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2019-01-31李庆文
李庆文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对不起,审判员同志。
我一紧张就想啃手指甲,您看看我的十根手指头已经光秃秃的,我忍不住,心里有瘾,我要是能忍住,也不至于身陷囹圄,隔着一道铁窗和您说话了。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就开始想象,蓝色像军装颜色的蓝,天上飘着白色的云,机关大楼门口的月季也应该开了,十一点四十刚过,大家便从大楼涌出来,说笑着走回各自的家。我这时候应该在浅水湾小学门口等待澳洲龙虾般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听他们叫叔叔好,然后送他们回家。路上有好看的银杏树。还有好闻的香味飘过来,有福居那家酱排骨做得最好,酥香糯软肉骨分离——可我现在在里面,身着囚服,铁壁铜墙,剃了光头,每天面壁思过,交代犯罪过程。我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犯罪,在此之前,我甚至相信自己还是一个品质优秀的人,我家的墙上至今还贴着我的作文三等奖奖状和优秀士兵喜报、三等功喜报,当然不排除有一天我父母会痛心疾首地把它们撕下来,就像撕开他们因愤怒和羞惭涨红的脸皮。
我最近真的想了很多,好像一生的事情都冒出来了,跟那个南水北调似的,呼啦呼啦流过来,以前以为自己忘记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还特别清晰。比如六岁在姥姥家过暑假时,我养的那只叫馒头的狗被修省道的压路机轧死了,贴在沥青路上就像血淋淋的一张照片,我喊馒头馒头,开压路机的司机从车厢里拿出一个白馒头给我。我就喊馒头是我的狗,你压死了我的狗,我要杀了你!几个大人来劝架,最后司机赔了我一个西瓜,我一抬手就把西瓜砸在压路机上了,厢门上有个小小的旭日标识,有一颗圣女果那么大,我也想起来了,像时间的一枚朱砂痣。
审判员同志,您说人的记忆是不是很神奇?就跟地道战里的地道一样,道连道,洞连洞,密密麻麻,一层一层的,人民的指挥把鬼子都搞懵了,我也有点懵。您说咱俩这一刻在对话,需要多少步骤才能实现呢?
我对不起我爸,他有英雄情结,所以才送我来当兵,听奶奶说八零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的时候,我爸带着自己磨好的刀偷了户口簿去报名参军,体检都过了,那时候也不兴家访什么的,去部队那一天,我奶奶发现了我爸留在灶台的纸条,顺手抄了把剪刀冲向县武装部,把已经穿上军装戴着大红花一脸喜庆的我爸从解放车上一个跟头拽下来。结果,奶奶戳破了自己的小腿,我爸也摔成了跛子,倆人的仇到现在都没有解开,一年里就大年初一拜个年,连饺子都不吃一个。
现在我爸成了我们县一中的历史老师,说不上学贯古今,也算有学识,他最喜欢西楚霸王项羽,他还写出一本评读项羽的书叫《霸王不卸甲》,我们家一进门的中堂书法,就是我爸写霸王的一首诗,小时候他就老让我认那些潦草的大字,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胯下白马啸苍莽,万箭飞来步不慌,英雄有泪江入海,酒罢挥剑哭霸王。您看我爸是不是一朵奇葩?他长了一颗霸王的心,却是一个瘸子的命。
有时候我在想,我奶奶要是没有把我爸从解放车上拉下来,那这一刻是不是也不存在了呢?您想啊,我爸左红旗去当兵了,就照他的性格,肯定敢和越南鬼子赤膊肉战啊!在热带雨林里翻滚,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然后越南鬼子掏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一刀扎中左红旗的心脏,左红旗同志抽搐了几下口吐白沫望向湛蓝的天空,不久后我奶奶就会收到一张阵亡通知书和两袋大米,哭得死去活来,三天后悲痛消弭,全家喝洁白的大米粥看日本电影《姿三四郎》,那就没有我了,没有我就好了,不会有现在这一刻。
换另一个角度说,趁越南鬼子不注意,我爸左红旗掏出自制短刀一刀插向了敌人的心脏,越南鬼子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大地,我爸带领兄弟们穿过封锁线迂回至敌人指挥部,单刀直入把一颗漂亮的手雷塞进前线司令考尔中将硕大的裤裆,嘭——战争结束了,我爸成为了霸王一样的英雄,报刊电视台轮番采访,立功受奖,提干后直接当上连长,全国崇尚英雄的姑娘纷纷给我爸写信,收发员一麻袋一麻袋给我爸送,我爸大手一挥说以后不要给我送了,你看着处理吧,收发员光把信件当废纸卖当年就成了万元户。这样一来,我爸就牛叉得跟皇帝选妃似的慢慢挑,说不定哪个司令员政委的女儿也赶着来求爱,那就基本上没我妈什么事儿了。
我妈跟我说过,她和我爸是在一家包子铺认识的,我妈吃完包子付账时发现钱包被偷了,然后我爸慷慨地借给她钱,只留下一个地址,然后她就把这一辈子还给了我爸这个瘸腿老光棍。话说,我妈数学一定是隔壁傻子教的。可他们还是结合了,有了我姐,不满足,留香火,继续做功,有了我,可我这个香火要不了多久,也要灭了,霸王策马到垓下,一生就算到站了。
审判员大哥,我爸真是应该去打越南鬼子啊。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审判员大哥,你有姐姐妹妹吗?我有一个姐,我姐嫁人那年我十四岁,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硬到扎手,天天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模样,恨不得去战场上冲锋陷阵拼刺刀,可纵观世界格局除非洲局部战争之外形势一片大好正意气风发准备跨越新世纪,对于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来说,却有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卑鄙和忧伤。那年正是香港回归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董建华和查尔斯王子,当时张国荣还没出柜更没有从中环的文华酒店跳下来,梅艳芳也没有得宫颈癌死在医院,大街小巷都在唱范晓萱解晓东合唱的《甜蜜蜜》。之所以记得范晓萱,是因为她剪了一个很男生的长毛寸,我暗恋的隔壁班的那个女生桂小美就是那样,比范晓萱的头发长一点点。在我们那样偏僻的小城中学女孩子的发型都是中规中矩的,不是沙宣头就是五四头,留点长发都会被叫家长来谈话,女生剪个男生头简直就是往猪圈个扔个天鹅那样格格不入,可她是从城市名校来的插班生。插班生不可爱,但城市来的漂亮又说普通话的插班生就万众瞩目了。虽然范晓萱是明星,可我还是觉得我的小美更胜一筹,她漂亮又可爱,乖巧又独立,写作文总得第一名,唱歌像放磁带,奔跑起来像可可西里藏羚羊,尽管隔着校服我依然观察到她胸部已有沙漠般的弧线美,上体育课男生都厚颜无耻吹口哨,她就一阵嗔怒,两颊绯红,说一声“讨厌”。迷死个人了。自从心里有了她,我就常常躲在图书馆抄录世界名著、歌剧音乐剧的经典语句:
在各种事物的常理中,爱情是无法改变和阻挡的,因为就本性而言,爱只会自行消亡,任何计谋都难以使它逆转。
——《十日谈》
美丽的早晨染着黎明的霞光,亲爱的人,你还在甜蜜的梦乡。我的宝贝,快起来吧!只有你的倩影,才能医治我内心的苦痛和悲伤。
——《塞尔维亚的理发师》
……
日以继夜雷打不动写日记以锻炼修辞和语法,争取早一天写出能打动作文冠军的情书。我总隔着玻璃窗看着她轻盈如雪地去食堂打饭,小美啊,你打什么饭啊?你要是想吃我的心,我马上掏出来给你炒了。我姐结婚那天父母出面帮我请了假去送我姐,小轿车、面包车还有黄河轻卡一串车队把从小就疼我的姐从县城拉到另一个县城。小四眼姐夫是个比我姐大八岁的环保局科员,前妻被车撞死了,留了一个三岁的儿子,一进门我姐就是后妈。后妈不是妲己,就是奴隶,性格柔弱的我姐肯定是奴隶。
我姐嫁出去之后,我发现我那几个同学就很少来我们家写作业了,也不凑钱让我去买红豆雪糕了。第二年夏天我们几个喝大了,李志才跟我说,他人生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夏天打着写作业的幌子来我家骗我去买雪糕时偷看我姐洗澡。我一听就火了,说李志才、马志明你们十二生肖属王八蛋的吗?李、马反说,看看也不会掉一两肉,你姐夫还天天操她呢,我们看看怎么了?我们都看了三年了!我一把掀翻了桌子,说我要操你们俩的姐姐。他们晃晃悠悠拍着身上的花生壳说,操就操吧,反正我们又没有姐姐。我改口说,那我就操你们的妈。他俩对视了一眼,比乒乓球双打队员还默契,一人拣起一个啤酒瓶冲我砸过来。我感觉头顶一热,一抹脑袋,两手都是血,我不怕疼,可我晕血。在医院的病房里,俩人在他们妈的责骂下给我假模假式地道歉,我看着他们穿着不同颜色裙子的妈,想着我要操她们的话我不由浑身燥热脸滚烫。幸好他俩谁也没提这茬,道完歉就学着电视剧的情节给我削苹果,我曾经怀疑是不是每个病人其实住院都是吃苹果吃好的,而不是打针输液做手术。我刚清醒一点倚着被子啃着手指头遥想小美,笨手笨脚的李志才一边削苹果一边还在学独臂杨过,把苹果刀当玄铁剑横着削,唰,半截指头肚都飞出一米远,指尖的红色小喷泉汩汩冒血,两个妈四目相对像赵忠祥和倪萍般默契异口同声喊,醫生啊快来人啊……我他妈又晕血了。
冲突之后我们还在一起玩,撒尿玩泥的交情不会因为闹了别扭就散伙,大家还是形影不离出现在乌城四中的校园里,一起凑钱买酒,用暴力威胁学习委员拿好学生的作业一起抄,他们看他们的金庸古龙卧龙生,我看我的琼瑶席绢张晓风,和教导主任捉迷藏,偷学校图书馆的书。没两个死党损友,怎么好意思叫青春。他们俩虽然操蛋,我还是得感谢他们替我给小美送出了我的第一封情书。在政治老师表扬我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比作脚和鞋子的生动比喻之后的那天晚上,我挤破脸上最后一个青春痘写下了这封含而不露的求爱信,虽未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也是数易其稿,宿舍长手电筒刚换的新电池被我消耗殆尽。
小美: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的名字,虽然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在心底曾亿万次呼喊过你的名字。伟大的马克思写给燕妮的十四行诗中曾写道:我要在整个世界的高空,用耀眼的闪电编织成文字——我不愿用闪电编织文字,我怕那样会灼烧你,如果可以选择我愿用彩虹编织书信,柔软、绚丽、温和,历经风雨而不惹尘埃。对了,主干道的榕花马上就要开了,等明年榕花落下的时候我们就要分别了,无论世界多大,或你在哪里,请记得有人在榕树下,对你念念不忘。
飘扬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小美半年后就被他离完婚的爸爸带回了省会城市,留下一个白裙子的背影让我们这些说家乡话的土鳖长久地叹息。在她走之前我们曾无数次议论她,那时候我看了《罗马假日》,总觉得她像奥黛丽赫本。李志才和马志明在放学路上给我出比夏天的泔水桶还馊的点子,你那么喜欢她,要不把生米煮成熟饭呗!宁她贞洁烈女也不得不死心塌地,要不然你请我们喝汽水我们俩扮演一回劫匪让你英雄救美?去去去,香港电影看多了是不是?老子左国旗又不是古惑仔。那我成什么人了?你们俩长那个鳖样谁不认识啊,老把自己当山鸡和耀扬呢?马志明说,我是陈浩南。再说你们俩要是把她吓到了我还得去赔礼道歉呢!暗恋也挺美好的,金岳霖不就暗恋了林徽因一辈子吗?他们都被我教育得纷纷点着猪头,转头又问我,国旗,那个金岳霖是哪个班的?我操,我怎么与两个白痴为伍啊!其实我很清楚,在别人眼里,我们是三个白痴。
正如牛顿先生被苹果砸中参悟到万有引力,阿基米德浸在浴缸顿悟出了浮力定律,我在给小美写情书的过程中突然就对写作文开了窍,用最好的方式表达内心原来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和小美一起见证了一个秘密。秋天的午后我接到班主任的命令去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一路上我都在搜索最近我干的坏事哪件最容易暴露,当我怀揣着八千只兔子推开门时,却发现小美已经像六月的荷花般站在里面了。心情一下子亮了,这是命运发给我的最大红包。教导主任说,国旗啊,快进来!我习惯了孙主任一脸严肃地讲纪律和道德,他一笑我觉得有人种变异的不安全感。国旗啊,这是三十六班的桂小美,主任伸手介绍。小美冲我低头浅笑,我三魂飘走了一对半,好想啃一啃我的手指头。事情是这样的,五四青年节学校搞了次“学子杯”作文比赛,全校六百名学生不分年级都参加,最后评出三甲。冠军是桂小美。季军略。亚军竟然是我。孙主任说,不愧是一中才华横溢左红旗老师的麟儿啊。以前太淘气总是训你,没想到你有写作的天才啊。一个习惯被训斥的差生能在自己暗恋的女生面前被赞美,喜悦不亚于唐伯虎历经千辛万苦娶到了秋香。言归正传,县教委下月要来验收学校领导班子,我们计划在门口花坛前出两块黑板报展示我们学生的素养和风采,交给你和桂小美同学来负责。我向牛顿先生保证,如果没有地心引力我喜悦的心肯定能飘起来。
左国旗同学,麻烦你递给我一支粉笔哦——
国旗同学,给我黑板擦——
国旗啊,你看我写的是不是在中间——
穿着粉白格裙子的小美站在凳子上打格画线、用白粉笔写字,细碎的白色粉末飘落在我脸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把视线咬在她那比粉笔还白的腿上。榕花开得粉嫩,枝桠上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呼朋唤友,递给她粉笔的时候不小心触摸到了她纤细温热的手指,我竟然有种犯罪的耻辱感。现在想想,少年暗恋的不是一个人,是神,是神就容不得一丝亵渎。写上去的粉笔字轻易被黑板擦擦去,可在我心里每天擦一万遍都如刀刻般凸凹有致。孙主任站在黑板前摸着山羊般的尖下巴看着我和小美,挤出一脸笑容说,不错不错,好像少点色彩,你们去找美术鹿老师要点彩色粉笔再加工一下。
我不知道选什么颜色,小美不知道鹿老师的宿舍,于是我们俩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一前一后穿过家属院的月亮门往最后一排房子走去,小美在我身后不由挺拔着身体装饰她的目光。其实鹿老师宿舍非常好找,这位生性浪漫的县教育局局长的公子在宿舍门口种了几丛竹子,风一吹瑟瑟有声。笃笃笃,我上前敲门,我听到里面“啊”了一下,继续说,鹿老师,孙主任让我们来借彩色粉笔。门哐啷一声弹开,教英语的叶红玫老师披头散发地蹿出来,还没来得及穿好的吊带上衣里,侧漏出一块白白的皮肉印着凌乱的抓痕。我俩像木偶一样愣在原地,穿着短裤的鹿老师点了一支烟,慢腾腾地拿出一盒彩色粉笔,斜睨着一只眼说,再借让孙金芳亲自过来借!回来的路上,小美问我,我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我说没有啊。小美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叶老师说见到她要用英语问好啊!
Good afternoon,Mrs Ye.
很多年以后,我去徐州司机训练团学车时在QQ群里知道她出差到徐州,在一家不大的猫咪咖啡馆忐忑不安地见了她一面。小美穿着豹纹的短裙蹬着十公分高跟鞋,小巧玲珑的鼻子依旧骄傲地挺拔着,但眼角已经有沧桑和江湖的气息在攀附,连天性黏人的猫咪都躲着她。寒暄过几个话题终于问起她的归宿,她从LV包里取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熟练地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氤氲雾气,望着玻璃窗外一对学生模样的男女勾肩搭背走过,说了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马克思究竟是因为他是伟人所以成就伟大的爱情还是因为伟大的爱情成就了他成为一个伟人?无论如何燕妮这个名字还是很好听的。我喜欢政治课,即便他们天天喊着人权却用另外一种方式屠杀——政治也许是荒诞小说的鼻祖。小美临走时拥抱了我一下,香气熏得我晕头转向,我全身僵硬着触碰到了我想象过无数次的身体。她俯在我耳边说,谢谢你,飘扬。你是个好人。您看,她说我是个好人,可我这个曾经的好人,终于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梅隆拉响汽笛,胡佛敲起钟。华尔街发出信号,美国往地狱里冲!”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美国爆发资本主义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经济危机。一周内,美国人在证券交易所内失去的财富达一百亿美元,农场主为了销毁“过剩”的产品,把几万吨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
郭老师,为什么要把几万吨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为什么不给穷人喝或低价卖给他们啊?不是人权高于一切吗?《独立宣言》是这么写的啊!
那个谁?国旗,这是政治,政治!轻易就能搞懂了的还能叫政治,你想当林肯啊?搞不懂你问美国总统去!我只是政治老师,教材怎么写我就怎么教,不听讲就门口站着去!
我在门口站着,踮起脚尖,啃手指头,阳光的毒舌舔着我,像奶白色的密西西比河穿过欧亚大陆向我席卷而来。
中考差了十几分我就不读书了,想跟同学他哥去北京当保安,抡着电棍牛逼哄哄想电谁电谁,以此摆脱左红旗的魔爪。可老左不同意,带着一屁股火窜过来找我谈判,要么上高中,要么去当兵,说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还有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之类豪迈到矫情的话。我爸指望我参军是要把“误炸”我南联盟大使馆的美国飞机统统打掉还是把台湾收回来我不清楚,我不是霸王,连学校小霸王我他妈都惹不起。于是他领着我的脖领子找到了他们一中副校长,四中是初中,一中是高中,一个系统的肯定要优先照顾,何况副校长也害怕我爸这个驴脾气,得了帕金森似的颤抖着从抽屉抽出一张入学登记表,像一个复仇者慢慢抽出了一把刀。
高一是白痴,高二是鞭笞,高三是凌迟,我赶在白痴到鞭笞之间,文理分科前被开除了学籍,彻底告别了菁菁校园,同时告别了揭发化学老师一脚踩两船的秘密和偷學校文具厂宿舍后面的核桃等各种计划。
事情发生在高二暑假前一星期,同桌高旗拉我去录像厅看录像,当时正在迷恋李小龙截拳道的我毫不犹豫就去了,渴望能遇见我心中的功夫之王。夜巴黎录像厅位于老县城中心一个破败的剧院里,一掀开厚厚的棉门帘就看到巨大的荧幕上正在流光溢彩。古惑仔们纹着青龙白虎或光头或长发举着砍刀西瓜刀骂着各种脏话到处火拼,香港的各个地名现在还记得那么清楚,九龙旺角就不用说了,连铜锣湾跑马地兰桂坊油麻地浅水湾弥顿道都记得很清楚。到了夜里十点半左右电影结束,一个脸上有疤的老人走到人群说,看好片的加两块钱,不看的赶快滚,我起身走的时候被高旗拉住,神神秘秘说等下有好东西看,说完便交了钱。疤脸男人用链条锁锁好了大门,录像带滑进录像机,跳出一个白花花的场景。没有过场没有铺垫没有前奏,我眼睁睁看着赤条条的一对男女肉体重叠着做着运动,男人喘息女人呻吟,大约过了一分钟,或五分钟,我也不清楚几分钟,男人加速冲击,大叫了一声瘫在女人身上,我感觉自己某一点瞬间决堤。高旗不怀好意地把手伸向我的裤裆,我骂了一声操你妈,起身就要走,被高旗再次拉住,嬉皮笑脸地说,我看你挂上挡没?没想到你都熄火了。我羞怒不堪,准备骂他个狗血淋头,电影结束了,女人在洗澡,水滴打在她白皙的胸脯和大腿,镜头懂得观众的心,继续往下摇,少儿不宜。面对镜头,日本女演员魅惑地用舌头舔着嘴唇,开始出现一些像偏旁部首似的日本文字,音乐低迷而慵懒。疤脸老人已经打开了链条锁,大门洞开,昏黄的路灯如夜空的浊眼盯着我,我欠了欠身感觉好像走不出去了。
一路沉默,心似狂潮,翻过学校的围墙,回到宿舍,裤裆像夏季的亚马逊丛林潮湿得热闹,独自跑到水房,拿凉水冲澡,打几个冷战多少去了些躁动,简单洗了内裤,晾在月亮下面,水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躺下不多久我就开始做梦,仿佛是下雨了,没有带伞,低着头往前跑,撞到一个人棉花般的胸脯上,隔着濛濛的雨这个女人像是我姐左小霞,我心里一使劲,又不是我姐了,是我们班的地理课代表方艳琼。方艳琼身高像柴达木盆地,双乳却如珠穆朗玛峰,屁股堪比塔克拉玛干沙漠般辽阔,眼睛小得像没有眼睛。她家是城东卖猪饲料的,男生都说她偷吃猪饲料,方艳琼经常被气哭,有次别班的流氓学生骂她肥猪婆,我替她打抱不平,她感激又暧昧地望了我一眼,后来每次排队打饭她都站在我后面,用软鼓囊囊的胸贴着我的后背。一看是方艳琼我转身就跑,跑着跑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海鸥一样的身板,神采飞扬的短发,嗨,那不是小美吗?我喊小美小美小美,小美停下来,拉我到一个蓝色的电话亭里避雨,电话亭太小了,我们只能紧贴着彼此的身体。小美穿着了一件雪纺白衬衣已经湿透了,透出小小白白的胸部轮廓,随着呼吸起伏着。小美脸红了,凑到我耳边说,国旗,我的彩色粉笔要湿透了,如兰气息挠着我的脖子和耳根。我啃着手指头说,没关系,我再给你找鹿老师要去,他有几千根几万根呢,就算他到天上画彩虹他也用不完。小美闭上眼,我把嘴巴贴过去,吃到了她樱桃口味的双唇。雨点敲打着蓝色电话亭,我咆哮着压住小美,小美喊着别啊别啊,我不管不顾地压过去,电话亭轰然倒塌,小美消失不见,那黑色听筒竟然飞起来狠狠敲打我的屁股,疼痛让我惊醒……
我操,高旗竟然骑在我的大腿上,正对我图谋不轨。我翻过身,抄起枕头下的双截棍,冲着高旗的脑袋狠狠砸下去,高旗猝不及防顺势翻下了上铺,重重地砸在十个人的金属尿盆上。班长捏着鼻子过去试探高旗的鼻息,然后鬼上身一样大叫,啊,死人了,快来人啊,左国旗杀人了!学校的灯一盏接一盏都亮了,我的世界他妈漆黑一片。
高旗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脑出血加轻微脑震荡,被学校开除的我被我爸揪着耳朵扯到了医院,给高旗和他父母道歉,然后背着我一趟一趟去亲戚家借钱交住院费治疗费。高旗出院那天,我爸一个人喝了一瓶半白酒,抑扬顿挫读了一遍自己创作的霸王诗,抬手把酒瓶摔得粉碎。喝道,老子生来想当霸王,现在活得像个王八,都是因为你,你给老子当兵去!老子管不了你了!第二天,他就住进了学校老榕树下的单身宿舍,直到单位寄三等功喜报到武装部,武装部把喜报送到学校,他才搬回家。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直到我上火车那天,我爸都没见我。我那被几个包子骗到手的我妈哭得像孟姜女,我一度害怕火车被她哭翻。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拍着她肩膀,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比我妈高出不止一个脑袋。那段时间,姐老是回娘家控诉环保局科员的姐夫当上科长花花肠子越来越长,妈就听着姐说陪着姐哭,白发已经肆无忌惮地占领了双鬓。火车开动了,我的乌城,我的少年,我的慈母,我走了,不脱胎换骨,誓不回乌城!
就这样我来到了部队,成为您的战友和兄弟,好吧,可能现在我已经没有资格这么说了,毕竟我已经是阶下囚,这当然也并非我愿。我也是带着一腔热血来的,政审的时候他们问我什么要当兵?我爸教我说一定要说保卫祖国、捍卫人民利益之类的大话。我没有,我实话实话,我在学校打架了,被学校开除了,我爸管不了我,要我去部队锻炼锻炼。政审的一个上尉竟然翘起嘴角来,呦,还是个刺头儿啊,我喜欢,当兵是要和敌人拼命的,是要杀人的,没点霸气还真不行。要说政治工作是生命线还真不假,就这几句话让我这个失足青年人生有了准确方向,就像饿着走了五百里路转角看到一个包子铺。那一刻我就暗下决心是骡子是马牵到部队来溜溜,得搞出个样子给瞧不起我的人瞅瞅,我左国旗也是顶天立地五尺的汉子,说不定保不齐有可能混个将军当当呢。
新兵营我样样都憋足了劲头争第一,凭着身体好,拳头硬,有股子韧劲,三大步伐队形变换操枪射击样样都是最好,大冬天砸破冰层洗墩布、给幽长的走廊拖地、用海飞丝洗发水洗排长班长的脏内裤、八十块的津贴除了买牙膏全部买了红塔山孝敬每一个路过的班长老兵、帮厨的时候连西红柿都不偷吃一口、一个人连夜出过一张黑板报参加评比拿第一……我们班长是一个笑容比陈佩斯头发还少的人,可对我跟弥勒佛似的微笑可掬,谁让咱挑不出毛病来呢。最后新兵连队列考核我综合素质全连第一。新兵连给我记嘉奖一次,新训营的简报上还有我的照片和光荣事迹,黑暗尽头似乎有一束光正隐隐投射。分兵之前我看谁都一脸的三国,各种獐头鼠目油滑世故心里藏掖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以前在三楼电话房打电话站一楼底下都能听得到,现在距离三米都听不到,用手捂着听筒左顾右盼低声私语,连首长或文书路过啪地就挂断,搞得好像談论一笔十公斤的海洛因交易。长途电话卡一度涨价然后脱销。最好的岗位当然是集中在我们航空兵师机关,无论是警卫员、公务员、打字员、收发员,实在不行炊事员也不是不能接受,直到分配那天我都不知道我会分到场务连去扫跑道。
审判员大哥,你知道吗?只要一回家别人就会打听,左国旗你是空军啊!那你有没有开过飞机?虽然不能开飞机,但是扫跑道的事实确实打击到了我的雄心壮志和始于某种报复心理的虚荣。花了几万亿脑细胞我都想不明白,单杠憋出屎来都拉不上五个的陆坤怎么能去警卫连当班长?连他妈自己袜子都只穿一次就扔掉的罗小齐怎么能当公务员?最后我还是打好背包来到了场务连,场务连离机关很远,前面是机场跑道,后面是四站连,跑道辽阔平坦,空气清新,本该心旷神怡,我却满腹乌云。
每天被起床号扯起来闭着眼睛穿军装绕着主干道跑一个来回,叠被子拖地板集合齐步到饭堂门口,唱团结就是力量……向着法西斯开火……发出万丈光芒,吃一顿饭就干掉一次法西斯,吃完饭从仓库拎着巨长特制的大扫把走到跑道尽头,三人一组分段向中间打扫。这时候太阳刚刚贼眉鼠眼从远山的棉被中抬起头,装备了电脑声学驱鸟系统的驱鸟车叫嚣着聒噪的音乐从身边游过,草坪里会惊起一两只乌鸦或鹞子,有时兔子也会撒丫子奔跑快得根本辨不出雌雄。氧气车、油车、电车陆续到位,拖战斗机的拖车贴着地平面开过来,兄弟们喊着各自的绰号,骂着缔造万古长青友谊的脏话,各就各位,一天的战斗生活拉开序幕。就这样,我整整干了十一个月,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我清理完北方冬天盼望又讨厌的大雪后,汗水湿透了我的军装,我跑到空地上仰躺下来,望着混浊不堪的太阳,思考着我存在的意义。
到部队后我极少主动跟家里打电话,也决口不谈家事,搞得战友都以为我父母双亡,清明节都向我投来节哀顺变的眼神。我妈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无非就是说很想我,要听部队领导的话好好干之类,深情又无聊。也提过我那个科长姐夫已经和我姐分居,在外面养了个狐狸精什么的,还有我爸最近迷上了近代史开始研究文革,已经把几篇新作投给了《炎黄春秋》什么的,都不是我关心的。我想关心的是……我没什么好关心的。对了,初中辍学开始捣腾海鲜发财的李志才竟然结婚了,新娘竟然是高旗的妹妹高莹,他们在婚礼上喝大了互相说关于我的往事,靠,我操你们俩妈,还有妹妹。別人的人生都在有滋有味活色生香地继续着,我怎么感觉我的人生一成不变呢?我来部队干吗?千篇一律地重复着笨拙甚至低级的体力劳动,像把大好的青春撕下来一把一把喂给了狗,还指望来部队建功立业一雪前耻呢,不是想上战场吗?抱着重机枪向敌人扫射,一排排敌人倒在血泊里,子弹打完了抽出战靴上的尖刀,一个跃步将敌人击倒在地,手起刀落喉咙冒出鲜血,让心里的野兽和魔鬼跳出来在阳光下狂舞,可这一切止于想象,别说现代战争赤身肉搏已不可能,就算有那也是空降兵特战大队的事,我们连枪都摸不到一支、弹都摸不上一颗,真他妈可怜。
太阳在我眼里越来越小,迷迷糊糊我就睡着了,突然耳边有个声音大喊,左国旗快起来!我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人。黑人是场务连的安全员老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老黑把我拽起来说,刚干完活一身汗躺在雪地里会得静脉曲张的。我爬起来跟他走到他红黄相间的小屋里,他倒了杯热水给我喝。屋子里空洞黑暗,放着一张行军床,床头放着一本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游记》。
你还读这个书啊?
上次回家跟老婆闹离婚在火车上捡的,也看逑不懂,翻几页就能睡着。
老黑班长,你这屋是不是死过人?
老黑淡淡地说,五六年了吧,那天下大雨,雨后草坪上长地软(一种地木耳),价格很高,附近一老乡来采,怕冷,摸到这屋里来,没想到天冷冻得心肌梗死,挂逑了。
那你不害怕?
害怕个逑,你为啥跑雪地去?
我觉得当兵没啥意思,想事儿呢!
啥是意思?日子一天一天过,早上醒来摸摸心脏还在跳,就是有意思。老黑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面闻,就不点上,跟猫挠金鱼缸似的,因为机场严禁烟火。
人啊,就是老想着有意思有意思才有烦恼,要是当日子过就踏实了。
老黑班长,你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懂啊。
老黑把香烟塞在耳际,说我今年当兵第十二年,啥逑也没有,老婆拿离婚逼我退伍,我舍不得,穿惯了这身衣服看惯了这片天喊惯了这些口号,本指望申请来干安全员,立个三等功啥的,能回去找个好工作,可干逑三年,三年都平平安安。不过平平安安也好,那飞行员和战机多金贵啊,我就是愁,我要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接我的班?
我接啊,这活多轻省啊。
你真的愿意干?好,你这个徒弟我收了,我跟连长说逑一下,临走要带个徒弟出来。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老黑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我走的时候顺便借了老黑的《失明症漫游记》,里面说一个人突然失明了,所有接触过他的人紧跟着也失明了,然后整个城市的人都失明了,眼里不是黑暗,而是一种流动的牛奶的白……我抬头看太阳,不就是强光下眯着眼睛这种白吗?萨拉马戈这个葡萄牙老头是不是扫跑道的啊?啥逑意思啊?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我第一次探家竟然是帮我姐捉奸。那已经是我当安全员的两年之后,义务兵服役满两年后我像老黑说的已经习惯了部队的无聊,但一想到回家更无聊我就留了队,换枪成了下士,从扫跑道转到了防护栏安全员。
在机场的尽头有一张一百二十米长三米高的弧形防护网,这张铝镁合金丝编织的巨网是用来防止战机起飞或降落在跑道上时,速度失控冲出跑道造成事故的。我的任务简单得很,从动物园牵一只未成年狒狒培训一天即可上岗。每当有飞行或警戒任务时,我就一路小跑到机场尽头我的红黄小屋里,拉动电闸,折叠的防护网在卷扬机的拉扯下站立起来,准备迎接一匹疯狂野马的冲撞。可大多数时间马儿们都很乖,从天际飞行归来对准跑道一头扎下来稳稳地停在跑道上,防护网已经换了一张,老黑也换成了我,他们叫我小黑。去年八月观察员发现了一架转场来的歼八没有放起落架,及时通知了塔台,指挥员命令飞机做通场飞行,麻痹大意的老飞才得以重新打开起落架。事故消弭,观察员李自强荣立三等功,不久就找到了女朋友。我与李自强,都是一个人作业,不同的是他在塔台,而我在机场尽头。我也期盼着有一天我能成功阻止一次惊天危机成为英雄,可我在太阳底下站了一年半,站成了老黑,白云苍狗,依然万事如旧。
那天毫无预兆,连长通知说有转场的飞机过来,让我值班,我含着一口红烧丸子就往战位上跑,这已经成为我的下意识动作。这一年多来,老黑的话对我起作用了,所谓有意义那是自己认知的意义。那一年多我几乎读遍了图书室的文学书,就连那本《兰草栽培与田间管理》都看了一遍,还偷偷写过几篇散文。没事儿就跟几个老兵到小卖店就着花生米喝点啤酒,聊聊粗俗过往什么的。老班长张云虎酒量最大,一斤白酒下肚骑自行车压着直线走都不会歪,有天他申请的来队家属住房批下来了,一高兴他又请喝酒,喝到大醉,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黑,我看了一圈,发现你最实在!我问为啥?他说,每次你给我倒酒都是八分杯,给自己倒都是满杯,人好仗义,不像雷达和火控(两个搞机务的)俩傻逼,恨不得拿卡尺量量谁多谁少!哈,那是职业病,比较严谨。张云虎说,等我媳妇来了,请你来家里吃饭,让我媳妇你嫂子给你做正宗的酸菜鱼。我体验到了庸俗生活的欢乐,极少再想存在的价值。生活的意义也许在于认真对待时光虔诚的态度,而不是追寻新鲜但短暂的变化。到跑道时阳光正蒸烤着大地,地面的光晕都快映照出海市蜃楼来了。我拉起防护网,又来回检查了一遍是否有松动开裂的地方,然后回到原位等飞机转场。烈日炎炎,新买的秸秆草帽不知何时爬上来一只螳螂,我噘着嘴吹螳螂玩,我的一口气对于这个绿色的小家伙也许就是一场飓风,它摇摇欲坠地走在帽檐悬崖上。当我鼓了一大口气想把螳螂一口吹走的时候,听到耳边一阵巨响,一列战机带着一道火光擦过我冲向我的防护网,强大的推力遇见阻力机头高抬着回弹了一下稳稳地停在跑道边缘。我大脑迅速反应出三件事,第一,我的耳鸣更严重了;第二,我可能要立功了;第三,通知塔台成功拦阻人机安全。
我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地立了三等功,师政委给我颁发了军功章和一千元奖金,晚上睡觉觉得面部疼痛,一定是白天笑得太僵硬。第二天,指导员找我谈心,问我对组织有什么要求?我猜他是虚晃一枪想让我说再接再厉再立新功什么的,我说,我想学开车。指导员愣了一下,问为什么?我掏出士兵证递给他,说这是去年初办的证件,今天夏天我去凤凰山公园,门口验票的说不是本人,我指指我坦桑尼亚人般的脸。文书走进来喊我,左国旗,有个女的打电话给你,指导员点点头,我听到电话里我姐连绵油腻的哭泣,国旗啊,你要给姐做主啊,你姐夫又找了个狐狸精……我提出休假时指导员没有犹豫,马上拿来请假表让我填写,他们不会阻拦,当兵四年没有休过一次假,如果我告诉上级,连长指导员少不了挨一顿批。临走时,指导员问我,左国旗,你能不能别老啃手指头啊……
我赶到我姐所在距乌城二十多公里外的赤城,把我五歲的外甥女妞妞锁在家里,打车去了悦心酒店,那是资深侦查员我姐已经确定的犯罪现场。我姐在总台问服务员门要是坏了赔多少钱?服务员一头雾水,我们径直走向二零八房间,我运气提肛凌空一脚踢开了房门。打开灯,瘦得像一支香烟的姐夫和一个胖得像河马成妖的女人滚在一起,比例失调到像一个母亲在奶自己的孩子,我姐情绪饱满,喊着我姐夫的名字:岳武牧,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我看着那个胖女人说,哎,罗艳琼?好久不见了……
一天后我姐和我姐夫离婚,我姐没收了大多数财产,前姐夫也扬起猫抓过的脸扬长而去,两天后在学校住了四年的我爸搬回家住,捧着我的军功章对着霸王又哭又笑絮叨了一宿,三天后李志才马志明带着几个混社会的人带我去喝酒庆祝我荣立三等功。那天我喝大了,席间好像高旗还过来敬了一杯酒说要给我赔罪,然后迷迷糊糊我们去了一个粉色灯光摇曳的地方,很多衣着暴露的女人搀扶着我,刺鼻的劣质香水都没六神花露水好闻,有一个容颜清瘦的脸倚着门框怯怯地看着我,我向她靠过去。第二天头疼欲裂,我躺在一个陌生房间里,残存的记忆里我和一个女人度过了一个夜晚,我作为男人的第一个夜晚,那个瘦瘦的女人叫牡丹还是芍药记不清楚,大概是一个什么花的名字,我还记得她说自己是湖北荆州人,这一点记得特别清楚,是因为我爸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给我讲三国,记得大意失荆州的典故。
那姑娘舌头很软,牙齿很硬,其它来龙去脉竟了无痕迹。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在看守所这半年多来,我到处找书读,我原本以为看守所里的罪犯或者准罪犯个个都凶神恶煞内心阴暗,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倒是他们传言我是强奸杀人犯怵我三分。保密员于思德出差丢了涉密电脑;司务长顾小山是泄私愤往锅里投毒;宣传干事孟明赌博输钱准备去抢劫偷枪未遂;五十岁的老杜是干休所的政委,因为贪污工程款进来的,想退休前攒点养老钱,没想到英名尽毁。老杜书法写得很好,还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呢,我让他给我写一幅字,他给我写了荀子名言“福莫长于无祸”。他有一本纪伯伦的书,我翻了几页就翻到了这首《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非常喜欢,日夜吟诵,悲从中来。小时候我爸给我读《西游记》,让我做一个比唐僧还善良比悟空还勇敢比沙僧还忠诚比八戒还讨人欢心的人。可我生生就是做了一个比九头虫银角大王黑风怪黄眉老道还讨厌的人。我第一天来到这里,整个晚上用头撞墙撞到头破血流以为可以痛快死去,可早上醒来却依旧在治疗室活着……等待调查、取证、审讯、测谎,有骨无魂,天旋地转,我把这些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到开始怀疑自己,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那就是濒于崩溃的边缘了。
那年从家里回来,我就申请去徐州学车,理论学完一个月都没摸过方向盘,经高人指点给班长送了两条黄鹤楼,第二天就上车试驾。半年后学成归来我在场务连开洒水车,因为驾驶技术好,又陆续开过氧气车给战斗机输氧、开解放一四一拉过煤,后来给后勤部开买菜的车,再后来师政委把我选调去给他开专车,不久车牌被偷我被记大过一次,改开黄海大巴车,接送从师里到市里上小学的小崽子们。干到今年我已经是第十年的老兵了,先后相过几次亲,对象不是太物质,就是太愚蠢,但大多数也看不上没车没房没存款又黑又瘦又无聊的我。我妈也张罗着给我介绍了几次,不是三姑就是四姨曲径通幽的亲戚家“质量上乘”的女儿们,基本上都像小饭馆里的一次性筷子,见一面就掰了。有一个人中长了一颗痣的三表舅家二外甥女约我去看电影还偷走了我的钱包。最神奇的还跟一联通客服谈过一段时间恋爱,对方一直说自己二十八岁,打了几百个小时电话后我要求见面,她老说她最近要出差、回老家,借口越来越多长了马脚,终于向我吐露了实情,她就是为了卖电话充值卡,其实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儿子明年就要参加高考。靠,我当时恨不得开一台压路机从她身上压过去。我对女人失望了。我看着战友的家属来队,看着飞行员和他们的漂亮女友神仙眷侣般走在白杨护佑的林荫道上,就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周末不用出车,一有空我就去二嫂的小卖店喝酒,张云虎有段日子忙着装修他的爱巢也极少出现在酒桌上,我就自己喝,喝完就去机场跑步,轻飘飘的匀速运动多少消解了我内心对爱情的绝望。
出事那天天很蓝,云量适中,能见度很高。如果飞行员在空中一定会向塔台汇报:状态良好,天地线清楚。这样的天气当然很适合飞行。本来确实有飞行任务,可前一天兄弟部队发生了一等飞行事故,两架战斗机在山巅迷航相撞后失踪,我们师接到紧急通知暂停训练,搞机务大检查。我心里惦记这两位飞行员和他们的飞机到底落到哪儿去了,天那么大那么广阔让人没着没落的,如果我也能在天上拉起一道防护网就好了,那样航空博物馆的英雄墙上每年可以少刻上几个名字。想到他们粉身碎骨在荒山野莽我就觉得心疼,虽然我们生活中并无交集,在他们俯冲下来时,我这个安全员只是一个小小的偶尔移动的点,像一条生死不明分不清是动物还是植物的冬虫夏草。我刚跑到飞行员公寓准备出院门,老班长张云虎发来短信说家属来了请我吃饭,我转身跑向位于师部东北角布满爬山虎的灰色旧楼。
嫂子小林说不上漂亮也不能算丑,五官清秀,个子玲珑,一见我就笑吟吟的,这让我内心感到久违的亲切,握手时我右手被烫了一下。酸菜鱼上桌时,我和张云虎正聊起兄弟部队的失踪战机,张云虎说以前还有更神奇的呢,云南有个师来咱师转场飞行,有信号跟塔台通话说,某某号已对准跑道请求降落!指挥员是上一任参谋长刘虎成,剑眉虎眼不怒自威,连附近村庄的大狗见他都嗷嗷地绕着走,刘参谋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云南方向刚刚来电说要三小时以后才抵达我师。没想到那边通话继续:油料已近最小量准备降落一二三四转弯……关闭发动机……打开起落架……减速……平稳落地……刘参谋长彻底懵了,跑道上空无一人一机,是谁他妈的跟我开玩笑活腻歪了是不是……也许云上也有一个海市蜃楼,倒映着另一个我们不知道或者不承认的现实世界,也许世间冥冥有太多不可解的事情,连爱因斯坦康德都搞不清楚,我们这些榆木疙瘩脑袋更别提了,我们还是为那两位飞行员干一杯吧!我俩向地上倒出三分之一啤酒然后一饮而尽。摇摇空瓶子,张云虎说今天要尽兴,要再去拿酒。我劝阻不住,他出了门,留下我和嫂子小林。
闲聊了几句重庆的火锅和什么时候要孩子之类的话,晕晕乎乎的我起身去借厕所,不小心碰倒了桌沿的空瓶子,噼里啪啦碎了两三个。小林说着没事没事,蹲在地上捡碎片,短小的白色短袖和低腰牛仔裤之间露出一截白白的腰和紫色的蕾丝花边,我有些心神意乱,咽了一口口水,起身一阵天晕地转。小林“啊”了一声,我趔趔趄趄整个压在她身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张云虎提着酒推门而入,大喊了一声操,就挥着啤酒冲我打过来,我翻过身玻璃渣子刺进我的后背。小林也喊着别别别,张云虎已经红了眼根本听不见,我头上挨了一酒瓶,肚子上被踹了一脚,疼痛让我充满愤怒,小林把他推到一侧劝解,张云虎一把推开他媳妇,冲我叫嚣着奔过来,我顺手抄起一把西瓜刀捅向张云虎,打翻的酸菜鱼让地面湿滑不堪,中刀的他一头撞在淘汰的作战指挥桌桌角上。我看着他哼了一声又滑倒在地上,血从左耳处涌出来,像几条红色的虫子游动而来,见到血我就晕过去了。
醒来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张云虎因失血过多医治无效死亡,保卫科马上把我控制起来,送进了这警戒森严的看守所,等待法律公正的审判和道德公正的评论。无论如何我的人生算是失去光彩了,也许以后很多年我都要在围墙之内忏悔,忏悔自己吃了一顿世界上最贵的酸菜鱼。虎哥,对不起,以后我要能出去年年清明给你送好酒!小林,对不起,如果你需要,我赴汤蹈火无怨无悔。谢谢您,审判员大哥,其实谁都不愿犯罪,谁都不愿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一切轻而易举的美好,可谁又能保证自己写一篇作文没有错字呢?你是一个好人,你花这么长时间听我回顾我一点都不光彩的人生。我说出来就舒服多了,好像又活了一回。因为您的坦诚,我也必须向您坦白,否则我的良心会日夜吞噬我。事实上……没有小美这个人,是的,在我同学录里没有桂小美这个人,也许她就是没钱吃包子的我妈、被丈夫背叛的我姐左小霞、电影里的明星、戏台上的小花旦、邻班的女同学、珠穆朗玛峰方艳琼、高旗的妹妹高莹、英语老师叶红玫、牡丹或芍药、联通客服、偷钱包的二外甥女、飞行员的女朋友……一个我虚构出来的恋人,于我的生命里不存在,可又真实到可以用想象触摸,甚至交合。你也许觉得为什么要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人去爱,可能现实里的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小美是不离不弃,不生不死的。
你不理解是吗?你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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