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传响
——刘禹锡诗歌创作与其哲学思想的表达新议
2019-01-27王雪梅西北民族大学兰州730030
⊙王雪梅[西北民族大学,兰州 730030]
目前学界对刘禹锡的研究主要分为诗歌创作的研究、诗歌理论的研究、哲学思想的研究、佛禅思想的研究、交游研究等。刘禹锡的咏史诗、民歌体诗歌、交游诗歌和咏物诗歌的创作更多地表现了诗人自我内在的苦痛。因其身世坎坷,是典型的贬谪诗人,常在与友人的唱和交游之中和对景物的刻画描摹中寄寓诗人深切的痛苦与感慨。如“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诗人浓情表现今昔对比下的友人与自我,其感伤之情溢于言表。但是这只是他此类诗歌中的一种含义,在这些诗歌中同样包含诗人的哲学思想:对时间的感悟。不过刘禹锡并未对此有更深入的表达,但其对时间的思考表明了其对人个体生命的关注。另一个哲学思想是诗人对空间隔绝的感触。诗人遭受贬谪,因而流落异地,与家人和友人都是隔绝的,在他的诗歌中对地点的描述也十分常见。如诗人在《酬令狐相公杏园花下饮有怀见寄》中“三春看又尽,两地欲何依”的一句,其对空间隔绝的深刻体悟融入其对时空变幻的思考。
一、咏史诗与“运动史观”
咏史诗的发展在唐代出现繁荣的局面,根据杨恩成在《唐诗说稿》中的统计,咏史诗在唐代诗歌总量中大概占有百分之三,并且咏史诗的发展变化与唐代社会和文学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刘禹锡作为中唐咏史诗的代表作家,其此类诗歌不仅具有中唐咏史诗的特色,更有诗人的自我表现与哲学思想。刘禹锡的咏史诗约占其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二左右,可见其对这种诗歌题材的青睐,诗人选择这类题材进行创作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与诗人个人的人生经历有关,因有感流亡而更能体味人事沧桑;第二,与唐代咏史诗的发展有关,就唐诗体制发展的历史而言,盛唐是近体诗的成熟期,但就咏史诗而言,中唐则是其成熟期;第三,这是最为深层的原因,因咏史诗较其他诗歌题材更易承担表达哲学思想的任务。在刘禹锡的咏史诗中“归”字出现极为频繁,“归”顾名思义表达了这样一个过程:首先,离去;其次,回去。而这个“归”字又多出现在咏史诗中,表明诗人对人世的思考,他认为人世的浮沉变化是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但是这一过程并不是一个“圆”形的发展而是不断创新的过程。另外,在咏史诗中刘禹锡对历史的变化采取了一种宏观的视角,他并未拘泥于一朝一代,而是在朝代的更替上得出了变化是永恒的哲学命题。同时,就艺术成就而言,刘禹锡的咏史诗语言清丽并且意境开阔,可见其在表达哲学思想时并未忽视诗歌的审美特质。这是诗人作为作家和哲学家的伟大之处,将两者浑然融合于自身。
根据卞孝萱与卞敏的《刘禹锡评传》,咏史诗包括咏古抒怀和借古讽今两类,这之中内含两种状态:一种是古时,一种是今时。“文人尤其是诗人们的创作心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对王朝盛世的留恋惋惜,对国运衰微的隐隐担忧,促使一大批有识之士把目光投向过去,力图从历史的反思中寻觅救国良方。”刘禹锡即是这样的一位诗人,既留恋盛世又隐隐意识到历史更迭的不可逆,同时出于家国情怀而竭力挽救王朝的衰退,因此他的诗歌中表现出了循环往复与不断发展的哲学观,同时又有着浓厚的哀伤气氛。
所谓循环往复的哲学思想是指事物的发展过程。咏史诗中包含从古到今的发展,对这种发展过程的思考涉及对自然事物和人事的思考,并且这对事物发展的前途有一定的预测。刘禹锡在《乌衣巷》中有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表面含义是从前王谢这样大家族的燕子,如今已在寻常的百姓家可见。针对燕子可以有以下三种解释:第一,指代“衰败”,孔子有云:“门可罗雀”,可见古时就有用鸟来指称衰落之意,那么如今在寻常百姓家的也可指衰落在古今之间的相似;第二,指某类珍贵事物,从前高门巨族才可使用的东西如今在平常百姓家也可见到,可见社会是在不断的发展进步的;第三,指一般而言的人事沧桑变化。这三种解释之中无论哪一种都暗含了循环往复的哲学思想。
又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一句,此两句诗借行踪言循环之状,其中暗含今昔两层时间观念。虽然历史与现实会有很多惊人的相似,但是事物却在不断的发展变化,刘禹锡在论今之时常常谈古,这是其对变化的肯定。
变化是永恒的,这在刘禹锡的咏史诗中表现明显。古今衰变之中蕴含的变化如季节的更替,虽有相似但却是另外的一种。在诗人诗歌之中这种变化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古时衰败而今时繁华,如“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第二种是古时繁华而今时衰败,如“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宫墙隐嶙围野泽,鹳鸠夜鸣秋色深”;第三种是这种变化与自然之“不变”相对应,如“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对变化的论辩十分详细,同时他与后世的许多哲学家不同,他并不认为变化一定是进步的,他所谓的发展实则是一种变化,有进步也有可能退步。
在自然景物的更替之中发现人事的更替变化,既有往复的状态却又是不断新发的。在诗歌创作之中融入了哲学思考,但没有丧失审美特质。诗歌与哲学浑然一体,毫无矫饰之态。诗歌成为其哲学思想表达的载体,但绝不是工具。诗歌既具有独立的地位又内含深刻的思想,是此类诗歌之中的上乘之作。
二、民歌体诗歌与自然意识
民歌体诗歌的创作是刘禹锡为唐代诗歌带来的新气象,集中表现了诗人的自然意识。诗人许多的名句都出自其民歌题材的诗歌,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首《竹枝词》是诗人对民歌吸收并融汇的结果,它是其创新理念的表达。同时也是对江南地区民俗风貌的记录,很有史料价值,然而其中也蕴含了深刻的哲学思考。诗歌最后一句“道是无晴却有晴”是对事物“有与无”的哲学思辨,有无相生是庄子哲学观中的一部分,刘禹锡将其继承并以审美的艺术方式再现出来,十分精彩。“刘禹锡以亲身的体验认识到了民俗与自然环境的联系,在自然面前的无力、无知是人求助鬼神的原因,要改变民俗不仅需要自然知识,更需要社会的引导,人只有在社会那里得到生存的保障,才能摆脱独系于天神的命运,相反,如果社会加重了人的痛苦,这只会把人再次推向天神的一边。刘禹锡的时命论进一步澄清了命在于个体与外在环境的互动,并没有神秘的主宰者。”诗人将民歌引入诗歌的创作手法不仅给当时诗坛带来了民间清新的气息,更为重要的是其对自然与社会的思考。“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诗人将其对社会发展的意识融入自然意识之中,借助将民歌引入诗歌道出了自然之下的社会生活。
诗人对待自然的更替现象有很清晰的阐述,认为这是自然现象,是不以人世变化为转移的。自然的变化有其自身的规律,如“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这一句诗很明确地将自然与人事分离开,表明了诗人的唯物主义哲学观,在对事物更替的论辩之中又能着眼于整体,而没有停留在个别的事物之上,注重对现实的观照,而没有把目光集中在非现实之上。这样的哲学思想与刘禹锡悲苦的贬谪生活有关,他更关注现实的生存状态。
民歌体诗歌是刘禹锡向民歌学习的成果,这也是他对地方性文学现象的关注。并且民歌之中的主人公多是男女青年与乡民,这表明了刘禹锡对他们生存现状的关心。从现实出发回归现实的唯物主义哲学,是诗人哲思的现实体现。
诗人虽然感叹万物更替,但是并没有停留于此,而是进一步希望从更替之中寻找到有利于社会人生的东西。“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就是明证,诗人不希望人们停留在空泛的感发之中,而是能够欣赏现实生活,并对生活充满乐观的态度,即使人事易变,但是生存应该保持乐观的状态。
发展是一个不断生发的概念,它表明事物经历了由衰到繁、由死到生的过程。刘禹锡对新的事物代替旧的事物是持肯定态度的,如其在《西山兰若试茶歌》中写道:“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在《秋日题窦员外崇德里新居》中写道:“疏种碧松通月朗,多栽红药待春来。”刘禹锡强调事物的不断发展变化,认为这种变化存在联系,上述诗句正是表明此点,新的事物产生在旧的事物之中,同时新的事物也将是旧的事物。
但是从诗人咏史诗中对朝代更替的咏叹可以推知,诗人虽然赞同新的事物代替旧的事物,但是并没有对新与旧之间做出孰优孰劣的标准。因为任何新与旧都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因此刘禹锡针对事物发展的哲学观点是肯定新事物,但是并不批判旧事物,主张从旧事物之中学习。
诗人的这些论述是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之上,并不是以个人之心去揣测事物的发展变化。唐代盛行佛教,并且佛教中国化的成果——禅宗也逐渐形成,刘禹锡深受佛禅思想的影响,这在萧瑞峰的《论刘禹锡诗中的佛教烙印》和杨鸿雁的《刘禹锡与佛教》等文中有所论述。但是佛禅对刘禹锡的影响主要在其诗论之中,刘禹锡并未由此而产生唯心主义哲学思想,诗人取其部分而非全体的思维方式也表现出了其思辨的哲学思想。
民歌体诗歌的创作主要是从自然现象出发进行哲学思想的表达,与咏史诗从人事变化出发构成了两条脉络。两者既有交叉又各自独立,与其哲学思想一脉贯通。
三、交游诗与咏物诗中的时空感
时空感在历代诗人中都有所表现,刘禹锡对此的生发之处在于将此感与个人的人生经历和哲学思考联系在一起,因此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刘禹锡的贬谪生活是其诗歌创作的主要背景,在离开某地或重遇某人之时感发之情便生,在其交游诗中对友人的思念和触景生情之感流露笔尖,物与人的时空变化是其感叹的核心。
从时空两个角度对人事和自然的思考是刘禹锡对自我与群体之间关系的感悟,其中含有悲苦之情,但是也有豪迈之态。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的原因就在于其对时空的透彻领悟与自我胸怀的广大,需要指出的是,“在朴素辩证法思想的制导下,刘禹锡很少孤立地、静止地来看待问题,包括一己的困厄,而善于对纷纭复杂的事物作全面、深入的观察与思考,把握矛盾转化的必然性,从消极现象中看到积极成分,从不利条件中找出有利因素,并以之慰勉和激励自己”。刘禹锡有着十分自觉的时间意识及空间的意识,他能够将跨越时间与空间的事物与直觉自然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他对自然与人世的哲学观。
刘禹锡在其诗作《望夫山》中写道:“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此处,诗人对时间流逝之感的感悟是十分强烈的,经过千年的遥望,还如当初一般。其中包含三层含义:第一,时间流逝之快;第二,在流动的时间之中内含不变的人事;第三,循环的状态,世事变化却又有相似之处。诗人敏感于时间变化,在其中也体味到人事的变化与不变。观其一生可知,贬谪是其人生“不变”的状态,但是因年老回望时却也感觉到了循环的变化。
今与昔之间在某一个关节点的重合让诗人感慨万分。刘禹锡在《答乐天临都驿见赠》中写道:“世事不同心事,新人何似故人。”在与故人的重逢之中诗人更是感到时间对其的逼迫,强烈的时间感悟是其诗歌之中沧桑悲叹之感的源头。
空间的流转在刘禹锡的《送鸿举游江西》一诗中表现十分明显,此诗之中几乎每四句诗中就会变化一个地点,如“荆门峡断无盘涡,湘平汉阔清光多。庐山雾开见瀑布,江西月净闻渔歌”。空间位置的转移暗示了诗人贬谪的个人经历,同时也是事物变化的另一种思考,而空间的变化意味着与故人的隔绝,这使诗人独立于群体之外,从而用旁观的姿态审视人世变化,从而具有了宏观的思维和视野。
刘禹锡的交游诗成就较高,这与诗人独特的时空感受有很大的关系。时空的变化意味着视角和现实状况的转变,这又与诗人始终坚持的变化哲学思想一致。
强烈的时空感既是作家个人的人生体验,又是其哲学思想的新发。在古代哲学之中时空易变的思考往往与唯心主义相连,而在刘禹锡这里则与现实人生的寄寓相连,更增添了其现实意义。但是刘禹锡针对时空变化的思考只停留在表面,在诗歌之中没有深入的表现。
四、结语
在古希腊文化体系之中哲学家与诗人往往是一致的,在先秦时期哲学家与文学家也是相通的。刘禹锡既是诗人又是哲学家的身份使他将创作和思想融合在一起,在哲学思想的表达之中又兼顾了文学创作的审美特质。因此,其诗歌的创作可以在中唐时期的“元白诗派”和“韩孟诗派”之外谋得独特的地位。
① 姚雪红:《刘禹锡百年研究综述》,《作家杂志》2009年。
②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始闻秋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③ 杨恩成:《唐诗说稿》,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④ 刘 圣杰:《刘禹锡咏史诗中蕴含的哲学范畴》,《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版。
⑤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再游玄都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⑥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汉寿城春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⑦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台城怀古》,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⑧⑫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西塞山怀古》,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⑨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竹枝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⑩ 张 圆圆:《生态哲学视阈下刘禹锡天人观的多维度诠释》,《广西社会科学》2016年第8期。
⑪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杨柳枝词九首其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⑬ 白 居易:《刘白唱和解集》,勉城出版社2000年版。
⑭ 肖 瑞峰:《从〈天论〉到〈因论〉:刘禹锡哲学思想的演进》,《浙江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⑮ 刘 禹锡:《刘禹锡全集·送鸿举游江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