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抵生命的思考
——评臧海英诗集《战栗》《出城记》
2019-01-27樊照燕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樊照燕[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臧海英为新诗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她用通俗的笔调写下了芸芸众生的哀伤,在云谲波诡的现实中,她冷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她想用她的爱温暖世界,但却无能为力。囚徒依然被绳子锁着,单身女人仍然感到羞愧,乞讨者仍然没有得到怜悯……臧海英的诗歌中有着对生命无尽的思考,集中体现在她的诗集《战栗》《出城记》中。
一、对生命的重新审视
“死亡”是现代诗歌中的永恒主题。提到生命,我们很容易想到死亡。大多数人提到死亡都是一种悲观的存在。臧海英关于死亡的诗歌虽然也悲观,但悲观中透露着对生命的新解——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停止,而是以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臧海英关于死亡的诗歌,绝大多数都是写母亲的,母亲的突然离世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以至于在母亲离世的十年内作者都无法从现实中走出来。十年后她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十年后的自己,对生命、对死亡有了新的理解。
(一)无法阻挡的衰老
臧海英在诗歌中多次写到“父亲”,在《麦田里的父亲》中,作者写道:“而他着黑衣,蹲在里面的样子/像麦田里的一颗杂草”,平淡的词语间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作者对亲情的体验很深刻,流光易逝,她想抓住时光,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老去,她只能泪流满面,在《给天堂和人间的你》中,作者同样有如此感触,诗歌中写道:“喝酒骂人,向母亲挥拳,抱住邻家女人的/你,和面前/这个戒了烟酒,不言不语,性欲消失了的/老男人/我永远选择前者”,年轻时的父亲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精力充沛,充满朝气。而现在慢慢变老的父亲,虽然戒掉了以前的坏毛病,但他已是老态龙钟。
上一辈的人正在老去,年轻人也在老去。臧海英在自己变老的过程中,也有独特的见解,在《丙申清明寄母》中,作者写道:“风也这样,摇晃着你的头发/开始是黑的/后来是白的/现在,白到了我的头上”,这句诗中,前面写的是母亲,后面写的是自己,在作者的印象中,母亲的头发由黑变白,现在,自己也在慢慢变老。这是作者对时间的认知,时光总是在平淡中猝不及防地溜走,留给我们的是一丝丝的白发。在《湖》中,作者写到“想到鱼眼中映出的天之蔚蓝/我忽然白发”,她对衰老是恐惧的,但又无法阻挡,只能顺势而为。
另外,除了写父亲和自己的衰老外,臧海英在诗歌中也提到了他人的衰老。比如在《丙申清明寄母》中写到“身边,还增加了几个坟/陪你的人多了/这表明,村里陪父亲的人/少了”,这是作者对母亲说的话,母亲早已离世,陪母亲的人越多,说明村里离世的人越多。在这里,作者有股淡淡的忧伤。在《我很小就知道一只鸡的命运》中,作者写到“我的爷爷也是这样/在床上,挣扎了一阵/就不动了”,作者对亲情格外眷恋,无论是母亲的死亡、父亲的衰老,还是爷爷的离世,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难以割舍的感情
臧海英的感情世界非常丰富。不只是对亲情的依恋,还有对爱情的向往以及对陌生人的关怀。在她的诗歌中,描写亲情的比较多,如《新年记》中“母亲说她不爱吃肉/看着我们兄妹仨吃/父亲只爱吃骨头,把我们啃过的/又啃了一遍”,平淡的话语把父母对子女的爱表现得淋漓尽致。臧海英除了描写父母的诗比较多以外,有关儿子的诗也比较多,如《刀锋》中“现在,我的孩子也在反对我/我感受到了,你在我身上感受到的刀锋”,儿子对自己的做法不理解,就好像自己年少时不理解父亲一样。在《给天堂和人间的你》中,作者写道:“始终没学会活着/所以,没法教你/你的未来让我担心/好在,你不读诗。你母亲的,更不要读”,作者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不满意,她不希望儿子像她这样活着。
在《战栗》与《出城记》这两部诗集中,作者很少写到爱情,即使很少,但也能从诗歌中看出作者对爱情的理解。在《她》中,作者写道:“即使她伸出双手,不要给她什么:面包,纸巾,水……/——她要的,是你的爱情”。这首诗写出了爱情在女人心中的地位。在女人看来,爱情比物质重要,同时也从侧面表现出了女人在这个时代的悲哀。
臧海英的诗歌中充满了正能量,她批判冷漠的社会与惨淡的人情,集中体现在《乞讨者》中,诗歌中有这样一句话:“她裹着破旧的棉衣犹豫地缓慢地穿过冬日的人群和我/当她走向我,我迅速地逃开”,如此锋利的笔调就像鲁迅先生批判中国国民性一般。社会的冷漠在现代社会依然存在,社会需要陌生人的关怀。
(三)痛彻心扉的事情
母亲的离世,对作者来说是永远不可磨灭的伤痛,尽管臧海英用了十年去抚平它,但它仍然藏在作者心中,挥之不去。在《风吹草动》中作者写了与母亲的点点滴滴,母亲离世后,留给作者的是无尽的悲痛与哀伤。“大风来了,母亲/我感觉到你的疼痛/在我站立的街头”,母亲离世时并不痛快,她煎熬着,所以作者在她走后,像她一样煎熬。“世界之大,只有你/死了还在爱我/而我,在你死后/才开始爱你”,当作者成年,可以孝敬母亲的时候,母亲却走了。“九年,草哭了草荣/风吹着你身上的荒草/九年,你的坟前和我的心里/各长出一棵树”,作者在母亲离世后的第九年写下了这首诗,作者已经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开始正确对待母亲的离去。母亲作为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她与丈夫有隔阂,为了家庭和孩子操劳,她身上存在着女人的悲哀。母亲生病发疯,一次次的自尽,终于去了她想去的地方。母亲的离去,对作者来说是残忍的,残酷的。
十年后,作者才开始正视死亡,在《漂》中,臧海英写道:“我确信,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死亡/——都不能称为:停止”。死亡,不是生命的停止。在作者心中,母亲并未离去,肉体殒灭,但灵魂与作者同在,在这里作者表现出了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
纵观臧海英的两部诗集,我们可以发现她对生命的体验格外深刻,具体表现在人、情、事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也有交叉,比如在对母亲的怀念上既可以归为人,也可以归为事。写父亲,写母亲,不是泛泛的思念,而是理解、走近和深入。她对生命有一种深深的眷恋,细腻的情感来自心灵深处,情感通过平淡的笔尖流露出来,传达给读者独特的体验。臧海英关于生命的诗并不是波澜壮阔的江海,而是一条潺潺细流的小溪。没有汹涌的潮水,却在平静中激起朵朵浪花,这种朴实与唯美,正是当代社会中难得的品质。谢冕曾这样评价臧海英:“动人的是她的坦诚和率真,他并不刻意追求深刻,却自然地表现了深刻。”臧海英就是凭着这份坦诚和率真,书写了情感的跌宕,带给读者心灵的悸动。她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真挚的情感呈现让我们看到了新诗在当代青年作家中有了新的光辉前景。
二、对女性命运的悲悯
臧海英的诗歌中充满了人道主义情怀,尤其表现在对女性命运的关怀上。女性作为弱势群体,在现代社会也没有得到精神的关怀,女性的社会地位依然处于低端。臧海英在写到女性题材的诗歌时,往往以一种低沉冷峻的笔调展示在读者眼前,如《一个女人的自述》《单身女人》《羞耻》等。在诗歌所描述的事件中,作者是一个旁观者,她冷冷地看着一个女人的挣扎,就好像一个冷漠的社会对女人的漠视。这种冷漠,带着沉重与尖锐的痛感,字里行间充满强大的精神力量,充溢着一种博大的爱,她用诗的冷漠来对抗这尘世的冷漠,自有一股动人的力量。
(一)少女的懵懂无知
在诗歌《少女》中,作者描述了一个卑微的青春少女的形象。展示了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与看不见的低下。全诗共分为三节,第一节“第一次被强暴,父母去种麦了/第二次被强暴,父母去割麦了/第三次被强暴,母亲提前回来了/娟子也没料到”,通过“种麦”与“割麦”我们可以看出少女被强暴的时间间隔不长,然而父母还像往常一样工作,说明少女在家中地位低下,不受重视。“罗秀英长得好/像张曼玉,是她被选入宾馆的原因/后来,成了被杀的原因”,少女从事的职业与她的成长经历是分不开的,少女卑微的社会地位注定了她不能走向正规的行业,就连最后被杀,也草草了事,无人问津,突出了一个少女的悲哀。第三节“洗头拿四成/按摩拿六成/特殊服务拿九成/县城佳丽美容院的小敏对我说/并给我讲解特殊服务”,一位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少女,本来是如花般的年纪,却从事这种卑微的行业,这是社会的阵痛,社会给不了少女良好的成长环境,在污浊的社会层级中,她们只能越陷越深,而且深陷其中却不以为意。
青春时期是成长的关键时期,理应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接受教育,然而女子的生存状况却不容乐观。她们也拥有美好的年华,却在最美的年纪深陷泥潭,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臧海英看似平淡的笔调中充满了冷峻的思索与沉重的鞭挞,她其实是在呼唤社会给予女子更好的成长环境,避免像诗歌中的三个少女那样身陷囹圄,无法脱身。这是一种理性的关怀,臧海英在诗歌中体现的是一种博大的爱,崇高的人道主义情怀。
(二)妇女的悲苦命运
如果说少女的境遇体现了女子年少时的成长环境,那妇女的状况则体现了女子一生的命运。臧海英的诗集中多次提到妇女,她以悲天悯人的情怀诉说着女性的痛苦,通过对女性细致入微的描写,袒露出自己真实的内心。臧海英并不是对女性泛泛而谈,而是抓住典型事件,通过谋篇布局,整合诗歌结构,以一种冷峻的笔调,给人以情感上的冲击。妇女在现代社会仍然是弱势群体,无论从道德上还是行为上,一旦出错,不管过失方是谁,社会舆论都会指向女性。面对妇女的悲苦命运,臧海英以刀片式的笔,写下了女性不可摆脱的宿命,给人以沉重的痛感。
在《一个女人的自述》中,臧海英书写了一个女性的悲苦命运:“我喊‘救命……’他掐我脖子/我第二次喊‘救命……’他打我耳光/他强行进入我的时候,我闭了嘴”,诗的第一行并没有写在做什么,但把一个男人的罪行刻画了出来。当女性遇到危险时,她也想反抗,但反抗的结果只能是挨打,诗歌中女人喊的“救命”丝毫没有作用。“他说他爱我,睡觉时他抓紧我的手/睡着以后,手就松了”,女人对男人说的话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但是当她看到他松开的手时,她就知道了她是被哄骗的。“从他手里掏出我的手,他在睡觉/从他身下掏出我的身子,他在睡觉”,男人可以安心地睡觉,他留给女人的,是无尽的痛苦。全诗以平淡朴实的语言展开,没有一个批判恶劣不正的词语,但我们能够感受到平淡的语言背后是作者激荡的心。这种波澜不惊的语言与深入肺腑的疼痛,在《单身女人》中也有体现。单身女人即使“守身如玉”也会被人猜测,被人误解。所以在诗歌的第一节中作者写道:“我感到羞愧/为何不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也许对单身女人而言,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能够让流言蜚语少些,但事实是,“他们说:‘不是一个弃妇,就是一个荡妇。’/我感到羞愧/哪一个我也做不好”。单身女人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女性的悲苦命运,在现代社会也没有得到改善。
臧海英对女性命运的悲悯是一种充满正义的社会关怀,这与他的成长经历是分不开的。从她的诗歌中我们可以得知,臧海英的父母在年轻时时常有分歧,动辄就产生矛盾吵架,她在年少时曾离家出走,母亲的多次自尽给她带来心灵的创伤。这种独特的成长经历使臧海英对世界有敏锐的洞察力,她把她内心的痛苦通过诗歌传达出来,使人们对社会弱势群体有了新的认识。
三、现代人的生存困境
(一)无边无际的失落与孤独
在时代面前,臧海英是孤独的,他在诗歌中多次提到孤独与脆弱,她以柔弱之躯来抵挡无边的黑暗与孤独,试图冲破它,带给读者独特的精神力量。臧海英在写孤独时,以抒情的方式展开,她的诗源自生命的细腻与真挚,在独特的生命体验与生存困顿中,她用诗之柔情来抵抗尘世之痛。
在《墙壁记》中,臧海英以一个失败者的视角表现出了泥瓦匠的疼痛与脆弱。“他蹲在墙角,抱头痛哭的时候/一个莫名的失败者/也在我身体里,捂着头/他疼痛,脆弱/说不出墙壁在哪”。泥瓦匠不知道向何人倾诉,低收入的他,不知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利,只能蹲在墙角,默默地承受这份孤独。对作者而言,他自己也是个孤独的人,她走过很多地方,那么多的地方,没有一处是她的故乡,独自一人在外,她始终是个异乡人。关于异乡人的描写,在《相认》中,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表现得格外深刻。“他伸长了脖子,望向树顶/偏执地认为,有人会随时落下来/与他相认”。作者与诗中的“他”都是异乡人,他们很孤独,希望找到一个与自己相知的人。活着是孤独的,死了也未必能解脱,孤独不会因肉体的殒灭而消失,在《替一个无处葬身的人问及天葬》中,体现了现代人的认知——无处藏身,作者传达出了在社会中的孤独与脆弱。
在表现孤独与脆弱中,臧海英并不完全是被动的,她的诗歌中也充满了反抗黑暗,对抗孤独的力量。如《琴瑟》《飞蛾》等。在《琴瑟》中,作者用忧伤的笔调书写了新旧事物交替的规律,“你看,我们总是这样/用新的忧伤治愈旧的/用别人的国家,做自己的王”,这未尝不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就算身陷困顿,也可以保持内心的强大。在《飞蛾》中,作者也同样表现了面对黑暗时的反抗态度,“我烧红了的身体,在火上轻飞/撞击着黑夜/我看见,虚妄在身边/后退了一步”,黑暗总是可以被打破的,越往前走,越容易接近光明。
(二)打破樊笼与适应现状的矛盾
如何生存,是诗人经常思索的问题,在《战栗》与《出城记》这两部诗集中,臧海英深刻地思索了现代人应该如何生存,她在描述生存时,总能给人精神上的痛觉。
“我常思索:如何做好一个囚徒/如何让身上的绳子更紧一些”,囚徒勒紧自己,尽量使自己适应囚徒的身份,但他内心深处是想离开的。“每一天,我走向人群练习怎样离开他们”,囚徒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他想改变现状,但同时,他又将身上的绳子打成一个死结,防止自己逃脱。这种做与不做,屈从还是反抗的矛盾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作者在《面壁者说》中,也同样提到了这种矛盾,“请原谅这苍白的墙壁/原谅他的坚硬与厚度,冰凉与冷漠/与它相比,我更冥顽不化”。虽然墙壁很硬,困境重重,但面壁者依然想反抗它。在这里,作者一改悲伤的笔调,转向一种斗志昂扬的姿态。其实臧海英向我们揭示了当这种矛盾出现时应该怎么走——打破樊笼,找寻真的自我。
(三)想改变世界却无法改变的矛盾
“河水污染了/我扔石块,它吞了下去。我扔更大的石块,它又吞了下去/我停下来。我暂时还没有更多的石块”,作者扔石块是为了阻止河水污染,无论她扔多少,河水都会把它吞没,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这正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在不理想的社会中,人们想改变世界,改变生存境遇。然而几经波折后发现,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它并没有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变得清澈,这种失落感与无助感是现代人常有的困境。臧海英在平静的叙述中接触到了现代人心底的痛,这种痛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它会持续下去,到下一个时代也会持久。
(四)风华正茂与老态龙钟的冲突
臧海英作为一位青年诗人,是“青春诗会”的成员,她对青春的描写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在写青春时,她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歌颂青春年华的美好,而是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冷静地反思青春过后应该何去何从。在《磨刀人》中,作者塑造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磨刀人形象。磨刀人也曾经年轻过,经过岁月的洗礼与打磨,他终于也变成了一把钝刀,曾经风华正茂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他坐在槐树下,等了很久/拿刀的人仍旧没来”,字里行间充满了悲痛与哀伤。每个人都会老去,老了以后应该做什么是我们应该思索的问题,也是当代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