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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江湖

2019-01-30刘梅花

美文 2019年1期

刘梅花

风吹不动铃儿草

常常在山野里晃荡。心总是在草木江湖,收不回来。唯有在草木间,我觉得自己才舒展起来,枝叶披拂,不必缩手缩脚。大多数的日子里,只心心念念惦记着一山一野的草木。见过的,没见过的。

天名精。

但凡成精的草药,想来总有些本事吧。可是,天名精的别名很难听啊。蛤蟆蓝。豕首。蛤蟆就够难看的了,又来个豕——长吻,大腹,四蹄,短尾。有的地方干脆叫它母猪芥。还有叫地菘、鹤虱的。奇怪,一味野草,得罪谁了?尽是些丑陋的名字。

天名精长得很普通,一点也不难看。草本,茎直立,有茸毛。上部多分枝。叶子宽椭圆形,有锯齿,叶面深绿色,稍微粗糙。叶背有细软毛。叶子的弧线很美。

时珍说,天名精的嫩苗纯绿色,像皱叶菘芥,微微有狐气。嫩苗淘净后沸水炸熟,可救荒,当作野菜吃。长大则抽茎,开小黄花,像小野菊花,亦可人。果实像蒿子,最会粘人的衣裳,狐气更重。不过,果实炒熟后则香,吃过的人说其味辛而香。根白色,像短牛膝。全草叫天名精。地菘,单单指苗叶。鹤虱,是说它的籽。

天名精名字丑陋,可能跟它散发的臭气有关。没有人喜欢一味臭臭的草。可是,它的祖宗留下一股狐气,一定是为了保护它自己。活着不易,得有点手段才行。

有个人告诉我,有一次她穿过树林时,不知道碰了哪种草,结果一身的臭味,太尴尬了。我猜可能不是天名精。深山老林,古怪的草木多了去了。

虽说名字难听又有臭味,人家天名精可是一味厉害草药,能止血,杀虫,解毒。外敷可以治疗蛇咬伤。

它还有个名字叫活鹿草。据说宋朝的时候,有人打猎射死一头鹿。猎人剖去鹿的五脏六腑,割了一些草填塞进去——可是,他为啥要塞进去草呢?要烧烤的话,填进去的不该是调料吗?

不过,他填塞进去青草后,那头躺倒的鹿竟然慢慢站起来了,趔趄几步。猎人大骇,赶紧掏出青草,鹿又昏死过去。他不甘心,复而又塞进去青草,奇怪,鹿慢慢又挣扎着站起来,趔趄几步。

猎人可是惊骇至极。他手里的青草有狐臭味,乃是天名精草。于是,他秘而不宣,再不打猎,采摘天名精回家后,专门给人治病,治疗断折之伤,疗效很好。

这个故事很吓人,晚上最好不要读。细思极恐啊。

叫蛤蟆蓝,是因为长得像蓝,而蛤蟆喜欢住在草底下。

叫豕首,是因为也可以用到兽医那儿去,能治疗猪瘟病。

名字好听不好听的,对一味草来说,关系不大。随缘好了。

蒲黄。

蒲黄是香蒲的花粉,细如金粉,在花欲开时采集。

香蒲也叫甘蒲,我们河西走廊,张掖湿地有香蒲。有一年去看,好大的气势,简直茂密得铺天盖地。古人用香蒲草编织草垫子,搁在石凳上,隔寒气,坐着温暖。寻常人家,地上铺上蒲草垫,席地而坐,喝茶啦,聊天啦,都好。也有隐居的高人,将蒲草编织成帘子,挂在屋子里。草有清香味,陋室生雅致。蒲草扇子也挺美气,轻轻摇晃,软滑柔暖。当然,对我们雪域高原的人,一提起扇子,浑身就冷得哆嗦。

香蒲春天生苗,取白嫩的一截掐了,做腌菜吃——没吃过,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大概和竹笋差不多吧。根横生,茎直立,柱形,质硬而中实。叶子狭长,柔韧,碧绿。花小,有毛。种子细小,椭圆。

时珍说,蒲草生于水边,似莞但狭小,有脊而柔软。二三月生苗,采其嫩根,煮后腌制,过一夜可食。也可炸食,蒸食,及晒干磨粉做成饼吃。八九月收叶编织席子,甚好。

时珍说的炸食,不是油炸,是开水里滚上几滚。

名医苏颂说,山南人称其为香蒲,称菖蒲为臭蒲。以生于泰州的为好。春初,嫩叶,没出水面时为红白色。取其中心白色根茎,大如匕柄的生吃,甜脆。又可醋浸,味美。夏天从丛叶中抽出茎梗,花在茎的顶端,像棒杵,民间也叫它蒲槌,也叫蒲厘花。蒲黄即花粉。

单单把香蒲穗花掐了,插在高颈瓷瓶里,蒲棒在清水里独摇,也相当幽致——光阴里小情小趣的东西很多,只是世事烦而琐,把美好的小雅致给蚀掉了。有时候从山野归来,采撷一大把野花野草,清供在陶罐里,还未来得及细细观赏,转身又去忙这样那样的事情,把花香都给丢一边去了。真是懊恼。

古人把雌花序上的蒲绒薅下来,竟然能做枕絮,真是不可思议。我做了个荆芥枕头,直接掐草都费了不少事,真不知道薅蒲绒得有多大的耐心。当然,采集蒲黄也相当不易。采收花序上的雄花,晒干碾压,筛取花粉。古人也很会掺假,拿松黄和黄蒿混入蒲黄。真蒲黄须隔三层纸焙干至黄色,蒸半日,冷却后再焙干入药。

苏东坡喜欢蒲黄。他把松花、槐花、杏花、蒲黄入饭共蒸,然后密封数日酿成酒。一杯一杯复一杯,大醉后提笔挥毫:一斤松花不可少, 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白蜜一起捣, 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

这样打油的东西,实在不像东坡先生的文笔。我那么喜欢他。

住在雪域高原,未免就多了几许惆怅,见不到许多草木,真是可怜。漫长的冬季,短促的夏秋,草木都迁徙了,连香蒲都没有。想采点儿花花草草捯饬捯饬,都没地儿找到。四野里都是荒山,一如我曾经的内心。每次想念草木,就跑到很远处。人家的地盘上去看,真是费神得很。

防风。

早些年老家防风很多,山里人家采了,挂在屋檐下晾晒。路过村庄的时候,看见那些绿色未褪尽的草药在风里晃,很古风。这些年,到处的村庄都空空的,留守的老人们似乎没心情采药,屋檐下看不见药草,寡落落的。

山里人家,屋檐下少了晾晒的草药,就少了一份儿态。態是一种欲说还休的山野风情——悠闲,幽静,田园。墙头上的青苔啦,门口的牛粪墙啦,墙角几株虞美人啦,这些东西都是乡村的细节,缺了,相就残了,破了元气。

前几年和朋友去深山里挖荆芥,闯入路边的一个村庄,很空,几乎没遇见人。青砖碧瓦,水泥墙,家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子。后来山根里有一户人家,房子破旧,门前有个老汉子打泥,正在糊房泥。搭讪几句之后,那个老汉子目光里有一丝邪气,贼光光的,左顾右盼。我和朋友立即撤退,不敢乱窜。

世道在变,乡间也不比往昔的那种古朴,民风也不会都是淳朴。村庄也不能因为我的念旧,保持原来的样子。人的身体要顺应自然界的变化,才不会生病。当然,思想也要跟上村庄的变迁,才能心平气和看待。

防风茎叶青绿色——可是,山野里的植物都是青绿色的啊。不过,一眼看过去,没有相似的绿色。有的带点石青色,水墨的那种,有点宋朝的气象。有的掺杂了蓝,绿而稳,泛着光,张扬不逊。有的沉淀着墨色,墨绿墨绿,老道得很。有的绿就鲜嫩,很新的样子,像婴儿,明艳干净。有的叶脉是紫红的,端庄,大气,叶缘浮着紫红的光。有的绿色很含糊,绿也不绿,黄也不黄,暧昧不清……

防风初春的嫩苗,软绿里掺杂紫红色,有点玉质的色泽。等长一长,转为纯绿色,那种青绿色很普通,清荡荡的,不浓稠。茎的绿色稍深,叶绿色的就淡一些,软一些。样子像青蒿,但短一些。嫩防风苗可以当菜吃——我没有吃过。

防风也不很高呢,叶子狭长,像羽毛,婆娑披拂。节节处蹿出叶梗,五月,开细白的小花,攒成伞一样的一大朵,像莳萝花。果实像胡荽子,稍微大一些。根土黄色,黄雀雀的,与蜀葵根近似。长在山石之间的防风药用很好,根粗,粗陋,色泽黄亮润泽。若是白色的那种根,入药不堪用,废的。

防风主治风。味辛而甘,气味俱薄,药性浮,升,发,散——风的本性就这样。

中医认为,引起疾病的原因,主要关系到正邪二气。正气足,邪不可干,很健康。倘若正气不足,邪气侵入肌表腠理,那就要生病的。风、寒、暑、湿、燥、火是自然界存在的六种不同的气候,正常情况下叫六气,是平衡的,不会让人生病。倘若气候出现异常变化,或者人体的抗病能力下降,不能适应外界气候的变化,六气就会侵犯人体,发生疾病。但凡使人生病的六气,就叫“六淫”。六淫是一切外感病的主要病因。“淫”的意思是太过,太乱。比如早上一场大雨,中午冰雹,下午又暴晒,黄昏又刮大风。你想想,多乱。

中医说,风为六淫之首,风者百病之长也。话说,风邪最为厉害。风性开泻,有升发向上向外的特点,比如头痛欲裂。风善行数变,游走不定,比如风疹。风性主动,风盛则摇,比如抽风、中风、破伤风。

风性升浮,治疗时需要解表发散,把风邪疏散出去。防风治疗风邪挺好,散风解表,祛风止痉,妥妥的。当然不可过量,适可而止。

实际上,特别喜欢防风这个名字,像父亲的一声叮咛:丫头,起风了,加一层衣裳。

黄芪。

时珍说,黄芪草本,茎直立,叶子披针形,像槐树叶,要尖小点儿,又似蒺藜叶,但略略宽阔些,青白色。开黄紫色的花,大小和槐花差不多。结果尖角样,寸许长。根可入药,长两三尺,虚的不好,紧实如箭杆的好——这是古代的比喻。现今我们哪儿找箭杆看去。沙漠里的古战场上偶尔还能刨出来个生锈的箭头,箭杆说啥都找不见了。

时珍说,有人将黄芪捶扁,用蜜炙,以熟为度。也有用盐汤浸润透,盛在器皿中,在汤瓶内蒸熟切片用的。也有人把黄芪头上的皱皮去掉,蒸半天,掰细,在槐砧上锉碎,收起药用。

喜欢这个炙的过程,渗透着对药材的怜惜之意。天赐草木,不敢不惜。写文字的人,惜文字。而中医,惜草木。人有怜惜之心,物有回馈之意。穿着长衫的医家,袍角提起掖在腰带里。寂然坐在槐树下,光影斑驳,低头在槐砧上锉碎黄芪,收在陶罐里,脚边卧着一只肥肥的狗儿。风吹着槐花,一枝动,百枝摇。花香一阵疏,一阵密,乡间清宁的时光。

想起小时候,爹在院子里锯半根木头,修理破架子车。嘴角叼着报纸卷的烟,侧着脸,树荫在他脸上拂。他把锯下的木头刨光,抡起锤子钉在车辕上,叮叮咣咣一阵子。那种光阴,和医家坐在槐树下锉草药一样,都是古风的,弥散着怜惜之意。

好的黄芪,皮柔韧,折之如绵。有人用苜蓿根充当黄芪,虽然折皮也似绵,颇能乱真,但苜蓿根坚硬而脆,黄芪比较柔韧,皮微黄褐色,肉白色,细嗅有微苦的药味儿。苜蓿根有草味道,没有药味儿。

做过一个梦,梦见我拖着一大袋子黄芪去卖。收购的人说,你先放这里吧,明早来取钱。不知怎么着,好像哪儿晃了几晃,发现我的黄芪不见了,只剩下空袋子。她们说,是狗咬破了袋子,所以黄芪不见了。梦中的我坐在门槛上伤心地哭,似乎我是指望着那一袋子黄芪过日子的。

醒来还有点伤心,余味袅袅。仔细想,我并没有挖过黄芪,也没有卖过药材呀。虽然我抓过药。也可能是穷日子留下的根痕。梦是一种天籁之音,参不透。

蒺藜子。

年少时住在沙漠里,一到秋天,村庄就被蒺藜子包圍。有一年秋天我没有鞋子,几乎走不出村庄。蒺藜子太扎人了。我们叫它张公道。好奇怪的名字。

春天生苗,两三寸长,细细的蔓布而爬。蒺藜草并不急,一节一节蔓延。每到一节,伸出一片叶儿,抽一抽茎,再往前走。叶子轻绿,茎带着几丝紫红色。六七月,开小黄花,很干净的颜色,单瓣,像豌豆花而小很多。

村庄里的小孩子们唱歌谣:公道藤,结咕嘟,咕嘟噜黄,搭个架,架落了,秋天了。

小黄花落了,就结子。蒺藜子先是青绿的,三瓣,四枚尖刺,刺也青绿着。秋天,蒺藜子黄了,尖刺锐利,所向披靡。村子里到处都是蒺藜子,扎脚得很。所以没有鞋子的那个秋天,我被蒺藜子围困在家里,天天爬上房顶看云,打发时光。

采药的人连藤蔓割了,晒干,捶下蒺藜子,碾去尖刺,入药。不过,我们村没有人收割蒺藜草,虽然很多。因为没地儿卖去。那时候,拿东西换钱很难的。有时候连鸡蛋都卖不掉。

时珍说,蒺藜草蔓生,细叶。蒺藜叶像初生的皂荚叶,令人怜爱。蒺藜子像菱,三角四刺,果实有仁。白蒺藜像羊肾而带绿色。蒺,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其刺伤人,甚疾而利也。

西夏有一种兵器叫铁蒺藜,打出去还能收回来,就是依着蒺藜的样子打制的。还有一种叫瓷蒺藜,模样儿并不像蒺藜,而是像苍耳子。瓷蒺藜中间空着,填塞了炸药,威力比铁蒺藜大多了。这两样武器随着西夏消失不见了。大约成吉思汗吃了铁蒺藜、瓷蒺藜的大亏,所以毁成粉齑。凉州有出土的瓷蒺藜,银川有出土的铁蒺藜。咋咋呼呼的,看着有寒气。

蒺藜子也是一味救荒草。古人在饥荒年间,收了蒺藜子,炒黄去刺,磨成面,掺和在麸皮里做蒸饼吃,能养人。古时道家辟谷,也吃蒺藜子。说,蒺藜子一石,七八月熟时收取,晒干,舂去尖刺,杵为粉末。每服二钱,新汲水调下,日三服,勿令中断,断谷长生……服之一年后,冬不寒,夏不热,发白复黑,齿落更生,身轻长生……

修炼的人,都要吃草药的,比如黄精啦,首乌啦,找到一种适合养命的草药才行。还要念咒语的。肉身沉重,辟谷是为了身轻。唯有身轻,才可得道成仙。当然,谁也没有见过神仙,所以辟谷这种事,不好议论。时珍是个有童心的人,各种好玩的传闻都记下来,真真假假,也就那么一说,不必当真。

蘼芜。

从汉代的一首乐府诗里发现了蘼芜,单单看名字,无端觉得它长得灭绝师太似的,披头散发,荒芜迷离。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一个被抛弃的女子,上山采蘼芜。下山时遇见前夫,直身而跪在草地上问道,你新娶的妻怎么样?男人支支吾吾说,新人好是好呢,就是不如你呀。说起美貌,也差不多,就是纺织比你差远了。当年你从边侧小门休回家的,新人是从大门抬进来的。新人织黄绢,一天织一匹。你纺织白素,一天五丈更有余。单单是从黄绢白素来相比,新人很不如你。

这男人可真够迂回的。红玫瑰从心头的朱砂痣变成了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又从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变成窗前的明月光。

话说,张爱玲真毒,一句话道尽天下男人心。连汉乐府都嗒嗒嗒扫射过去,不留余地。

回到蘼芜这边来。其实它是一味香草,长得也很整齐,一点都不散乱。只是名字听起来有些蓬松罢了。叶子能做香料。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不过它出现在诗词里,不是弃妇,就是闺怨,缭绕着忍不住的淡淡忧伤,实在不够吉利。大概是一味红颜命薄的草药吧。

唐人赵嘏有诗云:提筐红叶下,度日采蘼芜。掬翠香盈袖,看花忆故夫。叶齐谁复见,风暖恨偏孤。一被春光累,容颜与昔殊。

你看背运不。这些哀怨的女人采了蘼芜做什么用呢?蘼芜鲜叶挂在屋檐下晾干,干叶子很香,做香囊时填充在香囊芯里,戴在身上,暗香盈袖。长期佩戴,能使人神志清醒,洞明通达,芳香而辟邪恶之气。

蘼芜是古代的叫法,其实它是川芎的苗叶。所以《 红楼梦》里说: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

蘼芜叶子像当归,香味似白芷。《本草》说: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它还有个名字叫薇芜,稍微耐听一些,不那么散乱。

铃儿草。

见到两句联,觉得甚好: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铃儿草,不是荷包牡丹,是草药沙参。鼓子花,即旋花。这两样花儿都有点像古钟,鼓鼓的,极美。

看看时珍怎么说。

沙参,生于冤句、般阳、续山——都是古地名,只看名字,有点汉乐府的那种一望无际的遥远和隆重。也有一点陌上花开的田园之意。

沙地生长,根多白汁,乡人俗称其为羊婆奶。也叫铃儿草,是因为花形而得名。

春初,生苗,叶子像初生的小葵叶,团扁状,叶面粗糙,有细齿。八九月抽茎,茎生细叶。秋天,叶间开小紫花,五瓣,白色花蕊,一串一串高高挑起,像紫色的风铃。花凋落,结实,如冬青果实,中间有细子。霜降后苗叶枯萎。掘根,根长一尺多。根茎都有白汁。有人把沙参蒸后压实,装作人参的样子卖,以假乱真,不好分辨。不过,沙参质地松软,味淡而短,还是和人参有别。

比起沙参,我更喜欢铃儿草这个名字,清洌透彻,愉快的样子。尤其是那串紫色的铃铛般的花朵,令人心生欢喜。倘若女子盘起发髻,斜斜戴一串铃儿草的花朵,一定美得心颤。

花草太好,读也清香,嗅也清香。前儿从人家地里掐来嫩苜蓿,打出汁液,烙饼,碧绿碧绿,咬一口软软的,一股清淡的香味,实在好吃。去苦水村玫瑰园子里买来鲜鲜的玫瑰花瓣,白糖腌一腌,卷在花卷里蒸出来,甜腻浓香,顿然觉得光阴如此美好。

世人所说的清福,大概就这样。心里头平静,无所得也,无所失也,不富亦不饥。不羡人家鲜衣怒马,也不嫌自己布衣粗食。有阔绰时间闲逛,在山野里垒石煮茶,采了野草回家。

雨打无声鼓子花

鼓子蔓不在《本草》里,很神秘。我第一次读到这味草,是《西夏传》记载:其民春天吃鼓子蔓、碱松子。夏天食苁蓉苗、小芜荑。秋天食席鸡子、地黄叶、登厢草。冬则蓄沙葱、野韭、拒霜、灰条子、白蒿,以为岁计。

翻遍了《本草》,不見鼓子蔓。只查到又叫古子蔓,但到底是味什么草,不知道,似乎完全跟着西夏消失了。可是,我就是心心念念想知道西夏人常常吃的这味野草。

深夜,闲翻书,睡意蒙眬之极,突然冒出来一句:雨打无声鼓子花。一下子跳起来,顺藤摸瓜,一路狂追——原来鼓子花就是旋花。它把自己安顿在古诗里,不在草药江湖上混。

鼓子花明白石岸,桃枝竹覆翠岚溪。唐,皮日休。

重来兼恐无寻处,落日风吹鼓子花。唐,郑谷。

这味出现在唐朝的草,逃不出我的手心——翻开《本草》,捕捉旋花。

旋花:草本,多年生蔓草,茎细长,缠络他物之上,有棱,多分枝。叶互生,戟形,柄略短。花生叶腋,花梗细长。花冠淡红色或者紫色,像漏斗,又名鼓子草。可养颜,涩精。能去面部黑气,媚好。其根味辛,利小便。久服不饥,轻身。又叫筋根花、金沸。多在陕西、宁夏出产。

也有人说旋花就是打碗花——翻了若干《本草》集注,又查看了图片,我敢断定,旋花并不是打碗花,只是长得有点像,顶多算是亲戚。我敢保证打碗花不能吃,因为小时候老家多得是,我就从没吃过。也没摸过——我家碗少,经不住打。

旋花颜色深,花冠大,花筒更长。医典里记载:旋花,药用根也,蔓生,叶似薯蓣而多狭长,花红白色,根无毛节。蒸煮堪啖,味甘美,根名筋根……旋花根辟谷止饥。近有人从南还,遂用此术与人断谷,皆得半年百日不饥不瘦……

这样,可以断定,鼓子花就是鼓子蔓。不过,天底下别处都叫它旋花,鼓子花,唯有西夏人叫它鼓子蔓。因为西夏的文化几乎消失殆尽,所以众医典里没有鼓子蔓的记载。可怜。

西夏人春天吃鼓子蔓的嫩苗,或者是掘了根当粮食吃。其实西夏后期,百姓很穷,能吃的野草都搂来吃,连灰条草都吃。他们常常吃草籽,叫作食野谷。西夏民谣哀伤地唱道:无衣又无马,谁能向前奔?山猎空手归,贮立食无着。苦苣根脚苦,棘刺不穿腭……

不过,有一种草籽很好吃,我吃过,叫东廧草。我们凉州是西夏的辅都,那些东廧草籽就在凉州沙漠里,打碾后运到西夏各处。东廧草是古代的叫法,现在叫沙米。至于鼓子蔓,凉州大概没有,因为我沒听说过。

以前常常向人吹嘘,说倘若时光上溯,我还是个西夏人呢,跳着胡旋舞,美酒一杯又一杯。不过,自从知道西夏人吃野菜嚼野谷之后,惊出一身汗,说啥都不去。穿越过去指不定就是个烧火丫头,吃鼓子蔓、灰条子、白蒿,以为岁计。太可怜了。

鼓子蔓除了当作野菜,还是一味好药材:时珍自京师还,见北地车夫每载之,云暮归煎汤饮可补损伤,则益气续筋之说,尤可征矣。筋被斫断者,用旋花根捣汁沥断处,仍以滓敷,日二易,半月即续。

时珍在驿站,遇见几个马夫,晚间煮着连根带叶的野草吃。问起原因,马夫回答说,我们赶车人,野地里奔跑,伤筋动骨免不了的。这味草叫鼓子花,吃了可以舒筋活血。

时珍后来发现,鼓子花对续筋骨也很好,筋被斫断者,用旋花半月即可愈合。

不过,又读到一段记载,细思极恐:凡筋断者取旋花根,捣汁,沥入仍以渣敷之,日三易,须令断筋相对,半月后即相续如故。蜀见奴逃走多刺筋,以此续之,百不失一。

对逃走的奴,逮住后刺断筋,令其不敢再逃,受尽折磨。然后拿旋花根给续接上,继续给主人干活。太可怕了。鼓子蔓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做了帮凶。

雨打无声鼓子花,风吹不动铃儿草。古人的联,极富禅意,透着寂然之美。顺藤摸瓜,又摸出一些古诗句来:

鼓子花堪爱,疏葩淡碧时。未陪葵向日,且伴菊当篱。宋,郑刚中。

鼓子花开春烂熳,荒园无限思量。宋,辛弃疾。

不过,不知道什么缘由,古人把颜色凋零的老妓女也叫鼓子花——这种形容可真够刻薄。明俞弁《山樵野语》卷十云:诗人以妓女无颜色者谓之鼓子花。

大概,鼓子花长得完全是红颜薄命的样子吧。荒郊野岭的草花,活着就不错了,还得准备被人当作救荒本草养命,还得治病,哪里能牡丹似的国色天香呢。

有时候独自在山野里,听见风吹着草叶飒飒的声音,总觉得草也是长着脚的,在透明的空间里奔跑,赶赴下一个季节。

万木皆春

梓。

又名木王。这个名字相当霸气。那么,草王又是谁呢?我可不知道。

时珍说,《埤雅》云:梓为百木长,故呼梓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梓,故《书》以梓材名篇,《礼》以梓人名匠,朝廷以梓宫名棺也。罗愿云:屋室有此木,则余材皆不震。其为木王可知。

却原来,梓是有点手段的,温和而坚定,可以降服百木,脱颖而出。古人在院子旁喜欢栽桑植梓,作为养生送终之木,所以又以“桑梓”代指故乡。

梓树主干挺拔,通直,嫩枝有稀疏柔毛。叶子阔卵形,实在太好看了,那种风轻云淡的绿,美得恼人。开白色的花,花梗有白色绒毛,一边开,一边弹掉绒毛。花朵繁琐琐的,满树清素。果实红色,枝头艳艳的。

古医家运用“比类取象”的方法,将自然界事物及人体脏腑组织归属于木、火、土、金、水五行之中。木习性生发,肝喜条达,所以肝属木。单单属木还不行,五行相生相克——水生木,金克木。人体的五行要保持平衡,大自然也要保持平衡。木是两者平衡的首选。

我觉得若是从木的世界里挑选出一种来代表肝的话,一定是梓。品行模样都没得挑,又端庄又大方,薛宝钗似的。

时珍说,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刚交于柔而成根,柔交于刚而成枝干。叶萼属阳,华实属阴。由是草中有木,木中有草。得气之粹者为良,得气之戾者为毒。故有五行焉。

又说,梓木处处有之。有三种:木理白者为梓,赤者为楸,梓之美纹者为椅,楸之小者为榎。诸家疏注,殊欠分明。桐亦名椅,与此不同。

原来椅也是一种树。椅木属于大风子科,落叶乔木。结圆圆的浆果,珊瑚红——真没见过,想来样子一定很美。山桐子也叫椅,不过和梓有不同。

梓木赤者为楸——南山楸,北山楸,上高山,入深林,无远不到。让人惊喜的事情,无非是老楸开花,枝子上小鸟弄舌的婉约之美了。

梓入药,用的是梓白皮,苦,寒,无毒。

时珍说拿梓的叶子喂猪,令猪肥大三倍。天,我想不到一口大肥猪再胖三圈是什么样子。读《本草》,枝叶拂拂深处常有惊喜,也常懊恼得很——这个也没见过,那个也不知道,把自己打回无知愚笨的原形。

卢会。

又名奴会、讷会、象胆。因为不是本国出产,所以时珍说不知道名字来历。

我一直想不通卢会为什么在木部,明明它就是草。

时珍说,生在波斯国的卢会,状如黑饧,乃树脂也。广州有移栽的卢会,其木生山野中,滴脂泪而成。采之不拘时月。

又说,本来卢会就在草部,可是《药谱》及《图经》所状,都说卢会是木脂。《一统志》又记载,爪哇、三佛齐诸国所出卢会,乃草属,状如鲎尾,采之,以玉器捣成膏。为什么与前两本书所说不同呢?岂亦木质草形乎?

所以,时珍觉得卢会木质草形,就把它归属到木部。卢会入药,杀虫清热,不是常用药。

一想到汁液飽满的卢会竟然是木头,我就忍不住笑,笑得腮帮子都抽筋了。它一定是混进木世界里的草探子。木的江湖若是知道卢会混入,一定会把它打出去。

卢会长得笨笨的,好像不识字的样子。叶簇生,大而肥厚,切开叶子,多汁。呈座状,叶子披针形,边缘有尖齿状刺。

卢会的祖先在沙漠里。即便在残酷的自然环境里,卢会也美得穿风破沙,把浩瀚的荒芜之地当作清光冷浸的月宫,独自妖娆。老天对植物真好,打发它们下界,都赐给一件天衣,让植物们都穿着长衫,体面度光阴,不必为衣裳费心。世界有了草木这层缤纷的光亮,黯淡不下来,总是朝气蓬勃地张扬着。

皂荚。

又叫皂角、鸡栖子、乌犀、悬刀。

我觉得别的都朴实,唯有悬刀这个名字好江湖啊。而且皂荚也长得像脚片子,那种浪迹天涯的样子。

为什么叫皂荚呢?是因为荚之树皂,故名。皂荚是一味好药,能治好多病。古人拿皂荚洗浴,非常好。

时珍说,皂树高大。叶子如槐树叶,瘦长而尖。枝子灰色至深褐色,枝子间多刺。夏天开细碎的黄花,也很朴素。结实有三种:一种小如猪牙;一种长而肥厚,多脂而黏;一种长而瘦薄,枯燥不黏。入药以多脂者为佳。

皂荚树是个慢性子,属于深根性树种。虽然长得非常高,但生长速度缓慢——光阴无边无际,活着这么辛苦,人家就想懒一点地生长呀。皂荚树寿命可长得很,可达六七百年,其结实期可长达数百年。生命在于静嘛。

细细想,皂荚树是个智者。慢慢长,深深扎根,高高在上。萧降,清肃,收敛。它洞悉了俗世人情世故,从容逍遥。

皂荚树不用读书,不必风雅,枝枝叶叶之间尘气拂拂。它很俗常,很烟火。过日子就过日子,不要多情,不要多事。有些木一偈不参而有禅意,比如松树。而皂荚树天生就在红尘里厮混,要想活得老老的,就得有平常心,就得入世,在俗世里清汤寡水的应酬打发,没有一点委屈。水则从舟,路则从车,皂荚树随缘而行。没有这种心态,活不到几百岁。

松。

王安石说,松柏为百木之长。松犹公也,柏犹伯也。故松从公,柏从白。

可是,松和梓谁更厉害一些呢?

松树是见得最多的一种树。我居住的小城,到处是松。高大的,矮小的,茂盛的,萎靡的。满城皆是迎雪松啊。其实松要在深山里,云深鹤鸣处才见风骨。硬是把它拖到闹市里,栽到行道旁,违背了松的意志。满街的松上落着一层世俗草屑,风尘仆仆的样子,它们一定在破口大骂。我对松树粗浅的看法,就是孤傲,长袍的圣贤一般。一般人,接近不了,清气冉冉。圣贤在深山,是隐士。撵到闹市路边,是算命先生。

松四季常青,冬天颜色深一点,夏秋嫩一点。其实高原没有别的季节,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大约在冬季。如此寒冷,松翻个青白眼,理都不理,照样活得禅意。一身绿袍子厚实。它的内心,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松树树干笔直。树皮厚笨,也很难看,粗糙,干巴,有鳞形。时珍说,松二三月抽蕤生花,长四五寸,采气花蕊为松黄。结实状如猪心,叠成鳞砌,秋老则子长鳞裂。然叶有二针、三针、五针之别。三针者为栝子松,五针者为松子松。

遍体松针就是松树的叶子,很凛冽。它从来就不是温柔暖心的树木,它是树木里头的君子。风骨烈烈,敬而远之。

松也很长寿,因为内心极为清净禅意,属于修行的树。可是,松一般也就活几十年,早就被人类盯上伐走了。因为不与世俗和解,它孤傲清洁,让自己长得太直,质地太紧致,属于实在太好的木材。倘若它像皂树一样曲里拐弯,扭来扭去,在俗世里厮混,也许会活几百年。可是松一直坚持自己。

松塔很美,喷水,松开紧密的鳞片,褐色的花瓣一样绽放。几枚松塔放在砚台旁边,是古风的艺术品。不管写不写字,一种书墨味道就醇浓起来。又清雅,又素洁。

我常常从松树下扫来枯萎的松针养花,格外好。只是觉得松一年四季都穿一袭绿袍子,太单调了。不过,君子风骨的树,是不会在乎衣裳的。清洌最好。

松脂入药挺好,古方多用辟谷。时珍说松脂是树之津液精华,在土不朽。松树流脂日久,变为琥珀,宜其可以辟谷延龄。

吃过一种松木烤鸡,非常美味。拿松枝烧烤,味道有点仙气,焦香焦香。县城里有一家店卖柴火鸡,松枝子猛火,黄草慢火,鸡肉里有柴火的味道,很家常,也很好吃。

木兰。

又叫杜兰、林兰、木莲、黄心。

时珍说,其香如兰,其花如莲,故名。其木心黄,故曰黄心。

在《本草》里,木兰就是木兰,辛夷就是辛夷,二者并无联系。古代的植物比较干净,品种不串味。现在好多草木多有变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那么纯粹了。当然,变异也没什么不好,人太多,嘴也太多,需要植物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养活,不变异不行。所以,《本草》中的植物,跟今天的植物,虽是名字一样,但细节还是有点轻微差别的。

时珍说,木兰枝叶俱疏。其花内白外紫,亦有四季开者。深山生者尤大,可以为舟。

生在零陵山谷的木兰,模样很像楠树,树皮薄,深褐色,而味辛香。益州的木兰皮厚,深灰色,粗糙开裂,气味醇浓,有纵横纹。树高数仞,叶子近似桂叶,有三道纵纹,辛香不如桂叶。三四月采皮,阴干入药。

还有一种木兰生在巴峡山谷间,当地人称之为黄心树。老树高五六丈,涉冬不凋。树干如青杨,有白纹。树叶如桂叶,阔大,无脊。花如莲花——香味,颜色,都差不多,只有花朵的房蕊稍微和莲花不一样。花开极艳,有点孤傲,像张爱玲。四月初,一树一树盛开,二十日即谢,不结实。据说,这是真木兰。

好像但凡有一点心事的人,就像木兰花谢,一瓣一瓣地凋落,直到那花瓣雨落了厚厚一层,覆盖了心扉。

木兰入药,取皮。有人说木兰树虽然取皮,但不死。

可是,树皮都剥了,它拿什么活呢?就那么赤身裸体立在山野里,真是不忍心。

时珍描摹花草树木,总是有另一种作为参照。花像什么花,叶像什么叶,果像什么果。可是,许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参照的那一种长什么样子,完全瞎猜。我从未对自己拮据的生活感到惭愧过,一个孤儿,活成现在的样子不容易了。但我常常为见过的草木太少而心生惭愧,三千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见过许多没意思的人,却见不到有意思的草木。书桌上贴了一张字条:今天熬夜啃书的努力,是为了踏山涉水遇见明天的草木。

也会对着镜子傻傻励志:有钱乎?否也。美貌乎?否也。见过好多植物乎?否也。好,滚回书桌上去。

滚回书桌,也读不进去一个字。我心里想的,是有一个树园子,树木交映,时鸟啾啾唧唧。我要在树下搬一把长椅,箕踞,听风在满树的叶子上飒飒乱跑。若是下雨天,就听雨破云而降于树木上,看雨打花落,雾气朦胧于草木上。不听琴,不要古筝,只专注于天籁之音。倘若无雨也无风,就捡来枯枝败叶,支起三块石头,煮了清茶,烤几个红薯,又吃又喝,好不逍遥的。闲坐树荫,心腑澄澈,顿时天地寥廓——这是清福,轻易修不到,做做梦好了。

椿樗。

又叫虎目树、大眼桐。

我觉得,它们长得一定和眼睛有关,是两种树,捏在一起了。

时珍说,椿樗易长而多寿考,故有椿、栲之称。《庄子》言“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是矣。椿香而樗臭,故椿字又作櫄,其气熏也。

櫄念chūn,古同“椿”。这个字很难打出来。

动物有释放臭气的,植物也有。可能,它们要保护自己。

先看看时珍笔下医家们是怎么说椿樗的。

恭曰:椿、樗二树长得很相似,但樗木疏,椿木实,以为区别。

颂曰:二木南北都有。形状、枝干、叶子大致相类同,但椿木实而叶香,可以食用。樗木疏而气味臭。樗木是没什么用处,《庄子》所谓“吾有大木,人谓之樗,其本拥肿不中绳墨,小枝曲拳不中规矩”者。

这个樗木,有臭气也就罢了,还无用,白白长着干什么呢?可是,它凭啥一定要给人类用呢?它就喜欢活成自己的模样,吸纳日月之气,吐故纳新,臭臭地活着。大自然又不是人类独家赞助的,是大家的。

宗曰:椿、樗皆臭,但一种有花结子,一种无花不结实。世人把无花而木身大,其干端直者称为椿,椿木入药用叶。那种有花的,结荚而木身小的,干多迂矮者为樗,樗入药用根及荚、叶。

禹锡曰:樗之有花者无荚,有荚者无花。其荚夏月常生臭樗上,未见椿上有荚者。然世俗不辨椿、樗之异,故呼樗荚为椿荚尔。

最后,时珍总结说,椿、樗、栲,乃一木三种也。椿木皮细肌实而赤,嫩叶香甘可茹。樗木皮粗肌虚而白,其叶臭恶,歉年人或采食。栲木即樗之生山中者,木亦虚大,梓人亦或用之。然爪之如腐朽,故古人以为不材之木,不似椿木坚实,可入栋梁也。

总之,大家的意思是,樗木,拿你的味道来说,太臭了;拿你的木材说,又无用。——这可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结论啊。樗木自己怎么看呢?它当然不在乎,臭又不是罪过,人类饥荒年时照样捋了叶子大吃。它自顾自开花撒叶。它就喜欢孤寂地,自由而悲悯地活着。

椿、樗都极高,叶子挺漂亮,羽毛一样,卵状披针形,狭长,渐尖,偏斜,边缘有粗锯齿。叶面深绿色,背面灰绿色,叶脉略凸起,揉碎后有臭味。

也开花。花淡绿色,略微渗出一丝红气儿,花梗粗短,圆锥花序,覆瓦状排列,一穗一穗凑在一起。结果,翅果长椭圆形,种子位于翅的中间,扁圆形。

看了半天,时珍没有说它为啥叫虎目树,大眼桐。不知道和眼睛是什么关系。想来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漆。

漆本来作桼,木汁可以做涂料染物。叫漆,是因为桼字上部从木,左右各一撇,像用刀砍破树皮的割口。下部从水,像水汁流出状。干漆和漆树叶可入药。

漆树很高,两三丈,皮白,叶似椿,花似槐,其子似牛李子,木心黄。六七月刻取滋汁。以竹筒钉入木中,取汁,汁则成漆也。入药的上等清漆,色黑如铁石者好。黄嫩若蜂窠者不佳。

人们为了取汁,把漆树割得千疮百孔。割漆人,一定给漆树道过歉的:我们伤害你,没有办法,我们需要你的汁。

古时道家炼丹,要用漆,据说可以长生不老。《抱朴子》云:淳漆不粘者,服之通神长生。或以大蟹投其中,或以云母水,或以玉水合之服,九虫悉下,恶血从鼻中出。服至一年,六甲、行厨至也。

不过,道家的事情,不好说。万一走火入魔,可就相当麻烦了。

时珍说,漆樹春风前后移栽最好,容易活。入药以黑漆为好。漆树的树身长得像柿子树,叶子又像椿树叶,看上去稍微粗疏一些。金州的漆树所产的漆最好,世称为金漆。但是金漆假的顶多了,怎么辨别呢?有口诀的:微扇光入镜,悬丝急似钩。撼成琥珀色,打着有浮沤。这样的漆,才是最好的金漆。广浙出产一种漆树,像小榎树,稍微壮实一些。六月去汁液,黄泽如金,唐书里叫黄漆。漆性毒而杀虫,降而行血。

榎树是梓树的一种,是楸树的别称。也有人说榎树枝叶和楸树相似,只是花的气味略有不同,一个在夏日开花,一个在秋日开花,便有了榎楸之分。谁知道呢,天下这么大,树木这么多,我们一辈子能遇上的草木也总是有限的。哪里能像李时珍,什么样的草木没有见过呢。

中药里用干漆,能补中,续筋骨,填骨髓。并不是常用药。

漆树的叶子也可入药呢。时珍说到了叶子,就提起彭城樊阿。说,《华佗传》里记载,华佗有个弟子叫樊阿,彭城人,得到真传,医术好得不得了。尤其精于针术,三棱针扎得好。有一天樊阿请求华佗说,我的医术已经很好了,谋生是没有问题的。那么,请您传授给我延年益寿的药方,我想活得长久一些。

华佗很在意这个弟子,就传给他漆叶青黏散方。此方长期服用,可以去三虫,利五脏,轻身益气,使人头发不会变白。樊阿依言而行,活到了五百多岁。漆叶到处都有,青黏生长在彭城和朝歌一带。青黏者,一名地节,一名黄芝,主理五脏,益精气。

这个方子,本来是有人迷路误入深山,窥见仙人服用,告诉华佗的。华佗以为效果挺好,悄悄儿告诉樊阿,而樊阿也秘不示人——“辄语阿,阿又秘之”。樊阿服用此药,有奇效。头发乌黑,脸色红润,血气强盛而人精神,还不老。熟悉樊阿的人们都觉得奇怪啊,就疑惑地打问,你是医家,肯定吃了什么好药材才这样年轻的,说出来大家也吃吃嘛,不要这么抠搜。

樊阿才不说呢,兀自吃着自己的长生不老药,满面红光的行医采药。他喜欢喝点儿酒,有人请他喝酒,挺高兴的。酒到微醺,问秘方的事,他还是不肯说。后来,一高兴喝得大醉,口误之际就说出来了,说长生不老药就是华佗先生传授的漆叶青黏散方。药方一泄露,好多人都配了药吃,结果效果大好,满街都是精神抖擞返老还童者。不过,都活不过樊阿,他五百多岁哩。肯定还有别的药辅助。

再后来呢,樊阿得道成仙了吧?时珍说,后无复有人识青黏。樊阿之后,没有人认识青黏,荼蘼一谢花事休,这味草药神秘的消失于光阴里。有人猜测说,也许是黄精之正叶者也。这个方子缺了青黏也就没有效果了。

时珍说,这件事是《华佗传》里记载的,而名医葛洪说,漆叶、青黏,凡薮之草也。樊阿服之,得寿二百岁,而耳目聪明,犹能持针治病。

时珍最后总结:漆叶易得,而青黏这味药不太清楚,也许是萎蕤罢。不过,葛洪说得比较有道理,樊阿也可能是活了二百多岁。至于前者记载的五百多岁,误也。

我倒是觉得,就算樊阿活二百多岁,他难道不焦急吗?红尘之事,纷杂繁乱,活几十年都身心疲惫。他活二百年,老牛拖着破车似的,在光阴里咕噜。挣点钱全都接济了穷人,天天还得给人看病扎针,听别人絮絮叨叨说自己的疼痛,得多大的耐心啊?真叫人深深哀怜。

不过,樊阿是医家,清爽地活几百岁是要治病救人的。若是坏人活那么长时间,那还了得啊?华佗把青黏藏起来了,让后世医家乱找一通。漆叶是引子,而青黏,属于天机。

树木对人类的爱,广阔而有力气,持久而无所求。千年万年的时光里,给人类量身定做,能穿衣的木,能吃叶子果子的木,能搭建房子的木,能写书的木……天玄地黄,万木皆春,都是一层草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