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还是“日常对话”
——台湾纪录片《日常对话》的语言运用与主题表达
2019-01-27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510665
⊙王 琼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 510665]
台湾新锐也是草根纪录片导演黄惠侦(1978 年出生),从1998 年到2016 年对自己与母亲的生活和对话的记录,150 多小时的素材剪成 88 分钟的纪录片《日常对话》,在各大电影节广受到欢迎(2016 年第53 届台湾金马奖提名,获最佳剪辑奖;2017 年第19 届台北电影奖:最佳纪录片;2018 年代表台湾地区参与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角逐),更是获得 2017 年第 67 届柏林影展泰迪熊奖:最佳纪录片,评审团最佳纪录片。这部纪录片既是个人和家族生活史,也从草根层面广泛地反映了台湾的底层生活:从饮食到居住,从建筑到民俗,从生活方式到价值体系。纪录片并不是涉及相对空洞的政治意识形态,而是从家族史和个人生活入手,紧贴生活,做草根生活的地毯式搜索和灵魂的深度探寻。片子看起来风轻云淡,甚至节奏缓慢,但是间歇处有雷霆声声,有血肉的撕裂,有灵魂的哭泣;无论反映的广度和深度,还是表达的凝练与准确、情感控制的节奏,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
一、为什么不是“闲聊”,而是“日常对话”
《日常对话》,英文翻译为 Small talk。Small talk 在《朗文当代英汉双解词典》(第1 版)里的释义是:闲谈,聊天。闲聊,作为纪录片的记录和表达方式,在以人为主要记录对象的纪录片中是很常用的。而“日常对话”在语义和表达上是很正式的,是书面语,甚至带有比较强烈的学术意味。从记录者的角度说,“闲聊”是了解人和社会的窗口、窥一斑而知全豹之“斑”,而那个“全豹”要留待观影者或者批评家去诠释。纪录片的英文翻译采用“闲聊”这个词,“窃以为”是考虑了文化差异,或者说不想带着意识形态而去参加国外的电影节。汉语语境中,“日常对话”在语言学中很常用,特别多地出现在汉语教学研究、对外汉语教学研究中。纪录片使用这个词,稍显突兀,从知网搜索结果看,基本上没有什么纪录片使用这个词。从这里,可以“臆测”确定这个名字的人(也许就是导演本人)的用心,“日常对话”相对于“闲聊”,显得正式多了,有点板起面孔正襟危坐的意思:“我”要好好说话,“你们”要认真听。从这部纪录片的内容看,涉及台湾几十年的历史变迁,从乡村到城市人们的生活,特别是底层人们的生活,以及“牵亡”习俗,同性恋议题,更深层次的母女关系、两性婚姻、亲族关系和社会结构等问题,都不是那么轻松的,“闲聊”两个字的确无法担当这些沉重的话题。
二、“日常对话”的立体化构成
(一)标题
中国人讲究“必也乎正名”。标题是一本书、一部电影或者纪录片的名片。这部纪录片用“日常对话”作为标题,如上一段所分析的,就是给片子定一个基调:正视和严肃讨论一些问题,用“以小见大”的手法给片子以历史感、纵深感、厚重感,引发观影者关注底层叙事,关注片子中反映出来的两性关系、父权社会、职业歧视、儿童教育、社群文化等议题。
(二)旁白
这部片子中的旁白都是导演自己说的。导演是片中人,是被记录者,也是画外人;是记录者,是当下的亲历者,也是历史叙事的代言人;是冷静的旁观者,也是带着情感和情绪的考问者(在这里,考问的意思是中性的,一方面是质疑,一方面是深度思考)。所以,这部片子里的旁白带有多重含义。从技术的层面说,这是导演从草根的身份出发,不得不采用的策略,一身数职(影片开始无法筹措到资金,一直到后来才有小额资助),却无意中给“旁白”这种常用的纪录片手法增加了新的使用方式,使其可以形成表达的立体网络,大大增强了意涵的层次感和表达的丰富性。
(三)人物对话
这部纪录片一开始看,有点沉闷,因为女儿(黄慧侦)在不停地追问,母亲则不断地躲闪、回避,甚至用沉默去对抗(豆瓣上的有些影评因此质疑导演的纪录片伦理问题,认为导演有强迫母亲的嫌疑,摄像机变成了逼迫的枪支)。但是,我们要在中国亲子关系的语境里来看这个问题。中国的亲子关系,并不追求民主、开放,而是更加强调作为长辈的权威。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当然,时间走到 21 世纪,亲子关系不可能那么紧张甚至残酷,但是长辈不太愿意对子孙辈敞开心扉还是常态。父母子女之间没有紧张感、无话不说、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子孙辈用比较直接的方式反驳长辈的意见、看法,还是不受欢迎,也是不常见的。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并不是那么明显,一方面是因为习惯成自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被很多琐事淹没了。而纪录片镜头则凸显了这种现象。一般的,子女如果追问父母,多次得不到回答可能就放弃了,而纪录片的镜头不能,追问、考问就一直追随着,直到片尾最为残酷的事实的暴露,而那时候,也还是导演在自说自话,母亲一直低头不语,默默流泪。对话的艰难,主要存在于母亲(阿女)与女儿(黄慧侦)之间,黄慧侦追问她的姨妈、舅舅关于母亲的性取向,也是得不到正面的回答,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是女儿也是母亲的黄慧侦和她自己的女儿则不会,其他诸如黄慧侦的妹妹、妹妹的女儿、母亲的女朋友们,大多比较健谈,显得轻松很多,心态开放很多。很多人的“闲聊”,组成“日常对话”,是一个多声部的大合唱。
(四)镜头语言
这部纪录片从剪成之日起,之所以得到各大影展的重视,也是因为镜头语言的特别。被誉为“私电影”的这部纪录片,打破了纪录者和被记录者之间的界限。导演既在镜头后,也在镜头前;凝视着,也被凝视着;考问着,也被考问着。镜头就是导演的眼睛,在看,也在自观;在审视母亲,也在审视自己。镜头带着导演记录生活,也记录了她的成长之路。生活不容易,导演从只读过几年书,后来因为得益于社群文化教育项目,而成长为斩获多项大奖的纪录片导演,其中的艰辛不难想象。这样的镜头,不比平常我们熟悉的自拍、美颜、P 图,去掉不好的不美的芜杂的,只展现自己最好的状态甚至为了美化而作假。黄慧侦的镜头,在很多时候是一把手术刀,解剖,也自我解剖,不回避痛苦、挣扎,甚至残酷的回忆、让人难受的景象。这种既记录外部世界,又深入内心世界的镜头语言,给了纪录片极大的张力、深度思考的时间感和空间感,这是草根导演对纪录片做出的杰出贡献,而这一贡献已经得到了认可。
标题、旁白、人物对话和镜头语言构成了这部纪录片的立体语言体系,它们互相阐释、补充,形成互文,一方都可以把其他几方带入语言和人性探索的深渊,从而构建了纪录片丰富的表层含义和深刻的内在话语,让纪录片深厚的历史和文化意涵、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索与展现拥有坚实的基础。
三、“日常对话”中的“考问”与“打破”
(一)母女关系
对中国亲族关系有深入研究的学者,一般会认为,中国最重要的亲子关系是父子关系(尚会鹏),而不是母女关系。对社会学或人类学或民俗学或社会性别有研究的学者,也都知道,以“父系家谱、从父姓、从夫居”在中国历史中的存在非常悠久。这部纪录片则把关注点放在母女关系上,甚至从开机始就想采用全女性班底。所以有人认为这是部带有女性主义观点的纪录片。导演也认为这部片子比较关注女性问题,有女性视角。从片中记录的人物性别看,大多数是女性,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生活圈、文化圈、不同性取向。导演黄慧侦与母亲的母女关系贯穿纪录片始终,她是观察者、提问者,但并没有试图做一个给出结论或者答案的人,表现了作为一个成功的纪录片导演应有的素养:记录,不回避,不美化,不有意忽略,不做结论;纪录片作为一种文本,一旦形成、面世,导演就要把阐释权交到观影者手里。
纪录片中的母女关系没有一般影视作品呈现的母亲无限疼爱女儿、女儿无限娇嗲,母亲是生活的指导者、女儿是受教者,或者母亲跟女儿是一种互相嫉妒互相伤害的关系,或者如传统戏剧中爱财爱赌的母亲为了钱财把女儿卖去妓院或卖给大户人家做妾。这些在《日常对话》中统统不可见。观影者能看到的是母女之间巨大的疏离感、冷漠感、陌生感,而这疏离、冷漠、陌生主要来自母亲。这与传统的母亲是子女的养育者、哺育者、呵护者的形象塑造相距甚远。面对女儿的提问甚至追问,母亲只是沉默、回避,躲进自己的小屋,默默数着硬币,而不是常见的母女间拉家常、鸡毛蒜皮、细碎却又温馨。但是,随着纪录片的画面一帧一帧过去,观影者又分明感受到母亲说不出口却在最艰难的时候能用生命去做到的:对女儿的保护。她被迫结婚生女,却冒着生命危险带着两个幼女逃命求生,宁愿做最低贱的行当去养活三口人,让女儿去读书(因为户口本没带出来又无法回去拿,所以不能升学)。宽容地讲,母亲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到了所有她能做到的。可是,母亲跟女儿在感情上一直是疏离的。这也是导演决定用纪录片的形式去寻求答案的动机。导演很清楚,母亲很爱自己,自己也很爱母亲,可为什么不能像世间万万千千的母女那样相处呢?
纪录片打破了关于母亲的刻板印象,因为种族、信仰、文化程度、性取向等种种因素,母亲可能是千差万别的,母女关系也是千差万别的,唯有爱才是联系的纽带,而爱的表现形式是千差万别的。母亲可以是呵护者,女儿可以是帮助者。这也是纪录片感人至深的地方,得到诸多影展评委赏识的地方。从纪录片放映之后的各种报道情况看,片中的母亲并不是像一些影评人所说的那样,被逼迫了,被伤害了;因为女儿的理解和释放,她因为个性、文化程度、性取向等很多压抑而说不出口的很多话,被女儿用纪录片的形式说出来了,她因而得以真正从很多情绪中解脱出来。所有的打破和考问,完成了最善的目标:帮助母亲,这种帮助又可以回馈女儿。
(二)性别文化
这部纪录片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一,是导演纪录和追问的母亲是个同性恋者。无论西方国家,还是中国都有一些反映同性恋生活的纪录片和电影。痛苦出柜的往往是作为子女的同性恋者,可能被压抑、迫害甚至被父母送去精神病院或者被扫地出门断绝亲子关系,关注点都在作为弱势一方的子女身上。《日常对话》则把关注点放在母亲的出柜上。相对于女儿,母亲在家庭中相对强势。而片中的母亲,更是比较中性气质、沉默寡言,得到很多美女青睐甚至多年后还对她念念不忘的。母亲面对女儿的追问,往往是对抗的态度、冷漠的表情、简短至极的回答,更多的是回避镜头的沉默。导演的自述中也提到,因为母亲一直拒绝沟通,母女关系非常紧张,所以想通过拍纪录片的方式去修复母女关系。片中的母亲比较缺乏女性气质,而比较接近传统父亲的角色:养家、沉默、很少陪伴女儿。这是很有意思的呈现,与传统的性别文化形成巨大的反差。
可是,对片中的母亲(阿女)、女儿(黄慧侦)来说,一个强大到足以威胁或掌控或深刻影响她们遭际和命运的男人是时时刻刻的存在,即使他已经死去,那就是母亲的丈夫、女儿的爸爸。那个爸爸粗暴、无能、酗酒、狂躁,甚至性侵幼小的女儿。母亲因为害怕无法独自生存下去不敢逃离,因为巨大的伤害和对女儿的歉疚而最终选择带着两个幼小的女儿逃离(片中的母亲的女朋友也都提到自己被男人虐待的历史)。因为逃离和躲藏,没有受过很好教育的母亲只能选择最低贱的职业:牵亡,以避开父亲的追索。也因为这样,两个女儿也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二女儿还是继续母亲的牵亡生涯。大女儿也就是导演本人,只是因为恰好社区有国民教育也因为她自己是个善于观察和思考的人,才接触纪录片这种艺术形式,尝试用录像机去记录、思考、挖掘历史、探索自己和家人的内心世界。
纪录片引起关注的还有个点,就是片中母亲的性取向是同性恋,而她的两个女儿都是异性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部异性恋女儿帮助同性恋母亲出柜的片子。比较于现在已面世的与同性恋或者出柜有关的纪录片和电影(包括一些同志NGO 组织,也是把关注点放在同性恋子女身上),视角有很大的不同。这部纪录片剪成之前,还有个 54 分钟的使用同一批素材剪成的纪录片《我和我的T 妈妈》(2015 年9 月1 日)在台湾放映。与以往台湾电影展现同性恋悲情生活和命运的电影电视剧(如《漂浪青春》《刺青》《逆女》)不同,黄慧侦没有把同性恋问题放在纪录片的首位,但是,同性恋问题又无处不在,这是导演非常高明的地方。因为妈妈是同性恋者,在对这个问题无所认识的时代被迫进入异性恋婚姻,她不可能得到幸福,特别是有那样一个丈夫。她渴望自由自在,却因为母亲的天性无法舍弃两个年幼的女儿自己逃离。一方面,她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另一方面她要谋求自己的幸福。所以,作为女儿的黄慧侦来说,她眼里的母亲有很多让人费解的地方:妈妈在家里总是沉默寡言,不愿意陪伴孩子,在外面却妙语连珠,那么多漂亮的阿姨喜欢她;妈妈不愿意谈起老家,也不愿意回去,不像很多妈妈那样喜欢回娘家;妈妈给女儿做了一桌子菜,自己一口也不吃,却骑摩托车去到很远的小街街头,跟一群阿姨喝稀饭吃咸菜。这些疑问随着纪录片沉闷到让人有点窒息的节奏,慢慢有了清晰的脉络:一个文化程度低又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妈妈同性恋者的苦难求生历程。
由此可以看到,对于性别文化的打破和考问,可以让观影者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看到传统的性别文化怎样在伤害着女性、性少数和他们的孩子。苦苦求生是不容易的,也是特别珍贵的。苦苦挣扎出来的人,值得所有人的尊重和敬佩。同时,黄慧侦用她的经历和成就告诉大家,同性恋父母的子女并不一定成为同性恋者,而且,这并不只发生在西方社会,也同样发生在传统文化影响深远的华人地区,更不是因为所谓的西方文化引入之后发生的。片中的母亲无论其成长过程还是生活历程中基本上不会接触西方文化,她对女儿的教育只能出于中国传统文化。
(三)以亲情为核心构建的亲族关系与文化
纪录片给观影者展现的导演本人的成长历程是无比辛酸的。黄慧侦1978 年出生,拍片时年纪很轻,但是经历了很多人难以想象的艰难。而这些艰难主要来自婚姻制度和社会结构(婚姻制度也是社会结构的一部分)。具备社会性别常识的人都知道,同性恋广泛存在于一切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细菌,也包括哺乳动物。而人类社会的婚姻制度,在变成一种强迫式的社会结构之后,必然对性少数形成实际的压迫。悲剧的开始就是阿女被迫嫁人,因为在农村长大又不爱读书,她的理想对象就是个同样文化程度低、性格暴躁甚至没有人格底线(性侵自己的女儿)的男人。经过十年的忍耐,阿女才决定带着女儿逃离,其间她经历了多少,起码镜头里她没有说出来,她只说了一句“谁要了解我”。片子里这句话一晃而过,看完全片,观影者回味起来,才能掂出这句话的分量。在传统文化中,没有人要听受虐的女人们的诉苦,她只能招来丈夫更凶狠的殴打,或者娘家人轻飘飘的回避。时隔多年,阿女、阿女的女朋友和导演回到阿女的老家,聚会、聊天、上坟、看老屋,甚至面对面地询问,导演也问不出舅舅们姨妈们的正面回答:到底你们知道阿女的性取向吗?如果知道,你们是什么态度?你们知道阿女被丈夫虐待,你们做了什么?可能舅舅们姨妈们和阿女一样讷于表达,可能他们对那个制度习惯又依赖,可能他们自己也深受其害而无法解脱。
而传统亲情构建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对于当年还是幼小的女孩黄慧侦构成了实实在在的伤害:得不到父亲的保护,被父亲性侵,为了躲避父亲的追寻四处躲藏,年幼即失学,没什么文化的母亲为了养家做最低贱的被人歧视的牵亡,好事的邻人用令人恐惧的口吻说:“你妈妈是同性恋。”这一切都让人唏嘘:这个女孩子能健康长大真不容易啊,没有发疯,没有自闭,没有反社会,没有自暴自弃放弃学习,甚至没有继承母亲的职业,而是走上了一条更加健康的大道,成为一个在世界电影节上拿大奖的纪录片导演。苦难是一片沼泽地,很多人沉沦下去了,被吞噬了,真正成就的是那些可以从苦难中汲取成长力量的人。
导演黄慧侦本人在一些访谈中提到,她也有通过纪录片去反思婚姻制度的意图。婚姻制度在人类发展史中为了社会结构稳固而构建出来的制度,一方面具有凝聚经济力量和社会生产力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束缚和压迫,特别是婚姻制度跟传统文化观念结合在一起,就可能构成一种巨大的黑洞,去伤害和吞噬弱者(女人、儿童、性少数个体与族群)。无数的婚姻悲剧和伤害案例可以证明这一点。
结 语
一个相对来说的小众表现手法和反映内容,得到了纪录片界的普遍认同,一方面说明纪录片语言需要这样的形式上的发展和拓宽,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低层叙事需要更多的尝试和努力。黄慧侦充分发挥了她的阅历优势和个人深度思考的力度,由此表现为特别优异的表现力,为华语纪录片的进步做出了她特有的贡献,也令人期待这位年轻导演新作品的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