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与吴昌硕的合作画
2019-01-30朱万章
文/朱万章
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时年五十三岁的吴昌硕(1844-1927)在其友人吴大澂(1835-1902)的恒轩中绘制了一幅《枯木竹石图》。图中,奇崛且修长的寿石屹立在竖幅画心的中央,其后为古柏相伴,虬曲的枝丫旁逸斜出。在寿石右下侧,为茂盛的新竹,左侧则为浓密的点苔。吴昌硕在新竹上侧之留白处题识道:“枯木竹石,写新居即景,丙申五月吴俊卿”,钤白文方印“吴昌硕”。由画幅左上侧的吴大澂题识可知此画是吴昌硕与吴大澂合作完成:“苦铁作画,老干无枝。余以秃笔乘兴涂之。崛强犹昔,一迂一痴。仓硕、愙斋合作”,钤白文方印“白云山樵”。“仓硕”即吴昌硕,“愙斋”即吴大澂。就两人的题识而言,只知吴昌硕写枯木竹石,而吴大澂在画中的笔墨则不得而知。在合作此画的二十年后,也即民国十五年(1916),一个叫“赓六”的藏家购得此画,倩吴昌硕补书款:“昔客恒轩,偶写古柏,愙斋补成之,赓六仁兄购得,属为书款。吴昌硕记,时丙辰春仲”,钤白文方印“吴俊卿印”和朱文方印“缶”。“恒轩”和“愙斋”既是吴大澂斋号,亦是其别号。据此可知,画中的古柏、寿石、新竹等均为吴昌硕所绘,而吴大澂仅仅担当了补笔的角色。
就一般合作绘画的惯例,晚辈或画艺稍逊者往往先落笔,长者或画艺较高者后绘,或补笔。吴大澂比吴昌硕年长九岁,两人基本上属同辈。吴昌硕习画起步较晚,在清光绪十五年(1889),袁祖志(1827-1899)邀约年已四十六岁的吴昌硕为其绘制《杨柳楼台图》(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时,吴昌硕还自称“盲于画也”[1],只好请好友吴毂祥(1848-1903)代劳绘图,自己题跋数语以酬应袁氏盛意。而吴大澂自幼专研金石书画,对绘画自然是游刃有余。所以在这次合作绘事中,虽然吴昌硕笔墨在画中占据主导地位,但就画面之外所透露的信息而论,吴昌硕与吴大澂相比,他在此时的绘画地位显然要略逊一筹。
但吴昌硕彼时志不在此。这一时期,他的篆刻、书法已经炉火纯青,渐臻化境。吴大澂有《题吴昌硕印存》诗云:“苦铁画梅成铁干,苦铁作篆皆铁画。奏刀跌宕天机生,摹奏仿汉了无迹。人谓苦铁不经意,苦铁苦心贯金石。鼎彝古籀妙错综,陶鈢奇文精研覈。参以六朝残甓书,忽似两京穹碑额。有时瘦硬能通神,子襄垣齐节墨。君能窃取成富家,我能一一探其赜。文何黄邓那得知,食古精英吐琼液。变化神明在方寸,上下千年占一席。我有千鈢千币文,文不可识爱成癖。与君赏奇共析疑,心摹神追有心获,开函助君一笑剧”[2],对其“心摹神追”的篆刻揄扬有加,且言及其“画梅成铁干”、“作篆皆铁画”,说明其绘画老辣劲练,而篆刻亦遒劲干练,独树一帜。对于两位相互砥砺、各有千秋的同道中人,吴大澂所言可谓知人之论。在两人合作绘画的前六年,也即光绪十六年(1890),吴昌硕还专门为吴大澂刻白文方印“愙斋鉴藏书画”,署边款曰:“庚寅秋仓硕”,此印深得吴大澂嘉许,在吴氏所藏金石拓本及书画中,经常可见此印。在吴大澂之后,现代学者熊佛西(1900-1965)亦对吴昌硕有过相似的评论:“吴氏身兼众长,印名第一,印格清删字古,纯宗秦汉法,别具风格。其魄力宏大,气味深厚,丁敬之后,一人而已”[3],对其篆刻不乏肯綮之词。正是如此,二吴的合作画折射出吴昌硕早期在绘事方面的探索痕迹,成为了解其艺术嬗变的重要素材。在进入花甲以后,吴昌硕的绘画突飞猛进,以书入画,画中有书,画中具有浓厚的金石味与厚重感,这都是与其早年在金石篆刻方面的成就分不开的。就这一点而论,透过二吴的合作画,似可略窥吴昌硕以金石入画之端倪。吴大澂所言“苦铁作画,老干无枝”亦可作为佐证。
就画面本身来看,该画完全由水墨写就,墨韵明净,运笔流畅。在枯淡与厚重并存的墨韵中,充分展现出作者对“墨分五色”的娴熟运用。吴昌硕流畅的运笔透露出他在金石、篆刻方面深厚的造诣,其书画一体的个性亦在画中展露无遗。吴昌硕平生酷爱石,他曾自言“石不在玲珑,在奇古。人笑曰,此仓石居士自写照也”[4],该画所写怪石,亦表现出吴昌硕所言“奇古”的一面,是其一生嗜石、以石自况的写照。此画的另一意义还在于,在吴大澂编撰的《愙斋自订年谱》中,二吴合作此画的这一年恰好是一段空白[5]。画中题识正可拾遗补缺,填补了这一空缺。
而对于吴大澂的书画,吴昌硕亦有《吴愙斋中丞遗墨(榆关景物)》诗云:“短衣并马古长城,割面风危胫雪平。三十余年磨盾客,画中观我一书生。云摹古籀开重屋,厓矗丰碑欠一穿。是画是书谁领略,点头那得石通禅”[6],惺惺相惜,颇有相互知遇之感。前述吴大澂所言“一迂一痴”,亦可见两人相同的癖好与对艺术的痴迷。有意思的是,吴大澂曾说:“诗、画二事,皆余夙好,童而习之,然亦是玩物丧志,不足为重,甚不欲以此见长”[7]。虽说如此,吴大澂非但没有砚田荒疏,反而在政务与鉴藏金石书画之余,笔耕不辍,为后世留下众多艺术佳构。这一点,可以说是与吴昌硕相通的。
吴昌硕曾为吴大澂幕僚,有机缘饱览愙斋所藏钟鼎彝器与书画文玩,耳濡目染,获益 尤 多[8]。 据林树中编著《吴昌硕年谱》记载,早在清同治十年(1871),年仅二十八岁的吴昌硕便在潘祖荫、吴云、吴大澂处,“见到甚多历代彝器与名人书画真迹”[9],这对于吴昌硕早期艺术的生成与滋养无疑是功莫大焉。另一方面,吴大澂作为吴昌硕早期结交的同道益友,在吴昌硕艺术生涯中也起到重要的促进作用。诸宗元在撰写的《吴昌硕小传》中称吴氏“所为师友者,如杨藐翁(岘)、任伯年(颐)、吴瘦绿(山)、施旭臣(浴升)、均甫补(华)、谭仲修(献)、吴退楼(云)、愙斋(大澂)、潘郑斋(祖荫)、胡公寿(之伦),皆为东南一时之雄彦,相与讨论评骘,故所得为独多也”[10],此处谈及吴大澂与杨岘、任伯年、潘祖荫等名流“相与讨论评骘”,乃“东南一时之雄彦”。在以上关于吴大澂和吴昌硕的合作画及诗文唱酬中,正可补证此点。
吴昌硕、吴大澂 枯木竹石图纸本墨笔 145×50厘米广东省博物馆藏
[1]朱万章:《袁祖志与〈杨柳楼台图〉》,《中国文化报》2018年8月12日第4版。
[2]吴大澂著、印晓峰点校:《愙斋诗存》卷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8-139页。
[3]吴东迈编:《吴昌硕谈艺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93年,第243页。
[4]刘海粟、王个簃等编著:《回忆吴昌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第34页。
[5]吴大澂:《愙斋自订年谱》,载吴大澂著、印晓峰点校《愙斋诗存》,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5页。
[6]吴昌硕:《缶庐诗补遗》,载《吴昌硕诗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7页。
[7]吴大澂:《愙斋日记》,载祁寯藻、文廷式、吴大澂等著《〈青鹤〉笔记九种》,中华书局,2007年,第133页。
[8]关于吴大澂藏品对吴昌硕影响,可参见薛凯睿《从与吴大澂的交谊谈吴昌硕的大篆书法》(《文史杂志》2017年第2期)和吴晶《百年一缶翁——吴昌硕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6-130页)。
[9]林树中编著:《吴昌硕年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第10页。
[10]诸宗元:《吴昌硕小传》,载吴东迈编《吴昌硕谈艺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93年,第2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