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饮酒诗的艺术特点
2019-01-27边国强长治学院沁县师范分院山西长治046400
⊙边国强 [长治学院沁县师范分院,山西 长治 046400]
陶渊明是我国田园诗的开创者,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在诗歌中表现饮酒并把它确立为一个重要文学题材的诗人”。陶渊明现存诗文145 篇,言及酒者有56 篇,约占他现存诗文的39%,其中,直接以酒或饮命名的就有《饮酒》《止酒》《述酒》《连雨独饮》共23 首。这一数量及创作比例,在中国诗歌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的。
陶渊明在他的饮酒诗中或忆或叙,基本记录了他的一生。白居易《效陶潜诗》云:“先生去已久,纸墨有遗文。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白说虽有夸张,但也足以说明陶渊明饮酒诗在整个陶诗中的重要地位。本文通过文本细读,从生活化色彩、哲学性思考、诗意中凸显醉意等几个方面,探讨陶渊明饮酒诗所呈现出的极富个性化的艺术特点。
一、生活化的色彩
陶渊明的人生因田园与诗酒有了诗意,而他的饮酒诗又体现出浓郁的生活气息。《时运》说:“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显然,在这个过程当中,酒是陶渊明“诗意地栖居”的重要媒介。
除自斟自饮外,陶渊明的世俗人生也比较丰富。陶渊明因性情坦荡与为人赤诚,既能安于贫乐,也在与朋友及乡亲的交往之中得到认可与拥戴。正如《拟古》所言:“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酒固然是交游生活的重要内容,但真正使人心醉的却不在酒,而在于心。陶渊明对朋友往往一见如故,以心相许,这种“未言心相醉”的性情之交,又极大地丰富了陶渊明的世俗生活和精神世界。陶渊明诗作中有大量和诗或赠诗是写给这些交心的友人的,且大都与酒有关。如与丁柴桑“放欢一遇,既醉还休”,与庞参军“我有旨酒,与汝乐之…… 一日不见,如何不思!……送尔于路,衔觞无欣”,与刘柴桑“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对张常侍感慨“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对郭主簿则又“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字里行间,显出了陶渊明的真性情。
除友人之外,与劳动人民的朝夕相处也是陶渊明世俗生活的重要内容。与劳动人民和谐相处,并得到农民的尊重与爱护,是陶渊明能安贫乐道、终老田园的重要原因。而陶渊明的饮酒诗也大量记录了其与乡亲们其乐融融的生活场景。如“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移居》其二),如“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园田居》其五),如“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杂诗》其一)。这些诗作,为我们描绘了诗人与农民打成一片、其乐融融的生活景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乞食》所言:“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年代,即使遇到荒年困境,诗人也能得到这些农民朋友的接济与善待,既是民风淳朴使然,也是诗人躬耕田园、慷慨善待农民换来的福报。
二、哲学性的思考
“我思故我在”,陶渊明自觉地选择了退隐田园,是在清醒地认识现实的基础上,对自由意志的实现,因而具有存在主义的哲学意义。在陶渊明的饮酒诗中,不乏对现实的深切认识,以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陶渊明在生命、死亡、入世、隐居等命题上,体现出哲学上的深刻思考。按袁行霈先生的考证,陶渊明一生从政大约六年左右,四十七岁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属在家闲居,五十四岁之后又归隐田园再不出仕。以其四十岁时所作《荣木》看来,“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行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陶渊明自诩为孔子的弟子,其积极入世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但他终究以归隐田园否定了自己四十岁时还在坚持的人生追求,究其原因,既是因时局动荡而产生带来的避祸心理使然,也是其自身追求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必然选择。正如他在七十六岁所作《自祭文》中所言:“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时运乖张,诗人能做的只有酣饮赋诗。尽管对生命满怀眷恋,但能保持高洁直至终老,也没有遗憾了。这种认识,既是基于“识运知命”,也是对自己所做出的人生选择的自觉体认。对死的坦然面对,正是基于对生的深切体悟。二十首《饮酒》中,不乏对种种人生命题的哲学追问与体悟。其中有对生命短暂的感叹,如“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也有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如“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死去的事既然无从知道,那么活着就要以“称心”作为幸福的标准。何为“称心”呢?“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称心”恐怕正是这种不为“尘羁”所系的放旷自得,这种于东轩下放声长啸的悠闲自在。
归隐田园的自在自得,并不能完全消解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虽能超然物外,却也常常对现实充满激愤,这种激愤,在饮酒诗中也时时流露出来。《杂诗》其二中,有“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的孤独,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无奈,更有“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的愤懑。但这种矛盾,这种孤独、无奈与愤懑,最终通过饮酒赋诗得到了形而上的超越。正如《连雨独饮一首》所谓“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酒一沾唇,种种世俗名利皆已远离,再饮则忽而“忘天”矣!《庄子·天地》云:“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之入于天。”显然,陶氏之“忘天”有追寻老庄的意味。本诗结尾又言:“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形骸久已变化,但本心尚在,初心未改,夫复何言!《庄子·知北游》云“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陶渊明的精神追求也正在于此。这种追求,是理想抱负难以实现的自觉选择,也是对黑暗现实的主动疏离。正如儒家所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陶渊明的选择正是对独善其身的追求,对自己高洁人格的不断确认与坚持。
当然,这种道家兼儒家的境界,恐怕也只有如陶渊明这样的才华与境遇才能体会。归于田园、返于自然,虽有疏离黑暗现实的无奈,却也通过自觉选择与体认重新获得了自由。庄子《大宗师》云:“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意为:“真人不悦生恶死,自然对待生死而做到无拘无束。”陶渊明在饮酒诗中体现的哲学思考,明显带有这一意味。
三、诗意中凸显着醉意
反映现实、寄托理想、思考人生,建安时期的诗人如曹操,在“对酒当歌”中都有这些丰富的内容。陶渊明的饮酒诗,除了生活化与哲学化之外,还在诗意中凸显着醉意。
陶渊明的饮酒诗,多为酒后之作,其《饮酒》二十首更是如此。序曰:“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这里说得很明白:诗人闲居田园,没有什么消遣,于是每晚都独自饮酒,这些诗是“既醉之后”“自娱”的结果。历来论家多注意到了陶诗的意境,往往忽略了其诗中的醉意。这种醉意,与诗人追寻老庄的忘天之道,是互为表里的。以《饮酒》其五为例。首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其实这一句妙就妙在一个“结”字。结,打结也,古人结绳记事即是这个用法,一个小动作,后面应该跟“绳”“网”等小物件。但在这首诗里,这个小动作后面跟着一个大物件——“庐”,也就是房子,这就要注意了。诗人两手一比画,一座房子就起来了。这是一种什么情形?诗人醉矣!醉而以仙道自居,一座房子建造起来也就那么轻而易举。这是诗人的醉态,也是诗人的想象。有了这点想象,才有“在人境”的惊异,才生“而无车马喧”的感慨。这种飘飘然、忽忽然,是与其“忘天”之意相呼应的。“问君何能尔”君者为谁?诗人自己也,一者为形,一者为影,形影相对,一问一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对“人境”的诗意概括,这里没有世俗的喧闹,只有内心的悠然自得。与南山相视而不觉自身渺小,夕阳下云气缭绕,飞鸟结伴而飞回。这不正是老庄之忘我之境吗?“人在美的观照中,是一种满足,一个完成,一种永恒的存在,这便不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计较、苦恼,同时也即超越了死生”。“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既已忘我,自然忘物,物我两忘,何须言辩?
同样突显醉意的如“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饮酒》其七),你别看我是一个人独饮,酒杯一空,酒壶自己就倾过身来给它倒上了。这当然是醉话,却尽显出诗人的自在自得之意。在酒杯与酒壶一尽一倾之间,诗人已经“忘我”。
综上所述,陶渊明的饮酒诗既记录了诗人丰富的诗酒人生,又体现了诗人对“死生”等哲学命题的独特思考;更难能可贵的是,诗人通过酒把艺术化的人生与哲学性的思考连接起来,并在浓浓的醉意之中表达了自身由内而外的“忘”,艺术地实践了庄子的宇宙观与人生观,并在这种实践中体现了对庄子“物我两忘”之境的参悟及这种参悟与现实的关系。
① 杨 立群:《陶渊明咏酒诗探讨》,《广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2 期,第114页。
② 据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3月第1版。
③ 参 袁行霈:《陶渊明年谱简编》,《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3月第1版,第427—444页。
④ 许 建良:《庄子幸福实践的个人当为思考》,《武陵学刊》2018 年第6 期,第8页。
⑤ 徐 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石涛之一研究》,九州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