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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和反思建构
——长篇小说 《人类世》的审美独特性探究

2019-01-30许玉庆

枣庄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现实建构作家

许玉庆

(山东旅游职业学院 基础部,山东 济南 250200)

自五四新文学以来,中国作家曾热衷于对西方文学的追随和模仿,忽视了中国古典文学自己的传统:亲和世俗,直面现实。因而,如何在创作中既做到继承传统、关注现实又能够反思人性、努力创新,特别是追求独创,是摆在中国作家面前的亟待解决的重大课题。在此,山东作家赵德发的文学创作进行了一系列成功的探索。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受传统文学批评理念的局限,从 《通腿儿》到 “农民三部曲”“宗教文化三部曲”,直至 《人类世》,学术界一直将其作品放置在农民题材、文化史诗等视野下进行讨论,而忽视了其文学世界的审美独特性,自然也就无以谈及赵德发小说对当代文学的真正意义。他对文学的理解绝非仅仅满足于对历史、文化、现实做简单的剖析,而是一直在尝试建构既具有中国文化特性又具有现代审美内涵的中国小说。正如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1](P42)长篇小说 《人类世》再次体现了赵德发直面当下中国社会乃至整个人类问题的现实主义特色,从传统亲和传统文化、反思现实世界与建构现代人格三个层面建构起了一个具有审美独特性的文学世界。

一、文化性:根植于传统文化的亲和与反思

“人类的各个民族,各有一套文化基因,它体现民族的文化积淀,彰显民族的文明印记,影响着民族的信念、习惯与价值观,甚至决定着民族的兴衰存亡。”[2](P132)民族文学就是在不同民族文化土壤上绽放的绚丽花朵,结出的累累硕果;其文化特性与本民族文化一脉相承,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民族风格民族气派。对于中国文学而言,其文化性体现为 “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如贾平凹的 《山本》、陈忠实的 《白鹿原》、范稳的 《水乳大地》等,通常文本世界里弥漫着浓厚的传统文化色彩,被冠以 “民族史诗”的美誉。但是文学不能仅仅到文化为止,作家也不能沉醉于传统文化而丧失了人类文化发展所需的 “创造冲动”[3](P124)。在赵德发的小说中,这种 “文化冲动”表现为对现代文化的“再创造”,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与现代文化的建构。《人类世》中,小说对儒释道文化的亲和与反思得到了更为全面深入的揭示。

首先,儒释道文化的在场性与亲和性。文学对传统文化的亲和不应是简单地文化现象叙事,而是要探索人与社会的文化性存在状态。这就需要作家对儒释道文化拥有深厚而广博的学养,才能将其融入到文学中去。例如赵德发在每一次创作前都会做足功课。他通常要深入佛寺道观,亲身体察宗教文化的奥秘。“我到了佛寺、道观,一般不暴露我的作家身份,而是以佛学爱好者、道学爱好者的身份出现。我与僧人、道士同吃同住,一同参加宗教活动,努力让自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体会他们的处境与心理。当然,再进一步,就是与他们交朋友,沟通心灵。”[2](P133)其次,在对待传统宗教文化的态度上,赵德发的宗教叙事充满了亲和力,将传统宗教文化与现实生活进行了有机结合。《双手合十》中慧昱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庄户小子,一个高考落榜生,一个朴实的民工,在出家后需要面对来自世俗生活的种种欲望与诱惑,但他能一心向佛,提出 “平常禅”的理论。也就是说,佛教文化在小说中已经转化为一种世态,一种生活,而不是高高在上需要仰视的佛祖。赵德发的传统文化书写给读者以文化的慰藉,“让作品释放出善意与良知,让读者感受到心灵上的抚慰。”[4](P147)

《人类世》中,海晏市三教寺是一座集儒释道三教于一处的建筑,是中国宗教文化所特有的一种存在形式。追溯历史可知,自汉代以来儒释道文化经历了长期的相互影响共同发展,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支撑起传统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我们看到,海晏市的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每每遭遇痛苦或不幸,就会到三教寺寻求摆脱困境的办法,或求佛祖保佑,或向道长求卦。作为一名居士,柳秀婷居士对父亲和弟弟所经营的杀驴生意极力阻止,痛苦不堪,于是就按照师父的建议出钱雇人到老姆山石壁上刻写经文,用以为他们赎罪,同时缓解了自己内心的罪恶感;而田思萱的爱情遭到孙参欺骗后,一度跑到三教寺希望以出家来解脱烦恼,最终在木鱼师父和柳秀婷的劝导下缓解了痛苦;早年间王兰叶曾跟丈夫到三教寺为家人祈福,如今为儿子的姻缘又到寺里来请道长算命;当郭小莲对调皮捣蛋的儿子束手无策之际,跑到三教寺请田明德出面办国学社企来拯救自己的儿子……所以说,中国传统文化并没有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消失,而是在当下依然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对于柳秀婷、田思萱、郭小莲等人而言,儒释道文化就是打开他们心结的钥匙,是他们身处危机时的救命稻草。因为“宗教透射着真、善、美的光芒”,在今天仍然发挥着 “劝善” “安心”的作用[4](P206)。这种亲和还体现在木鱼师父的仁善可爱,他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田思萱:“我出家已经三十年了,烦恼还多着呢”。在这部小说中,作家既没有将宗教做神秘化处理,也不回避其内在的问题,让其以 “真实”的 “亲和”的形式出场。

其次,传统文化式微的无奈与隐忧。近代以来西方现代文化的侵入,造成中国传统文化从整体走向碎片化。社会纽带的断裂直接导致人与人之间千百年来保持不变的关系不复存在,因而传统文化无力解决现代人所面临的问题。那么,传统文化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了吗?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建构现代中国文化不可能离开传统。反思传统文化,批判传统文化,是当代作家独立性、创造性的重要体现。农耕文明时代形成的土地崇拜走向了终结 (《缱绻与决绝》),传统清官意识受到质疑和批判(《青烟或白雾》),儒家思想所追求的 “君子国”理想在现实中屡屡碰壁 (《君子梦》)……面对这一独特的文化语境,赵德发突破文化与现实的表象,到文化深层去发掘其内在的肌理和潜在的可能。基于此种思考,《人类世》对传统文化的当下生存状态及内在问题做出了自己的反思。

当刻有佛经的老姆山要被孙参炸毁之际,从学术界到民间社会各色人等唯有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当三教寺那棵经历了三千年岁月沧桑的老银杏树在夏日里突然开始落叶,社会各界竟然找不到任何原因,更拿不出措施加以挽救,而三位当家人唯一想到的就是做场法事;木鱼师父目睹了海晏市天际线的快速抬升,记录下了几十年来海平线的延伸……所有这些都在陈述着一个无奈的事实:传统宗教信仰与禁忌在现代人日益膨胀的欲望面前再也难以产生既有的 “法力”。著名学者安德森认为,传统宗教世界有一个伟大的价值:对于人类苦难的重荷 “具有充满想象力的回应能力”[5](P12)。而今这种 “回应能力”越来越小,资本与权力像脱缰的野马难以控制。传统宗教已沦落为 “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地步。不仅如此,三教寺内部还暗流涌动,矛盾不断。儒家思想传承者田明德与佛道两家争夺圣像座次的斗争越来越激烈,甚至上演了将三圣像脚下安装轮子、五天一轮换的闹剧。来自外部的挤压,来自内部的争斗,让三教的处境更加艰难。所以,在新的文化空间尚未建构起来之际,传统文化的式微势必会导致各种无序现象的频繁发生。

第三,对现代文化建构的期许与努力。面对当下社会中不断出现的新问题,文化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以现代性思维探求自己的答案。至于什么是现代文化,估计学术界的答案早已经不计其数,汇成了一个 “族群”式的概念。“现代性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用一个不时兴的话来说,它是精神危机,新的支撑点已经被证实是虚幻的,而旧的铁锚也已沉落水底。”[6](P28)在这种青黄不接的季节里,人类在庆幸获得自由的同时却万没料到会接着陷入迷惘。或许,这是人类注定难以逃避的 “悖论”。面对转型期文化语境,赵德发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对传统文化做出亲和与反思的同时,进一步做了建构性的尝试。

在 《人类世》中,作家对儒释道文化提出了自己的理解:“良心,良知,应是三教的最大公约数。”这是既是对传统宗教的本质层面的解读,也是对三者在当下乃至今后所应呈现状态的期许。为此作家故意以 “现真身”的方法写了一篇 《在三教寺酿一缸酒》的文章。“我还做如此臆想:取儒释道三家精华,在三教堂酿一缸酒,‘绿樽翠杓,为君斟酌’,让东西方来客尽情品尝,不知可否?”[7]三教寺儒释道共处一地,是千百年来文化融合的产物,也体现了宗教文化在传统中国世俗化的一面。它们为老百姓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环境中提供了精神支撑,体现了古代中国人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特性。但是,在如何进行建构方面却是一个难以解决的世纪难题。经历了千年传承,循环性、封闭性让三者很难跳出自己的圈子去思考如何面对现代社会与现代人的问题。面对当下困境,三位当家人根本无心去思考如何重新发挥信仰的力量,对社会重新产生一定的影响,而是内部争斗。田明德为了孔子像被排位第三而耿耿于怀,特地写了 《三教寺圣主座次之我见》的文章进行呼吁;他的学生郭小莲给他制作带电动滑轮的三圣像,实现了三圣轮流做庄的愿望。这种问题在赵德发以往的小说 《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中都有类似的体现,像争夺主持位子,像借宗教收敛钱财,等等。“中国人的一切努力都在圆圈构成的现实世界之中,而儒、释、道就是一个由具体理论构成的封闭的圆圈。”[11]综上分析可见,赵德发深谙儒释道文化的思想精髓,所提出的 “酿酒”之说是基于对传统宗教文化多年的参悟,内蕴着他独到的文化哲学。

二、现实性:针对现实世界的叩问与反思

直面现实、反思现实是中国文学的一大传统。五四新文学运动后,文学肩负起了启蒙与救亡的使命,展示了中国作家直面现实的勇气和力量。像 《孔乙己》《阿Q正传》《寒夜》《围城》等文学经典,无不体现了楔入现实的勇气。直面现实当然不等同于摹写现实,也不等于用现实材料去阐释某一用既有的观念,而是要作家写出个人哲学中的现实,塑造一个独特的现实世界。 “文学不是描写真实,而是创造真实——真实是无法描写的。”[9](P448)在赵德发的小说中,《缱绻与决绝》 《青烟或白雾》 《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等力作无不与现实紧密相关,更不要说像 《白老虎》这样的纪实文学。正如他在一次访谈中所言:“我心目中的好小说,首先是能够反映生活的本质,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其次是带了作家本人的鲜明个性与独特思考,体现了他对文学所做出的无人能够替代的贡献;第三是在艺术上炉火纯青,没有或少有 瑕 疵, 是 一 块 真 正 的 精 品。”[4](P21)通 观《人类世》,小说涉及了填海造地、国际倒卖、三峡移民、学术困惑、官场腐败、环境污染、生育困难等当下存在的问题,让海晏这样一个地方带有了浓厚的象征色彩。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作家不回避问题,不夸大问题,而是对其进行了反思、批判与建构,展示了一种强烈的现实意识与人类情怀。

首先,当下社会现实的一种书写。近年来,很多作家热衷于采用夸张、荒诞、变形等现代艺术手法对现实问题进行表达。像余华的 《兄弟》《第七天》等小说,其现实书写的极端化令人震撼,但同时也产生过犹不及的效果。与其他作家不同,赵德发从不过分虚夸现实中的种种问题,更不会对其做出漫画式的艺术处理,而是追求在 “人与文化”的现代关系变迁中,从人性的层面做出整体性的思考。《人类世》集中展示了现代人在私欲驱使下对生存环境的肆意破坏和个体自我的迷失困境。孙参的个人奋斗史是贯穿小说的主线,从中不难发现现代人私欲的高度膨胀所导致的问题。少年时他听从姐姐做 “人上人”的叮嘱,青年时他 “成功”后将自己比作 《圣经》中力大无比、欲望强大的参孙,并以 “成功神学”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哲学,“在成功神学的教义里,贫穷是一种诅咒,平凡也是一种诅咒”。不错,对于一个从小就跟着母亲、姐姐捡拾垃圾为生的人而言,对于普通大众而言,有钱有势、美女相伴、令人眼羡就是成功。 “成功”的欲望掌控着他的世界,促使他继续去掠夺更多的财富,不惜将美丽的河流毁掉;要移山填海、改写中国海岸线,不惜将有着地质典型特征的老姆山炸成碎片;要填海造楼,不惜将美丽神奇的海滨浴场毁掉……他忘乎所以,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永远成功,参孙无敌”。此外,他以金钱诱惑各样女孩子跟其上床,将女人视作玩物;甚至拿着钱到太平洋小岛上去撒钱,引诱纯真善良的真真。可以说,孙参身上体现了当下中国社会中非常盛行的一种价值导向,一种现实。而郭小莲则是官二代的代表。她是孙参的中学同学,市工商局原局长的千斤,现环保局副局长的夫人,借其父其夫的权力做着倒卖铁矿砂的生意;她精于资本运作,跑到非洲考察血檀生意,回到海晏后又要建木材码头。二人虽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但是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作为海晏的富人阶层,他们没有将获得的财富用于造福社会,却沉溺在个人欲望,成为欲望的奴仆。

还有像大学生蒋发达这样的青年人,假期中到表哥家玩,后来竟异想天开要研究原子弹发大财;像郭公社这样的退休官员,为了自己的摄影作品成为绝版,竟然雇人将老姆山悬崖上唯一的古树杜鹃砍掉;像王鸿夫妇这样的商人,到南非砍伐原始森林来获得高额利润……在欲望的驱使下,他们忙于追逐所谓的 “成功”,丝毫不顾忌自己的所作所为。

面对日益浮躁的社会现实,作家对其所进行的批判是理性的、审慎的,同时没有忽略他们内心世界中善良美好的一面。例如孙参虽然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游戏人生,却对母亲孝敬遵从,想尽办法满足她的要求;姐姐去世后,他无数次用潜入海中的方式去回忆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在窒息中寻找姐姐的身影。乡情、亲情、爱情、友情同样温暖着小说中的每一个人。如关亚静的奶奶生前一直希望能回到三峡老家,去看一眼自己的故乡,最终带着遗憾离世。所有这些美好的情感让这个世界洋溢着一种温情。这就是作家笔下的现实,贪欲极度膨胀,资本与权力交织,善良与欺骗共处。

其次,直面现实的反思与批判。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批评家南帆在 《现实主义的渊源与启示》一文中认为:“对于当今的许多作家来说,关注现实业已成为不可推卸的职责。”[10](P292)但是不同作家对 “关注”的 理解存在着差异。每一个作家、读者都生活在现实之中,对现实进行原原本本的书写显然是毫无必要的。作家要做的是按照自己对现实的理解去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独有的世界。在对待现实问题上,赵德发的创作始终做到了直面现实,深入探索现实中存在的问题,细究其内在的根源。在这片土地上,他精心谋划,辛勤耕耘,迎来了一次又一次金色的收获;他对民族、国家、人类的命运怀着一颗知识分子的赤诚之心,启迪读者去发现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在 《人类世》后记中他写到:“工业革命后的二百来年,地球突然变得面目全非。” “我与书中人物焦石教授是同龄人,现已年届花甲。在世之日无多,千岁之忧尚存。”肇始于以天下为己任的人间情怀,《人类世》对现代社会问题的反思必然是民族性的、人类性的。经历了亿万年沧桑的老姆山瞬间被炸成一堆碎石,美丽的小城海湾被填平开发房地产,宁静的河滩被挖得破败不堪,还有干涸见底的洞庭湖、被雾霾淹没的城市、太平洋上聚成岛屿的垃圾,等等,这些不能不引起现代人的警醒和焦虑。我们究竟如何才能拯救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地球村呢?作家对所暴露出来的问题做出了深刻反省,对贪婪无度的人类进行了批判。

过度放纵和盲目追求欲望带给人的只不过是短暂的快感,绝不是心灵的慰藉,因为快感的满足需要以更大的物质刺激才能实现。放纵欲望的结果只能走向躯体的衰亡,走向文化的没落。小说中有一个隐喻性很强的情节,即孙参引以为豪的 “金钉子”豪气不再,失去了繁衍后代的能力。这让向来以力大无比、无所不能的 “参孙”自诩的孙参绝望至极,“像一条僵死的鳄鱼”。另一方面,他盲目购买洋垃圾输入村里,造成母亲和村民生活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癌症在村里蔓延。所有这一切,令人触目惊心。所以说,作家对现实的批判力度是振聋发聩的,也是催人警醒的。就像真真所言:“我早就有离开这里的想法了。我受不了这里的空气,这里的嘈杂。在这样的地方,我即使有了成千上万的后代,也就有了成千上万的担忧。还有……”

第三,探索建构新的现实世界。步入现代社会,当人类为摆脱各种传统束缚而欢呼之际,却发现又陷入了无序的忧虑之中。“传统的人的理念被根本动摇,以致于 ‘在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当前这样,人对于自身如此地困惑不解’。”[11](P19)像信仰危机、欲望泛滥、生活无序、人工智能等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促使人类不得不重新反观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探索建构新的秩序空间。以此观之,在 《缱绻与决绝》《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等小说中,赵德发一直在思考如何建构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涉及宗教信仰、道德伦理、人性人情等。从乡村世界到都市社会、官场社会、宗教界等,身处社会转型期的人们如何才能过好自己的一生?如何追求自我应有的价值?当然追问与建构是一种艰难的选择,却是人人都难以回避的现实。毕竟,这是现代人所追求的 “自己成之为自己的立身根本”[12](P234)。 《人类世》的回答是,唯有去反思、去承担、去建构才是最终的正途。

小说最后部分讲到,一败涂地的孙参被法院裁决以填埋当年自己挖出的大水坑的方式赎罪。对于孙参而言,这种赎罪是被迫的,但是修正本身意味着改过自新,意味着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昔日放荡不羁的穆丽儿也竟然成了一名国际环保组织的成员,为了追查垃圾的下落来到了中国。她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身为人类,面对地球,责任感还是必须有的。”“面对人类的贪婪,上帝却一直保持沉默。所以,我和我的同伴认为,能够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只有我们自己。我们必须组织起来,而且要说服越来越多的人,共同维护世界的和平与清洁。”人只有行动起来,被破坏的千疮百孔的家园才有拯救的希望。相比较而言,焦石教授则一直坚守着读书人的独立和自省。他对婚姻、对学术问题有着自己的理解,一旦看准的事情绝不放弃,如冒着外来压力坚持著述、讲学,捍卫自己的学术观点,等等。总之,上述建构性努力或出于自省或出于自觉,是作家对人类向着存在性世界探索的一种期待。

三、个体性:现代个体的自我反思与建构

丰富的生活阅历,对文学艺术的执着,让赵德发将文学视作自己的一种修行。多年以来,他不管文坛有何风云变幻,始终坚持自己的方向,脚踏实地,真诚付出,没有走向 “中产阶级化的作家书写”[13](P21)。在现代人格建构方面,他关注的焦点始终是转型期社会中现代人的存在性问题。像 《缱绻与决绝》中的绣绣、《青烟或白雾》中的白吕、 《双手合十》中的慧昱等,从他们身上能感受到现代人的独立、自尊、追求等人格魅力,发现他们在不同时代的人生旅途中奋勇跋涉的身影;他们不依附于某种既有的人生轨迹,而是去探求自己内心中向往的未知世界。《人类世》中,作家从人格独立、理性反思和自我穿越等三个层面对现代个体的建构做出了独到探索。

首先,独立人格的坚守。人格独立是现代人的突出特征之一。唯有独立,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事,进而有可能建构起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独特理解。 “只有认识到成为个人的艰难,真正的个人才能够在欲望和苦难、残忍和良知的反复煮炼中,才能在笑涡和与泪影、爱河与血泊的洗礼中挺立。只有独立不倚的个人才可能在十字架的重压下书写生命,才可能冲破精神世界的围追堵截。”[14](P282)独立 不倚不仅是面对大众不盲从,不随大溜,也是不按照某种他人的观点或思想去行为处事,而是从思想上要听从自己的内心,拥有自己独特的观点。对现代人格的探索是赵德发小说现代性的一个突出体现,是其对中国当代文化的重要贡献。

《人类世》中,矿业大学教授焦石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执着、独立与探索精神。“焦教授是地大出了名的怪教授,好几年招不到研究生。他爱吃烧鸡,情种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是禽兽万千只拿一鸡啃。他还是个老鳏夫,从没结婚”。在很多人眼中他就是一个迂腐、偏执、怪异的人,甚至连他的学生也很难理解,但是实际上他有着自己的特殊经历,有着自己对生活的坚持和追求,是一个为真理与信仰勇于献身的学者,也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师长。首先,他将学术研究视作自己的生命,带着学生骑自行车到老姆山勘察地层地貌,采集上百种样品带回实验室研究,满怀信心攀登学术高峰;当老姆山被炸毁后,他颓然坐在地上,眼含热泪,宣布自己的学术生命结束了,“人除了自然生命,还有其他生命。在官员那里,是政治生命;在艺术家那里,是艺术生命;在学者那里,是学术生命”;为了研究体验宇宙的起始点,他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关了手机,饿了吃方便面,静心研究;当认识到自己应该为“人类世”去付出,就义无反顾投入其中,排除各种阻力前行……其次,对结婚的理解上,他也有自己一套独特的理论和坚持,就是 “坚决不听造物主安排,一生一世保持单身”, “做造物主的反对者,就要做得彻底,知行合一”。第三,焦石与学生相处既严格又亲和,痛苦时就同学生们一起喝酒,其乐融融,无话不谈。此外,小说还塑造了一系列有想法有活力有着独立意识的大学生形象,尤其是关亚静,来自贫困家庭,平时还帮父亲讨债,自己假期打工挣学费,在父亲不在时肩负着照顾孤独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的重任,还要时刻对付像郭公社、芮主任这样的贪官。身在逆境,她没有向命运向世俗低头,独立撑起了她那片属于自己的蓝天。

其次,个体自我的反思与批判。作为一个现代独立个体,人活着不仅是为了获取个人欲望的满足,还要拥有追求真理、爱情、理想的人间情怀。“没有真理,没有爱,人类的生死痛苦这些问题没有人去研究关心,这样的历史状况是令人堪忧的。解决这样的忧虑,同样只能依赖理性。”[15](P90)当传统宗教信仰走向崩溃后,现代理性承担了敦促人类不断对自我行为加以反思的功能。它要求现代人要对社会生活中的问题做出自己的判断。《人类世》中焦石教授执着于老姆山的地质考察,欣喜于自己半生的辛劳终于有了收获,但是炸山行动让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那么一座山,有几亿年地质历史的山,有我学术研究成果的山,他说炸就炸了?凭什么呀,啊?” “孙老板这么一炸,我的学术成果没了,我的学术生命被迫终结,你说我能不痛苦吗?”对此我以为,焦石教授此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作为一名现代学者有着内在的局限性,即其对学术的理解带有一定依附性,尚未走出对名利的占有理念。在经历了长期的反思后,他走出了自我困境,认识到自己的 “存在性价值”所在。 “在洞里,我突然悟出,我以前对于金钉子的研究,过于功利,只想砸下一颗金钉子,在地史学领域有所建树。”对 “人类世”的探究让他抛弃了太多的顾及,全身心投入其中:他热爱 “人类世”理论的研究和教学,向学生和社会介绍有关 “人类世”的知识;专著出版后,他领着学生向国内外相关科研机构寄送书籍。“我还盼望着,国际地层委能够正式修订地质年代表,让 ‘人类世’这个概念警醒整个人类……”

田思萱则一个初涉世事的女孩,在经历了情感的挫折后逐渐走向了自省、自立的。最初她与大部分世人毫无二致,认为孙参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成功人士,是众多女孩子心仪的男人,“这才叫男人,这就是英雄!”当她被抛弃后才逐渐认识到孙参的本来面目:他根本不是什么大力士,而是一个有罪恶的人。榆树滩上百亩的水坑就是他亲手制造的 “欲望之坑,邪恶之坑”。所以说,理性反思是现代人独立面对世界的前提,是不断自我纠错与前行的保障。理性的力量促使人认识到 “个体性”不仅仅是指向自我,还要有着更为复杂的内容。“任何成功的‘个体本体’的确立,都是建立在对人类命运、整体利益、人性之爱以及生存方式的深刻了解和体察基础上的。”[16](P63)田思萱虽然是一个弱女子,但还是要去填埋这片罪恶之坑。“一只小小的鸟儿,敢于衔石子、衔树枝填海,我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不能填你挖的那个坑?”这是一种宣言,内含着女性的坚韧与为爱付出的决绝。“一年多来开着大卡车去榆树滩填坑,栉风沐雨,历尽艰辛,将孙参挖出的大坑填平了一半,而且还要继续干下去。”开车 “填坑”意象已经超出了其行为本身,让以孙参为代表的男性汗颜,是一种 “巨大的性别儹越”[17](P126)。其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反思与批判在现代个体成长中的意义所在。

第三,穿越自我、建构自我人格的探索。探索现代人格是新文学运动后文学创作的一个重大主题,鲁迅、郭沫若、老舍、沈从文、钱钟书等作家在他们的文学世界中进行了众多成功探索。但其中也存在一些问题,例如对西方现代人格理念做简单的移植,缺乏对中国现代人格独特性的探究和建构。针对当时盛行的“自由”“解放”等文学主题,鲁迅以小说 《伤逝》中涓生、子君的遭遇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鲁迅是面对中国问题的复杂性而对各种廉价的‘人的解放’形象提出质疑的。”[18](P328)在当代文学中,赵德发对现代人格的探索是非常独特的。他的创作中始终内蕴着一种建构现代人与文化的渴望,塑造了一批具有现代意识的青年人意象。像 《青烟或白雾》中白吕,希望靠自己的努力竞选村主任,立志为乡村民主化道路做出自己的贡献;《双手合十》中的慧昱,认为佛教应该 “普度众生”,提出 “平常禅”的理念,思考现代社会中佛教文化的发展问题。等等。总之,他们不再满足于既有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希求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建构一个未知的世界。《人类世》通过对孙参、郭小莲与焦石两种不同人格建构的对比,揭示了穿越自我、建构自我的独特审美内涵。

按照学者吴炫的 “本体性否定”理论,人的世界可分为 “生存性世界”与 “存在性世界”。前者可以是追逐名利,可以是模仿复制,可以是个性差异,以普遍性、快乐性、空虚性为特征;后者关注自己的理解,以理解性、艰难性和心安性为特征[18](P34)。据此,孙参、郭小莲等人的世界更具有 “生存性世界”的成分。他们尽管暴富的方式不同,掌控着巨额资本或权力空间,但本质上是一些热衷物欲的贪婪者。参孙大厦、“彩虹为记”等地标式建筑在人们眼中是成功的象征,却给大自然和人类带来了灾难和不幸;郭小莲依靠父亲和丈夫手中的权力赚取巨额利润,却无法掩盖她内心的空虚、迷惘。他们 “在前人和他人的思想遮蔽下生活,尽管轻松、愉快、温暖,但无助于确立自己不同于前人和他 人 的 ‘存 在’。”[19](P268)而 焦 石 教授、穆丽儿等人除了拥有自己的 “生存性世界”之外,还在努力建构自己的 “存在性世界”,对学术、人生、爱情拥有了自己的思考和实践。他们认识到自己曾经对欲望的热衷,然后坚持去建构不一样的人生。焦石教授的 “砸金钉子”的梦想与高校中其他教师追求职称、荣誉等外在的欲望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就连他对婚姻爱情的理解,也多少受到学术研究的影响。改观是在其苦苦反思之后,他搞清楚了自己真正应该努力的方向。因此,我们看到后来的焦石教授显得更加的真实可爱,也更坚定不移。从某种意义上讲,现代人格的建构体现了作家强烈的使命意识和现代性追求。

根植于传统与现实,致力于现代中国文化的反思与建构,即亲和传统而不是驻足于传统,直面现实而不是 “反映”现实,让 《人类世》迸发着强烈的时代精神和独特魅力。与很多评论文章的看法不同,我认为对 《人类世》的研究不应当仅仅停留在生态主义、宗教信仰等现实文化层面,而应该去探讨这部作品的审美独特性所在,因为这是决定一部作品是否杰出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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