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毕飞宇前期中短篇小说结构艺术的诗性意蕴
2019-01-29贺孝恩
贺孝恩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毕飞宇小说创作大体以2000年发表《青衣》为界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2000年前,毕飞宇主要致力于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相当的高度。2000年后作家逐渐转向长篇小说创作,在艺术风格上也产生了较大变化,从精致主义逐渐转向了质朴、粗犷。有很多评论家认为毕飞宇前期的中短篇小说具有个性鲜明的审美风格,兼具新历史主义小说、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的特征,同时又竭力避免三者在思想和艺术表现的不足之处。
“批判性”和“诗性”是毕飞宇前期中短篇小说最为突出的思想、艺术特征。作家通过诗性的表现手段加强了批判的力量,反过来,批判的力量又深化了作品的诗性精神。那么,“诗性”和“批判性”又是如何融会贯通的呢?这当然与作品的语言张力、细节描写、想象等诸多因素有关。其中,小说的结构艺术起到最关键的作用。毕飞宇是从写诗开始走入文坛的,诗的感觉和思维也融入他的小说创作。由此,本文就沿着“结构艺术的诗性意蕴”这一路径,走进毕飞宇前期中短篇小说的艺术世界。
一、情感线索激起的诗性感染力和批判性
毕飞宇认为:“好的短篇似乎都是马力强劲的,即使在最缓慢的速度和最轻盈的节奏里,你也能感受到那种从容而又雄浑的内在驱动。”[1]P83毕飞宇这里所说短篇小说内在驱动力包含了情绪、情感的表现。小说往往以叙述故事情节来抒写情感,但毕飞宇很多中短篇则相反,不主要依靠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来吸引读者,而是如诗歌那样善于捕捉种种微妙、复杂、动人的情感,并让读者在情绪、情感的震颤中感受着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深层的意蕴。因此,我们阅读毕飞宇的中短篇小说,除故事情节线索外,还要特别重视小说的情绪、情感线索。
1.揭示本真人性,批判人性之恶
这类小说的代表作有《哺乳期的女人》《婶娘的弥留之际》。《婶娘的弥留之际》中的婶娘是聋哑学校的一位老师,无儿无女,虽然她把母爱献给了那些聋哑儿童们,但深藏于心的母性仍然无法得到释放和满足,内心常常很忧伤。婶娘得了老年痴呆症,精神失常后,人生中未完全得到满足的母性爆发了,她逼着敬老院的人们,要给他们剪指甲、洗手。婶娘因为疯病被敬老院锁在了房间里,又脏又臭。“我”这个侄儿去看望她,婶娘把“我”当作她要哺乳的孩子,脱开衣襟要给“我”喂奶。“我”逃开婶娘后,婶娘又多了一个疯的行为,用自己的一只乳房给另一只乳房喂奶。在母性释放后,“婶娘”悲惨地离开了人间。这篇小说以“母性”为主线,它又反衬了社会的极度冷漠,敬老院的人们以残忍的方式来对待婶娘的“母爱”,那些得到过“婶娘”母爱的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去看望她。
《哺乳期的女人》写了一个留守儿童旺旺渴求母爱和全身都洋溢着母性的女人——惠嫂的故事。旺旺还在婴儿时,爸爸妈妈就外去挣钱,把他留给了爷爷奶奶带,他从来没有吃过妈妈的奶,汇款单成了旺旺的“爸爸妈妈”。奶奶去世后,旺旺更加孤独,每天坐在自家石门槛上看过往的行人,看在惠嫂家买东西的顾客,偷看惠嫂给婴儿喂奶。正是惠嫂喂奶这充满母性的行为,引发了旺旺强烈的情感落差,在冲动之下,他竟然咬了惠嫂的奶头,引起全村人的嘲笑。旺旺生病了,惠嫂的母性再次表现出来,她容忍着旺旺偷看自己喂奶,还悄悄把旺旺拖到自家后院,要喂他奶,但旺旺却喊出了“我不。不是我妈妈”这让人撕心裂肺的呼唤母亲的话语。是日益珍贵的母爱使这篇小说散发出温馨的气息,也是日益缺失的母爱让这篇小说萦绕着忧伤的情调。同时,最本真的母性揭开了阴暗、猥琐的人性,揭示了工业化、商业化社会情感缺失的悲哀,小说就在这种既温馨又感伤的情感气息中透露出强烈的批判性。
2.揭示现代人爱情、亲情的危机
这类小说的代表作有《马家父子》《水晶烟缸》《火车里的天堂》《五月九日和十日》。《马家父子》中的“老马”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妻子有了外遇后离婚,老马牺牲了个人的生活幸福,把所有希望和情感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一天天长大,老马对四川老家的依恋也越来越浓,他眷恋着老家的一切东西——四川话、四川足球队……。但儿子越来越不买他的帐,他厌恶四川话,说着流利、标准的北京话。四川队和北京队比赛,老马和小马各支持一方,成了“敌人”,这一对父子的感情陷入了严重危机。作家正是通过“亲情、乡情”的碰撞,触动了人类情感最柔软的部分,令人感伤、无奈。
《水晶烟缸》写了一个中年人老宽戒烟的故事。抽烟能使老宽释放生活的压力,只要一戒烟,他就会感到全身疲惫,感到累,他的这种情绪影响到妻子、儿子,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闷、紧张、压抑。老宽戒烟时喜欢把弄水晶烟缸来驱除内心的烦闷,有一天,他从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晶烟缸里发现了一点点烟灰的痕迹,他由此怀疑妻子有了外遇,当他准备抓妻子一个现场时,才发现是16岁的儿子和女朋友在家里同居。这篇小说就在这种沉闷、紧张、压抑的情绪中深刻揭示了现代家庭生活的危机,丈夫、妻子、儿子之间因为缺少交流、沟通而产生隔阂,一件小事就可能使一个家庭破裂,亲情遭到毁灭。
《火车里的天堂》的“我”坐火车去和前妻复婚,“我”和一位单身漂亮女子、一对新郞新娘坐在一起。此时,“我”的心思并未一心一意想着前妻,而是想方设法接近那位单身漂亮女子,这位漂亮女子与“我”刚好相反,是坐火车去离婚,“我”把自己想象成亚当,把那位女子想象成夏娃。正当我和漂亮女子谈得热烈的时候,那对新郎新娘因为新郞过去的恋情开始拌嘴,新娘吵着要离婚。这篇小说揭示了现代社会男女爱情极度脆弱的深刻原因:一是金钱对爱情的异化,“我”离婚、复婚,“漂亮女子”离婚,金钱是重要因素;二是现代生活对男女爱情持续性的冲击,随着交通工具、通讯工具日益便捷和发达,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日益方便,但这种方便也蕴含了情感易变的因素。
《五月九日和十日》写了一对刚刚再婚的夫妇正过着甜蜜生活,妻子林康的前夫突然闯到了家里,妻子并没有把前夫赶出去,而是把他安排在小房间睡觉,林康的前夫赖在那个小房间一睡就是两天,最后不打招呼就走了。“我”和林康无论在家里,还是去上班,到郊外旅游,都被一种令人不安、压抑甚至有些恐惧的情绪压迫着。
3.对历史、文化的批判
这类小说的代表作有《怀念妹妹小青》《是谁在深夜说话》。《怀念妹妹小青》通过叙述者“我”对妹妹小青的沉痛思念,愤怒控诉了文化大革命那个荒诞时期对弱小生命的摧残。妹妹小青美丽、活泼、可爱,具有艺术天赋,但在文革时期,小青没法上学,父母因为村里改造盐碱地,早出晚归,只得把小青甩给“我”这个同样幼小且十分顽皮的哥哥看管。小青迷上了打铁铺飞溅的火星,有一天,她把手伸向了烧得通红的铁块,美丽、灵巧的手被烙成了残疾。从此,妹妹变得自卑、孤独、沉默。后来,由于妹妹的发现和呼喊,一个受尽侮辱,准备跳水自尽的老女人被救起,但那个生不如死的女人不仅没有感谢小青,反而对小青恨之入骨。有一天,丑陋不堪、披头散发的她抓住了小青拚命摇晃,小青当场被吓傻。妹妹的半个生命因为自己做的好事而丧失,这是一个怎样荒诞、惨淡的社会和人生呢?
《是谁在深夜说话》主题是作家对历史观念的反思和批判,却安排了“我”暗恋邻居音乐老师小云这一条情感线索,诡异如狐狸的小云被我想象成明代的秦淮名妓。修复明城墙的电工在一天深夜检查电路时发现了正在明城墙根下和一个男人作爱的小云,深夜失眠在城墙下散步的“我”假装成小云的丈夫救了她,之后小云对“我”以身相许却拒绝了“我”的求婚。这篇小说的高妙之处就在于作家用变幻无常的男女恋情来隐喻历史的不确定性、偶然性,“狐狸”一样的小云恰如诡秘的历史。正如小说最后写道:“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它们有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满了不确定性。”[1]P52
二、凝聚点意象化的辐射力与渗透力
凝聚点是小说结构点的一种形式。小说结构点是指“结构的生发之点,是作家立言行文的本意,是一个思想和形象初步结合的最富于启示力与表现力的意象实体”。[2]一篇小说必须处理好点、线、面、体的关系,由点带线,再由点和线构面构体,丝丝入扣,结构才会紧凑而不散漫。中短篇小说有篇幅限制,对结构就有更高的要求。因此,优秀作家都特别重视在中短篇小说中营造一个结构点,这个结构点不仅能聚拢一篇小说的所有要素,更主要的是它能渗透和辐射小说的题旨和精神,读者可以通过这一结构点理解小说的意义,有如诗的核心意象或诗眼,这就是小说的凝聚点。黄建国认为:“仔细研究古今中外一些优秀短篇小说,便可发现作家的巧妙创造在作品中表现为一个智慧的凝聚点。正是这个‘点’,使作品的力度和内容得以提升和完善。”[3]
毕飞宇对自己中短篇小说的凝聚点进行了意象化的精心营构,凝聚点的形式多种多样,或为特定物,或为某具体的场景,或为人的某一行为,或为某个事件、情节,或为具体场境,或为某一话语,或为人物的命运。正如作家所讲:“说实话,我的不少作品不得不停留在意象阶段,因为它精致、灵动,符合最一般的审美理想。”[4]
1.凝聚点的隐喻彰显了小说的主旨和精神
《雨天的棉花糖》凝聚点是小说主人公红豆“拉二胡”这一行为,“拉二胡”隐喻了人在遭受非理性压迫时心灵的挣扎、无奈、无助和悲鸣,这一凝聚点爆发出了强大的辐射力与渗透力。红豆长得“如花似玉”,且多愁善感,常常想着要做一个女孩。他的父亲是一位经历了抗美援朝战争的残废军人,他以“上甘岭”那种“铁和血”的精神要求自己的儿子,还因此而看不起自己的儿子。由于性别的错位,红豆无法理解和接受父亲身上那种“上甘岭”精神,为了抵抗父亲对自己的心灵压迫,红豆迷上了拉二胡。他终于没有抵抗住父亲的压力,参了军,上了中越战争战场。
战场上,红豆实实在在经历了铁与血、杀人的压迫和折磨,他遇到了数不清的蛇和巨大的蟒蛇。在这里,作者匠心独运,把凝聚点“拉二胡”和战场巧妙地联结起来。战场上的红豆不能“拉二胡”,但二胡是用蛇皮蒙的,令战友们恐惧的蛇反而成了他能够抵抗“上甘岭”压迫的替代物。红豆没有壮烈牺牲,当了俘虏,回家后精神上承受着父亲、家人、社会的沉重压迫。红豆从小到大都拚命想摆脱“上甘岭”那种铁与血的折磨,但这种意念还是如千万根细针那样扎进他的灵魂深处,他越想拔,针陷得越深,“俘虏”这个词无时无刻不摧残、折磨着他。在中越战争战场,红豆经历 了“上甘岭”似的铁与血的熔炼后,不仅没有认同“上甘岭”精神,反而悟出了“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5]的生命本质。
红豆和父亲对战场的体验完全不同,两种观念在他的灵魂深处缠绕、斗争,他无法自拔,最终将自己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正当这个时候,曹美琴出现了,她是一个孤独、美丽、有钱的女人,她勾引了红豆。做爱的时候,红豆把曹美琴幻想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凝聚点“拉二胡”再次渗透了小说的主题。二胡是蛇皮蒙的,与曹美琴作爱仿佛是“拉二胡”,红豆幻想通过曹美琴的身体把自己从“上甘岭”压迫的深渊里拉上来,但他失败了,他只是满足曹美琴性饥渴的物件而已。
红豆终于崩溃了,他在二胡悲凉的音调里戛然终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小说结束了,此时,小说文本和世界俱空,唯有红豆拉二胡那呜呜咽咽的声调还在读者的耳畔响起,一个脆弱生命被强大的意识形态碾压成了飘荡在空中,浸透着鲜血的音符,小说的悲剧性审美意蕴对读者心灵的震撼达到了极致。
《是谁在深夜说话》的凝聚点是作家想象的动物“狐狸”,作家用“狐狸”比喻“小云”,引出小云诡秘的行踪和行事,最后又用“狐狸”来比喻明城墙的砖头,这样,小说主题就处处得到彰显。
2.凝聚点的象征和反讽辐射了小说故事情节
《枸杞子》这篇精短小说通过“手电筒”这一凝聚点,故事情节得以展开,主题得以深化。石油勘探船进村的那天晚上,“父亲”从城里买了一把手电筒,吸引了同村很多人来观看。为了希望,为了村里能像城里那样家家户户都住上高楼,用上比枸杞子还多的电灯,“父亲”通过艰难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同意勘探队继续钻探,由此,小说拉开了序幕,引出了小说的主人公“北京”。“北京”是村里一个读过书,思想比较开放的漂亮姑娘,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走出贫穷、封闭的家乡。村里的年轻小伙子都对她很动心,她一个都不放在眼里,“父亲”的儿子“大哥”偷了手电想凭此获得“北京”的芳心,结果被弄得灰头土脸,丢人现眼。勘探队在村里停留,给了“北京”一个走出去实现梦想的千载难逢的机会,然后,她和勘探队的一个“卷毛”好上了。“北京”和“卷毛”相好被同村人知道后,沉重的压力使“北京”变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放出“手电”的光亮。小说的结局也与“手电”有关,“大哥”又偷了“手电”捉蛐蛐,在野外碰上了一个男人正在强奸一个女人,大哥被人用泥土塞住了嘴,“手电”被抛到了河里。第二天,村里的人们发现了缓缓从河水里浮出“北京”的尸体。追求希望的“北京”被何人所害无从得知,但害她的凶手一定是落后、愚昧、野蛮。一切都结束了,勘探队没有任何成果悄无声息走了,“父亲”只能在失望与后悔中消磨自己的人生,村庄依然那样的贫穷、落后、封闭,唯有手电还时不时在河底放射出光芒。“手电”一方面象征着20世纪70年代中国农村人对城市文明生活的向往,一方面也照出了当时农村的贫穷、落后、愚昧、封闭、野蛮、黑暗。正是凝聚点“手电”的隐喻作用,这篇小说有如一曲哀婉的歌。
三、意境营构引发的审美想象空间
高尔纯对短篇小说意境内涵进行了深刻论述,他认为因为小说叙事性本质决定了小说意境不同于诗歌意境,“短篇小说的意境,就是指作家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即作品中人物、与社会、自然环境的总和)有机完美的交融契合,通过作品的整体工程并借助读者想象,所表现出来的具有立体感和耐人寻味的形象图画。这种图画是主观与客观、思想与形象、内容的有限性与无限性、形象的直接性与间接性的高度统一。它高于客观存在的第一自然,是现实生活的升华。意境浓郁的短篇小说,总是把作家深刻丰富的意蕴、强烈充沛的情感,物化为具体而鲜明的境象,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它可以开拓出读者联想、幻想的广阔天地,产生‘言外之味,弦外之响’”。[6]高尔纯还认为“意蕴核心、境象画面和意境浑成”是构成短篇小说意境的三个最基本要素。
无论古今中外的小说史,“意境”都是客观存在的审美元素。高尔纯的观点也点出了“意境”对小说结构的重大意义,主要体现在它能使小说的意蕴、人物、环境、景物、事件、情节、细节浑然一体,呈现出立体感,从而拓展出无穷无尽的审美想象空间。
毕飞宇很注重和善长构造小说意境,他的很多中短篇小说由于意境的营构,立体感很强,意蕴深长。
首先,毕飞宇特别擅长对小说的平常事、物、境展开描写和想象,为小说营造出情境氛围,深化了小说的主旨和精神,这是毕飞宇前期小说的主要艺术特色之一。
《哺乳期的女人》作家多处对惠嫂喂奶的动人场景进行了精细描写:“肿胀的乳房”“天蓝色的血管”“婴儿干净、娇嫩扶住乳房的手”、阳光。此人、此事、此物、此景,构成了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这篇小说字里行间仿佛都有一种童稚的声音在“呼唤母爱”。《男人还剩下什么》对“带女儿吃面包”这一小事展开了描写,“这爿由一对丹麦夫妇开设的面包铺子正被夕阳照得金黄,面包们刚刚出炉,它们的颜色与夕阳交相辉映,有一种世俗之美,又有一种脱俗的温馨”[1]P161,这一幅画面烘托了温馨的父、女之情。《怀念妹妹小青》中描写妹妹用残废的手撕日历:
妹妹在大风中撕开了元旦这个鲜红的日子,并用残缺的手指把它丢在了风里。然后,是黑色的2号。黑色的3号。黑色的4号。黑色的5号。黑色的6号——妹妹把所有红色的与黑色的日子全部撕下来,日子们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风里沿着河面向前飘飞,它们升腾,翻卷,一点一点地挣扎,最后坠落在水面,随波浪远去。[1]P233
这一段情境化描写渲染了妹妹双手残废后极度孤独、悲惨的生活,控诉了荒诞社会对美好、弱小生命的毁灭。
《青衣》紧紧围绕筱燕秋演“嫦娥”这条主线,人、物、境、情、事相交融,构造了一幅幅动人的境象,极度渲染了筱燕秋惨烈的悲剧性生命,一身薄薄的戏装,一支舞动的竹笛,一块块飞舞的雪花,一滴滴下淌的鲜血,一个个黑色的窟窿,一群看稀奇的看客,筱燕秋的“神性生命”一点点被现实和世俗的黑色窟窿所吞没,读者情感的丝弦也在这“一白一黑”眩目的视觉反差中颤栗不已。
其次,毕飞宇很重视和善于进行环境描写,在一幅幅具有浓郁地方文化风味的画卷中潜入小说人物的命运,潜入作家对历史、文化、人生、人性的理解。
《因与果在风中》在对“棉田”“打铁铺”“麦田”的环境描写中展开了“棉桃”和“水印”“货郞”的情爱。最后,“棉桃”遭雷电劈死,水印也为棉桃而再次出家当和尚。这篇小说就在这样凄婉的情境气氛中告诉了我们一个简单的生活道理:凡事必有经历,有了生活经历才能真正领悟人生的真谛。
毕飞宇以江南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如《楚水》《明天遥遥无期》《叙事》等作品,作家一边叙事,一边叙述风景、风俗,“种满花草的江南庭院”“屋梁上的燕巢”“亭台楼阁”“穹形的走廊”“荷塘”“藕池”“灵秀的江南美女”“石码头”“乌蓬船”“木桨的欸乃声”“黎园”“青衣戏”“箫笛琴胡”“汤团”,小说就在这样温柔富贵的江南水乡画卷里洞悉着历史、现实、人生、命运、人性、社会、政治的奥秘。
最后,时空跳跃爆发的强烈批判意识。时空跳跃性是诗的重要审美特征之一。毕飞宇的中、短篇小说特别善于使用倒叙、插叙、时空对比联想等结构手法,在时空跳跃中爆发出了作家锋利的批判意识,从而使作品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诗性审美意蕴。
《生活在天上》巧妙运用了“异位”的表现手段,生活在江南乡村的蚕婆婆被有钱的儿子接到城市的高楼大厦里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高楼对蚕婆婆来说有如孤岛。小说通过对比联想拉开时空距离,“又窄又长的青石巷”、“石门槛”、“清新的空气”“漫山遍野宁静、柔嫩的桑叶”“闪烁着星空一样灿烂莹光的桑蚕”“金黄灿灿的麦芒”,如诗如画的江南乡村反衬了高楼里如有鬼魂似的富丽堂皇的“房间”,小说通过时空对比,揭示和批判了现代社会情感日益枯竭的异化生活,就如蚕婆婆的儿子,金钱、肉欲之外,一片荒凉。
《叙事》中的奶奶被日本军人强暴后生下了父亲,“父亲”和“我”都背上了沉重的“种姓”包袱,在这种包袱的重压之下,“父亲”坚决要“母亲”打胎,而幸运生下来并成家立业的“我”,对妻子腹中的胎儿也产生了“种姓”怀疑,并由此滑入了纵欲的泥淖。这篇小说的时间、空间就在奶奶被日本军官板本六郞强暴、父亲母亲怀我生我、我的现实生活之间来回穿梭,一步步揭开了“我”堕入黑暗深渊的人性,作家借这种时空的变换把批判的利剑指向了历史、现实、文化、人性。
《大热天》主要写了一个男大学生“光头”和一个女大学生“绿背心”在物理楼相识、相知、相爱的故事,时间跨度从中午、午后、黄昏到夜晚、深夜、黎明,小说并未局限在这样一个现实的时间、空间里,而是展开了两位年轻人的生活和心灵史,“光头”从小失去了在海中打渔的父亲,大哥取代了父亲的角色,但他只表现出“父亲”严厉的一面,在大哥的专制暴力之下,“光头”不能下海打渔,不能和自己喜欢的渔家女恋爱、结婚,不得不走上读书考大学的道路,甚至假期回家大哥都给他安排了生活。“绿背心”是一个从小不知有父的私生女,读大学期间,她和母亲的恋人艾叶发生了关系。这两个年轻人都因为“父爱”的异位和缺失心灵产生了异化,共同的人生际遇使他们产生了一夜的恋情,但他们做爱时,都把对方当作另一个人的替代。小说揭示了一个深刻的主题,那就是完满家庭的温暖对一个人心灵健康成长的重要性,同时也夹杂着对中国传统专制暴力意识的批判。
四、结语
20世纪90年代后,由于很多作家功利性越来越强,只重视长篇巨制而忽视中短篇小说创作,小说对读者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启迪都有所降低。毕飞宇是特别重视中短篇小说创作的当代作家之一,近年来,毕飞宇中短篇创作又获得了丰硕成果,《大雨如注》《虚拟》分别获得2013、2014年短篇小说排行榜第4位和榜首。从上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毕飞宇在结构方面对小说的点、线、面、体都进行了精心处理,明显受到诗歌艺术表现手法的影响。小说与诗的结合,既使小说具有了很强的可读性,又能陶冶、净化读者的精神情操、灵魂。或许,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