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谱系神话的多维阐释及其深远影响
2019-01-27吴登洋赣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西赣州3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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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作为古希腊民族最为辉煌的文化文学创造和世界上古老久远的神话系统之一,一直凭着自身独特非凡的魅力而为世界人民所青睐。古希腊神话主要产生于古希腊民族的上古时代,也主要保存在公元前9 至前8世纪民间流传的荷马史诗和前6 世纪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所著的《神谱》,以及古希腊悲剧和稍后时期的若干文献中。19 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施瓦布系统地整理编撰了希腊神话,即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希腊神话》一书。希腊神话虽然产生于古希腊民族的童年时期,但并非一时一地一人所作,而是希腊民族集体智慧的结晶,其间历经数百年的创作与加工。虽然散见于三个来源与系统,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处,但这并不影响其庞大严密的系统性、深邃透辟的哲理性、引人入胜的生动性和意趣横生的趣味性,其发达的原始思维和异常丰富的想象力,至今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成为西方文化与文学艺术的源头之一,从而深远影响了后世西方文化文学艺术的发展与嬗变。
就内容而言,希腊神话包括神的故事和英雄传说两部分;就时间来说,神的故事在先,主要揭示了宇宙自然的产生与演化,以及社会秩序的形成和最初发展,而之后产生的英雄传说则重在歌颂部落氏族英雄的精神、力量,以表达原始先民美好的愿望。因此,与其他古老民族的神话一样,希腊神话成为记录古希腊先民文明状况、文化精神和生产生活的一块活化石一部百科全书。撇开希腊神话的文学性不说——尽管希腊神话天生不是文学,但它天然是文学——我们看到,希腊神话实则就是古希腊人原始宗教信仰、原初哲学与科学认知,以及生产生活和艺术想象的象征性表述与建构,其丰厚的文化内蕴,早已成为当今各门学科研究希腊上古文明的无尽宝藏。这仅从希腊神话之神的谱系演变上便可管窥一斑。话说天地未开万物未形之时,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尚无宇宙世界一说,只有一团构成世界的始基质料的存在,即混沌一片,名曰卡俄斯,是为混沌神。卡俄斯无所谓雌雄而自生出大地,即为生养万物的地母神盖亚;后卡俄斯又生地狱(其神名塔耳塔洛斯)、幽冥和黑夜(即厄瑞玻斯和倪克斯),以及古老的爱神厄罗斯等。世界由此拉开序幕。地母盖亚亦自行生出天空、繁星、高山、海洋等早期自然物,其中天空神格化即为统治宇宙的第一代神王乌拉诺斯。乌拉诺斯又与地母盖亚结合,孕育出天地间十二重要自然物即泰坦神族之六男六女。神王乌拉诺斯因得神谕启示而担心被子女取代,便将其一一打入地狱,但宿命的铁律不可逆转,即使贵为神王也概莫能外,终究还是被最小的儿子克罗诺斯阉割推翻。克罗诺斯在救出被困地狱的兄弟姐妹后做了第二代神王,从此执掌宇宙权柄。十二泰坦神族男女两两结合,又生育出万千自然之物和诸多社会事物。其中,克罗诺斯与姐姐瑞亚结合后生下了三男三女,是为后来的奥林匹斯神族的开创者们。同样出于对神谕和命运的恐惧,克罗诺斯仿效父神乌拉诺斯的防范策略,将自己的儿女逐个吞入腹中,不过最终还是被小儿子宙斯所统领的奥林匹斯神族推翻打入地狱。之后宙斯以万神之王和众神之父的身份成为第三代神王。但与父辈不同的是,宙斯与兄弟姐妹以及新生代神进行了权力分配,各司一域统辖一方或各掌一物并兼管人间某些事物,如宙斯作为天神执雷电统御天空,同时他又是生殖神、平安神、预言神,等等,掌管着天地间万物的生殖与人间的祸福;而新辈神阿波罗既作为太阳神执掌太阳的运行,又是主管音乐文学等的文艺神和为救治人间疾苦的医药神、发出神谕的预言神、保驾护航的航海神、射出无数光箭的射箭神,等等。至此,世界万物的形成与社会秩序的创建即大体宣告完成。从神话人类学看来,希腊神话的诸神即万物的神格化象征,诸神的诞生就是天地万物生成和社会事物及秩序的形成,也即形象地揭示了宇宙自然的创化和人类社会形成与最初发展的过程。正如最初的混沌一神,其作为世界的本源与始基有如中国哲学的太极——“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而至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化育天地宇宙,形象地表达了古希腊人“一生”多和生殖即创造的世界观与生殖崇拜的生命哲学观。在这一点上,希腊神话与以老子为代表的先秦道家哲学有着惊人的相似和交融。譬如在宇宙创演的功能上,二者都凸显了女性——母亲的功用。《道德经》第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牝即女阴,直接揭示出万物皆来自母性生殖的世界观。《道德经》第四十二章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显然中国道家哲学认为万物皆源自“道”,而将“道”这个形而上的存在作为宇宙的本源,但在宇宙演化的动力上还是在于“生”即生殖,即创化。虽然希腊创世神话略先于道家哲学而形成,二者之间也各自独立发展,但在凸显母性生殖功能上却表现出高度相似的认知特性。究其原因,当与人类上古时期的母系社会制度及其遗风,以及以人度物的万物有灵论相关。
当然,希腊神系的变更与演进不单形象地反映了宇宙的创化过程,也深刻地揭示了自然演化的客观规律和人类社会秩序与文明文化的变革特性。那么这自然演化的客观规律到底是什么呢?从前奥林匹斯神族到奥林匹斯神族三代神王的权力更替中,我们发现,总是最小的儿子推翻父亲,子辈推翻父辈,新生的力量取代旧有的力量。我们说,神话本就是一种想象与象征,每位神祇实则都代表着某种自然事物,因此,神王的更替易代就具有了重要的象征性意义,其在原始人类解释宇宙形成的过程中就象征着自然界的新陈代谢规律,即旧事物总是被新事物所战胜和取代。万物更替,乃宇宙不变的铁律与法则,所谓的神谕与命运一说也正是这法则的象征性表述。从西方文明文化发展史的视角来看,也不难发现,希腊神的谱系神话就是一部弑父的神话,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西方社会文明文化新旧更替和文学艺术推陈出新的某种隐喻与动力启示。对希腊先民而言,神话世界并非虚幻的彼在,而是活生生的现世此在,人们就活在神话的思维世界中,那么,这种弑父的文化基因必然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而沉潜于希腊民族以及整个西方民族的性格当中,即体现为一种勇于挑战、不断革新的民族精神。这种富有革新性的民族精神一直贯穿于西方文明文化发展的流变之中——不论是文化理论和艺术流派的嬗变,还是科技创新与社会思潮的变革,都是一个不断“弑父”——推翻权威、开宗立派的过程。正如轴心时代希腊哲学史上的三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样,三位巨匠虽前后师承,但又自成一家,以至于亚里士多德掷地有声地发出“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的求真宣言。又如19 世纪伟大哲学家尼采最初痴迷于叔本华哲学,而后来则在不断批判并超越叔本华理论;荣格亦是,由弗洛伊德主义而一反老师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与力比多理论,建构出了集体无意识和神话原型理论等。再如,以近现代西方文艺思潮流派的嬗变和发展为例:古典主义崇尚理性,强大而专横,却催生出了极具感性与幻想精神的浪漫主义这一叛逆之子,并最终激情压倒了理性,为浪漫主义所取代;而后浪漫主义自身又孕育出与其完全相反、逼真再现现实生活为人生的现实主义;当现实主义成为文艺主流时,其作为母体又逐渐孕育出完全反传统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新的理论和文化总是勇于推陈出新,从而不断地推动着西方文化艺术的革命性变革。
其实,在谱系神话之后的英雄传说以及雅典民主制时期的悲剧中,“弑父”的母题或原型也反复地被书写,这其中尤以三大悲剧家之一的索福克勒斯创作的《俄狄浦斯王》悲剧为代表。与早期的天神弑父谱系神话不同,《俄狄浦斯王》展现的却是人间的弑父行为。在这部悲剧中,太阳神阿波罗发出的“弑父娶母”的神谕被描述成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亦即命运。俄狄浦斯王是位勇武智慧的英雄,面对还未出生就已注定的命运,他却毫无畏惧,反而竭尽所能以一己之力向命运发出了挑战,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的命运我做主,就是对俄狄浦斯王莫大英雄气概的最好诠释,体现出人的自由意志与命运的较量。然而一番战罢,他最终还是滑向了弑父娶母的命运深渊,以最英勇悲壮的姿态结束了惨烈的一生。自索氏以来,对该剧的解读早已成为历经两千多年的不朽神话,其中谈论最多的便是“命运”的主题和英雄主义的精神。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弗洛伊德从他精神分析的理论视角对该剧读出了全新的悲剧内蕴。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结构自隐至显地划分为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即显意识)三个层面,分别对应着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重人格结构。弗氏认为,俄狄浦斯虽然在意识中竭尽全力积极主动地去规避神谕的运作与应验,但最终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误杀父亲娶生母为妻,这都是潜意识的牵引所致。因为男孩在六岁之前都有仇父恋母的潜在心理情结,而在六岁及以后,父亲权威(即表现在意识层面,体现为社会伦理道德方式的超我人格)的不断介入,使得男孩不得不将恋母的情结和仇父的冲动深深地压至潜意识深处,从而成为一个具有社会人格的正常人。但这种被压抑的仇父恋母情结会时不时隐隐逃逸到前意识甚至意识层面,对成长中的男性具有强大的导引与暗示作用。因而,俄狄浦斯才会在这种恋母仇父的潜意识冲动的潜在牵引下,酿成大错,应验神谕,而随后俄狄浦斯严厉地自惩实则是在意识层面超我人格的彰显。弗氏本是要研究人的心理与人格结构的,正因为《俄狄浦斯王》这出悲剧恰到好处地诠释了男孩的这种心理情结,于是便将之命名为“俄狄浦斯情结”。在这里我们看到,所谓的“命运”其实就是人的潜意识,是潜意识从根本上在支配着人的一切活动,而俄狄浦斯规避弑父娶母的悲剧行动就是意识对潜意识、超我对本我的一次悲壮的抵抗与战争;阿波罗神谕的发出,只不过是对他潜意识中恋母弑父欲望的激发而已。说到底,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冲动所引发的悲剧。也即人天生就有一种推翻“父亲”、反抗权威、推翻既有规则秩序的本能,但畏惧于“父亲”的强大——社会道德和理性的强大,便把这强烈的冲动压抑到了潜意识中去。这与原始时期产生的神王更替的谱系神话就具有了高度的内在一致性。天神乌拉诺斯的恋母情结、克罗诺斯以及宙斯的弑父举动实际都是人类“恋母弑父”情结在神话中的心理投射。当然,希腊谱系神话产生的时间要早于英雄传说。这就意味着,在神王更替神话产生的原始氏族及其向奴隶社会过渡的时代,社会道德伦理尚未充分建立起来,社会秩序还不十分稳固,因而这时期的“恋母”与“弑父”的冲动就表现得尤为强烈,即表现为一种堂而皇之的显意识行动。因此,在谱系神话中自然就没有俄狄浦斯式的罪感意识和自惩行为。而有关俄狄浦斯王的英雄传说和悲剧则是原始氏族末期和后来奴隶社会时代的产物,也即产生于谱系神话之后。这个时期,人类社会文明的一切秩序与权威都已逐步创建起来,因而俄狄浦斯王的弑父娶母无论如何都只能表现为一种潜意识的冲动行为,“命运”却承担起了这一切的罪责。不管怎样,“弑父”作为人类的本能,无论是秩序未定时期的“显意识弑父”,还是秩序稳固后的“潜意识弑父”,都共同开创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西方“弑父”文化传统,即在西方人类社会不断呈现出一种推陈出新的变革性嬗变与更替——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然界新陈代谢规律在人类社会中的一种还魂或曰彰显。
另一方面,从西方社会政治的演进历程来看,我们还发现,为什么自第三代神王宙斯以后就没有走向弑父的结局呢?那是因为自宙斯统治天界后,他就汲取了前两代神王的经验教训。乌拉诺斯和克洛诺斯实行的都是一己专权统治,把大权独揽,因而十分惧怕子女们的觊觎转而加以残酷的迫害,或打入地狱或加以吞食,但结果适得其反,反而激化了子辈神起身反抗父神弑父夺权推翻神王统治的神谕即命运的应验。鉴于此,高居神王宝座的宙斯便把统辖世间万物的权力分配给了兄弟姐妹以及众多的子女们。于是,神界统治便由专权制走向了诸神共治的分权制。作为上古时代社会的活化石,奥林匹斯神族权力谱系的更迭实际上鲜明地反映了古希腊原始时代到奴隶时代社会政治形态的转型,即由部落首领的专制向奴隶主民主共治的转变。宙斯最终保全了神王的至尊宝座,实际上正是当时希腊社会转型时代特征的形象表征。古希腊很早就开启了海洋商业文明,而随着各城邦社会的逐步建立、发展以及手工业商业的日渐繁荣,新兴的工商业奴隶主阶级同旧有的地主贵族阶级的矛盾便日益突出。伴随着阶级力量的此消彼长和希腊民主政治的渐趋成熟,工商业奴隶主便展开了向土地贵族阶级夺权的斗争,这在神话中就表现为神王的更替和权力的重新分配。
此外,若从美学的视域来洞察古希腊谱系神话,就会发现,神族的诞生往往呈现出偶数目的对称性美学原则。十二泰坦神族,分别有六男六女,而宙斯兄弟姐妹则是三男三女,总之,前奥林匹斯神族与奥林匹斯神族都呈现出一种对称的形式美。正如前所述,每位神祇都代表着某种自然物兼社会事物,因此,神的诞生就是在讲述天地万物的形成与人类社会的创建过程。有大地,就生出天空;有高山,就有海洋与之呼应;有男神,必然就有女神相对。那么从神话发生学的原理考察,神的谱系具有的鲜明的对称形式都是自然事物的对称性与矛盾性在神话美学上的无意识映射罢了。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在论及美时,“认为美就是和谐”,而和谐就必然追求一种比例形式并探求通过一种数量比例的呈现而产生的美的效果。雅典伟大的政治家伯里克勒斯在其著作《论法规》里也提到了一些使人产生美感的形式,如黄金分割比、球形和对称等。因此,谱系神话中神的性别数量上的对称凸现出的正是一种阴阳和谐之美,它是希腊民族审美萌芽意识的一种无意识显现。而这种对形式美的追求正是后来西方美学里形式主义美学的萌芽,对整个后世西方形式美学的发展都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作用。
希腊神话本就体大周深,故事性极强,想象力丰富,其文化内蕴自然也十分丰赡。如果进一步探究希腊神的谱系演变,还将勘探出更多维度的文化蕴涵:如由混沌神而至万神的诞生与繁衍过程,就生动地反映了上古时期具有血缘纽带关系的原始氏族以及部落的形成过程;由盖亚而至宙斯的演变轨迹,则真实地再现了人类由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转变、原始氏族社会向奴隶制社会的过渡的历程;神族的婚配又反映出了上古蒙昧时期的婚俗,即具有血亲关系的血婚制以及乱婚制;神王的更替则又反映出原始时代食人的风俗和希腊先民对青春与力量的崇拜,至于谱系神话中的人本主义思想更是题中已有之义。总之,随着理论视角的变换,希腊神话之谱系神话的文化内蕴也就愈发丰厚,洋溢着浓郁的人文精神气息。正可谓说不尽的希腊诸神、道不完的神族故事,对古希腊谱系神话文化内蕴的多维度阐释将永远在路上!
① 于 春海 译评:《易经》,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年5月第1版,第324页。
②③ 老子 :《道德经》,吉林出版集团2011年3月第1版,第73页,第 457页。
④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周丽译,武汉出版社2014年6月第1版,第245页。
⑤ 朱 光潜 :《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