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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以西释中”的研究方法

2019-01-30苏凌滢

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文学

苏凌滢

(中共漳州市委党校 科技文史教研室,福建 漳州 363000)

由美籍华裔学者刘若愚先生写作的《中国文学理论》一书,是一部“向西洋读者介绍中国传统文学”的理论著作。作者力图打破中西文化研究的壁垒,以西方文论的范畴为框架构建了一套系统宏观的文学批评研究体系,从不同的理论视角来阐发和解读中国文学与文论。本书以其富有创造性的研究方法与理念,为中国文论与西方诗学的比较研究领域启迪了新的思路,开辟了新的空间,因此也被海内外众多学者誉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一、“以西释中”的阐发模式

刘若愚先生在导论一章即表明本书写作的终极目的,“在于提出渊源悠久而大体上独立发展的中国批评思想传统的各种文学理论,使它们能够与来自其他传统的理论比较,从而有助于达到一个最后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学理论(an eventual universal theory of literature)”[1](P3)。因此,本书中刘若愚先生借用了西方文艺理论的概念和界定,对中国传统批评进行了系统化的归类与创造性的阐释。他根据美国学者艾伯拉姆斯在《镜与灯》中为概括西方艺术理论所设计的包含“宇宙”“作品”“艺术家”“观众”四要素及其相互关系的分析图表,重新分布了描述四要素间相互关系的图示,以“作家”代替原先的“艺术家”,以“读者”代替“观众”,将原图中所有自“作品”出发的单向箭头全部改为每两者之间(“读者”与“作家”,“宇宙”与“作品”之间除外)的双向互逆的箭头,以此表明他对文学创作各要素之间相互影响关系的看法,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对中国传统批评理论的归类,即分为“形上论”“决定论”“表现论”“技巧论”“审美论”以及“实用论”,此外还进一步比较了中西批评观在这些理论上的异同。可以说,刘先生的“六论说”是根据中国理论的特点归纳而出的,带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他将对西方理论的借鉴与对中国民族传统观念的驾驭巧妙地结合起来,将现代汉语语义空间的二元要素——即汉译西方概念的语词与承续古汉语概念的语词——对照性地应用于叙述当中,使得这部著作的出现在一定意义上有助于缩短中西理论的差距,打通其间固有的文化隔阂,也为世界性的诗学领域注入了一股来自古老东方文明的鲜活气息,向西方世界展现了中国古代文论发展史的魅力与精髓所在。对此,本书的中译者杜国清先生亦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与肯定:“在谈论文学时,由于本书的出现,西洋学者今后不能不将中国的文学理论也一并加以考虑,否则将不能谈论普遍的文学理论(universal theory of literature)或文学(literature),而只能谈论各别或各国的文学(literatures)和批评(criticism)而已。”[1]261

总体而言,刘若愚先生在《中国文学理论》中所采用的是“以西释中”的批评理论阐发模式,仍然属于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在这一跨文化研究领域中惯用的经典研究方法。这样的研究方法虽然为西方学者更好地了解进而领会中国传统理论提供了便利,搭建了平台,但同时,由于它过多地依赖于西方理论研究的经验和模式,因而在介绍和分析本民族经典材料的同时有意或无意地对其进行了制作、加工、界定,乃至规范,从一定程度上又削弱了中国传统文论自身的独特性与整体价值。也就是说,《中国文学理论》一书在创造性地解读中国传统批评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以西释中”这一单向阐发模式的局限性:即中国的理论研究始终只能援引自身材料作为西方概念的“注脚”,而无法形成从作为研究对象的自身成长与发展起来的一套独立的理论体系。

二、“中国文学理论”与中国文论

著名文艺理论家余虹教授曾经指出,“那些在现代汉语语境中翻译过来的西语语词其概念内涵与中国古汉语中的概念内涵往往相去很远”[2],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文”与“literature”。尽管刘若愚先生在本书的开头也就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中在概念、术语等翻译上的困难做出了类似的说明,并考证得出“到了公元前2世纪,‘文'才意指我们今天所谓的‘文学'”[1]11,但即便如此,为了分析的方便,刘先生在大致介绍了汉语中“文”“文章”和“文学”的不同涵义和功用之后,即以这样一句模糊的结论“在中国,虽然文学的范围在实际内容上与概念上时有改变,自公元前2世纪以来,这些词表示的大部分意义,与英文一般所谓的‘literature'大致相当”[1]12作为其取用“中国文学理论”为总领中国文论研究的标题的依据。自然,以“文学”的“理论”作为分析中国传统批评作品的框架限定,易使翻译和研究工作显得更加得心应手,水到渠成,但对于中国文论自身传统的产生、发展及演化而言,这一“削足适履”的规范与框定不免有失公允。虽然中国文论的主体不外乎相当于西方的“文学”之理论。但汉之“文”与西洋之“文”在其各自的民族文化背景、文化传统与文化习性上却差异甚大。我国古汉语里的“文”有着相当广泛的涵义,包括了人文、天文、地文、物文等诸多概念的范畴。“文”与“道”相依,以“道”为根基和背景,正所谓“文以载道”,“文”乃“道之文”也。而这“道”自不同于西方“自然”这一概念,“文”更是不可与西方所谓“文学”的概念同日而语。可以说,我们今天所用的“文学”一词是在西方美学视野的影响下产生于现代汉语语境之中的,其本身便带有浓厚的西式理论色彩,是无法代替与概括中国古人所说的“文”的。正如余虹教授所言,“‘文'是纳入无所不包的宇宙自然的总体文象中来加以思考的,因而‘文论'是总体宇宙自然道论的一部分,对‘道'以及‘道之文'的一般思考在根本上规定着文论的思想前提”[2]59-60。而由英文“literature”一词翻译过来的“文学”这一术语,在概念上实际上仅等同于狭义的“literature”,即“一种具有虚构性、想象性、形象性、审美性的特殊文本言述”。因此,刘若愚先生欲以“文学理论”这一标题来阐述中国传统批评的思想内涵,显然是给中国古代“文论”扣上了一顶偏小的帽子。

三、“六论分”与中国古代文论的类目

刘先生根据艾伯拉姆斯的分析图表将中国传统批评归纳为六种文学理论,并逐一结合其各自对应的文本实例加以阐述,这不能不说是对中国传统批评理论的一个创造性解读与整理。然而其理念与阐析虽然值得称道,但也毕竟带有鲜明的“西化”倾向,仍然是一种以西方文艺理论为框架,套释中国传统批评的作法。其间颇有几处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虽然刘先生强调他为中国古代文论所划分的“这些类目并非由演绎建立,而是归纳发现的”[1]18,但细读其文仍不免觉出浓重的“演绎”味道。也就是说,他是在先确立下一种理论后,继而从中国传统文论素材中选择相应的能够佐证这个说法的文本样例的。例如,在阐述“形上论”时,他引用了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为例证说明;而后在阐述“表现论”“技巧论”“实用论”等章节中,又分别引述了刘勰《文心雕龙》之《情采》篇、《体性》篇,以及该书最后一章带有鲜明实用色彩的原文作为辅证。这其间反映出来的科学严谨的治学态度以及论证过程的理论性与可靠性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中国的学者都清楚,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论史上一部难得的深刻而完备的文论专著,是对先秦至齐梁时期文论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它自身就囊括了关于文学的“本原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鉴赏论”等诸多方面。若单纯从文学创作方面的几大要素来援引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片段素材,不免让读者对原著有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感觉。也就是说,作为读者在这一阅读过程中并不是从所列出的原典材料里感受到作者对其理论的建构与归类过程以及这样做的必要性和价值所在(尽管每章前都简要介绍了该理论的来源),而只是从一个个具体的引文材料中体会到作者做出此番分析归纳是“言之有理”罢了。

其次,刘若愚先生在介绍和分析中国传统批评中出现的这六种文学理论时,亦指出它们之间互相兼容、互相关联以及互相矛盾的地方,指出同一个理论可能“由于重点转移或观点改变”,进而“融入另一个理论”;或者,同一批评家作品中可能同时体现当中两个或两个以上理论的要素。针对这些交错复杂的现象,刘先生解释道:“我对六种理论加以区别,并不意味着有六种不同的批评学派存在。事实上,中国批评家通常是折中派或综合主义者;一个批评家同时兼采表现论和实用论,是常有的”[1]18。同时,预见到此种分析方法将可能招致不少读者的质疑与诟病,认为其有损于中国文论发展史的承继性以及各种批评流派的整体性,刘先生进一步辩言,若是遵循上面两个要求,将中国文学理论写成一部“编年纪”,或者加入大量的艰深晦涩、朦胧抽象的古代文论术语,又会使作为西方文艺批评之“异文化”的中国文论再度陷入“神秘的东方”与“不可测的中国人”这种神话式的经典印象之中。诚然,刘先生的担忧与考虑确在情理之中,但仅以此作为采用“以西释中”的单向阐发模式解读中国传统文论之根由,委实难以服众。事实上,文明之间实现沟通的最大障碍就在于“他者”观念的桎梏。我们在进行文化间比较研究的过程中一直倡导,要以“非我”的眼光来把握“异质”文化和“异域”形象。那么反过来,在向处于相对优势地位的“异文化”方介绍“我者”时,是不是也应该力求摆脱一种“从属”于对方的姿态,而努力彰显出自身的独特性与完整性呢? 诚然,这样的努力其过程是十分艰辛的,会面临由文化间的巨大差异性而带来的各种不易解决的难题,也会出现如刘若愚先生所担心的那种使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化产生“距离感”的窘境。中西批评理论之间不论存在着多大的“不可通约性”,其背后必定有着反映人类文明发展共同规律的相同或相似的出发点,这也便是中西文明得以实现沟通的根本前提。在这个前提下,让研究工作从中国批评理论自身的基础与传统出发,立足于汉文化之“文”与“言”的特质,从而能够让西方读者更好地领略到中国文化的博大与魅力。

诚然,刘若愚先生在这部著作中,通过对中国传统批评观的系统化的分类与整理,为使西洋读者更好地了解中国古代文论提供了颇有价值的参考,也为中西批评理论间的交流与对话创造了很好的条件。然而,阐发与比较尽管在跨文化体系内,应尽可能降低对话与沟通的门槛,但实不宜因此而规避民族文化独特的内涵和意义。诚如著名学者罗根泽先生所说:“学术没有国界,所以不惟取本国的学说互相比较,且可与他国的学说互相比较。不过要比较,不要揉合,更不要以他国学术作判官,以中国学术作囚犯。揉合势必流于附会,只足以混乱学术,不足以清理学术。”[3]42或许杜国清先生所担心的“只能谈论各别或各国的文学和批评而已”不应成为一种忧惧,而实为在保持“和而不同”的文化姿态下我们应该着手力行的实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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