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季羡林《清华园日记》里的三件大事
2019-01-27徐静宜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徐静宜[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日记是最具体的生命痕迹的记录,每字每句都是现实生活的情景再现。通过日记,可以还原和重现作者创作期间的历史片段和生活轨迹。季羡林的《清华园日记》是从1932 年8 月22 日开始至1934 年8 月11 日结束。整个过程做到逐一记录,里面的文字更是毫无遮掩地流露着真性情。他曾说:“我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能够出版是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想到什么就记什么,一片天真,毫无谎言。”所以顺延着日记,可以对其在就读清华大学时期的学习生活、文学创作等方面进行最近距离的解析。通过进一步的研究发现,《清华园日记》中记录的榆关战役、母亲去世及其毕业选择这三件大事,对他的人生观、文学创作、学术研究和人生道路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一、榆关战役后“本我、自我、超我”自身价值的转换
榆关今指山海关,是连接东北和华北的咽喉要地,同时还是关内援助东北义勇军的主要通道。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中国东北。为进一步扩大在华势力,满足帝国主义的野心,于1933 年开始对榆关进行进攻。虽然中国军队进行了抵抗,终因实力悬殊而败北。这件事对季羡林的思想意识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激发了季羡林先生骨子里的叛逆与另类,他开始对自身本质力量的哲学问题进行认知与反思,其日记也开始融入对“本我、自我、超我”自身价值的平衡与中和。对榆关战役引发的民族危机及其中暴露的人性问题的终极追问,使《清华园日记》的艺术水平和思想深度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使得一个原本单纯记录生活的随笔录变成了能洞察其思想转变的第一手珍贵资料,这对解读季羡林“独立”的文学评论风格有所助益。
日记记载之初,内容大多是买书、看球、学习与考试等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每日记录的生活平淡无奇,与常人无异。而1933 年1 月3 日发生榆关失守事件后,季羡林的日记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是这样写的:“晚上就听人说,榆关失守了。于是一般人——在享乐完以后——又谈到日本了。所谓“谈”者,不过,骂两句该死的日本鬼子,把自己的兽性借端发一发,以后,仍然去享乐。我怎么也同他们一样呢?这些混蛋,我能同他们一样吗……这样的人生,又是这样的我,还能活下去吗?还配活着吗?”这篇不同于以往的日记内容,字里行间流露出季羡林认识到自我本身价值的不同。这种独立人格是基于国难民危之际而建立的,这时的他已经不满足流于表象,也不满足只作为一个现实问题的旁观者,开始从实现基本欲望需求的“本我”意识,向将自身与社会现实结合起来的“自我”意识过渡,也为后来形成“超我”的意识做了铺垫。这点在后面的日记中也可见一斑。1933 年1 月5 日的日记记载:“人类是再没出息没有的了,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严重的时期。一有谣言总相信,于是感到不安定……我的原理是——非个人看见的,一切不相《信》。”1933 年1 月11 日又记:“一切不谈!一切不信!”从这两篇有代表性的日记可以看出,榆关失守后,季羡林的“大师”气质已经开始显现。一位大师初始的成长阶段,就是在另类和叛逆中建立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灵魂。不相信未经证实的事件,而是展开对问题本质的探求。这种不断探求真相与问题本质的精神,使他开始走向“另类”。
在榆关抗战时期迸发出的不相信一切、敢于质疑的态度使他创作的文章变得更加尖锐和刻薄,并且逐渐形成了有着自己独特人格精神、艺术追求和审美体验的创作个性,而这种“另类”的个性也体现在他的文学批评创作中。当时文学批评界有两大团体,即左翼和自由派。但季羡林却未加入任何一派,始终坚持自我独立思考,保持最理性客观的批评评论。他的许多观点不服务于政治、不受团体观念的导向,这种纯粹、无功利且尖锐、敢于质疑的创作态度在文学批评界显得难能可贵。刘卫国在《论季羡林的新文学批评》中就这样一针见血地写道:“季羡林在文学批评中不晓利害,不懂世故,不受团体立场甚至也不受自己的主观偏好限制,而在文学自身问题上斤斤计较,反而形成了洞见。”
同时,榆关战役给季羡林的情绪带来了很大的波动。连续几日的日记都流露出内心的纠结与烦闷。1933年1 月4 日记“平津指日将有大变,心乱如麻”,1 月5 日记“心绪纷乱”,1 月6 日记“想看书,其实又不能不看,然而又坐不住”,1 月7 日记“游魂似的,各处漂流,坐不稳,书也不能看”。本来平静的读书生活被打破,而且周围很多同学都开始离校回家避难。身边环境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产生了矛盾,一方面他愤懑于周围人冷漠、自私自利的态度,另一方面又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前线杀敌。战场上的每一次失败都在迫使季羡林不停地追问自己该不该上、该不该走、该何去何从。内心深处的纠结让他情绪崩溃,3 月15 日他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你有热血吗?为什么不上前敌去杀日本人。不没有热血吗?为什么看见别人麻木就生气?我解决不了。我想死。”这是季羡林第一次在日记中提到“想死”,他开始立足于不同的社会价值尺度,归属于相应的国家价值观念群体,并开始融入社会,产生了“国”之观念。
除了内容上的变化,榆关战役后的日记在篇幅上整体缩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百字以下的日记占了绝对大部分。1 月15 日和16 日,全文仅有三个字“在清华”。因为时代久远,我们已经无法获知这两天他在清华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但是这两篇极短的日记及1933 年1 月20 日至2 月1 日没有记日记的“反常”之举,从侧面映射出榆关战役是季羡林在清华园读书期间所受重大影响的事件之一。
二、母亲去世与散文中的“影子”意象
在清华园读书期间,发生在季羡林身上的第二件大事就是母亲的去世。母亲的突然离世让他悲痛欲绝,猝不及防的打击让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开始怀疑人生、质问命运。在1933 年9 月27 日到10 月23 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季羡林选择了停笔。这段日记的空白也是他人生的一段空白,或许他想用全部的时间去回忆与想念那个用尽一生心血孕育他、抚养他的母亲,又或许他用这种不宣泄、不倾诉、只独自折磨的方式去惩罚自己的不孝。
母亲去世后,季羡林的第一篇日记是在1933 年10月24 日写下的:“脑筋里仿佛一阵迷糊,我仍然不相信母亲会真的死去了。我很难追忆她的面孔,但她的面孔却老在我眼前浮动似的。天哪,我竟然得到的这样的命运吗?”曾经那个最爱的人如今只能化成一个模糊的面孔,前世修来的母子情谁知道能否在来生再续前缘呢,只能把这一切寄托在那琢磨不透的命运里。
“不相信”母亲的离开成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逃离黑暗的方式,可是不信又怎会不想,不信又怎会不念呢。12 月14 日记:“随了这而来的,是许多拉不断扯不断的联想,我想到济南的家,想到故乡里在坟墓躺着的母亲——母亲坟上也该有雾了吧……我从图书馆在昏黄灯光走回宿舍的时候,雨已经比以前大了,仍是濛濛的。”幻想中母亲模糊的画面与当前昏黄的灯光、濛濛的迷雾构建了季羡林全新的知觉与感性世界,这个在精神恍惚下出现的、游离于现实与幻想的模糊景象,与同时期他发表的散文中的“影子”意象相得益彰。
在大学期间,季羡林共发表了《枸杞树》《黄昏》《兔子》《回忆》《年》《寂寞》《红》《母与子》《夜来香开花的时候》九篇散文,其中《枸杞树》《黄昏》《回忆》《兔子》和《母与子》提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回忆》《兔子》《母与子》更是进一步借散文来表达对母亲深深的怀念和自己的悔恨之情。同时,这九篇散文无一例外都运用了“影子”这个意象。张银花在《季羡林散文研究》中写道:“季羡林独辟蹊径,开辟了“影子”意象的先河……继鲁迅后,在季羡林的数篇文章中,以影子作为意象,总穿插着这种种不同的影子,达一百多处,表现出了影子情结,展现了季羡林散文独特的艺术魅力。”充分肯定了季羡林散文当中“影子”意象的成功运用。结合《清华园日记》,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季羡林独创“影子”意象,同时又能把“影子”写得如此传神。
《母与子》选材于季羡林回家为母亲奔丧时的遭遇,有一部分是这样写道:“我仍然看到母亲的面影在各处飘,在榆树旁,在天井旁,在墙角的阴影里。寂寞和悲哀仍然霸占住我的心。”母亲去世后的世界变得黑暗,所有光明的事物都被心中的阴霾遮住而无法显现,只剩下阴暗灰白的容貌、模糊零乱的轮廓、无处寻觅的面孔,只剩下这整天日夜随行的影子。后来又在《回忆》中写道:“我在一条路上接触到种种的面影,熟悉的,不熟悉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走着的时候,蓦地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储在我的回忆里吧。”由此,影子的含义就由母亲的面影慢慢扩展到所有留有回忆的事物,而原本只在夜晚出现的影子,白天竟也穷追不舍。季羡林将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情感都浓缩在这“影子”中。因此,他的“影子”是有生命、有灵性的,是他倾诉的对象。这也慢慢成为他散文创作的一大特色。同时,母亲的去世是季羡林大学时期散文高产的一个强大驱动,其大量的回忆性散文也是在这个时期构思和完成的。
但是,寄托于梦境和影子的这种自我麻痹,还是无法让季羡林原谅自己那永久的悔。继榆关战役产生内心纠结之后,他再一次想到了死。1933 年12 月22 日记:“晚上在抄的时候,又想到母亲,不禁大哭。我真想自杀。”24 日又记:“晚上又想到母亲,又大哭失声。我真不了解,上天合一单给我这样的命运呢?我想到自杀。”自此,自杀这个词开始频繁出现在日记当中,可见季羡林的恨之深、悔之切。但这样浸满了悔恨与痛苦、让人不忍卒读的文字,也给日记增加了柔情与温暖。当真情实感与文学作品的机理真正交织在一起,而不再是单纯意义和概念上的手段和工具时,文字才开始变得鲜活,日记才真正有了生命。
总之,母亲去世后的这段时期,可以说是季羡林大学期间,甚至是整个人生期间最难熬、最痛苦的阶段。这段经历带给他精神上、意志上前所未有的历练,同时直接奠定了他早期散文的创作风格,也促使他创造出极具个人特色的“影子”意象,对他的散文创作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三、毕业前夕的人生道路选择
《清华园日记》中的第三件大事出现在日记的最后一部分,也就是毕业。此时的季羡林纠结于未来人生道路的选择。1934 年2 月26 日记:“我最近有个矛盾的心理,我一方面希望能再入一年研究院。入研究院我并不想念什么书,因为我觉得我的想从事的事业可以现在才开头,倘离开北平,就不容易继续下去。一方面我又希望真能回到济南作一作教员。对家庭固然好说,对看不起我的人,也还能知道我饿不死。”这里季羡林所提到的“想从事的事业”指的是小品文、散文的创作。大量散文的发表以及良好的读者反馈,让他有了做中国小品文史的野心。同时与叶公超的交谈,大大拓宽了写作的视野,他找到了更多的写作素材,因此更愿意走上文学创作这条道路。另一方面,去德国留学是季羡林一直以来的梦想,继续出国深造也是他更青睐的一种人生选择。如果毕业之后,从两条路中择其一,似乎都会有更好的发展。但是现实却不能让他如愿。
季羡林出生在山东省临清的一个清贫家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最穷的村中最穷的家。作为季家的独苗,他六岁就离开家乡、离开母亲,随祖父到济南读书生活。从小背井离乡缺失母爱的孤寂、寄人篱下无人倾诉的苦痛、包办婚姻束缚自由的无奈、养家糊口耀祖光宗的极大压力,让季羡林不得不在毕业季去面对他所一直逃避的家庭问题。他曾多次在日记中谈及,家,对他来说是种负担。4 月26 日记:“种种事情总都不随心。昨天我对长之说:以前老觉得自杀是件难事,现在才知道自杀是很容易的了。”这是他第三次在日记里提到自杀。与前两次不同,这次面对的是个人价值实现与承担家庭责任二者的冲突,而《清华园日记》为我们还原了他是如何在人生路口做出选择的。6 月8 日记:“进城的目的仍然是为的高中教员事,现在已大体成功。”他最终选择了回家,去承担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一个父亲的责任,一个家族顶梁柱的责任。在毕业之前谋到一个“铁饭碗”,如果一辈子在高中任职日子也算安稳,也算不辜负叔父的培养。但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季羡林并没有放弃心中的德国梦。6 月13 日记:“最近我一心想到德国,现在去当然不可能。我想做几年事积几千块钱,非住一趟去三四年不成,我今自誓:倘今生不能到德国去,死不瞑目。”这就是季羡林为什么会委曲求全先去高中做事,那就是攒钱,然后去德国。幸运的是,他没有等很久。1935 年9 月,根据清华大学文学院与德国交换研究生的协定,清华大学招收赴德为期两年的研究生。季羡林如愿被录取。
但季羡林为什么对德国情有独钟呢?第一个原因就是他在清华大学主修德文,成绩四年全优,同时对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十分仰慕,连毕业论文都是对荷尔德林诗的研究。另一个是社会原因,这在《留德十年》中有所记载:当时的年代“毕业即失业”,一个大学毕业生如果没有后门照样找不到工作,如果能出国“镀金”回来就成了“抢手货”,所以出国留学就成了一股浪潮。季羡林曾说:“我当然也患了留学热,而且其严重程度绝不下于别人。”可以说留学镀金的情结从此就埋藏在季羡林的心里挥之不去,所以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签定的合同对他来说是天赐良机,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