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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技术与媒介主体性
——麦克卢汉、基特勒与克莱默尔媒介理论评析

2019-01-28吴璟薇曾国华吴余劲

全球传媒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特勒卢汉麦克

吴璟薇, 曾国华, 吴余劲

媒介即讯息;媒介是人的延伸。——麦克卢汉

媒介决定了我们的处境。——基特勒

媒介使信息能够“被感知”和“被看到”;媒介即感知。——克莱默尔

麦克卢汉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媒介理论之后,随即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巨大的反响,人们也由此开始关注技术变迁对社会带来的决定性影响。但此后十几年间,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也遭受到无数批评。70年代,以雷蒙·威廉斯(Williams, 1974, p.128)为代表的学者认为麦克卢汉的观点纯属无稽之谈。德国媒介学者、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Hans Magnus Enzensberger)将麦克卢汉等同于“江湖骗子”,“没有能力进行任何理论建构”(Enzensberger, 1982, p.67)。直到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互联网等新一轮媒介科技变革才让人们重新思考技术变迁与媒介的关系,原本在传播学领域占据主流地位的大众传播理论也因此遭受巨大挑战。也就在这时,英语学界开始重新关注媒介、技术与人的关系,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维兰·傅拉瑟(Vilém Flusser)、西皮尔·克莱默尔(Sybille Krämer)等一批德国媒介理论学家的著作陆续被翻译和介绍到英语学界,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也重新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

特别是近20年来,媒介理论的研究视角开始从对传播的关注慢慢转向对媒介本身的关注,“传播的物质性”(materialities of communication)成为当前媒介学研究的核心概念,相关领域包括媒介考古学、媒介生态学、媒介本体论等。这些研究承袭了19世纪末以来人类学的研究范式,并结合“二战”后欧美学界的技术哲学、批判理论、本体论转向等一系列重要的思想资源,为我们理解媒介、文化、政治与社会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Enns, 2015)。其中,基特勒与克莱默尔的媒介理论,以及被重新解读后的麦克卢汉的思想,成为这一领域的核心代表。

截至目前,关于麦克卢汉媒介思想的中文研究已经成果丰硕,影响也颇为深远,但中文学界对基特勒和克莱默尔的了解却极为有限。基特勒在20世纪80年代的德语学术圈早已闻名,但真正进入中国学者的视野却是近几年的事。除了技术哲学史的学者在20世纪末期和21世纪最初几年有一些零星的简介之外,相对系统的介绍应该始于2013年《文化研究》杂志首次推出基特勒专题。之后,陆续还有少量相关研究论文和翻译著作。直到2017年《留声机 电影 打字机》(GrammophonFilmTypewriter)被翻译出版,基特勒的第一本中译专著才得以问世。台湾的《传播研究与实践》杂志曾在2017年推出基特勒①专题。但总体来看,中文学界关于基特勒的研究非常有限,2013年以来大陆和台湾的研究文章加起来不到20篇,研究也主要集中在从“后人文主义”(张昱辰,2014)、“媒介物质主义”(车致新,2018)角度对基特勒思想进行解读,并且将基特勒思想运用于媒介实践分析之中,或者将基特勒与其他学者的思想进行对比(黄顺星,2017)。而关于克莱默尔媒介思想的研究则更加稀少,她所编著的《传媒、计算机、实在性——真实性表象和新传媒》(克莱默尔,2008)一书是目前唯一的中文著作。

麦克卢汉、基特勒和克莱默尔的媒介思想体现了近50年来研究人、媒介和技术关系的重要理论范式转折。这些理论范式由原本以技术为核心、强调技术的决定力量的视角,转向以媒介本体为核心的视角。本文将沿着媒介理论的发展脉络,梳理和对比麦克卢汉、基特勒和克莱默尔对媒介与技术的理解,重新思考当前人工智能和大数据背景下,人、媒介与技术的关系。由于中文学界对麦克卢汉的理论体系已经颇为熟悉,这里只将他的思想与基特勒和克莱默尔的媒介理论做对比,重点介绍后面两位学者的思想。

一、 从麦克卢汉到基特勒: 人的主体性与媒介物质性的争论

在麦克卢汉著名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问世22年之后,德国媒介学者基特勒出版了《留声机 电影 打字机》。尽管两人的写作风格有明显相近之处,但这本书却开辟了一条与麦克卢汉截然不同的媒介研究路径。基特勒是目前在世界范围内影响较大的德国媒介学者,被誉为“数字时代的德里达”。②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他的研究开始受到英语学界的关注,从而也成为麦克卢汉和梅洛维茨以外的一位重要的媒介理论学者。从学术路径来看,麦克卢汉和基特勒非常相似。这种相似性一方面体现在信息论对他们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另一方面则体现在他们都从历史的角度来研究媒介。麦克卢汉和基特勒的媒介思想都受到了香农(Claude Shannon)和韦弗(Warren Weaver)的信息论的影响,特别是早期的信息论对基特勒的影响很大(Hayles, 1999)。香农与韦弗所发表的《通信的数学理论》(theMathematicalTheoryofCommunication)(Shannon & Weaver,1949)一书成为信息论的奠基之作,书中提出应当将传播过程中的意义从技术,尤其是数学中分离出来。该理论强调传播系统中的物质构成,即物理设备在传播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之后香农根据拉康(Jacques Lacan)的研究(Lacan,1988),进一步将传播过程划分为五部分,即信源、编码者、渠道、解码者和目标对象。人与机器作为信源都能够制造讯息 (message),而后者通过编码将讯息转化为符号,并通过物理渠道传播出去。在这个过程中,渠道作为媒介(medium)将信号从编码者传递给解码者。然而信号会受到干扰,解码者在解码中也会产生噪音,从而增加了讯息传播的不确定性。麦克卢汉与基特勒的第一个争议点就在于此。

传播符号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准确地传递讯息,两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非常不一样。麦克卢汉那句著名的“媒介即讯息”,强调的是渠道或媒介在塑造传播内容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因此传播技术以及基于媒介技术的媒介形式远比对内容的理解更为重要(Gane, 2005)。因而,麦克卢汉认为,技术决定着讯息传递的深度和广度,编码者和解码者皆受其影响。在这一机械化的传播过程中,人在狭义意义上的主体性也就消失了,媒介成为人的延伸(麦克卢汉, 2003,p.33, 128, 210),技术在其中起主导作用。但正如后文将会进一步谈到的,麦克卢汉所认为的人在狭义层面上的主体性发生了消解,这一观点是存在问题的。他虽然提出技术是身体的延伸,但仍然将人和作为人的复合体的社会群体作为理论叙事的主体(即人的广义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麦克卢汉呈现出他的解读者长久以来有意无意地忽视了的一种理论倾向,即当时非常强势的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麦克卢汉以《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为代表的中期研究(其早期以文学批评为主,后期关注点则更为综合),在很大程度上是围绕着“身体(人)/技术”“媒介/社会(人的复合体)”这样的二元对立的“元结构”进行理论叙事,而媒介形式的重要性远大于媒介内容——强调形式、形式的结构、形式在元结构意义上的更迭与扩充——这样的论断更是直接与结构主义的理论特征直接相关。

与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的核心观点所不同的是,基特勒认为传播渠道仅仅只是物质技术,因此其自身并不具备任何意义,因而也谈不上任何“理解”。基特勒通过分析媒介发展过程中的历史条件以及传播的结构来理解媒介,认为“媒介决定了我们的处境”(Kittler, 1999, p.xxxix),并将媒介分析放到历史情境中,通过对处于后一历史阶段的媒介的使用来分析前一阶段的媒介。基特勒在麦克卢汉媒介分析的基础上,还继承了拉康的精神分析以及福柯的权力与话语研究和知识考古学。他提出“传播的物质性”来分析媒介技术、制度框架和身体政权(body regimes),以及数学符号、字母和音乐符号等标记系统。③众多英语媒介理论都强调技术重塑了人类,然而基特勒认为:

人们所能留下的就是媒体储存和交换的信息。重要的已不是信息,也不是在技术时代为所谓灵魂配备的信息或者内容,而是(严格按照麦克卢汉的话来说)它们的电路,是感知的图示(基特勒,2017, p.2)。

在这一点上,基特勒和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虽然表面上趋于一致,但基特勒更加关注技术的物质结构及其对文化带来的影响,而并非技术对讯息传播带来的影响。基特勒提出“文化技术”(Kulturtechnik)的概念来分析处在不同社会背景下的技术。媒介作为文化技术,可以让人们选择、存储和生产数据和信号。虽然都属于文化研究的范畴,但基特勒所代表的德国媒介理论与英国伯明翰学派的关注点完全不同。前者主要从哲学和认识论的角度来思考媒介变迁,而后者则以媒介内容研究为主。基特勒关注机械,但并不讨论亚文化、后殖民主义、性别、种族和阶级研究。文化技术这个概念将社会制度化的实践、技术的使用和技术本身联系起来,并把三者放在复杂的环境中来分析其动态运行。例如在《德考拉的遗产》(DraculasVermächtnis:TechnischeSchriften)(Kittler, 1993)中,基特勒分析了女主人公米娜使用留声机和打字机的行为,旨在说明社会官僚化过程是如何被书写所诠释的。通过分析阅读、书写、打字、录音或者算术等“知识技术”,基特勒试图揭示技术变迁与时代特征之间的关联(唐士哲,2017)。此外,在麦克卢汉理论的基础上,基特勒进一步将媒介研究推广到数字化和计算机时代,并将计算机的存储能力和话语网络作为研究重点(详见Kittler,1995;1990),他同时还把香农的传播五要素的最后一个环节——目标对象,改为“信息流的流失”(drain of streams of information)(Kittler, 1990, p.37)。

麦克卢汉和基特勒都喜欢把媒介分析放到历史进程中。但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并从“延伸”的角度考察从发明轮子以来的各种技术与身体、信息传递、感知与理解、社会结构和社会运行的转变之间的关联。基特勒则提出“时间轴控制”(time-axis manipulation)的概念,他更喜欢研究古希腊,并关注随时间而变化的媒介形态。在这点上,基特勒融合了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德国技术哲学观,摒弃了以人的身体为核心的人文主义传统,转而强调媒介物质性,反对法兰克福学派严重忽略了技术条件而过度强调人文学和人类的传统(Peters, 2010),也从而在基本思路上与麦克卢汉的“身体延伸”理论分道扬镳。基特勒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早期福柯的话语分析的影响,这种影响尤其体现在基特勒早期和中期的研究里。而早期的福柯深受结构主义思潮影响,虽然他本人一再否认这一点,但在《词与物》和《知识考古学》中,福柯所构建的理论框架都明显体现出结构主义的特点。福柯开辟了“知识考古学”的研究路径,而基特勒则在很大程度上承续了这一路径,他从媒介物质性本体论出发的历史性叙事研究因此被称为“媒介考古学”。但是,基特勒还是明显摆脱了麦克卢汉式的二元结构话语,更加进入到后人文主义的物质性本体论和后结构主义的理论视野之中。

传统媒介史主要从字母、印刷媒体到计算机的创新和扩散的过程来分析媒介变迁。而基特勒的媒介理论改变了这个传统。在手写和印刷媒体时代,基特勒认为所有的书写形式都属于象征符号世界(symbolic universe),二者区别只体现在用这些符号记录速度的快慢而已。取代字母符号的是模拟信号(analog),电影和留声机就是这项技术的典型代表。在模拟信号和光学技术媒介之后到来的是数字化技术和计算机。这些技术媒介可以选择、存储和制造物理真实性。借用拉康对象征符号(symbolic)和真实(real)两个概念的区分,基特勒认为在书写时代,人们能够记录的东西只能是已经存在于象征符号世界中的,也就是说事物本身具有“记号的本质”(nature of a sign)。但是当模拟信号技术取代了书写的垄断地位之后,人们记录的是“特殊的符号”,这已经超越了符号世界而成为一种对本质的记录,人们因此可以记录本质本身。技术媒介允许人们精确地选择、存储和生产那些不符合语法规则的事情,而在之前这些独特的、偶然的、混乱的内容是无法通过符号来记录的。随着电子媒介技术的发展,人们超越了意义符号的世界而进入了拉康所认为的真实的世界(Krämer, 2006)。④

在分析技术变迁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中,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更加突出技术的重要作用,因此也常常被指责为“技术决定论”。然而这种论断并不能全面概括麦克卢汉在一系列著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复杂观点和立场。正如尼古拉斯·基恩和戴维·比尔(2015, p.38)所指出的那样:“麦克卢汉开始着眼于信息技术从总体上给‘人类事务’带来的改变,导致了一种介于基本人本主义和另一种认为人类主体性已消失于传播的机器属性的立场之间的摇摆。”另外,关于基特勒是否是技术决定论者的争议目前尚无定论,这取决于我们从哪个角度看问题。如果我们讨论人类是否把技术作为一种代理形式的话,那么他也许算是,但这不意味着基特勒认为技术在其中起到决定作用。他的想法要比麦克卢汉激进得多,他更多关注技术本身,而不是把人类与技术二分对立,甚至从不考虑什么是人类的问题(Gane, 2015)。在他看来,技术的发展让人与机器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人类的主体是从属于客体的,人类的认知是一种在物理真实上的交互界面(interface)。基特勒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媒介具有自主性,而且是文化历史有机运行的原因,这种观点和兰登·温纳为代表的“自主性技术”(温纳,2014)的观点具有某种连续性。但是,当我们把问题变为历史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因素是否在媒介发展中产生影响时,那么他也许就不能算是一位技术决定论者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位媒介哲学家,沿着“媒介决定了我们的处境”的视角来关注不同历史情境下技术与社会关系的变迁(详见Kittler,2010)。

二、 克莱默尔的信使模型与媒介性

西皮尔·克莱默尔是继基特勒之后又一位重要的德国媒介学者。她于1980年在德国马尔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博士论文《技术、社会与自然:三者关系的试论证》(Technik,GesellschaftundNatur:VersuchüberihrenZusammenhang)奠定了她对技术研究的兴趣。1984年她加入了“人与技术”(Mensch und Teschink)研究小组和德国工程协会(Verein der Deutscher Ingenieure)人工智能委员会。1989年起克莱默尔开始成为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理论哲学教授,并于1991年出版了她的教授资格论文《计算理性:十七世纪的运算与理性主义》(BerechenbareVernunft:KalkülundRationalisumsin17.Jahrhundert)。从这本书开始,她尝试着放弃之前媒介研究将技术作为先决条件,并且形塑和决定媒介进程的思想,转而关注媒介的中介功能。此后克莱默尔对媒介的思考不断推陈出新,1998年出版的《传媒、计算机、实在性:真实性表象和新传媒》(Medien,Computer,Realität:WirklichkeitsvorstellungenundNeueMedien)⑤开创了一条与德国传统的媒介研究所不同的研究视角。

目前英语和中文学界对克莱默尔的了解还比较少,但她在德国相关领域已经深有影响,她从哲学的角度来分析媒介技术,并发展出一套理论体系来研究计算机作为媒介(medium)的功能。克莱默尔还发表了大量英语论文来分析基特勒的媒介思想,但她同时也创立了一个不同于基特勒的媒介哲学观。克莱默尔媒介思想的一个核心概念就是“信使模型”。这里的信使借用了古罗马神话中赫耳墨斯(Hermes)的形象,他是在边界之间不断穿行的旅行者之神,与伊里斯共同担当神界与人界之间的信使,同时也是亡灵的摆渡神,帮助死去的灵魂到达冥界。另一个理解克莱默尔媒介哲学的理论是“媒介性”(Medialität),在德语语境中这个词与人的认知有关,指精神世界的信息通过媒介被感知(wahrgenommen)和理解。早期的信使扮演着媒介的角色,媒介使信息“能够被感知”(wahrnehmbarmachen)和“被看到”(erscheinenlassen),所以克莱默尔认为媒介亦即感知(Krämer, 2015)。

克莱默尔重新建构了一个与之前德国媒介研究所理解的媒介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她看来,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听到铃发出响声,但是却无法看到声波的震动;我们阅读的不是文字而是故事。这些例子都说明,媒介其实是不可听见、不可看见的。它在传播过程中起到中介功能,而只有当这个功能运行不良时,媒介才会显现出来(克莱默尔,2008)。在传播过程中,不仅语言被物质化了,连演说者也被物质化了。语言以声音、书写和手势的形式,提供一种通往物质的外部之路。语言通过媒介的中介作用才能存在,通过媒介与语言使用者的身体相联系(Krämer, 2001,p.270)。

她将传播划分为两种模式,一个是技术/邮递模式(technical/postal model);另一个则是人际/性合模式(personal/erotic model)。从技术/邮递模式来看,传播是在空间和物理距离间建立起联系。传播在双方间进行,但是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他们之间的差异性和距离无法消除。传播是对称性的、间接的,媒介则代表了传播过程中非常必要的先决条件。而人际/性合模式则强调互动和对话,双方的距离和差异都在传播中消除了。克莱默尔在这里采用一种反讽的手法,使用“性合”一词是为了说明两者在传播中相互理解、融合,原本条件相异的个体实现了共时性和统一(Krämer, 2015, pp.22-23)。传播是一种社会互动或者对话形式,其目的在于促进社会交流、理解和建构社群。因此,根据人际/性合模式,传播是对称的且互惠的过程,传播的目的是通过互动将多元意见转化为同质化的意见,将不同的个体转换为具有共同认同的群体,最终形成代表不同个体的一致的声音。这一场景描述了交流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没有解决不了的分歧,没有理解也就没有沟通。哈贝马斯在描述公共领域概念的时候,也将传播看成是在不同的人们之间消除差异的过程。意见不同的群体通过在公共平台上进行表达后,不同的意见最终融合为一个主流意见,彼此间能够彻底的实现理解,共同发言的目标也是为了达成共识,这正好符合人际/性合传播模式。

这两种模式都有一个前提,即交流的双方存在差异(Krämer, 2015, p.22)。在技术/邮递模式中,信息的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存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而人际/性合模式试图通过建立认同来消除个体内部已经存在的差异。在不同的传播模式中,媒介所起到的作用也是不一样的。前一个模式中的媒介是必不可少的,它处于传者和受者之间,没有媒介的话信息是无法传递的,但媒介并没有消除传受二者之间的距离,而是在二者之间建立起联系;在后一个模式里,媒介处于外围并且是可以忽略的工具,它们是通向他者的中介,信息穿过中介的时候并不会发生扭曲,这种作用类似窗户的透明玻璃面(Krämer, 2015,p.23)。对话关系的建立消除了距离,并且让交流双方得以互相理解。因而当双方通过对话不断消除差异且慢慢融合的时候,留给中介或者媒介的空间自然也就消失了。

需要明确的是,克莱默尔在这里对两种传播模式进行区分,为的是突出技术/邮递模式,因为这种模式强调了媒介不可或缺的地位和作用,信使模型正是这种传播模式的代表。正因为媒介的作用不可消除,媒介性才能实现。然而,虽然技术/邮递与人际/性合的传播模式旨在进一步解释香农和哈贝马斯对传播的理解,但是就分析人们在传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的理论模式上看,技术/邮递的传播模式解释力是不够的。但是在克莱默尔看来,她并不想强调对话在传播中不可替代的优先角色,也不想将互动性作为传播中的优先原则。她只是尝试着提供一种不同于前人注重技术的视角,从一种浪漫主义的角度来观察和理解传播过程。她用信使的功能来比喻媒介在传播过程中所起到的中介作用。信使作为传递者,他们只是复述或者记录信息来源者所要传递的内容,然后传递给传播对象。信使受雇于信息来源者,自身不对内容负责,只作为中介。从某种意义上说,信使就是信息来源者的一种延伸(Enns, 2015)。在这一点上,克莱默尔的媒介理论更加突出一种“去人类主体性”的媒介观,这和基特勒所强调的“媒介决定了我们的处境”完全不同。在基特勒看来,媒介具有自主性,而且是文化历史有机运行的原因。但需要注意的是,正因为在技术/邮递传播模式下媒介是无法消除的,这就为交流双方之间的连接和融合产生了一定阻碍。通常在传递过程中,我们希望降低干扰的影响。然而传播的物质越是技术的、不透明的,传播中的对话看上去就越容易被扭曲。

媒介、信使和传递(Übertragung)三个概念是诠释媒介性的重要内容。相比于技术的决定作用,媒介性这一概念的解释力更强,因为它代表了所有社会和物质系统交换形式的基础(Enns, 2015)。媒介的形式多种多样,在克莱默尔看来,天使、病毒、货币、翻译者、精神分析学家、目击者,乃至地图都可以被看作媒介,它们在建立沟通纽带的同时还保存了沟通者之间的多样性。信使模型为人们能够深入观察一个存在多元个体的社群提供了一种特别的理论视角,个体之间因为存在空间距离而产生了差异,但这也为实现统一和主体间性提供了可能。根据媒介性理论,所有传播其实都是传递行为,大众传播作为人类传播形式中固有的一种维度,同样也属于技术/邮递模式。克莱默尔所理解的媒介更多关注交流者之间的互动而非纯技术层面,信使模型更加强调传递过程和第三个存在(thirdness),而不是技术装置。从上述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克莱默尔的信使模型完全不同于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所强调的媒介技术所带来的重要影响,也和伯明翰学派关注媒介内容的文化研究截然不同,同样与基特勒的媒介物质性本体论有着重大的区别。就德语的媒介理论来讲,基特勒的媒介理论更加关注技术层面,而哈贝马斯则强调传播的对话层面,克莱默尔的媒介理论开创出了一条重新诠释媒介本质的路径。和基特勒相似的是,克莱默尔也讨论数学中的形式化、计算和机械化等问题,并且引入“符号机器”(symbolische maschine)的概念,符号是一种重要的媒介。她也从历史的角度对计算机发展进行考察,然而她并不认为机器是一种 “被制造的主体”,而是符号的“中介功能”或者“形式化过程”的结果(Krämer, 1988) 。 这些观点也代表着对机器的研究从技术史的视角转向思想史的视角,从“技术操作”理念到“符号操作”理念的转变 (Enss,2015)。传统的媒介哲学强调技术作为先决条件形塑和决定着媒介发展进程,而克莱默尔认为媒介性才是阐释媒介中介功能的一个重要概念(Krämer, 1991) 。

英语学界的传播学或者媒介研究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前文所提到的“身体/技术”“媒介/社会”的二元对立结构,从而要么突出技术的作用,要么重点关注人际互动,而克莱默尔的信使模型试图建构出一种更为宏大的理论框架,它并不区分技术与人,也不强调技术的力量,因此拓宽了我们对媒介及其功能的理解,也能避免“技术决定论”的争议(Enns, 2015)。和基特勒一样,克莱默尔承认传播的物质性。但她同时也受到认知科学的影响,将基特勒所强调的媒介本体的物质性发展为强调传播的物质性,即认为媒介与人的知觉之间存在一种互动关系,媒介是处于所有社会和物质系统中的一个活跃的中介。在克莱默尔看来,接收者是主动的,因为传播依赖于具身性(embodiment),接收者不需要按照信息发出者的意图来理解。这一点完全不同于霍尔的编码与解码理论。克莱默尔的媒介哲学理论已经从麦克卢汉或者以基特勒为代表的德国媒介理论传统中超脱出来,从而为我们理解人类、媒介与技术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在这里人与技术之间处在一个更为平等的位置,互相联系且缺一不可,形成了一种去中心化的关系。尤其她在分析媒介的中介功能的时候,十分强调技术的透明度,这也为人工智能时代的伦理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人工智能时代,算法和媒介技术所带来的黑匣子降低了媒介的透明度,这将会增加传播的噪音,信息的准确度也会降低,也更加便于幕后黑手操纵。因此,克莱默尔也提出当媒介形态从书写平面变为数字网络的时候,人类有可能需要进行一场“数字启蒙”。⑥

三、 结语

本文从理论叙事的本体论角度,以麦克卢汉(以《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为代表的中期研究)、基特勒和克莱默尔为主线,对媒介理论的发展历程进行了简述。如果高度简化地看,麦克卢汉分析了技术在媒介与社会变迁中的作用,而基特勒和克莱默尔则试图建立一种媒介本体论。麦克卢汉从“身体/技术”“媒介/社会”的二元结构出发,通过强调媒介是人的延伸,来探讨技术在其中起到的主导作用,从而在部分消解了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人的主体性的同时,强调了社会意义上的人和人类群体的广义主体性。基特勒融合了以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德国技术哲学观,从而摒弃了以人的身体为核心的人文主义传统,转而强调媒介物质性的本体论。通过对媒介档案材料进行精细的历时性分析,以及早期的“话语网络”和后期的“文化技术”等核心概念,基特勒基于媒介物质性本体论的理论和方法论视野重构了媒介历史。克莱默尔则在基特勒的基础上再推进了一步,她的媒介思想的核心之一,就是“信使模型”及其背后支撑性的媒介哲学理论“媒介性”。她所理解的物质性是一种传播的物质性,而不是基特勒所强调媒介本体论的物质性,并在分析媒介时突出一种去人类主体性的视角,更加关注人与媒介的互动。

自20世纪末以来,数字化媒介技术的纵深发展推动了全球学界重新解读麦克卢汉。而基特勒的“媒介考古学”也在最近十几年渐渐走出德语学界,在英语学界逐步形成深远的影响,媒介物质性研究所激发的讨论正在开启一个广阔的研究领域。其中除了涌现出一批从媒介本体论角度展开的媒介历史性叙事研究之外,媒介物质性视野下的批判动物学、身体的物质性(和麦克卢汉也有某种潜在的关联)与具身性理论、认知心理学和神经科学,以及与其他理论和其他学科进行的交叉研究,正在深度改写媒介和传播研究的传统(例如,约翰·彼得斯的《对空言说》就深受这一研究路径的影响)。而克莱默尔所展示的媒介思想,也正在激发学界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来进一步探讨媒介本质,以及从媒介思想史视角对媒介史进行重构。这两种视野都启发并激励学界在重新梳理媒介本体论与历史性的基础上,分析与应对数字化技术与人工智能所带来的挑战[本期收录的多篇文章(包括N.凯瑟琳·海勒的《计算人类》、张虹和熊澄宇的《源流与趋向:“新媒介”研究史论要》、约翰·基恩的《新机器时代革命:对人类的建议》等)都与此相关]。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并不仅仅局限在新闻传播学领域,而是属于一个更大范围内的“本体论转向”:自20世纪末以来,在全世界范围内,包括人类学、社会学和文化研究在内的多个学科都已经开始了这种转向。在这波浪潮中,媒介和传播学者们透过这种“转向”来反思媒介和传播主体性,以及与本体论相关的理论,并通过经验案例分析来推进理论应用和拓展学科间的对话。这些新的发展不但为新闻传播学研究、媒介研究的理论与实践创新提供了一次重要机遇,同时还意味着对社会科学的理论反思,并为跨学科研究和乃至全社会科学范围内进行对话、实现共鸣提供了可能性。

在这个方兴未艾的过程中,随着媒介研究在中文学界的进一步兴起,最近几年对于麦克卢汉的重新解读屡见佳作,媒介物质性本体论及其交叉扩展性论述的研究也在迅速增加(如本期张虹和熊澄宇的《源流与趋向:“新媒介”研究史论要》)。相对来说,唯有对克莱默尔的媒介理论的中文译介、讨论与对话要少些。而所有这些关于媒介主体性与本体论的理论探索,对于探讨人工智能时代人与技术和机器的关系,以及其中的伦理和价值观问题,技术变迁究竟如何改变媒介与人的关系等时下紧迫的“技术—社会”话题,也都具有重要启发意义。进一步梳理媒介研究与新闻传播研究的本体论问题,并结合中国媒介实践进行理论创新,将不仅为中国的媒介研究与新闻传播研究的理论创新提供富有启发性的理论资源,也能为中国媒介与传播理论的全球对话提供重要的平台与机遇。

该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智能时代的信息价值观引领研究”(项目批准号18ZDA307)研究成果;感谢柏林自由大学克莱默尔教授门下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哲学副教授袁程对克莱默尔媒介哲学研究资料的分享与讨论。

注释

① 台湾译为基德勒。

② 关于基特勒的介绍详见张昱辰(2014)发表的论文《走向后人文主义的媒介技术论——弗里德里希· 基特勒媒介思想解读》。

③ 总体而言,基特勒的媒介思想主要可以划分为三个主要阶段:(1)第一个阶段主要把后结构主义,特别是拉康的精神分析与福柯的话语分析结合起来,用于分析文学文本;(2)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关注媒体,特别是摄影术、电影艺术、打字机引起的机械化书写,以及计算机,这个阶段,“话语网络” (德语Aufschreibsystem,英文翻译为discourse system)为核心概念;(3)第三个阶段重点讨论文化技术(德语Kulturtechniken,英语译为cultural techniques)。详见Winthrop-Young, G. & Gane, N. (2006). Friedrich Kittler: An introduction.Theory,Culture&Society, 23(7-8), 5-16.

④ 拉康所说的实在界、想象界、象征界的区分,是基特勒和克莱默尔进行这种论述的基础。虽然基特勒对拉康的理论进行了很大的调整,但他们三人都有一个基础共识,即象征界是基于语言和象征符号运作的,所以克莱默尔会强调基特勒认为印刷媒体和象征符号世界有更明确的对应关系,因为书写时代的媒体都是基于语言和象征符号来运作的。但是模拟信号和电子媒介技术,可以更加广泛地模拟人们在婴儿早期意义上的那种对于世界的体认(即拉康意义上的实在界),从而能够包括象征符号和语言无法涵括的部分。所以克莱默尔在基特勒论述的基础上,提出电子媒介技术能够记录拉康意义上的实在界的内容。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解读本身也存在一定争议。

⑤ 中译本为孙和平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

⑥ 详见本期同一专栏克莱默尔的演讲《作为文化技术的媒介:从书写平面到数字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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