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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为何宁死不肯过江东

2019-01-30柳振华

中学语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江东李广乌江

柳振华

笔者在教学《项羽本纪》时遇到了一个问题:项羽为何在能够渡江自保的条件下却选择了自刎?从文本解读学的角度来说,这个问题并不是文本的破绽之处,而应是文本细读的起点。教参和不少学术文章给出的解释大多是围绕项羽的羞耻心和宿命论来阐述,却又语焉不详。对于项羽宁死不肯过江东这个问题,笔者不揣浅陋,试作探究。

一、理想破灭

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原因,确实有其身无剩卒、兵败垓下而产生的羞耻之心理。此种观点有项羽的话为证:“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史记·项羽本纪》)”以至后来唐代著名诗人杜牧在《题乌江亭》诗中写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认为项羽不能忍耻负重,卷土重来,并在诗中痛惜项羽气盛之下的冲动之举。杜牧的这种观点不能不说是仅从《项羽本纪》的文字表面中得到的看法,并没有作深入的思考:司马迁为何浓笔写项羽不肯过江东而选择乌江自刎之前,拼命撕杀欲冲出重重包围呢?与杜牧持相同观点还有唐代的诗人于季子,他在《咏项羽》写道:“北伐虽全赵,东归不王秦。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这二位诗人均指出项羽因羞愧而不肯渡江,却没有指出项羽乌江自刎时,心中到底有哪些方面的羞愧。

实际上,项羽确实有因战败而羞,有因随他东征西战的江东子弟八千人无一生还而羞,更有因两手空归江东而羞。“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史记·项羽本纪》)”项羽之所以羞耻是不是因空手而归,无颜见江东父老?设想项羽抛却八千江东子弟而能收获秦国货宝妇女而东,他还会有强烈的战败羞耻之心吗?作为年轻气盛的英雄,项羽是十分注重个人的功名利禄的。项羽在观看秦始皇帝游会稽时曾说“彼可取而代也”,这种羡慕心理更多是因名利思想而产生的。司马迁在《史记》中多次写到项羽的对名利的贪婪。“(项羽)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玩敝,忍不能予。(《淮阴侯列传》)”“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陈丞相世家》)”由此可知,项羽对名利的贪婪,当然这也是他最终失败的原因。

另外,宿命论似乎是中华民族由来以久的普遍悲剧心理。项羽虽然身为英雄、身为霸王,但骨子里也同样深藏着这种中华民族的传统心理。项羽多次对自己战事成败进行归因时,绝少从自己个人性格、学识谋划等方面进行反省分析,而是归因于客观唯心的外界力量——上天。特别是在乌江亭长邀其渡江时,兵败的项羽竟然以“天之亡我,我何渡为”来为自己开脱,始终不承认自己的错误,用自刎来拒绝过江,欲成全其英雄之名。

司马迁对项羽的批评也是怀着矛盾的心理,一方面用天之亡项羽来美化项羽,一方面在又《项羽本纪》的结尾对其进行批评:“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五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司马迁用“难矣”“过矣”来批评项羽,指出他糊涂、过错,更指出他用“天亡我”为借口的荒谬性。连司马迁都指出项羽用“天亡我”为借口的荒谬性,那么司马迁怎么会把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原因归缘于“天亡我”的心理作用呢?

二、敌手相逼

从历史的角度上,我们不妨反过来思考。假若项羽渡过乌江了,他真的能卷土重来,夺得天下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别说项羽两手空空,难以东山再起,就是像韩信、陈豨、黥布、彭越这些拥兵自重的王侯将相,刘邦不都是轻而易举地消灭他们了吗。譬如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刘邦曾称赞他“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韩信不也被刘邦设计除掉了吗?再如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对刘邦来说可谓忠心无二,对汉朝的创建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但仍不能让刘邦对他放心。“汉三年,汉王与项羽相距京索之间,上数使劳苦丞相。鲍生谓丞相曰:‘王暴衣露盖,数使使劳苦君者,有疑君心也。’(《史记·萧相国世家》)”试想,才德能功兼具的萧何为刘邦的汉朝居关内自守,万一有天据关自重,那么在外作战的刘邦岂不是回家无路了,刘邦当然对他不放心。

雄才大略的韩信、德才兼善的萧何都在生性多疑的刘邦跟前落得如此下场,就算只身孤影的项羽逃到了江东,刘邦岂能让他善终,岂能让他在江东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所以,从历史角度来说,项羽即使渡过江东,也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也说明了兵败后的项羽头脑还是清醒的,意识到刘邦的为人和自己的处境,只能自刎一举方能成就自己的英名。倒是北宋政治家王安石对项羽的失败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乌江亭》一诗中说:“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曾经八千江东弟子随叱咤风云的项羽征战天下,最终落得身死异乡,兵败以后的项羽又有何德何能让江东弟子为他卷土重来呢?王安石从政治家角度看到了项羽势败难回的深层原因,更从历史层面上写出项羽不肯过乌江的深层原因。

三、情感错位

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着更深层的情感错位原因。一般来说,人物的主要情感特征是相对稳定的,但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外部的刺激下会发生瞬时的突变,这就会超越人的预期。渔父劝失势的项羽乘船过江东,以便东山再起,这只是一种知觉的,属于常人的想法。但项羽此时内心的深层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意识上表层的知觉,这就是一种愧疚的情感错位,也是一种对自己前途清醒认识的理智。

试想,就算项羽渡江逃脱到江东,保全了性命,刘邦也绝不会任凭他鱼入江海,虎归深山,必派重兵渡江追击,把战争之火烧到江东,这样以来,江东百姓必陷战祸之中。面对善良的乌江亭长,项羽此刻应该比前面拼杀、东征西战时更显清醒,应该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东山难再重起。为了不把战争之火引到家乡,让父老百姓遭难,项羽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刎,这也许正是他英雄本色的体现。此时,善良的乌江亭长好意劝勉的话在项羽听来,无疑是把项羽求生、回江东老家的心路给断了。《史记》记载项羽多次屠城,都是因为那些城内的兵民负隅顽抗,拼死挣扎,不得已城陷才被项羽屠杀的。这无不表明项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所以越是家乡人对他性深意重,他越是不愿让家乡父老乡亲受苦受罪。跟随他的八千子弟已身死他乡,怎么再把战火引到江东的父老乡亲身上呢。

前有乌江,后有刘邦的追兵,项羽面对乌江亭长的邀渡,从知觉来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渡东来逃生,但情感上项羽不愿把战火引到家乡,只能断然拒绝过江东的规劝。选择自刎正是项羽情感与知觉的错位表现。这种情感与知觉上的错位表现,孙绍振教授在其《文学文本解读学》中给予了阐释:“把人打出正常的生活轨道,让他到另外一种生活环境里去,他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强烈感情及意志品质全部都显示出来了。……逆境、倒霉或灾难是打出常规最起码的办法。”实际上,情感错位在《史记》中的不少人物身上都存在着。“飞将军”李广才能非凡,令敌闻风丧胆,虽然战功赫赫,可就是无法封侯称王。汉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如此能功善战的人因此生不逢时,无法取得功名,不能不说是一种情感与知觉的矛盾。按说,李广从军自然想封侯称相,但现实是此时的汉朝不再强调马上取功名了。谪为庶人的李广居家期间,尝在夜里带一随从外出,回来至霸陵亭时,喝醉酒的霸陵尉执行命令,禁止人们夜行而冒犯了李广,身为“故李将军”不得不住宿亭下。作为将军这样的大人物,应该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可李广却在被拜为右北平太守后,招霸陵尉到军而斩之。此处,司马迁写出了李广气量的狭小,也处处写出了李广在情感知觉上的错位表现。正如老托尔斯泰说过:“人往往变得不像他自己了,其实,他仍旧是原来那个人。”

四、人格寄托

司马迁之所以用感情错位之法来写项羽宁愿自刎也不肯过江东,还应有更深层的原因,值得我们探究。司马迁遭受宫刑,这种屈辱对司马迁而言,不亚于死亡的打击。他在《报任安书》中说:“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从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内心的惶恐和悲痛。

对于一个人,身体残疾并不是最大的缺陷,最能打击人的是人格的缺失。在封建社会里,一个人不能受到作为人应有的人格对待,而是次一等或次几等,这都会让人有生不如死的悲愤。这样的人要想坚强活下去,心中必须找到精神寄托。虽然司马迁把活下去的理由归为秉承父志,完成史书编写,“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但作为真正男人的人格追求,他会不由自主地为自己寻找或设计一个真正铁血男儿的英雄形象,而项羽无疑符合司马迁的心理追求。

他对项羽的崇拜超出了《史记》中的所有男人,甚至把他列入帝王本纪之中。对项羽这个人物的塑造,司马迁是满怀深情的,有着深切的思想寄托。他努力写出项羽力能扛鼎、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这形象的高大超过秦皇汉武,形象的完美也超过《史记》中任何一个人:有情,有义,有恩,有勇,有力,有智。

如此的项羽,司马迁不让他过江东不能说没有深意。司马迁知道,项羽这样的英雄是无法在现实中实现他的理想,正如司马迁自己是直而遭创,忠而被伤,因为越是完美的,越是缺损的;越是优秀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借问题“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来阐述自己借史以言情志、述褒贬的用意。孔子云:“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马迁写《史记》无疑受到了孔子春秋笔法的影响,明白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作用,他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这段话无不表达出司马迁著《史记》的目的和意义,也无不表达出刻画项羽形象的价值和意义。

项羽作为历史和文学人物形象面临的悲剧性结局,应是司马迁精心设计的。项羽只有自刎而死,才能更好地维护着司马迁心中对真正男人人格尊严的坚守,才能让后人感叹项羽时思考司马迁的情感心理。司马迁把项羽的理想人格、超人才干和历史悲剧统一起来,进行艺术上的平衡:刘邦可以得天时,做皇帝;项羽虽死却能得江东人心,得后人敬仰。项羽不得其天,不得命数,一代英才,无可奈何,不能不面对悲剧的命运,与司马迁的命运何其相似,不能不说司马迁借助项羽来实现了他对健全男人的人格寄托。

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一事件,我们不仅要从心理情感、历史环境的角度来分析,更应该从文学创作、作者意图的角度来探源。所以,对于任何一个文本,要想真正获得解读的自由,必须超越仅仅作为读者的被动性,而以作者的心志与作品进行对话,这样才能打开读者自身心理的封闭性和文学文本的封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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