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窑业格局变化所反映的政治文化变迁
2019-01-30郑诚一
文/郑诚一
在中国陶瓷史上,通常用“南青北白”来概括唐代的瓷业特点。邢窑白瓷与越窑青分别代表了北方瓷业与南方瓷业的最高成就[1]。但是两者的兴盛时代是不一致的。
“北白”指的是北方邢窑。唐代邢窑的发展,可以分成四期。第一期为北魏晚期,器类相对较少;釉色以青釉为主,也兼烧黄釉、黑釉、黑白釉等;青釉呈色不稳定,器物一般施半釉,胎釉结合不好。第二期为隋代,器物类别较多、型式变化较大,仍以青釉为主,白釉与灰白釉所占比例增加,多数器物施半釉。第三期为唐高宗至唐玄宗时期,器物种类丰富,造型复杂,白釉占据主流,大量烧造精细白瓷,胎洁白细腻,器壁内外施满釉,釉层白润,胎釉结合好。第四期为安史之乱后的唐代中晚期至五代,器类较少。在大范畴内,邢窑的生产史分为三期:北朝末至隋,是邢窑瓷器的始烧和发展期,唐高祖至玄宗时期是邢窑生产的高峰与鼎盛时期,中晚唐至五代是邢窑的衰落期(图一至图三)[2]。
同时,邢窑还生产唐三彩[3]。唐三彩是指盛行于唐代的多彩铅釉陶器,其发展大致分为三期。第一期为初唐时期,时间大约从唐高宗的中期至武则天中期。这个时期的三彩器,制作数量少,品种也较单调,色彩不够丰富,也不够绚丽。施釉比较草率,釉层较厚,流釉呈蜡泪状且釉药往往没有烧开,色泽暗淡,釉面不匀,显示出初步发展阶段的特征。第二期为盛唐时期,时间大约自武则天中期至玄宗时期。此时是唐三彩最为兴盛的时期,三彩器物在贵族官吏中普遍使用,墓葬出土的数量很多。这个时期,三彩工艺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除三彩器皿外,三彩俑犹如异军突起,开始涌现出来,从生活器皿到社会各阶层的人物形象、飞禽走兽样样俱全,质量最好,色彩也最绚丽。第三期为中晚唐时期,即安史之乱以后,三彩器也走向了下坡路,出现了迅速衰退现象,品种明显减少,不见三彩俑,三彩器皿也多见小型者,色彩由多彩趋向单彩,出土器物甚少(图四至图六)[4]。
“南青”是指南方唐代越窑青瓷。隋至唐代早期的越窑处于低谷期,从生产的规模上看,窑址数量较少,窑址产品种类相当单一,以碗占绝大多数。装饰极为简单。胎多为深灰、土黄色等,胎质较细,但夹杂有较多斑点,胎质淘洗不够纯净。釉作青黄、青灰色,施釉不甚均匀,流釉现象较为常见,且多施半釉,釉层极薄。唐代中晚期越窑开始走向繁荣,器物种类丰富,造型复杂,无论是胎还是釉,均较前一时期有了质的飞跃。胎质细腻坚致,胎色青灰。器物满釉为主,施釉均匀,胎釉结合好,极少见剥釉或脱釉现象,釉质感极强,釉色青中泛黄(图七、图八)[5]。
也就是说,白瓷主要兴盛于初唐与盛唐,而青瓷主要兴盛于白瓷衰落后的中晚唐,两者有此衰彼兴的替代发展关系,而不是同时并存的关系。在白瓷兴盛的同时还流行唐三彩。在整个唐代的制瓷史上,初唐至盛唐时期是以北方炫丽的白瓷与唐三彩为主,而唐代中晚期以南方内敛的越窑青瓷为主。
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使得唐朝制瓷史发生了如此可谓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最主要的答案有一个:安史之乱。
作为一个转折点,安史之乱给正处于全盛时期的大唐王朝带来的不仅仅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更多的是“渔阳鼙鼓动地来”这场军事大地震的遗震。叛乱的始终,可以视为对于大唐从内而外的一次大改造。
改变首先体现在南北实力对比。安史之乱的叛乱地区主要处于中原地区,战火在摧毁黄河流域文明的同时,也给长江流域的崛起与发展提供了良机。为了生存与保命糊口,无数的北人南迁,在改变了南北人口比例的同时,也改变了南北经济发展[6]。北方人民逃奔南方的广大地区,主要分布在吴越、湖湘和蜀汉一带。北方人口的大量迁入,改变了南方和北方劳动力总量的比重。到了元和年间,越窑所在的江南道有近百万户,江南道的人口已跃居全国第一,成为唯一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道。人口的大量增加是经济开发的必要条件,人口的文化素质则影响社会发展水平的高低。在这股南迁洪流中,有许多素质较高的文人学士,有利于提高当地的文化水平。北方人口的大量涌入,不仅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还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为南方农业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动力,从而大大推动了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7]。同时在经济上造成的结果是“中唐后,政府‘以江淮为国命’,‘每岁赋税倚办止于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 福建、湖南八道四十九州,一百四十四万户’”[8]。随着南方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实力日益增长,南方的手工业也“更上一层楼”。隋及中唐之前,手工业生产发展的态势是:北方地区手工业在历史的基础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仍然保持着手工业生产经济重心的地位;南方地区手工业则奋起直追, 逐渐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安史之乱使北方经济遭受到严重摧残,相对来说,南方地区在社会生产秩序方面要稳定得多,而长期以来的北方人口的南移与生产技术和工具的引进,至此使南方地区的开发到了黄金时代, 南方地区的手工业经济终于压倒北方,我国手工业经济的重心南北易位在中唐以后完成。这就导致了南方逐渐在中国历史上占据了不可忽视甚至可谓之中流砥柱的一席之地[9]。
图二 唐 白釉扁壶
图三 唐 白釉海棠杯
改变的第二个方面体现在唐王朝的外交上,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长河中,唐朝既是一个开明的王朝,又是一个开放的时代。因此,从总体上看,唐朝的对外交往活动较古代其他王朝开展得更加有声有色,且富有成效。但是,如同唐代政治、经济并非始终稳定、一贯繁荣一样,其对外交往活动的开展也不是一直处于蓬勃发展的高潮,而是随着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经济实力的消长而上下波动,并呈现出波浪起伏的特性。唐朝的初期,社会在“贞观之治”、“开元之治”光芒的笼罩下趋于稳定状态,虽然也会有些叛乱,但是很快就平息了下来,唐太宗就打破了“自古帝王贵中华、贱夷狄”的传统观念,在对各民族“爱之如一”的同时,积极发展同周边邻国的友好交往。唐玄宗不仅“开怀纳戎、张袖延狄”,而且主张对周边邻国“润之以时雨,招之以春阳,淳德以柔之,中孚以信之”,真诚相待各国使者。在交往活动过程中,唐廷还制定了一些具体措施以保证其睦邻友好政策的推行,诸如管理外宾的机构、接待外宾的礼仪以及外国使者在唐朝期间的生活费用,唐廷都有明确的规章、制度。证圣元年 (695)九月,则天女皇明文规定:“蕃国使入朝,其粮料各分等第给,南天竺、北天竺、波斯、大食等国使,宜给六个月粮;尸利佛誓、真腊、诃陵等国使,给五个月粮;林邑国使,给三个月粮”,可见,唐前期对外交往的政策比较系统,措施也比较具体得力。这是唐前期中外交往得以顺利开展的先决条件。从社会政治环境看,唐前期政局稳定、社会安定。到唐朝迈过安史之乱这道坎以后,一切都变了,唐后期大起大落,没有相对的稳定期。安史之乱期间,对外交往基本中断。叛乱平息之后,又面临着藩镇割据。此后,虽有“武宗中兴”、“宣和之治”,但唐廷已失去了昔日的朝气。因此,在唐后期150年中,对外交往虽有高潮出现,但持续时间短,缺乏唐前期所具有的持久性。从交往的规模看,这一时期的规模较前期小,很少出现唐前期外国来使成群结队的场面。从留居唐朝的外国人员看,人数没有前期多,地区没有前期广,时间没有前期长。从与唐朝交往的国家和地区看,唐后期最多时才二三十个,与唐前期“七十余国”相比,减少了将近三分之二。可见,唐代中外交往活动从安史之乱以后,已从唐前期的峰巅跌落下来,并一直在低谷中徘徊[10]。因此,在初唐时期,大唐的疆域境内胡人四处可以见到(尤其在都城巨邑),金发碧眼,使其在中国人的心中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人们很奇怪也很雷同地坚信:胡人有着特殊能力并且有钱。在劳动社会,这样的能力是受到所有人推崇的,自然而然,他们的宗教习俗、风俗习惯和服饰器物成为当时大批盲目的士人所歌颂的目标,在被顶礼膜拜的时候,胡人也将自己的异域风采深深地烙印在了大唐的记忆中。因此,在安史之乱前期,甚至在整个中国美术艺术史上,中国人的创作总是被浸染上浓郁的西域色彩。唐三彩就是这种现象最无懈可击的力证[11]。然而,安史之乱八年的荼毒,如一粒火星,引爆了封建王朝惯有的火药桶:藩镇割据、宦官专政、南衙北司之争、结党营私之患接踵而至。虽然安史之乱后大唐还苟延残喘了150年,但是从那以后,吐蕃开始乘虚北上,占领了丝绸之路路途中最重要的一个“驿站”——河西走廊,加上几十年前的高仙芝叛乱,大唐已经将自己的势力退出了西亚,这个退出一直延续到了成吉思汗沿着这条路打到东欧为止。所以这时候大唐与外界的沟通只能走海上,但从鉴真东渡的屡败我们不难看出,中华甚至是整个东方的制船业还不发达,因此当时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主权掌握在外夷手上。即便如此,当时大唐能进行海上贸易的地方也在南方,我们也可以把这种陆上转为海上贸易的现象看成南兴北衰的一个缩影[12]。后来的阿拉伯人崛起,基本上海上丝绸之路也没有那么浩大了,唐人与胡人的接触越来越少了,三彩与白瓷这样仿胡效胡的华丽富贵的艺术品也退下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中华江南土生土长的秀丽委婉的青瓷。我们可以这么认为,陆上丝绸之路的中断与海上陶瓷之路的开通,带来的是南青北白的改变,朴素逐渐代替了繁华,成为了历史的主旋律。
图四 唐 三彩凤首瓶
图五 唐 三彩胡俑与骆驼
图六 唐 三彩牵骆驼胡俑
这种由华丽向质朴的转变,不独瓷器上,还表现在唐代的其他文学艺术方面。众所周知,唐朝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诗歌,而不同的时期诗歌的风格和主题都是不一样的:前期张狂,后期则保守。从飘在天上到走在地上,给唐人如此大的变化的还是安史之乱。叛乱前,唐王朝是开元盛世,在大多数人眼里,前途繁花似锦,在达官贵人眼里,当时的社会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贵人遗”,所以这一时期张狂的代表人物李白写下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纵观太白的诗歌,留下的是“金樽清酒”、“云想衣裳”。然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的不只是霓赏羽衣曲,也有唐人高傲的灵魂。由盛转衰的痛苦刺破了膨胀的理想主义者,这些人有的醉情于酒色,荒诞一生;也有的转为现实主义者,改神来之笔为朴素,这里面杜甫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高人一等的英雄气概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满腹忧国,杜甫改变了,诗人也改变了,有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有的人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从亮色调到暗色调,从温丽到平实,这个变动,太大了[13]。
图七 唐 越窑秘色瓷净瓶
图八 唐 越窑秘色瓷花口盏
综上所述,因为安史之乱,唐朝改变了:因为经济文化及手工业上的北弱南兴,所以“北白”退下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以“南青”;因为外交削弱,与中亚、西亚交通的丝路的隔断,所以以羌笛胡马为主调的三彩不再是艺术品的最抢眼的主角;因为豪族的温丽到寒族的平实,所以青瓷的低调、内敛代替了三彩白瓷的狂放与张扬。顺应历史的潮流,才能生存下去,越窑由此逐渐代替邢窑,登上历史的舞台,谱写出新的华丽篇章。
[1]中国硅酸盐学会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
[2]王光尧:《六至十世纪河北地区的瓷器断代及邢窑瓷器的分期研究》,见张志忠等人编:《邢窑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图一至图三来源于慈溪博物馆2013年南青北白展。
[3]杨文山:《邢窑唐三彩工艺研究》,见张志忠等人编:《邢窑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
[4]范文娟:《唐三彩的起源和分期》,《中共郑州市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2期;图四至图六来源于洛阳博物馆基本陈列。
[5]郑建明:《唐宋时期越窑制瓷技术略论稿》,见浙江省博物馆编:《中国古代瓷器生产技术对外传播研究论文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图七至图八来源于2017年故宫博物院“秘色重光”展。
[6]刘礼堂:《〈从唐代墓志汇编〉窥探唐代安史之乱后北人的南迁》,《江汉考古》2001年第4期;顾立诚:《走向南方——唐宋之际自北向南的移民及其影响》,台湾大学出版社委员会,2004年。
[7]张晋光:《安史之乱对我国南方农业经济发展的影响》,《军事经济研究》2009年第6期;刘高峰:《唐朝经济重心南移原因与表现》,《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3年第6期。
[8]陈勇:《唐代长江下游经济发展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9]魏明孔:《隋唐手工业与我国经济重心的南北易位》,《中国经济史研究》1999年第2期。
[10]方亚光:《论“安史之乱”对唐代中外交往的影响》,《江海学刊》1995年第5期。
[11]尚刚:《隋唐五代工艺美术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
[12]卢苇:《宋代以前长江中下游经济发展和海上丝路的繁荣》,《海交史研究》1992年第2期。
[13]周玉华《从温丽到平实:李华文风“安史之乱”前后之变》,《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1年第7期;王志清:《安史之乱后唐诗的吴风日盛与气骨顿衰》,《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史湘云:《安史之乱前后杜甫诗女性形象描写的转变》,《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7期;左洪涛:《安史之乱前后唐人审美习俗流变论略》,《光明日报》2012年4月25日第007版;段莹:《安史之乱与盛中唐诗坛的递变——以盛唐长安风气的形成与消解为中心》;《社会科学论坛》2015年第3期;李利民:《安史之乱与唐代诗风的嬗变》,《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