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创作主体与小说人物的同构性
——以鲁迅小说《孤独者》为例
2019-01-27付丽洁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付丽洁 [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自《孤独者》被收录于《彷徨》出版以来,有关它的评论便层出不穷,除了对其人物、艺术的分析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一种观点认为小说《孤独者》的创作带有明显的自传性。因为鲁迅自己也说过,其实那是写他自己。薛毅、钱理群也曾谈道:“魏连殳是鲁迅与世界的对立关系中体验最为痛切,悲哀,愤怒的那部分外化。”还有言论称:“鲁迅的《孤独者》和《在酒楼上》中自叙传的痕迹显而易见,但这无损于它的经验地位。”这都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孤独者》中有鲁迅的影子。这种自传意味实际上就是一种同构性,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内心不自觉地出现了两个自己,一个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自己,一个是小说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两个形象互相影响又难舍难分,情感在这中间就有了流动性,从而使二者具有了本体与精神的同构性。
一、本体的同构性
鲁迅有着与魏连殳相类似的生活经历。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中记述了鲁迅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新台门从老台门分出来,本来是智仁两房合住,后来智房派下来又分为兴立诚三小房,仁房分为礼仁信,因此一共住有六户人家。鲁迅系是智兴房,由曾祖父苓年公算起,以介孚公作代表。这次会议有些与智兴房利益不相符的地方,鲁迅说需要请示祖父,不肯签字,叔祖辈的人便声色俱厉的强迫他,这字当然是仍然不签,但给予鲁迅的影响很是不小。
在《孤独者》中魏连殳也有类似的经历。为祖母送殓终,本家想方设法刁难;父亲走后,因要夺房子,强迫他签字画押,本家竟也“热心”的劝“我”。这就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这或许是小说创作中人物发展的自然结果,但是不可否认这与创作主体的情感体验是密不可分的。
两人在成长经历上也具有相似性。小说中的魏连殳明明学的是动物学,却做历史教员;对人爱答不理却爱多管闲事;常说家庭应该被破坏,却把薪水寄送给祖母……这些与现实相悖的行为与鲁迅的生活有着高度的相似性。鲁迅早年在矿工学堂求学,学的是掘煤,后来又去日本求学学的是医学,但最后从事的是文学,其中有一个弃医从文的转变,关于文学,鲁迅是这么说的:“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正是认识到了文学对于启蒙的作用,而医学只能救治人的身体,精神上的麻木比身体的病痛更加可怕,才促使鲁迅弃医从文。鲁迅对与自己并非志同道合之人异常冷漠,甚至是口诛笔伐,可是对于那些思想进步的后辈又是十分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丁玲、萧红,柔石都曾受到过鲁迅的帮助。对于家庭,鲁迅曾说“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的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可见鲁迅是不愿抛弃旧家庭的,但这是在高度自觉的基础上,不愿再有一个妇女,而且是旧时代的妇女被抛弃,这对她不是解放,而是比“吃人”更加严重。鲁迅与魏连殳在生活经历与成长轨迹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鲁迅在创作魏连殳这个形象时,有意识抑或是无意识地将创作主体带入其中,使得创作主体的生活在小说人物身上得以复现,但我们不能就这样下一个定论说魏连殳就是鲁迅,因为创作主体是高于小说人物的,无论是在视角还是情感上,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二者具有本体的同构性。
二、精神上的同构性
鲁迅以《孤独者》为题,也指出了魏连殳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孤独。小报上常有人匿名攻击他,学界里更是流言四起,学校方面向他下了“驱逐令”,魏连殳显得与周边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不仅是他事业的终结,更是对他的思想的又一次沉重打击,这是环境所造就的孤独。而魏连殳的性格特征又在一定程度上引导着他走向孤独,忧郁多思,不善与人交谈,性格的特征注定了他的孤独。更可怕的是他固执地认为孤独是与生俱来的,魏连殳以“祖母的一生”为例来佐证这一点。在他看来祖母一出生便扎根于旧社会的土壤,无法摆脱旧社会的束缚,无力改变社会,也就无法摆脱孤独。但是魏连殳看到了祖母一生的不幸后,他一直在试图寻找一条出路,一条可以摆脱孤独的出路,这也是广大知识分子,乃至于广大中国人民一直寻找的“出路”,鲁迅的回答是:“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从没有路到走出路,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从无意义的人生中寻找人生的意义,这也是鲁迅生命哲学的一部分,可见鲁迅一直在与孤独作斗争,他希望唤醒更多民众沉睡的灵魂,找到更多的同盟者与自己一同前行,壮大光明的队伍。很显然小说中的魏连殳并没有找到这样一条路,他显然比之前更加绝望与孤独,之前的他寄希望于未来,但现在的他却沮丧地向孤独妥协,因为他开始相信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这使得他身上的孤独色彩更加浓郁。
正如魏连殳一样,鲁迅一直也饱受孤独的侵扰。特别是在1923 年至1925 年,鲁迅经历了《新青年》的解体,“五四”退潮,章太炎、陈西滢、徐志摩在各自的阵地上与自己展开论战,他们对自己发动了无情的攻击。转眼看到的仍然是精神愚昧的国民,大多数人仍像“祥林嫂”“阿Q”那样麻木不仁。而让他更加痛苦的是原本与自己相互扶持的弟弟周作人,也在这个时候与自己反目、分家,最终分道扬镳……自己极力倡导并且一直在做的工作忽然止步不前,生活上也发生了一系列变故,这些不被理解的痛苦都使鲁迅精神上更加孤独,更像一匹“受伤的狼”在荒原上嗷叫。鲁迅将这一时期的孤独心理淋漓尽致地反映在了作品当中。在这一时期《朝花夕拾》又名“旧事重提”成集,一个人失意的时候往往喜欢回忆往日的欢愉;《彷徨》运势而生,反映了鲁迅这一时期真实的内心情感,《孤独者》就是其中之一。《野草》的独语式抒情更是毫不掩饰地剖析了自己的内心: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从中可以看出鲁迅内心深处的矛盾与孤独,借死亡来知道自己曾经存活,这是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孤寂,鲁迅在无尽的孤独中挣扎着,望不到尽头。在这一点上鲁迅与魏连殳极其相似,孤独是他们精神同构性的一个重要方面。
如果说孤独是显而易见的,那么两人在思考问题上的矛盾与挣扎则相对隐蔽。小说中魏连殳与“我”有三次对话。第一次谈论围绕“孩子”展开,探讨了“人性之本”。在魏连殳看来“孩子总是好的”,虽然也有困惑,如看到一个小孩子还不会走路,便指着他说杀,但他相信人性的纯粹与美好,由此可见他更愿意相信孤独是后天环境造成的。作为一个“孤独者”他寄希望于未来的人——小孩子,也是情有可原的。正如鲁迅的《狂人日记》里对于孩子的期盼是一样的:“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这两处的情感是有相通之处的,只是一个是借魏连殳之口说出,一个是狂人的“胡言乱语”。而鲁迅本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极力寻求希望,将自己的一生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启蒙上面,鲁迅希望能够唤醒麻木不仁的国民,他质疑过“唤醒在铁屋子里熟睡的人”的可能性,但是他选择了去尝试并且竭尽全力,哪怕注定是孤独的。唤醒更多麻木不仁的人是为了找到更多的同盟者来壮大光明的力量。寻求希望、相信“人性之善”是二人精神同构性的另一个重要方面。
鲁迅在小说中表露出了努力生存的特点。魏连殳在绝望的边缘呐喊“我……我还得活几天”。这是他向好友发出的求救信号。一个生活潦倒、内心绝望而孤独的人依旧在挣扎着活下去,这是因为有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他,魏连殳把这种力量解释为复仇,一个人生命的意义的实现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是可怕又可悲的选择。遍观鲁迅的小说,似乎从来不缺乏“复仇的身影”,在《死火》中当死火面临“冻灭”和“烧完”的抉择时,它选择了自我牺牲换取敌人的毁灭。《铸剑》中的眉间尺同样是以自身的牺牲完成了复仇的使命。但是复仇绝不是生存的意义,相反,复仇增强了生存的意愿,在家国动荡的历史时期,生与死的抉择不是建立在自我意愿的基础之上,而是取决于背后的价值。两人在这一点上也是不谋而合的。
三、同构性的设置
创作主体与小说人物具有同构性,十分类似于审美中的“移情”,即将创作主体的情感投射到小说人物身上,于是魏连殳与鲁迅就有了生活经历与精神的相似性。移情进一步发展使得创作主体成为小说中的一个隐形参与者。“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殓始,以送殓终”。送殓贯穿始终,在这里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视角。魏连殳站在祖母生命的终点回顾祖母的一生,以自己的视角去审视祖母“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咀嚼的一生”。申飞即文中的“我”则是以一个参与者与记述者的身份,去看待魏连殳的一生,正如魏连殳自己所说的“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最后一层是创作主体,即鲁迅本人将自己的孤独分担一些给小说中的人物,并以自己的想法去构造人物,以自己的视角去刻画解读人物。正如鲁迅所说魏连殳身上也确实与自己有相同之处。在《孤独者》的创作中,创作主体运用对比使得小说前后的同一个人物具有了相似而不完全相同的性格特征,这是第一层同构,而创作主体与小说人物则是第二层同构。先前魏连殳的孤独是源于自己的“特立独行”,是富有反抗精神的个体的生命体现,然而这样的个体却深陷于旧社会的泥潭中,以致造就了“孤独者”。但他身份翻转之后的形象再也不是那个洋溢着生命激情的个体,而是变成了一种“病态”的孤独,他在旧社会的泥潭中迷失了自我,没有人能够看懂他,也包括他自己。这样巨大的形象反差和情节的翻转具有一致性,正如后面的情节更加动人心弦一般,翻转之后的形象与之前相比仍然具有孤独的特征,但是孤独的程度和意味明显不同。这也可以看作是同一个人物前后反差造成的同构性。
“忽然,他流下泪来,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嗷,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中嗷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是祖母去世后魏连殳久久的沉默之后发出的哭泣,这里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意象——狼,这是魏连殳形象的又一种表现方式,从精神实质上说,魏连殳就是这匹“受伤的狼”。同时小说中还出现了另一个意象——“黑”,“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这里不仅是对魏连殳形象的描绘,更是为其出场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氛围,而“黑”这个意象在这里起到了一种独特的作用。以至于鲁迅对许广平说:“其实,那是写我自己”,那匹“受伤的狼”以及被“黑”笼罩的形象都是鲁迅存在的另一种形式。由此可见,无论是叙述视角还是创作方法抑或是意象的选择都无一例外的表现了创作主体与小说人物的同构性。
由此可见,评论界认为《孤独者》的创作具有明显的自传意味是有道理的,虽然创作主体与小说中的人物有着诸多相似与重合之处,但是创作主体与小说人物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创作主体是小说人物的创造者,是凌驾于小说之上的;情感体验也存在差异,创作主体的情感更加丰富。但是二者殊途同归,在《孤独者》这篇小说中创作主体与小说人物在情感与经历发生了碰撞,这无疑为我们了解创作主体以及小说人物提供了新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