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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小说如何造史
——试析张大春《城邦暴力团》的百科全书式写作

2019-01-27陈翠平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510665

名作欣赏 2019年35期
关键词:城邦张大小说

⊙陈翠平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 510665]

台湾作家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成书于1999 —2000 年间,并于2011 年在中国内地发行简体版。小说近六十万言,作者同时还在创作前传与后传,全本字数预计逾百万。《城邦暴力团》虽然是武侠题材的类型小说,但与传统/主流武侠小说的阅读快感相比,这部小说的阅读体验中夹杂了明显的苦感和涩感,读者和评者不禁感慨:武侠小说竟然可以这样写?正如塞万提斯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艾柯的侦探小说《玫瑰之名》,张大春的武侠小说《城邦暴力团》以现代乃至后现代的理念操演类型小说的各种元素和技巧,在模仿中颠覆,在传承时解构,以追踪实现逃离。

《城邦暴力团》的故事时间始于 1965 年 8 月11 日(乙巳年七月十五日),漕帮帮主万砚方在台北市植物园与平生知己做荷塘之会时被狙杀,六位好友和仆从随侍万得福匆忙逃走,踏上四处流亡兼探寻真相之旅。以此为起点,《城邦暴力团》书写了从清朝雍正年间至民国时期的江湖风云和会党争斗,讲述了1937 年以来黑白两道从中国内地到台湾的风云际会乃至风雨飘摇,同时还穿插了因缘巧合下卷入黑白之争的知识分子/读书人/小说家“张大春”(以及作家高阳、父亲张启京等)的人生和际遇。庙堂与江湖、个人与社会、知识与历史、真实与虚构,凡此种种,均被作者巧妙地融入这部由一桩命案引发的百科全书式小说中。

一、异端/另类知识的书写

小说讲述的故事虽然始于悬念丛生的命案,但作者有意颠覆此类故事扣人心弦、柳暗花明、高潮迭起的情节套路。在小说开篇的《楔子》中,作者漫不经心(抑或寓意深沉)地讲述了“我”大学时代像只老鼠一样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和“接驳式阅读”的读书习惯。“我”在台北书店翻看《奇门遁甲术概要》时,偶遇该书著者知机子赵太初。赵太初(一直被“我”称为“老家伙”)准确地倒推出“我”在此之前读的书依次是:《七海惊雷》《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神医妙画方凤梧》《食德与画品》。

作家高阳逝世后,将以上提及的七本书(书上有高阳题写的眉批夹注)和一叠厚厚的文稿留给“我”。其中的蛛丝马迹引领“我”“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我从来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界,最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我”因此卷入陌生的江湖,进而发现,江湖就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城邦暴力团》借“我”之发现宣告了自己与传统武侠小说的主要区别,即江湖不在道观、佛寺、山林、原野,江湖就在台北街头,就在每个人身边。小说第一章标题借用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小说题目《看不见的城市》,再次指出江湖所在的“竹林市”可能是任何所在,每个人都可能误闯。

如果说第一章《看不见的城市》是故事的引子,那么第二章《竹林七闲》则是故事的开端——曾经富可敌国、势足乱政的黑帮老大万砚方被狙杀。“竹林七闲”显然是化用魏晋“竹林七贤”之典,由强调德行、才能之“贤”到无关正事之“闲”,一字之差,境界、意趣迥别。循例于满月之夜做荷塘之会的七个老人分别是《楔子》中提到的七本书的作者:万砚方(《神医妙画方凤梧》)、魏谊正(《食德与画品》)、汪勋如(《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钱静农(《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李绶武(《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孙孝胥(《七海惊雷》)、赵太初(《奇门遁甲术概要》),涉及画、食、医、书、文、武、易等七个不同领域。

狙杀事件发生之前,万砚方即席作画,画的是一片竹林,他又以上乘内力将画纸揭成七层,每层虽薄如膜,画上的竹叶竹枝却历历俱在,全无毁伤。七个老人各持一幅把玩观看:书家见出倪鸿宝的七绝条幅、医家见出一部经络图、武者当场演出一套拳法、食者悟出一套隐喻辞官归隐之志的“纯羹”菜单、易者见出一幕星象而预知万砚方身处险境。“孤身六散隐名姓”“密藏可待己卯约”,其他六位老人唯有隐姓埋名,大隐于市,待己卯年(1999),透过张大春之书向世人告知真相。竹子又暗指“竹联帮”,以及乐中之隐《孤竹咏》,乃至杜甫的诗《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万砚方不仅了然自己面临杀身之祸,而且已经表示不愿对背叛之人施以翦伐之责。

不难看出,在故事开始的最初,作者已经给出了全书至关重要的线索:复仇的方式不是诛杀真凶、振兴帮派,而是著书立说、揭示真相。与此同时,作者略写狙杀案,详写观画者各出机杼的体悟,勾连起一个已然被遗忘的古老世界。七个老人七本书,其中的画、食、医、书、文、武、易都是一些无用于现实的异端或另类知识。在张大春看来,“这种知识容或无益于一时的国计民生,容或无助于一时的权力猎取,甚至无益于当下迫切的生命和生活”,但是“如果没有《夷坚志》将鬼怪神异之说从六朝以至于唐代那个以‘志怪’‘博物’‘搜神’为取向的叙事传统中释放出来,将异端知识大量融入常民生活现实和社会现实之中,日后会不会出现蒲松龄、纪晓岚这样的作家呢?会不会出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这样的作品呢?”

张大春在《城邦暴力团》的“题献”中自陈本书讲述的是“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诚然,小说以 1949 年渡海来台的历史大逃亡为背景,讲述了祖辈、父辈、子辈几代人各自的隐遁、逃亡故事。这些人所要逃离的不只是国家、权力、体制,也包括各种正确知识、正统知识、主流知识、真实知识。如李绶武所承袭的济宁李氏一支,以饱览杂学博闻深思而不致用为务,其功法带有遁世色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在张大春笔下,那些对异端/ 另类知识抱有真正兴趣的人,往往也在远离现实的权力秩序。

二、“百科全书式”写作

必须指出的是,张大春有意书写各种异端/另类知识的意图是多元的,既有对传统的回归与致敬,也有对正统/主流知识的疏离与颠覆,更有其“百科全书式”写作的尝试与探索。在《不登岸便不登岸——一则小说的洪荒界》一文中,张大春认为:艾柯的《玫瑰之名》和《傅科摆》,与中国的稗官野史、笔记杂谈代表着同一种书写传统。“小说家毕集雄辩、低吟、谵语、谎言于一炉而冶之,使所谓的故事如迷宫,如丛林,如万花筒,如一部‘开放式的百科全书’”。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中,整部书构成了一个包罗不实事件、人物、知识的网络。当然,作家的目的不是为了炫耀知识,而是发现或创造知识的可能性。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以小说家加达、穆齐尔、普鲁斯特、歌德、马拉美、福楼拜、艾略特、乔伊斯、雅里、瓦莱里、博尔赫斯等为例,对“百科全书式”写作进行了极具启发性的探讨。“最不起眼的东西都被视作一个关系网的中心,使得作家不禁要顺着每一条线索摸下去,细节变得愈来愈繁复,也使得他的描写和离题变成无限”。正因为如此,卡尔维诺以“繁复”来概括“百科全书式”写作的文学品质,在《城邦暴力团》中,张大春经常以跑野马的方式,荡开笔墨去书写那些或真或假的知识与历史。

在万得福寻找六位老人的过程中,作者不断地离开主线,插入各种闲话。第八章结尾提到一道名为“素烧黄雀”的菜,第九章《食亨一脉》即以“这‘素烧黄雀’是一道家常菜,可是源远流长,且其中牵引着无数周折,当须自江南八侠曹仁父说起”开篇,娓娓道来这道菜的由来、掌故、趣闻,并穿插魏谊正《食德与画品》中的各种片段。第十章结尾处写万得福见到一个蟾蜍结,“这个蟾蜍结也有一个绵远悠长的来历,不得不溯本而言之,否则不能明汪勋如之传承”。接着第十一章《天医星也》详写汪家医学一脉,再细数蟾蜍结的种种来历和讲究。第十二章《崩即崩耳》写钱静农的祖上来历,讲述了造屋建宅的图工这样一种传统生计和家业,在大段引用署名“陈秀美”(即钱静农)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即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时加以点评:“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的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记录。”该书“建筑门”中写道:“就技艺来说,这种在构造完成时异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可因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部分之破坏而整体崩毁,它其实对匠作这一行做了双重的严酷挑战。”此后,光绪年间,天地会系统的洪门光棍利用这种建筑物残忍杀害老漕帮内三堂首领。第十三章《最是仓皇辞庙日》则以“闲话休提”开头,转入主线叙述。

《城邦暴力团》中“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令读者疑惑,作者不仅随时随处大段引用七本书中的内容,而且第四十五章《残稿》穿插高阳留给“我”的厚厚一叠文稿的内容,更不用说各种真真假假的笔记、典故、新闻事件等。张大春在访谈中表示:“说到历史,为写这部书,我翻阅了很多资料,查看从50 年代到70 年代的逐日记录,包括国内外新闻、社会新闻、文娱影剧八卦等。”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城邦暴力团》呈现的是历史真相。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明白地告诉读者,其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让那群践踏、利用、困惑、惊吓过家父和我的‘他们’ 尝尝当猎物的苦头”。

曹雪芹所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恰可用于描述这类书写传统。小说中有一个饶富寓意的情节:“我”在写硕士论文时,“如果有需要援引古今中外著名经典或研究资料的地方,我就瞎编一个人名,捏造一个书名,杜撰一段看起来像是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说出、写出且恰恰可以充分支持我的论理的语言。……在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创造了一百三十二个不存在的人、两百零五本不存在的书、三百二十六则不存在的论述。如果不是因为缴交期限已至,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以严肃真实为诉求的学术论文尚且如此,遑论以虚构为本质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百科全书式”小说的作者都是善于撒谎的高手,他们杜撰、编造、虚拟无数几可乱真的材料,混杂在小说所讲述的知识或历史中,等待读者去拆穿或甄别。如果读者本着怀疑的精神不断求索,就有可能无限趋近真相,深入作者的想象世界和知识体系。

三、历史的多重性

狙杀万砚方的凶手来自三方力量:直接凶手是义子万熙,其中涉及漕帮内部的权力分配;间接凶手来自居庙堂之上的“老头子”,事关万砚方暗地里破坏反攻大陆伟业;幕后策划者是哥老会势力,意欲借刀杀人,削弱乃至拔除老漕帮的基业。那么,老漕帮就是清白正义的一方吗?万砚方被狙杀后,老漕帮采取的复仇方式并非诛杀元凶,而是试图透过“我”的著书立说,于是他们动用各种人际关系和社会资源,助“我”成名获利,以类似预支版税的方式催促胁迫“我”尽快完成《城邦暴力团》的写作,向世人揭示/还原一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历史真相。被窥伺、跟监、追捕甚至偷袭的“我”也希望将他们多年以来亟欲掩饰、淹没的真实历史完全暴露出来。然而,有这样的历史真相吗? 又或者“我”能写出这样的历史真相吗?

在江湖史、庙堂史之外,“我”的个人成长史、家族史融入了更多作者的真实经历和心理体验,也使得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接近作者的准自传或心灵史。在写1949 年渡海来台的那场大逃亡时,作者主要采用了“我”父亲的角度和立场。对于第一人称叙述者的父亲来说,直到目睹了欧阳昆仑身首异处的整个过程,才赫然发觉:“当初慌慌张张、匆匆忙忙上了船,既不是为‘转进’,也不是为‘反攻’,更不必美其名曰对‘党国’的忠贞和对‘共匪’的唾弃,其实纯粹只是舍不得捐躯送命的一次逃亡罢了。”因为在那趟逃亡之旅中经历了过度的恐惧和混乱,人们失去记忆和描述各种感官细节的能力,那些细节被永远地淹没了。历史并不是总能还原,哪怕是亲历者,哪怕没有利益的权衡。

来到台湾后,“我”的父亲逃回寂寞的书房,开始整理、编写《中国历代战争史》的工作。这份工作“让家父在接触极其庞大的史料的同时去不断地发现,在看来已有成败定论的战斗、战役以至战争事件背后,还有更长远的渊源和背景,那些所谓的结果都出于种种必然或偶然的原因;而被人称为‘原因’ 的东西实则又是另一个更巨大的历史系统操作下的‘结果’”。如此层递相生、辗转相沿地寻找一个又一个既是果又是因、既是因又是果的答案,等那答案到手之后,才了解到它只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的线索而已。

在《理性和知识的狎戏——〈傅科摆〉 如何重塑历史》一文中,张大春认为:“米歇尔·傅科独特的‘考古学’策略则使一个充满分歧性、偶然性、不规律性和特异性的历史有了另一种被发现的可能——如果我们不去问历史是‘从如何到如何’,而代之以历史是‘为什么被书写为如何’的话。”也就是说,不论是真理的历史还是荒诞的历史,历史都是基于某种理性和知识的运作和印证。因而,所谓绝对、超然、客观的历史真相是不存在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就是完全虚妄的存在,不意味着人们可以随意掩盖、扭曲、编造历史的细节。张大春希望为读者制造一个借“假”疑“真”的机会,并进而思考那些历史知识是基于何种权力关系、道德需求和真理渴望而建构起来的。不是在一个封闭的结构中描述一种历史现象,而是充分考虑各种潜在性、可能性和多元性。

① 张 大春 :《城邦暴力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本文中《城邦暴力团》的引文均源于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张 大春 :《猎得鲲鹏细写真》,引自网络与书编辑部:《阅读的狩猎》,现代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第129页。

③ 张 大春:《小说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8页。

④ 〔意〕 卡尔维诺著,黄灿然译:《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页。

⑤ 张 大春、丁杨:《张大春〈城邦〉 之后再无难事》,《中华读书报》2011年1月26日,第011版。

⑥ 张 大春:《文学不安——张大春的小说意见》,(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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