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泛舟记

苗炜

我小时候住在和平里，姥姥家在白塔寺，我每个礼拜坐13路公共汽车去姥姥家。等我长大了才明白，13路车和平里这边有煤炭部、化工部、林业部等等，那边终点站是三里河附近的部委，设定13路公交车就是连接这些国家机关。

我姥姥家在小茶叶胡同，在院子里就能看见白塔寺的白塔。小时候，我觉得姥姥家很美，门口有一棵枣树，院子里种了好多花，有金鱼缸，有石榴，老北京有一句俗话叫，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句话其实讲的也是生活方式。所谓生活美学，不一定是日本设计北欧设计啥的，金鱼缸石榴树也是生活美学。

从小茶叶胡同走两步，就是福绥境胡同，前面有一个社会主义大楼，是苏联建筑。我妈妈的中学老师就住在这个大楼里。再走几步，就是鲁迅博物馆鲁迅故居。小时候读书，都知道鲁迅写过这样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那时候就跑到鲁迅故居来看，看那两棵著名的枣树还在不在。里面能看见鲁迅的书房，还能看见墙上挂着藤野先生的照片。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这句话太有名了，老师总要教导我们，这不是病句，这是文学。其实这句话后面一句很美，他写，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

很多文人写过北京。二十多年前，三联书店出过一本文集叫《北京乎》，里面收录了民国时期很多文人写的北京。你看1937年4月，萧红到北京，要找房子住，她要租的一间公寓每月租金是24块钱，她去东安市场吃饭，还看了一场电影是《茶花女》。许地山，他喜欢爬景山，视野开阔，往南边看能看见神武门，看见故宫，还能看见天安门那边有很多乌鴉。往北边看，能看见鼓楼，看见地安门大街。现在你爬到景山上面，跟几十年前许地山看到的差不多。抗战胜利之后，朱自清从重庆坐飞机回北京，他写，飞机过北平城上时，那棋盘似的房屋，那点缀的绿树，那紫禁城，那一片黄琉璃瓦，在晚秋的夕阳里，真美。我们可能都有很多次坐飞机在北京降落的经验，我们看到的和朱自清看到的肯定不一样，现在的北京太大了。

北京最近有两个事，一是市政府迁往通州，这是大事。二是风传一家炸糕店要关门歇业。

原来的北京有两个特点，一是那种悠闲劲儿，生活在这里的人显得很放松。第二个特点是乡村气息，出城不远就能看见大片的田野。我生在北京，却对这个地方有一种古怪的乡愁，因为在书本上，能看到前人描述的老北京，我不是在这里怀旧，我是说，有一个老北京早就睡过去了。那种悠闲的生活没有了，现在的北京变成了一个竞争激烈的、奔命的地方，大家都在这里奔命，大家都在创业，大家在这里吃外卖，骑共享单车。城市规划上有一个术语叫“中产阶层化”或者“士绅化”，就是说原来一个平民的街区，慢慢有中产阶层搬进去，按照自己的审美，建咖啡馆、建商业设施，抬高房价抬高租价，慢慢把平民挤出去，如果放大来看，我觉得北京就经历了这种“中产阶层化”的过程，像大栅栏那样平民的地方，盖上muji酒店，pageone书店，盖上星巴克，光鲜亮丽。

北京最近有两个事，一是市政府迁往通州，这是大事，不容小民多嘴。二是风传一家炸糕店要关门歇业。这家炸糕店开在虎坊桥，许多人在网上看到，就跑去买炸糕。实际上，前不久西城区有一家烧饼铺关门，也有好多人去排队，有一家买盒饭的店铺关门，也是唏嘘一片。

美院有一个画家王玉平，画了很多北京街景，他经常去北海附近写生。有一年，他在五四大街上画北大红楼，写生如入定，画着画着就觉得张中行从对面走过来似的。在写生时，周围的一片嘈杂都消失了，等画完了，车声人声又响了起来。我年纪越大，越喜欢看画，画的一个好处是不出声，却有很多重的意思，而话说出来了，文字写出来，自己先觉得呱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