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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言志”与“诗言回忆”比较研究

2019-01-27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221000

大众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诗言志荣格海德格尔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221000)

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不断加深,促使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与融合。在中西文化汇流的时代背景下,对中西范畴的比较研究是十分自然的现象。目前学界对“诗言志”与“诗言回忆”大多进行单独研究,鲜有将两者置于跨文化背景下进行比较研究,为此笔者运用比较诗学相关研究方法,对其进行研究,以期超越中西文化之间的鸿沟发现两种学说之间的汇通性,以及这种汇通性中隐含的差异性,同中求异,异中求同,以此促进两种学说的发展。

一、可行性:纵向演变与横向比较

卡尔·雅斯贝斯将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称为“轴心时代”,期间诞生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佛陀、孔子、老子等先哲,人类精神文明获得了重大突破。1而中国“诗言志”说最早出自于战国时期的《尚书·尧典》,西方“诗言回忆”最早源于柏拉图的著作,两者皆出现于雅氏所述的“轴心时代”。从学说的发展演变上看,对“诗言志”说的探讨从先秦到近代一直未中断,“诗言回忆”说的论述从古希腊时期的柏拉图开始,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的荣格。从时间演变上看,两种学说大体初创于同一时期,发展演变期亦近于重合,因而,将这两种学说置于一处进行比较是可能的。

《尚书·尧典》曾载,舜提出以“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来教化子弟。2此时,“志”是指合乎礼教规范,使读者行为得以道德约束的思想。而随着文学的发展,“志”的内涵也逐渐变得丰富,《毛诗序》载:“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3其主张“志”是个人内心的情感。其后班固、刘勰以及陆游等人皆推崇此说,即“志”指个体在日常生活中,受外物所感,而产生的思想感情。

西方的“诗言回忆说”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图,其认为诗是诗神对理念世界中“美的理式”的迷狂式回忆。海德格尔直接把回忆看成是诗之源,并认为“回忆”的对象是存在本体,是对“先于其他一切有待思虑的东西的思念”。4尼采把回忆与欲望相联系,认为艺术发生于艺术家“制造完满”和“发现完满”的过程。5弗洛伊德则认为诗即诗人在回忆中个人性欲获得满足的产物。荣格将诗之源归结为“原始意象”,强调这种“原始意象”储存在每个人的无意识回忆之中,并通过人类脑组织得以代代相传。

柏拉图的回忆说可谓开创“诗言回忆说”之先河,其认为诗的本体是真善美的理念。到了海德格尔、尼采、弗洛伊德及荣格那里,诗回忆的对象是存在于人的潜意识之中,与人息息相关的东西。由此从本质上看,两种学说皆是对“诗”的来源进行探讨,故而,将“诗言志”与“诗言回忆”进行比较是可行的。

二、汇通性:诗缘记忆

闻一多谈及“志”的三重含义时,提出诗发展的三个阶段,即“无文字时专凭记忆,文字产生以后,则用文字记载以待记忆,故记忆之记又孳乳为记载之记。记忆谓之志,记载亦谓之志。古时几乎一切文字记载皆曰志。”6尽管该说法在论述“诗”、“志”实为一字时有待商榷,但其在论述中提及的“记忆”,为我们理解“诗言志”与“诗言回忆”之间的汇通性提供一定的视角。

“诗言志”中“志”包含两个层面,即“志向”和“私情”,然而不管是合乎礼教规范的“志向”,还是彰显个人情感的“私情”,其皆离不开“记忆”的支撑。《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中记载季札观乐,为之歌《周南》、《召南》时,其言,“始基之矣,犹未也”;为之歌《邶风》,其言“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而为之歌《颂》时,其言“盛德之所同也”。7季札所观之乐有记录百姓地域风俗的《风》以及记载周王庭和贵族宗庙祭祀的《颂》等内容。后汉何休在其《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解诂》中亦云:“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8。可见,诗中所包含的“志”大多是通过记载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而得以体现。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记,疏也”,段注:“注纪疏记学刊志识也”;《康熙字典》载:“忆,念也,思也,记也”,因而,“诗言志”中“志”的内涵,其实际上是源自“记忆”,诗人或是在“记忆”中选择已经发生的事情,或是选择与“记忆”中情感相对应的内容作为“言志”的对象,故而,“诗言志”实则指“诗缘记忆”。

在西方文论发展的过程中,大多是将“记忆”与“回忆”等同,如在柏拉图的观念中,“诗言回忆”说“回忆”的内容是理念世界的真善美,而这种真善美存在于灵魂与肉体结合之前的记忆中;海德格尔在翻译古希腊记忆女神摩涅莫绪思的时候,将其名称直接翻译成德语die Gedächtnis9,其既有“记忆”的意思,又有“回忆”的含义;再如荣格的集体意识说,其认为“回忆”的对象正是潜藏于人类脑组织中记忆的原始意象。

此外,十八世纪历史学家维柯《新科学》中谈及诗性问题时,将“记忆”等同于“想象”,并认为记忆包含三个不同的层面:当记住某物时,它是记忆;当摹仿或者改变某物时,它是想象;当使某物具有一种新的面貌,或是“把事物摆在恰当的秩序和关系里”时,它是创造。10而“诗”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因而诗最基本的特点是想象。尽管其没有明确把“记忆”和“回忆”等同,但是如其所述,“想象”发生于对某物的摹仿或者是改变某物时,而不管是“摹仿”还是“改变”其都需要对原有事物进行“回忆”,因而,“想象”的过程实际上也包含了“回忆”的过程,换言之“记忆”和“回忆”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说,记忆是人对自身生存状况的心理积淀,而回忆则是因外界刺激而引发的对上述记忆的“复现”。因而“诗言回忆说”中“回忆”的对象出自“记忆”。

基于上述,中国“诗言志”说中“志”作为个人内心的产物,其实质源自诗人原有的记忆之中;而西方的“诗言回忆”说,其“回忆”的内容不管是源自个人灵魂深处的理念,还是人类共有的集体无意识,其皆出自人的“记忆”之中。由此可见,在探讨诗的源头时,中西文论皆主张“诗缘记忆”。

三、差异性:已知与未知

“诗言志”说与“诗言回忆”说两者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说出了相同的内容,即“诗缘记忆”,但此处的“记忆”并非单纯地对日常琐事的收录,而是一种引人思考,令人心灵得以震撼的东西。由此对“记忆”内容的具体定位,使得中西诗论的发展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文学创作理论上,中西文论存在表现说与摹仿说的差异。中国文学的发展,崇尚表现说,主张将个人的情感通过诗表达出来。唐代孔颖达在《诗大序正义》中谈到“志”时,“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11,即外在事物激发记忆中的“志”,并将“志”用言语表达出来即为诗。对于诗人来说,诗是诗人受日常生活中某物的刺激,触发到记忆中已经发生过并产生与当前相似情感的事情,于是从心中有意识地挑选此类事情并进行重新组合的产物。故而,“诗言志”中“志”来源于诗人的记忆之中,并且这种“记忆”的内容是诗人已经发生过且印象深刻的情感,即已知的东西。

西方学者对于文学更注重摹仿,艺术之于人来说其作用更偏向于“求知”,如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所述,诗实际上是对行动中的人的摹仿,而观者在欣赏的同时,通过判断摹仿的对象对应于生活中的何事,进而以他人滑稽或者可怖行为观照自身,以此对自身行为进行约束。对 “诗言回忆”说的论述亦体现这一特点,“诗言回忆”说提出的背景在于解释“诗”产生的根源,经过历代学者的谈论,将其归结于人的“回忆”。但是在崇尚批判性思维的风气之下,西方学者不满足于既有的“诗言回忆”说的观念,在批判前人的基础之上,对“回忆”的对象问题试图作出进一步的探讨。如“回忆说”首先由柏拉图提出,不同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海德格尔认为回忆的对象是个体存在,而尼采认为“个体存在”还不能解决“回忆”对象的问题,提出“回忆”的内容即是人的“欲望”,弗洛伊德认为这种“欲望”是人无意识中的“性欲”,荣格认为是存在于人无意识中的“原始意象”。

然而,从发展历程来看,尽管“回忆”的对象各异,但都将回忆的内容归结于人类不可知的东西上。柏拉图提出的理念,尽管存在于人的记忆之中,但是其是灵魂深处的观念,是高于一切现实的东西;海德格尔尽管将诗的内容从神回归到了人,但其是单纯地从本质上对人本体存在的探讨,并未立足于人类社会实践中已经发生的事情;尼采、弗洛伊德将记忆的内容立足于欲望的表达,以此来窥探欲望为何物,而人的欲望到底为何物、以何种形式呈现,其因人而异、因时而异的原因如何等一系列问题皆无从可知;荣格将记忆的内容归结于原始人类的无意识,这种“原始意象”对人类来说,更是可想而不可见之物。因而,在以“求知”为前提的环境下,“诗言回忆”说“回忆”的对象是个人或集体记忆中未知的成分。

综上,“诗言志”说中的“志”既指合乎正统礼教规范的“志向”,亦指个人主观“私情”;“诗言回忆”说中“回忆”的内涵没有诸如中国的整体性与统一性,但大体呈现出从神到人的转变。本文从“志”和“回忆”的来源入思,得出“诗言志”说和“诗言回忆”说皆源于“记忆”。但因“记忆”暗指的具体内容不同,致使了中西学说之间的差异,即中国的“诗言志”说中“记忆”的内容是诗人已知的东西,而“诗言回忆”说中“记忆”的内容多为未知之物。

注释:

1.[德]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7-8页.

2.(清)阮籍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1页.

3.(清)阮籍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9-270页.

4.[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44页.

5.[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2-446页.

6.闻一多:《闻一多神话与诗》,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

7.(清)阮籍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06-2007页.

8.(清)阮籍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287页.

9.[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44页.

10.[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457页.

11.(清)阮籍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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