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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叫吴小如的鱼游远了

2019-01-30舒晋瑜

美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吴先生

舒晋瑜

一恍,吴小如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四年了。

常常会想起他。尽管我们认识得很晚,却天然地有一种亲近。这亲近,大概缘于吴小如先生是我所供职的《中华读书报》副刊的作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缘于他性格秉直、淡泊名利的处世风格,也是我所向往的。

很早就拜读吴小如先生的文章,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学术警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吴小如先生,却是2012年春天受邀参加《学者吴小如》出版座谈会,其实也是为纪念先生90诞辰,因他声明不组织生日宴会,不接受礼物,他的学生们就以这种朴素的形式祝贺他的生日。那天,吴小如先生因病未能到场,但这个寿星缺席的庆生会,开得真挚感人。那天我和严家炎先生夫妇、邵燕祥先生夫妇同席,主角不在场,宾客们倒是谈兴甚浓。邵燕祥说,吴小如博闻强记而又健谈,他常以没听过吴小如讲课为憾,因为大家常说听吴小如的课是一种享受。邵燕祥常常想起他们60多年的交往,每次聚会东扯西扯都是很快乐的事情,是非常美好的回忆。“我们之间没有客套,每每想到古训所说‘友直、友谅、友多闻,而我有幸得之。”北大教授严家炎说:“我所知道的吴小如,从不说人家的短处,自己从不摆功劳,有的时候,我想了解很多事情,请教他,他才会说。”

吴小如先生原来有那么多故事。我被深深地感动,参加完活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约吴小如先生,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2012年6月18日,初访吴小如先生。

他的房间不大,家具也是80年代的立柜、平柜,床上整齐地放着书籍报刊。先生清瘦得很,但精神不错。我们先从《学者吴小如》说起。他兴致很高,风趣地说:学生们说预备给我过90岁生日,出一本《学者吴小如》,我很高兴。别人都是死后出一本纪念文集,我活着时看看这些文章,看看大家对我评价怎么样,免得我死后看不见了,等于是追悼会的悼词我提前听见了。

同时他也很清醒,说:“实际上,收进去的文章都是捧我的,但每篇文章都有实际内容。作者里有些是我学生,有些是学生的学生,好些我都不认识。看了以后,我想:这评价准确吗?好话说得太多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学术人生。吴先生送我《吴小如手录宋词》时,用有些不听使唤的右手为我亲笔签名,并说:“认识了,就是有缘。”这种缘分,不掺杂任何功利的世俗,唯有真诚朴素的情感。

第二次拜访吴小如先生,是他获得“子曰”诗人奖。此次获奖的诗词刊发于《诗刊》的“子曰”增刊,获奖不久,他的作品《莎斋诗剩》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吴先生托学生送给我,同时捎来话,说报纸某处有个失误。我的心中涌出无限温暖和感动,立即心生再访吴先生的念头。

2014年5月7日,采访结束时,我提出想看看他的某本旧书。保姆和我一起扶起先生,搀到书房。他的身体真轻,似乎用一只手的力量就可以轻轻托起,可是他移步如此艰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在书橱前站定,先找椅子坐下来,让我打开橱门,挨摞书找寻。第四摞搬出来,他伸手一指,说:“在这儿。”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他亲自翻到我需要的那一部分,指给我看——先生眼力尚好,不需要戴花镜。

我们谈了两个小时。担心先生受累,我向他告辞。他伸出手来,轻轻握别,目送我离开。

没想到这一面却成永别。

采访后不到一周,我将写成的文章快递给吴小如先生。12日上午,接到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青年教师张一帆电话,告知吴先生11日晚19时40分辞世。

“这篇文章,是吴先生去世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也是他最后亲自审定的文章。”张一帆说,遗憾的是,吴先生没等到这篇文章见报。

12日,我再次赶到北大中关园,通往43号楼短短的几十米路,走得沉重而缓慢;陆续遇见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脸上写满悲伤。“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吴煜说,这是父亲生前的交代。

在接待我的那间卧室,先生常坐的沙发上堆放着整齐叠放的衣物。几天前,他尚端坐在这里,见我进来,合上手里的书;他依旧明亮的眼神注视着我离开……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完。

吴小如的父亲吴玉如先生是著名书法家、诗人,一生桃李满天下,但他真正给自己的孩子一字一句讲授古书的机会并不多。吴小如上小学的时候,和早起上班的父亲每天同在盥洗间内一面洗漱,一面由父亲口授唐诗绝句一首,集腋成裘,至今有不少诗还背得出来。1938年,吴小如考上高中,开始听朱经畲老师讲语文课,这是他沾上“学术”边儿的开始。朱老师从《诗经》《楚辞》讲起,然后是先秦诸子,《左传》《国策》《史记》《汉书》。正是在课堂上,吴小如知道了治《左传》要看《新学伪经考》和《刘向歆父子年谱》,读先秦诸子要看《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和《古史辨》。1939年天津大水,吴小如侍先祖母避居北京,每天就钻进北京图书馆手抄了大量有关《诗经》的材料。考入北大中文系后,先后从俞平伯师受杜诗、周邦彦词,从游国恩师受《楚辞》,从废名师受陶诗、庾子山赋,从周祖谟师受《尔雅》,从吴晓铃师受戏曲史。每听一门课,便涉猎某一类专书。这使吴小如扩大了学术视野。

1944年开始作诗时,吴小如把诗交给父亲吴玉如先生请教。父亲见吴小如写的古诗,一首中就用了三个韵脚,便说,这不是诗,连顺口溜都够不上。年轻气盛的吴小如不服气,当时就下决心:我非做好不可!

吴玉如先生晚年的时候,再看吳小如作的诗,问他:“你看你的诗像谁?”吴小如说:“谁也不像。”父亲说:“不对,你的诗像我。”

能得到父亲的肯定,吴小如还是深感欣慰的。起初他的作诗和写字,父亲都认为“不够材料”,他努力地写字,努力地作诗,父亲什么也不说。但是后来有人找父亲写字,父亲应付不过来,就把吴小如找他批改的字送人,说:“这是我儿子写的字,你们拿去看吧!”吴小如说,自己临帖从不临父亲的字,因为父亲的字功夫太深。可是父亲最后认为吴小如的字,最像他。

吴小如说,他的父亲有一条,做学问首先是做人,首先人品要好。这是中国传统的美德。书法最关键的是,功夫在书外,意思有两条,一是多念书,一是做人要好,这是最基本的。到书法本身,只有一条,就是路子正,别学邪门歪道。古人讲横平竖直,写字,字得规范,写出来的字得规矩。临帖,最好不临古里古怪的帖,也别临颜柳的帖,劲都在外头,搞得不好容易出毛病。最好还是先练“二王”的字,王羲之、王献之,学书必自“二王”始,譬犹筑屋奠基址。

写了近70年诗歌,吴小如最深的体会有三条:一是要有真实的感情,有实际的生活,诗写出来才有分量;二是不能抄袭古人的东西,中国的旧诗太多了,难免有重复;三是现在作旧诗的人很多不懂格律,不按旧章程作,格律不讲究,认为七个字就是七言诗,五个字就是五言诗。吴小如说,第二条自己也没做到。写诗的人太多了,难免就有跟古人“撞车”的时候。

2014年3月,吴小如获得年度“子曰”诗人奖,并出版《莎斋诗剩》,评委会的评价是:他的诗词作品,历尽沧桑而愈见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见旷达,深刻地表现了饱经风雨的知识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当代文人刚正不阿的风骨和节操。

吴小如曾在文章中评价自己:“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不能认真做到动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对待横逆之来侵。”他待人真诚、刚正不阿,虽然饱受委屈,却一生坦荡,光明磊落,两袖清风。

吴小如认同古人所说“吉人辞寡”。可他一有机会还是爱说。他说,自己最大的毛病是总爱看到文化领域中别人身上或文章里出现的缺点,而缺乏认真反思的自省功夫。

即便年过九旬,吴小如还经常给报刊打电话纠错。有一次某中央媒体刊登张伯驹和丁至云《四郎探母》剧中《坐宫》一折的剧照,写成了《打渔杀家》。他打电话给该报负责人,负责人反问:怎么办?吴小如說:更正一下。此后却再无下文。

吴小如被称为“学术警察”,是有原因的。他对学界不良现象毫不留情:校点古籍书谬误百出,某些编辑师心自用地乱改文稿,知名学者缺乏常识信口胡说,学界抄袭成风……他的主张是,不管别人满意不满意,首先自己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吴小如一生说过的唯一一次假话,是对父亲。吴玉如先生壮年时,双臂有力,可将幼时的同宝(小如)、同宾(少如)兄弟抱在手中同时抛向空中后再稳稳接住,小兄弟俩对此不以为惧,反而特别高兴,因而吴小如与父亲掰手腕一辈子没有赢过。父亲临终时,已年过花甲的吴小如为了博老人一笑,再次提出掰腕子。其时老先生手腕早已无力,吴小如装作再次输给老先生,意思是:您还是那么有劲。吴小如后来说:那是自己平生第一次作假。

1951年, 时任燕京大学校长的陆志韦先生和国文系主任高名凯先生,将吴小如从天津调到燕京大学,待了一年。1952年院系调整,吴小如留在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他在北大经历了好多破例的事情,比如讲师没有带研究生的,吴小如却带过一个研究生。他做讲师时就开始编教材,印了几十万本,被美国好几个大学拿来做古汉语教材。夏志清在香港文学创刊号上写了一篇文章,说凡是搞中文的,都应该读读吴小如的《读书丛札》。20世纪50年代起,吴小如专治中国古典文学,由游国恩主持,吴小如担任大部分注释和定稿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数十年来一直为国内大学中文系指定教材或参考书。从中学教师、大学助教到教授,吴小如的课一直十分“叫座”。因为他“嗓音洪亮、语言生动、板书漂亮”(沈玉成《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

吴小如当了28年讲师,1980年中文系第一次恢复评职称时,他直接从讲师当了教授,工资加了23块钱。“文革”结束,中文系党委开会,吴小如的学生里有好几个是党员,他们透露说:“内定了你是‘秋后算账派,对你不利。”从1952年到1980年,中文系吴小如的课最受欢迎,但是因为人事问题,他一直没有提升的机会。

吴小如先生曾屡次以“我爱国,国不爱我”形容对北大中文系的感情。他曾决定离开中文系,调到中华书局,档案都调出了。老北大王学珍登门道歉,对吴小如说:“你是北大老人,你别走。”吴小如说:“我给北大看门都干,死活不在中文系。”

这时候,北大历史系主任周一良先生和邓广铭先生三顾茅庐,他们劝吴小如说:到历史系来吧!但吴小如不是搞历史的,到了历史系后,也没发挥自己的长处,变成边缘人物。1991年,吴小如69周岁那一年,历史系退休。

1994年,他曾写文章《老年人的悲哀》感慨:“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子女在身边替替我,使我稍苏喘息;更希望有一位有共同语言的中青年学生,来协助我整理旧作,完成我未遂的心愿啊!”然而,那时候的吴先生,因为夫人患病,他本人也曾因脑病猝发而靠药物维持,面对的现实仍是每天买菜、跑医院、办杂务和担负那位每天上门工作两小时的小保姆所不能胜任的工作琐事。原来的读书、写书以及准备在退休后认真钻研一两个学术课题的梦想一概放弃,他感觉自己“逐步在垂死挣扎,形神交惫而力不从心”。

20年的岁月又已悄然流逝。他的处境没有任何转变。

吴小如晚景如此凄凉,那次采访之后,我的心情沉重。告别时笑着冲他摆手,转身却涌出泪来。

吴小如酷爱京剧,先后出版了《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我也喜欢京剧,在初次拜访时,就曾约请他一起去看戏。他不以为然,说现在京戏还能看吗?后来一想,我的提议太过冒昧,一位从幼年时就跟随父母看京戏,看惯马连良、张君秋京戏的行家,一位师从朱家溍先生、张伯驹先生、王庾先生学戏的老先生,怎么会对后来的演出感兴趣呢?

京剧史钮骠认为,吴小如先生不仅在中国的古典文史方面有高深的造诣,对戏曲研究也很深入。目前中国的戏曲评论界,就主流评论来说,评论和实践是脱节的,但是刘增复、朱家溍、吴小如这三位老先生,对京剧有精深研究,且都有实践经验,深受戏曲界敬重。钮骠与吴小如有60多年的师生情谊,听到先生去世的消息,钮骠大哭一场,“他年轻时就爱看戏,看的戏都能原原本本地叙述,他爱学戏、能唱戏,这是研究理论不能缺少的。他是唱片收藏家,认真研究过前辈的唱片,用今天的话说是明辨笃实,吴先生年轻时就做到了”。吴小如的离去,彻底结束了“梨园朱(朱家溍)、刘(刘曾复)、吴(吴小如)三足鼎立的时代”。

与吴小如有近70年交往的作家邵燕祥,曾以“两条小鱼”形容他和吴小如先生在非常年代里相濡以沫的友情。“那条叫吴小如的鱼,还曾经尽量以乐观的口吻,给创伤待复的另一条鱼以安慰和鼓励……”他曾经有感于吴小如先生的坎坷际遇,“是非只为曾遵命,得失终缘太认真”,叹惋吴先生“可怜芸草书生气,谁惜秋风老病身”。而吴先生的作答却充满豪气:“又是秋风吹病骨,夕阳何惧近黄昏。”

如今,那条叫吴小如的鱼游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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