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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在悬崖边守望麦田

2019-01-31锦鑫

齐鲁周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塞林格守望者霍尔

锦鑫

知乎上有一条网友提问:“塞林格与村上春树谁更有分量?”有人答:你去问问村上自己。

美国著名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影响了全世界一大批作家,菲利普·罗斯、约翰·厄普代克、纳博科夫、苏童、村上春树都对他赞誉有加。2019年1月1日是塞林格100周年诞辰。在世人眼中,塞林格是以一部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站稳文坛的奇才,也是一位叛逆矛盾、令人不解的怪才。

霍尔顿的梦想与实践

“长大是人必经的溃烂。”

“一定要和笑点跟你一样的人结婚。”

“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这些金句,统统出自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对很多人来说,这个书名比塞林格三个字更有名。

1951年,塞林格此生唯一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面世。小说主人公是16岁的中学生霍尔顿。他出身于纽约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母、老师要他好好读书以便将来出人头地,但他看不惯周围的一切,无心学习,老是挨罚。第四次被开除时,霍尔顿没有回家,只身在纽约游荡了一天两夜,终于彻底崩溃,被送进精神病院。

在既以保守著称,又暗中孕育着同性恋文化、民权运动和摇滚乐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主人公霍尔顿撩拨了人们的恐惧:他玩世不恭、牢骚满腹、总说渎神脏话而显得毫无敬畏之心。

出版商已经提前预见这一点,他们当时忧心忡忡:“如果出版这本书,我们在学校的业务就毁了。”小说问世后,《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评论道,霍尔顿“无休止的渎神及猥亵的语言”从小说的第二章开始就“大煞风景”。有评论家称霍尔顿“荒谬、不敬,可悲得无可救药”,引诱人做出错误的事情。

对《麦田》的贬损殃及塞林格本人,他被斥责为“变态而淫荡”。历史学家斯坦勒(Pamela Hunt Steinle)分析,这部小说涉及社会对年轻一代的期待、对美国形象的关注、对美国理想的判断、以及对道德和文学的认知,这些都是它备受争议的重要原因。半个多世纪以来,《麦田》在美国始终是被要求审查最多的一本书,仅上世纪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便共计审查七十六次。

而事实上,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麦田》是唯一被当代美国年轻人普遍认可的作品。有人说它展现了“美国生活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即“一个不墨守成规的人有权捍卫他的与众不同”。

斯坦勒也力图为《麦田》申辩:“霍尔顿的价值观其实相当保守,他愤怒的原因在于没人践行那些传统价值。”无怪乎它在年轻人中引起强烈共鸣——这部小说分明以调侃的口吻代替他们发问:敏感、冲动、充满理想主义和自我意识的年轻人,身存野性、自我围困、无所遁形,他们向谁寻求帮助,他们必须到何处去?

《麦田》全球发行量超过6000万册,中文版销量逾120万册。很多美国名人都推荐过这本书,比如比尔·盖茨:“13岁时我第一次读到《麦田里的守望者》,自那以后我一直都对人说,那是我最爱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写的是20世纪50年代的青年人,但是今天仍然有借鉴意义。”

不过,因此收获的热爱也给塞林格带来麻烦。功成名就之时,他选择远离大众喧嚣,在乡间买了一块地,隐居在丛林环绕的山间小屋。他似乎在践行霍尔顿的梦想,“用自己挣的钱盖个小屋,在里面度完余生”,不再“和任何人进行该死的愚蠢交谈”。

半生叛逆,一世传奇

塞林格出生于美国纽约一个殷实的家庭,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爱尔兰人。他从小聪慧却对学习没有什么兴趣。在哥伦比亚大学夜校部就读期间,其写作才华被良师发掘,发表了数篇短篇小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中断写作,应征入伍,参加过诺曼底登陆与犹他海滩战役,后又从事战时反间谍工作。

《麦田》出版之前,他像大部分勤勉的写作者那样对发表和出名抱有幻想。一位杂志编辑曾向同事抱怨:“一个叫塞林格的年轻人拿他的诗骚扰了我一个礼拜。”我们至今没有见到塞林格的诗,但他21岁时已经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年轻人》,此后的几年也陆续发表过一些“次等刊物文章”。二战奇迹般地促成他写作生涯的突飞猛进,他在战场上随身携带打字机,一有机会就写,写作水平进步神速。传闻他在战时把写好的小说给海明威看,后者读罢感叹:“老天,他太有天赋了!”然后激动地掏出手枪把一只鸡的头射了下来。

不管海明威有没有真的爆掉一只鸡的头,在1948-1953年间,塞林格的确实现了写作潜能的大爆发。九篇发表于这一时期的作品后来被收入1953年的《九故事》,代表着塞林格短篇小说的最高水准。这部短篇集甫一问世便连续三个月蝉联《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单,尽管此时的塞林格对向公众展示自己的才华已不再热衷了。

对塞林格的死忠粉而言,《九故事》及“格拉斯家世小说”才是塞林格的重头戏。他精心刻画了敏感而悲哀的年轻人群像,繁华大都会中内向细腻的青年往往能与他的主人公惺惺相惜。不同于《麦田》中详尽、直白的语言风格,塞林格其他作品叙述克制隐晦,在低迷沉重的气氛里娓娓道来,又随着出人意料的结局戛然而止,刻意制造顿悟。

六十年代,塞林格将曾发表过的格拉斯家世小说《弗兰妮》(1955)、《祖伊》(1957)、《抬高房梁,木匠们》(1955)和《西摩:小传》(1959)分别拼合为《弗兰妮和祖伊》(Franny and Zooey,1961)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Raise High the Roof Beam, Carpenters; Seymour: An Introduction,1963)出版。这时塞林格已经爱上了中国诗歌和日本俳句。他的作品对禅宗、吠檀多和基督教等宗教思想的接纳,事实上反映了人的存在和精神在时代流变中的扭曲和牺牲。

塞林格终其一生笔耕不辍,他也一直在写作格拉斯一家的故事,但他做出了一個作家最忌讳的选择:他拒绝发表,更拒绝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在一次罕见的采访中声明:“出版小说是对我的隐私的可怕侵犯。我喜欢写作。我热爱写作。但我写作只为愉悦自己。……我为这种态度付出了代价。我以怪异、冷漠著名。但我只是在保护我自己和我的作品。”

从《麦田》到《九故事》再到格拉斯家世小说,塞林格笔下深情而敏感的年轻人在这个他们没有参与感的世界中艰苦卓绝地战斗。他让我们了解,我们如何是孤独群体中孤独的一员,成千上万的人和我们分享作为局外人的寂寞。他是敏感的、多情的、天真的。他对人物的爱让我们觉得,原来有人这样理解我们,甚至,或许他也爱我们。

人性麦田里的守望精神

2010年1月27日,塞林格悄然辞世,半月后,纽约市摩根图书馆暨博物馆首次公开了11封塞林格私人信件。这批1951年至1993年的信件,为揭秘塞林格不为人知的“隐居生活”打开了一扇窗。在一封1966年的通信中,塞林格明确表示,自己会花长达10或12年的时间,去完成两部酝酿多年的作品。

这批信件透露,尽管塞林格最后一次公开发表作品是在1965年,但他并未停止写作。上世纪80年代晚期的信中,塞林格都表示,自己还过着规律的写作生活,总是早上6点多,“最晚不超过7点”就开始写东西,此后无任何间断,“除非不得已”。

《塞林格传》作者坎尼斯·斯拉文斯基表示写《塞林格传》完全出于对偶像的崇敬。他喜歡塞林格,喜欢他的作品,所以他想还原一个“真实”的塞林格。与通常传记文学对作家生平事迹平铺直叙式的罗列不同,他从生活细节入手,探究其写作与人生的关联。如他所说,小说作为“放大的经验”,是作家思想的高度凝结,与现实生活的场景亦隐隐约约对应。斯氏放弃了想当然的猜测,而是从生活的层面接近作家,以书信及小说拼缀出一个完整的、真实存在的人:儿时母亲的宠爱、与父亲期望的日渐背离、短暂的大学求学经历、二战时残酷的战争体验、身具犹太血统却因反犹风潮而与世界格格不入……

他想要着力挖掘的,恐怕更多是塞林格那独特写作风格的形成原因——生活是如何改变了这颗单纯的心,如何使他面临生死的考验;写作是怎样一次次将他从生存危机之中解救出来,又是怎样将其推向成功,并在声名显赫之时渐渐归于退隐。

为何如此?斯氏说,答案就在生活中。战争的阴霾是塞林格心中郁结已久的块垒。自诺曼底登陆之后,从尤他沼泽到血腥的默廷,更有恐怖、压抑的赫特根森林战役。现实的残酷极大地改变了塞林格。在他,这是一场永不止息的噩梦:他无法忘记硝烟之下冰冷的猫耳洞,无法忘记消失于纳粹毒气室、焚化炉的奥地利好友一家。

他说,“你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把火烧人肉的味道从鼻子里清掉”。现实的伤痛、死亡的阴影相互缠绕,剪不断、理还乱,丝丝缕缕渗入其文字,并在作品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比如,我们读《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看到了令叙述者X军士夜夜无法安睡的梦魇。他记忆里那血流成河的森林高地,是不是塞林格内心隐痛的再现?《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下称《香蕉鱼》)里,饱受战争创伤的西摩,最后选择了吞枪自杀,既是源于对现实世界的无所适从,也是因为无法直面内心的伤痛。

在内心深处,塞林格始终是一个孩子,既活在世界之中,却又俨然置身于世界之外。二战将他从温吞吞的中产阶级生活之中连根拔起,却又将他推入另一种惶惑——他无法摆脱现实世界显见的污浊,又常常被人性的丑恶所困扰,耻于进入其中,却又无力找回那业已失落的单纯。这纯真,是塞林格为人为文一以贯之的追求,也使他渐渐淡出世人的眼光,进入纯粹的精神世界,参禅入定。

塞林格对当下有什么意义?也许不单单是作品中展露的气息与技巧,这种特征在《九故事》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展露无遗。我无法忘记第一次读《香蕉鱼》时那种情绪,远不能用“震撼”来形容,隐约有某种颤栗蔓延,随即消失。然而,这种路子恐怕只能在塞林格手里发挥出耀眼的光芒。在我看来,值得注意的是塞林格的守望精神。时下的写作正需要这种“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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