天,她就可以去住皇宫,去海边晒太阳吃海鲜。戴米在海边土生土长,她对远方的追求,却还是更美的海边。她也算是游览过几处名山,在山中时,也觉得别有风味,可回来之后绝无怀想回味。久处海边,会不会人里就有了海的因子,成了一条离不开海的鱼?这也是有可能的。

但现在,她有一整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要交给曼谷。在计划里,她将要去参观“四面佛”。她要向佛求什么呢?早几年,她看台湾杨德昌的电影,有一部叫《麻将》,看完,她呆坐半晌。“现在这个世界已没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们拼命看电视,杂志,广告,畅销书。为什么?为的就是想听别人告诉他们怎么过,怎么活。只要你轻易告诉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们一定会相信你,这样我们不就发了!”这是片中骗子的理论。戴米初听这段,几乎呆住了。余诚不爱看杨德昌的电影,他觉得“没劲”,他爱在微信里转些鸡汤文给她,比如,有一篇《离开单位你什么都不是》,他说这人说得真对。戴米对着这标题就瞪起了眼睛,这么自轻自贱的话,也说得出口?可看看余诚推崇备至的样子,也就懒得和他说。说也说不通,她也说不清楚,只是天然地觉得“这是什么逻辑”?听广告,听宣传语,她常常也有这样的疑问,一个人默默在那里推理。也许,那些撰写的人,他们都知道受众要的就是这种不着边际?

四面佛管的是世间的一切事,你可以在四个方向分别求健康,事业,爱情和财运。百度上是这样提示游客的。戴米要的是这四样吗?她一个人绕着四面佛兜了几圈,才在佛像北面的法物处请了鲜花和香烛,她最后给出了自己想要的四样:一家人都健康,这次雅思得7分,凭借自己的能力增加收入,最后是,还是希望有爱情。她喜欢这种许愿的氛围,看人家跳谢佛的舞蹈都看了两遍,流连了许久,才慢悠悠离开。

下面去哪里呢?她没想好,跟着几个游人进了地铁站,排队兑了零钱,在地铁图前站着不知道去哪里,这种未经安排的“流浪”感觉攫住了她,鬼差神使,她买了到终点站的票。在曼谷城市尽头,是什么样的景象呢?出站之后,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

既然来了,走几步又何妨?她随着人流走到了一个车站,简陋如同她小时候见过的农村车站,没有电子显示屏,水泥柱上刷了红漆做标志,这还算是好的,就连车次表,也就是一张打印的纸贴在墙上。看着场地不小,目的地也多,她突发奇想,明天,要么体验一下当地人的生活,从这里出发去华欣?她正打算找出那张行程单让售票员看她的目的地,转念又想,这样东问西问,让人知道自己就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单身女游客,徒然给自己增加风险。看看,就抽身吧。可是,晚了,已经有人走过来问她了。她只好拿出行程单来,指着那行泰语文字给他看,那人瞟了一眼就招手叫来另一个女的,说她家有去那里的班车。戴米稳住了,说请给一张名片和班次,她这就出去和丈夫商量。他就在地铁站等她,她这是先来问问,他们明天才去华欣呢。她等来了名片和车次,捏着纸片,微笑着和他们告别。她确定他们的笑容里都是稳稳的真诚。

她没有迷路,顺利到了地铁站。她只背着一个小挎包,宽宽松松的连衣裙,平底凉鞋,她觉得自己并不太像一个单身游客。可是,地铁里的年轻女人看着都像白领,穿着都很正式,是的,今天是工作日。她本来也应该在办公室里。她有点想念她的办公室了,一个朝南向海的房间,窗台上一溜儿的多肉植物,午睡后醒来,她会手磨现冲一杯咖啡,对着不远处的近海和对岸层层叠叠的山峦发呆——如果你愿意往美好里想,那简直就是宫崎骏的动画电影里的场景啊。“这样的环境,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吗?”闺蜜杨对她的留学决定,苦口婆心劝过好几回:“你知道吗,你拥有的,是很多人的梦想生活啊。”杨是她的多年好友,一个孩奴,眼里总是家人第一,把自己放得低低的,早早就放弃了自己,戴米眼见她一年比一年胖,一直胖到一百二十斤开外。戴米有时候想,杨这是以家人为理由放逐自己。记忆中那个明艳多笑的杨,恍若隔世的女子。这样的生活,是杨意欲拖着她一起前往的吗?这是自己的人生啊,自己的人生。有一回,她们俩都喝了点酒,她斗胆对杨说过这些心里话,杨当场就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下去的日子,她们都故意忘记了那一天。中年人的友誼小船,已经不能像少女一样说翻就翻了啊。

一到酒店,她就请行李员帮她租一辆明天去华欣的出租车,很快,她就见到了司机本人,也看了车,说定了价钱——她抹去了他要价的零头。把小费给行李员时,戴米竟有类似十七八岁孩子的喜悦:你看,我能把事情处理得溜溜的。她又收拾了一下,就是晚饭时间,她换了身接近正装的连衣裙,配了低跟小羊皮鞋。她要去第二间她想去尝试的餐厅,米其林三星的,连点什么菜式,她都有了参考——是的,都是人家品尝后说好的。她还是走着去,在步行的范围内,这也是她做计划时考虑到的。她已经为自己订好了座。

但到底还是发生了一件计划外的事。

她正走着,明显感到有人在背后追赶她,她能听到那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直奔她来的。她不敢回头,越发走快了。这是在闹市区。再两百米,就到了。可是,她还是被那人赶上了。却是前天晚上让她帮忙点菜的那个人,现在,正满头大汗在她面前。

“我在后面看着像你,”他喘着气说:“我果然没看错。”

“你从背影认出我?”

“不是,刚才你看路边橱窗,我看到了你大半个脸。”他得意地笑了,拉开了领带:“我刚下班,一出写字楼就看到你了。”

“那么,我请你吃个晚饭吧?”戴米把话说出口的时候,都把自己吓了一跳。

“行啊,我请你。”

在点菜前,他们都没有自我介绍,就专心一起选菜式。咖喱炒蟹,是一定要吃的,柠檬蒸鲈鱼,也不可错过,一浓一淡,相得益彰,再鸡肉菠菜沙拉和菠萝炒饭各一例,完美。在等着上菜的空隙里,男人猛然醒悟过来似的,说:“我姓范,叫范柳原,柳树的柳,原来的原。”

戴米几乎笑喷。她说:“那个谁,我叫张爱玲。”

范柳原也笑了,说:“我们理工男读的文学书少,张爱玲,总是知道的。那个谁,你才不是张爱玲,我可真是范柳原。不过,我自己叫这个名字,我才记住那个男主角。不信你去问,看过《倾城之恋》的,人家就只记得白流苏。”

看戴米还在那里瞅着他笑,他拿出皮夹,抽出身份证,又拿出一张工号牌。原来真的是叫范柳原,原来真的是绍兴人,再没有这样巧的了。两个浙江人在泰国巧遇,天然就親切了。戴米把他的身份证号码看了半天,惊道:“不会吧?你比我小了两岁?”范柳原也惊道:“不会吧?我都追出一身猛汗,追的是个姐姐?看不出啊。”戴米索性就端了大姐架势,这餐饭就吃得轻松愉快。

“看你吃饭,一副吃得好香的样子,诱人哦。那天,我就是被你引得发馋,才请你点那锅汤的。以前,我都吃不惯冬阴功味道的。”

戴米皱了皱眉头,问:“那口语不好之类的话,是骗人的?”

范柳原笑了说:“一半是真的。我英语口语是不好。在公司我就做后台技术支持,英语方面,不用开口,会看就行。入乡随俗,我还学了泰语,会说,会看一点,但不会写。”原来,作为工程师,他在一个国内知名私企的泰国公司工作。戴米笑道,前些年,她家的一套房子租给那公司三个工程师,说是得用他们公司的租房合同。公司的那版本简直是霸王条约,似乎收了租金,房东就成了他们公司的后勤人员,戴米气不过,将那些她觉得不公平的都改过来,“你们可以不租,要租,就要签这份我改过的。”最后,居然真的按她改的签了。戴米觉得这是她这几年来做过的最有个性的一件事情了。

“所以,小范啊,对你的公司,你一定要强硬一点。”

“按公司的理解,租客是房东的客户,对客户,公司向来是很有服务心的,难免就推己及人了。但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啊。你说的这事,公司确实做得不够文明,好在会知错就改。”

“看来,你对公司很忠诚啊。”戴米笑了。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吃掉两道主菜,正在琢磨上什么甜点。范柳原说:“您说得也没错。我应该强硬些。我要休假。至少,双休日,我一定要休假。”戴米可怜他。他却说他们公司里那些会计比他还累呢,说起来也是ACCA,说起来工资也不低,可也还是辛苦,公司什么时候需要你,你就得什么时候到。戴米犹豫着,到底还是没有告诉他,她想要出国去读会计,她也想考ACCA呢。她到底没说,倒是说了她明天将要去华欣度假,在那里过两夜,然后直接到机场,飞回去了。所以,此地别后,他日绍兴再见了,May be。

他们没喝酒,喝了两扎芭乐汁。说着分别的话,两人竟然都有些失落,毕竟,在一起吃了一顿美味晚餐。戴米坚持AA制付账,本来,这就是她计划中的晚餐,增加了他,不过是加了一个菜而已。而且,有人作陪,确实好过一人独食——独自进餐,怎么着都有些凄惶。范柳原笑说:“那个谁,你是女权主义者吗?”戴米想了想,还是摇头,说:“只是我们的交情还没到让你付账的程度而已。”范柳原也摇头道:“看起来你挺有原则的。”

戴米笑笑,这样的话,她从朋友那听过不止一回,说法不一,大意都是如此。戴米有些疑惑,难道,别人都是没有原则的吗?人活着真像水一样,随圆就方,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戴米觉得自己也够随和的,不过临事总有自己固执的一面罢了。

在回去的路上,戴米还是说了自己的真名,甚至连绰号也说了,同学们都叫她“大米”,大概是嫌她的名字读起来太洋气,索性就弄个土得掉渣的诨号来中和一下。范柳原把她的名字念了几遍,说:“那不就是‘DEMI吗?英文意思似乎是半神半人,美若天仙,嗯,在我们的神话里,那七仙女和牛郎所生的两个孩子,就是戴米,希腊神话里,就不用说了。”

“那《宝莲灯》里的沉香,该也是个戴米?”戴米笑道:“都是很有力量的人呢。美不美,这个另说了。”

灯火阑珊中,沿着曼谷大道,两个人慢悠悠走回,在夜晚,曼谷比白天更像个国际都市。范柳原指着不远处一块极大的户外电子屏广告,说:“你看,我们公司的。”戴米驻足看,果然是。范柳原说:“这几天,你注意一下,还有别的样式的广告,随处可见的。”他语气中的自豪,莫名让戴米有些动容。

到了酒店门口,范柳原问:“明天几点出发去华欣?怎么去?”

“我昨天就约好了出租车,说好了九点半出发,到那里正好吃午饭。”

范柳原报了他的电话号码,看着她拨了,他自己的手机响起,他才放心按掉。他说:“明天你到后给我电话。”他说得很自然。

到房间后,戴米在窗前立了半晌,看了好一会儿脚下的灯光,才醒觉该跟家里连视频了。这一天,她居然没有想孩子,这让她有些羞愧。余诚对她的微信电话,总是秒接,这也让她羞愧。

儿子已经在准备睡觉了,穿着贴身内衣,抬起手,触摸屏幕上的戴米,他说:“妈妈,我想你好像已经到极限了,我很想你。”戴米看着孩子已经泪蒙蒙的眼睛,画面将他的眼神清晰地传过来,那么柔弱无力,等着她去解救。

“奶奶在不是很好吗?”戴米笑着哄他:“朗朗已经不是小宝宝了,朗朗是个男子汉,都快七岁了。”

“不,就是宝宝,就是宝宝!”孩子终于哭起来。余诚把镜头转向他自己,说:“孩子就只是想你了,没别的。你上午的口试感觉怎样?”戴米说,感觉还好,对话进行得很流畅。她也被孩子引哭了。

“没事,朗朗,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妈妈考试很辛苦,我们一家都要为她加油,对吧?好了,戴米,朗朗不哭了,你也别跟着哭。你好好玩两天,否则,去趟泰国就单是考试,也太亏了。你先好好玩,下回我们再一起去,你就好当导游了对吧?”

在这样的时候,戴米总感谢余诚的稳重可靠。她关了微信,儿子的哭声却还是嘤嘤地在耳畔。孩子出生后,她的世界就陡然变了,纯净到只需要围着这个小小人打转,他要吃要睡要玩,还爱生病,当烦躁袭来的时候,她就会质疑“母性”到底是女人作为动物的天性,还是女人的“社会性”?在动物世界里,她看过帝企鹅怎样育儿。雌企鹅产下一枚蛋后,它身体储存的能量已消耗殆尽,必须立即返回大海捕食,它得又快又稳把这枚八九斤重的蛋(差不多是一个婴儿的重量啊)交给雄企鹅,否则,零下40摄氏度的低温就会夺走蛋的生命。雄企鹅拥有育儿袋,它将蛋放在脚掌上,用育儿袋包裹起来,在接下去两个月多点的孵化时间里,它不吃任何食物,多数时间在睡眠中度过,依靠燃烧身体储存下的脂肪度日。为了在寒冷和大风中幸存下来,雄企鹅们会挤成一圈,然后轮流换到中间,你看,这就像妈妈们一样会抱团。还有,如果小企鹅出生后,觅食的妈妈还没回来,企鹅爸爸就会拿育儿袋包裹小宝宝全身,再从食道的一个分泌腺粒分泌出乳状物质来喂食小宝宝,你看,连喂食,都会啊。

但所有这些怪怪的想法,她也就是想想,从来没有拿出来和余诚讨论过。既然生下孩子,养育他,就是责任,特别在他还小的时候,她起初这样想的时候,还没有想到哪一天自己会老,等她清晰地看到“老”就在不远处的时候,她把注意力从孩子身上撤回了一部分。孩子他也会自己长大,他会有自己的人生。

就像现在,朗朗的哭声停了。事实上,肯定也停了,他们会拿一堆好玩的哄他,他也就好了。小孩子嘛。

手机响了,是范柳原,他问:“明天我可以搭你的车去华欣吗?我刚为自己争取到两天休假。”

对方说的只是搭车,那有什么好拒绝的呢?自然就答应了。“那么,九点半前,我会在酒店大堂里等你。”末了,他还没忘说声谢谢。

戴米淋浴的时候想着明天,手下对自己竟有几分温存,擦拭身体,爱怜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甚至,她还收拾了一下腋毛和腿毛——是到收拾的时候了,但未必一定要今晚;既然如此,就连脚趾甲手指甲也一起修剪了。做完这些,羞愧再度攫住了她。自己是在期望一场释放呢,还是期望一场意外的爱情?后者,显然是不可能的,万一有了,那也是需要解决的麻烦,说到底,她并不想有。单就前者,她自己也可以来啊。她拉开行李箱,取出了她的口红棒。她探索过自己的身体,她知道从哪里出发是曲径通幽,从哪里开始,就是直捣黄龙。今天,她选择了远路,脑海里,让范柳原也参与进来,她导演的这场性爱,她从中得到的愉悦,未必就逊色于真实。

夜色里,她的四肢向无限远的四方流淌开去。

第二天,见到范柳原,第一眼,她刻意不去直视他的眼睛。从曼谷到华欣,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个人坐在后排,看外面风景。出了城,就是郊区风光,和曼谷城内,是两般天地。范柳原说:“我来了两年了,这是第一回去华欣。也发兴想去过,可想想一个人有啥好玩的,懒得动了。”

“女朋友在国内吗?”

“春节前分手了。”顿了顿,范柳原又解释道,“不怪她,异地恋,太寂寞了,有人给她温暖,她就跟温暖走了。”

“也不是坏事,说不定有更好的女孩子在后头呢。”戴米斟酌着说,“我们从认识到结婚,都在一个城市,没经受过考验,顺理成章结婚生子,有时候,还觉得是个缺憾呢。”

“你可真会安慰人。”范柳原笑着说,“我一个铁哥们干脆劝我别结婚,他说,婚后的日子,是不加肉的梅干菜,你自己想去吧。”

他们居然探讨了一路婚姻,这倒是戴米没想到的。起先,她还有点“知心姐姐”的样子,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迷茫了,只好说,女人进入婚姻,丧失的独立性,比起男人更甚。男人可能还有空咂摸一下婚后的味道,女人呢,有了孩子后,她的整个身心就都交给孩子了。婚后啥味道,没味道。接着,整个人,跟着也没味道了。

戴米说了一通,又觉得不妥,实在不该这样抹黑婚姻。是自己无理了,拉眼前的范柳原做了天下所有男人的代表。可话都说出口了。她累了,懒得为此道歉,索性闭目养神。范柳原也在那里沉默着,看另一侧的车窗。

车速始终不快不慢,司机也很少变道,他们被保险带束缚在座位上,中间放着他们的两个背包。过了一会儿,范柳原默默伸手过来,握住了戴米的手。他开始和司机攀谈,开头用泰语,中间又转成了英语,戴米听着,他们是在说在华欣和曼谷之间,还有什么好玩的。司机在说有个叫拷汪宫的地方,是电影《安娜与国王》的外景地,周润发和朱迪·福斯特演的。戴米插话说,对的,我的旅游攻略里有它,看过照片,山中之城,看着很美。

“我没看过那电影。我们晚上下载了一起看好吗?”范柳原问戴米,用了中文。

“我已经下了,是打算今晚看的。”戴米懒洋洋地回答,她的手还在范柳原的手里。

下了车,戴米才有了精神。眼前是她挑选了许久才订下的酒店,虽然在图片里早已见过,实地却更美,园林有皇家气派,那一幢幢相连的房屋,让戴米想起《唐顿庄园》,也想起《风中的女王》,反正,是欧式的宫廷风。余诚就是看着这图片说想跟她一起来泰国的。她很想打开微信视频让余诚看这里,可是,范柳原在身边。她问:“你订的酒店在哪里?可以让司机再送你一程。”范柳原愣了愣,说:“我没订酒店。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去前台问。”

戴米自管自办入住,范柳原在她旁边,说他要一个和这位女士最近的房间。前台礼貌地问戴米:“夫人,这样可以吗?”戴米说:“可以的。”

最近的,也还是隔了三个房间。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戴米说:“我有睡午觉的习惯。你自己安排着去玩吧。下午我就海边随便走走,晚饭后打算去夜市看看。你怎么安排呢?”

范柳原窘道:“我等会儿自己再做做功课。你起来后,随时打我电话。”

卧室宽敞得很,大床带有雅致华盖,如果要再加一张小床的话,肯定没有问题。卧室之外,浴室也宽大,衣帽间也宽大,连露台也宽大得很。还有二十四小时客房服务。英俊的男孩行李员一直送到房间,笑容满面的小妇人客房服务员马上进来欢迎,仿佛你真的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本来就该一家人来啊。戴米立在露台上,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热帶树木覆住了半个露台,望出去,眼前宛如一片古森林,大树参天,巨藤缠树,鸟鸣其中,时东时西。有两个白人小女孩扛着几乎和她们身体一般高的游泳圈,从露台下经过,她们的父母跟在身后,也是泳装打扮。戴米连上微信,站到椅子上,擎高镜头,让余诚也看。余诚赞叹着,说:“远处像是有两个游泳池呢,再远处还有沙滩,真是人间仙境啊。”

“真该让你和儿子一起来啊。”戴米沮丧极了。

余诚倒劝戴米,既来之,则安之,好好玩就是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余诚总是这样。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可以圆满的。

戴米没有带泳衣。刚从冬天里过来,身体还没有准备好裸露。她也不想下水,就海边看看,拍些照片。午睡的习惯,是上班十余年间养成的习惯,午饭后,若不能小憩一会儿,后脑勺就像被谁摁住一般,下午和晚上,都会废了。即便在旅途中,戴米也总是给自己留出午睡时刻。她还贪恋午后醒来时的恍惚感,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归来,或者,是原来的自己进入另一个时空。这会儿,这体验是双倍的。

她换了一身海边穿的度假长裙和沙滩鞋,背着一只防水的运动小包,缓缓走过鲜花簇拥的长廊。热带的花,一朵朵都饱满有力,活力四射,说的就是这种状态吧?鸡蛋花,戴米认得,原来,除了黄色,还有大红、粉红和紫色,她探出身子,看到一种颜色拍一张,拍到第五张的时候,身后有人说道:“我得拉你一把,你都要掉下去了。”晓得是范柳原在身后,戴米也不回头,踮了脚尖,还是去探那朵怒放的紫鸡蛋花。范柳原松松地环住她的腰,她就放心再探点出去,从枝头的位置,俯拍了整树的鸡蛋花,是深浅不同的紫。

戴米旋过身来,点开屏幕,让范柳原看她拍的花。范柳原松开了她的腰,把她拉到遮阳处,才在她手上看那些花,边看边赞。范柳原将手上的一个口袋交给戴米,说:“那我真是买对了。这套泳装,就是鸡蛋花的造型,淡淡的紫。我也不知道你带了泳装没,反正先买了再说,衣服不怕多。”

戴米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下水呢。”

“那我就带着,到时候,看你心情。”范柳原把泳衣放进他自己的运动包里。他穿着卡其色的沙滩裤,布满蓝色小花朵的白T恤,脚上是酒店里的卡其色沙灘拖鞋。

他们慢悠悠晃过游泳池,在凉亭里坐了会。沙滩一览无余就在眼前。靠近些是一片晒日光浴的地方,很有些身材火辣的美女帅哥,更多的,还是一群年老的躯体,那是在这里度假的白种人。再远些,有几匹马在驮游人,最远处,摩托艇在那里劈波斩浪。正经在海里游泳的,几乎没有。那也是,酒店园林里连绵有三个大游泳池。

戴米说:“我总希望,将来,我们这一代老的时候,其中很多人,是‘很多人啊,也会有能力像他们一样,来这里住上大半个月。就为晒太阳。”

范柳原笑道:“这话说的,多辽远开阔啊。如果我们的经济能这样稳定发展下去,我想,你的愿望,应该能实现的。可是,你现在就在这里了啊,为什么不去晒呢?我还想求你帮我拍几张沙滩照呢,我努力练肌肉小半年了,自己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戴米扑哧笑道,说:“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两个人就去换了泳装。戴米特意找了两棵椰树做背景,给范柳原拍了几张肌肉照。“还是个帅小伙啊。”戴米夸道。

“真怕自己眨眼又老又肥了。”范柳原说,“做梦都怕哪。”

“我本以为,我们女人才怕老呢。我都有点想放弃了,纵容这肉体,就这样,哗啦哗啦,胶原蛋白,都流走吧。”

换了范柳原给戴米拍照,又选角度,又择明暗,又指导动作,忙活半天。阳光强烈,两个人头上共顶了块大浴巾,在那里看照片。范柳原把戴米照得很美,有几张,几乎是娇媚,戴米不由得贪看了两遍。镜头中的范柳原,清爽健美,可惜,戴米不够用心,表情抓得毛糙。戴米自己检讨,范柳原倒说:“不错了,这样已经不错了。”

接下去的行程,也都是按着戴米的计划走,去海边一个网红店吃了海鲜,再叫了部车去夜市,到那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戴米挑选给家人的礼物,范柳原在一边出主意,顺带讨价还价,大半个小时,戴米就买好了三件当地人的手作和两条裙子。范柳原对一个银色骷髅头的钥匙扣很着迷,戴米让他还了价,买下送了给他。看着时间晚了,她就在夜市里连了微信,让孩子看几个骑着马的铅兵小雕塑,那是他喜欢的玩具,家里已经有了一排,她让他挑两个。孩子在手机那头欢天喜地挑了两个,顺利道了晚安。

两个人到酒店,都有些乏了,范柳原从夜市里买了些香蕉饼来当夜宵,说等一会儿边看电影边吃。戴米打着哈欠说:“我想先洗澡。如果洗好撑不住,我就先睡了。”

范柳原开了他自己的房门进去,一声不吭。戴米洗好澡后,两次拿起电话,又都放下了。她到底没有勇气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共享一个封闭空间。当然,道德和卫生方面的顾虑,这是肯定有的。她从箱底翻出口红棒,套上那天晚上饭店送的避孕套,进了被窝。那块乌贼骨呢?戴米记得自己好像把它仍旧归进行李的。戴米和口红棒呼应的时候,努力想着这个,可范柳原,还是从思维的空隙里钻进来,就像在镜头中那样,对着她笑。

次日的行程,也就跟一般游客那样去了火车站,在那里看了诗琳通公主的照片,读了墙上展览的历史,看到了一列火车进站又出站。范柳原几乎无话,跟在戴米后面,用自己的手机,给她拍照片。照例是拍好后让戴米看,觉得不好就删了。在一片红通通的背景里,穿一身淡绿衣裙的她,眼神里竟有些忧郁。戴米奇怪,我哪里忧郁了?本打算下午去拷汪宫,戴米想想还是上午去吧,两个人就又租了辆车。一路上,范柳原并没有来握她的手,他系在保险带里,一路认真地看导航,纠正了司机的两个错误拐弯,他有点生气了,在那里用泰语跟司机争论。戴米伸出手去,握了他的手,他才慢慢缓下来,却也就只让戴米握着,并没有一丝的回应。

拷汪宫在山上,上山有缆车通道和步行通道,戴米喜欢爬山,范柳原也说喜欢,两人就选了步行通道的入口。山中猴子之多,是戴米没想到的。她到底怕,也怕猴子看出她怕,就一路缩在范柳原的身影里。范柳原揽住了她,山势不算陡,他们像连体婴儿般行走着,却没有一步磕磕绊绊,戴米笑道:“从走路看,我们还挺有默契的。”说这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宫殿集中处,不见猴子踪影,戴米不害怕了,范柳原也就放开了戴米,让她靠在城墙上,和远处一座白色宫殿合了影。越往上走,越觉得这山中之城有味,戴米说:“我们下午一起看那电影好吗?这样先来实地看过,会更有感觉呢。”

范柳原也就淡淡应了一声,他的注意力都在拍照片上,可他又不像一般的摄影爱好者,至少人家会带个单反啥的,他就用他们公司的手机。这大概是戴米有生以来被拍最多的一天了,知道他会把她拍得好看,她也越拍越放松,照片中的自己,很舒展——她向来总是紧绷绷的。回去的车上,戴米拿着他的手机,滑动着屏幕,一张一张看自己,范柳原也不凑过来看,抱着臂,只说了那么一句:“你真的很美,这个,你不用疑疑惑惑。你看,到后来,你自己也知道了,你是美的。”接着,他就陷入了沉默,费神思索什么的样子。戴米也沉默着。是该好好想想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想,就让它发生。

从机场大巴下来,远远看到人群中的余诚和朗朗的时候,戴米还是恍惚,直到肉乎乎的朗朗帶着披风般的羽绒衣一阵风似扑到她身上,她才踏踏实实地感觉到,回来了,回到冬季了。她蹲下身,任孩子从脖子一路咻咻地又吻又闻亲下来。

“妈妈身上更好闻了。”朗朗一脸满足对着余诚说。

“嗯!简直光芒四射!”余诚半是调侃半是恭维,他们俩眼光对撞,相对大笑。

家常日子,原封不动地在等她。婆婆在冰箱里冻了些乌贼,是无针乌贼,很难得的,不是菜市场里随便就可买到的鱿鱼。戴米想着最后她送给范柳原的那枚乌贼骨,也是无针乌贼骨,她告诉他,那是一味好药。

婆婆知道她爱吃大汤雪菜乌贼,冰箱冷藏室里,还有一罐金黄的雪菜。戴米怕杀乌贼。乌贼有双大眼睛,很有神,即便是被冰冻过,融化后,依然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副什么都明白的表情。可毕竟对方只是乌贼而已。她先准确下刀,把眼睛部位整体割下,扔到垃圾筒里。必须是把快刀,否则,晶体破了,棕色的液体会流得满砧板都是。洗掉黑色的汁液,乌贼白得无与伦比,说它是最白的海洋生物,估计也会有人赞同。乌贼骨更是,无论在它水润的时候还是干燥的时候,它都是洁白的一块骨头,只有边缘处是一圈嫩灰。似乎应该有诗人会赞美这种浸于黑汁而不染的美德。戴米曾经上网搜过,她就只找到意大利隐逸派诗人蒙塔莱的《乌贼骨》。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人家其实挺有名的,是197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评委们说他“独树一帜的诗歌创作,以巨大的艺术敏感和排除谬误与幻想的生活洞察力,阐明了人的价值。”

人的价值。排除谬误与幻想。

戴米的视线在这样的字眼上徘徊。

雅思成绩出来竟有7分,有一闪念,她想到了金碧辉煌的四面佛。有了这个语言成绩,她以为申请这个奖学金应该更没有问题了,各方面的条件,她也算合适的,就是其中有一条,说是“有潜力成为所在行业的领导人”,又大又空,戴米觉得自己套不上,甄选方应该也不会太在意如此大而无当的条件吧。

事实却是,戴米想得太天真了。

那天晚上,她忙完家务,打开邮箱,看到来自奖学金受理方的邮件,手颤颤点进去。她被拒绝了,她呆在那里,她也许哭出声来了。余诚在客厅里陪儿子练琴的,一转眼,就在她身边了,抱住她,慢慢地,一下一下摸她的背。

她觉得身边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闺蜜杨,也松了口气。还是婆婆,在她面前叹气说:“女人啊,要想改变点儿,哪怕一点儿,也是很难的。年轻的时候,我也努力过,想跳出这小地方,最后,还是顺从环境了。它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了。”

戴米听着,不知道怎么接话,可婆婆还是自顾自说下去:“可是,你还年轻。现在你给他们写信,说说你的想法。明年,语言成绩还是有效的,你还可以继续申请这个奖学金,也许你行的呢!”

婆婆近日染了发,满头乌发的她,显得特别年轻。说完这些,她又笑了,说:“这些真不该是婆婆讲的话,做婆婆的嘛,只要儿媳妇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就满意了啊。”

戴米抱抱了她,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回应她的好意。戴米花了一周时间用英文写了一封信,来回改了好几遍,才发出去。她在信里,说了对于自己职业的认识,还有对职业前途的展望,她还说到了“人的价值”,她还说,明年我会继续申请。

戴米依旧在网上约口语课,订英语阅读课程,还系统搜集报考ACCA的要求,她想知道,如果明年的奖学金申请不下来,在国内,她还有什么途径能通往她的目标。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经营过自己。她感觉到了身边人对她的敬意,很微妙,但她还是捕捉到了。比如朗朗,他在准备“幼升小”的衔接课程,戴米看出来,他有点害怕的,有一回他咕哝:“唉,奶奶说过,连妈妈都在学习呢……”他在给自己打气。余诚呢,似乎更上进些了,除了单位的日常事务,他还揽了个课题,而且,开始琢磨理财,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始做爱了。并不频繁,也不热烈,却是诚心诚意的,也许,他们是想用这个形式来传递想连接在一起的愿望——驱使他们的,与其说是性欲,不如说是这个愿望,更贴切一点。如果双方都觉得他们已经死死地粘在一起,那么,他们根本不会“想连接在一起”,因为,不用想了啊,已经粘得死死的了。

这个话题,他们那天下午怎么讨论的,戴米一直记得。

从拷汪宫回来,他们一起吃了午饭,是最后一顿午饭了,他们吃得有些沉默。饭后,戴米照常午休了一会儿,她起来整理了床铺,洗了个澡。恍恍惚惚中,她又拉开了窗帘,打电话给前台,让他们送一扎芭乐汁来,再要个冰桶。范柳原是和送果汁的服务员一起进来的,他还加了两瓶“象”牌啤酒,他说:“幸亏还在卖酒的时段里,你知道,在白天,11点到下午2点,才有酒卖啊。啤酒,说起来也不算酒吧?你总不能不喝一口这里的酒就走吧?”

戴米带笑看着他。范柳原戴米的笔记本电脑上登录了QQ,传了他手机上的照片,电影资源也连在电视上了,好了,现在,他们可以好好享受《安娜与国王》了,就着冰镇啤酒,在空调足足的房间。半遮荫的露台上那些树木,就是天然的窗帘。

酒精还是起了作用,或者,是他们觉得酒精起了作用,他们开始互相凝视,拥抱,接吻,抚摸。屏幕上的安娜已经住进了皇宫,用她的英国眼光打量这个暹罗古国。他们间或看一下行进中的电影,他们也在朝彼此的关口行进。屏幕里,叛军已兵临城下。他们也是。在漫长跋涉之后,他们也到了那一步。

可是,戴米犹豫了,她已经柔软的身体开始僵硬起来,她喘着气请求,能否,我们,用别的方式?

他同意了。喘着气,吸吮,湿吻,震颤,战栗,至各自释放。叛军被安娜的勇气和智慧打败了,在他们去过的山中之城。在庆祝胜利的欢呼声里,范柳原起身收拾,戴米躺在沙发上懒得动,她说:“唉,别在心里笑我啊。”范柳原关了水龙头,问她在说什么,她就又说了一遍。水龙头继续水声哗哗,他没有回答她。她像被打了一下耳光,一下子从疲软状态里恢复过来。她也起身,收拾了自己,也收拾了沙发,开了通向露台的门,让风进来。

她坐在沙发上,换了杯子,打算喝芭乐汁,她準备往里边加冰的时候,范柳原也坐到她身边了,止住了她,说:“这时候不好喝冰的。”他抱了她,隔着裙子,将手放在他没有攻克的关隘上,说道:“这里是连接,或者枢纽,是只能交给诚信诚意想一直保持连接的人。我想我能理解你的。”

“连接?”

“难道不是吗?”

现在和余诚做爱的时候,她想的就是此刻正在开放她的连接,接纳想和她连接的人,诚心诚意的。

但其实,哪有那么唯美啊?经济上的依附,心理上的依赖,孩子这个羁绊,兴许,比“连接”更有力量把他们绑在一起。“那是硬绑,不是连接呢。”范柳原肯定会这么说。

那天,看完电影,范柳原准备回自己房间,他把笔记本电脑从电视上拆下来,顺手拿起了旁边的一块东西,问:“咦,这是乌贼骨吗?我小时候看奶奶拿它擦过锅底,我跟她要,她不肯,我还哭过。”

“现在还要吗?送给你了。那还是一味好药呢。”

他居然欢天喜地收下了。她本来想跟他说,这一路,它就一直呆在她的口红棒身边。她还是熬住了。

除了双休日,婆婆现在每周会过来三个晚上帮她做晚饭,让戴米省点体力和时间用功。婆婆做的大汤雪菜黄鱼真是美味。婆婆收集每一根乌贼骨,用洗洁精彻底洗干净了,放在一个挂篮上,吊在北窗的雨蓬下,那是他们冬天吊鳗干、带鱼干的地方。

有一天,饭桌上,不知怎么聊到戴米的那次泰国之行,婆婆说:“我把你发在朋友圈里的泰国照片转发了,我们群里的朋友说,这可不是他们去过的泰国,简直就是欧洲嘛。”

“泰国是有一些很西化的地方呢。”

“还有,你在泰国的那些照片,很美,我觉得,那是你最美的照片。那摄影师,真的棒极了。”

戴米愣了一下,说,是的。

婆婆笑着看住她。

“是的,她什么都懂,”戴米想:“但未必真的全都懂。”

她已经联系不到他了。在回来的飞机上,她就换上了国内的手机卡,她清除了笔记本电脑上他的QQ登录记录。她本可以把这两个号码记在她的红皮小本里的,她有笔,可她没记。做完那些之后,她看着舷窗外的云海,突然想到“暹罗国”,很美的一个名字不是?可那是别人给命名的,某一天,泰人不喜欢了,他们就把暹罗国改成了泰国,据说,泰有“自由”之意,也有人说,不,泰,就是“人”的意思嘛。到底是什么意思更适合解释一个国名呢?

现在,戴米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婆婆。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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