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此地书写彼地的情感滤化
——徐訏小说审美特质探析
2019-01-27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510665
⊙王 晖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 510665]
徐訏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曾引人注目却又被尘封近半个世纪的作家,专注对距离情思的美学追求,以获得超越于时代之上的文化品格。此距离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空间距离,而是一种美学上的心理距离,强调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得客观现象无从与现实发生功利方面的关联,因而能充分显示其本色。
为达成审美距离,徐訏利用身在此地写彼地的情感过滤。从他的著作年表上看,在重庆时写的代表作《风萧萧》不是聚焦于国统区,而是以孤岛上海的生活为题材;20 世纪50 年代去香港后的创作也鲜有以当时生活为素材,仍努力向北遥望。徐訏对小说背景的刻意处理是要和时代产生某种疏离,在时间的隔阂中保持与现世的距离,从而得到异乎寻常的美感。这种创作特点如心岱所说:“他在上海的生活到了重庆才写,大陆的生活到香港才写,总是等待一段情感过滤的时间。”正是通过这种情感滤化,获得审美距离,让作品具有更为普遍、永久的价值。
一、孤岛生活的回溯:《风萧萧》
抗战爆发后,徐訏几经辗转来到国统区重庆。当他抵达时,这座战时国民政府的“陪都”已度过日军长时间“战略轰炸”的危险期,作为国统区的文化中心,开始浮现出一片畸形繁荣的升平景象。此时徐訏一方面仍任职于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同时还在中央大学任教,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他没有写自己当时所处的重庆生活,而是回溯过去的孤岛生活,把笔触深入沦陷区,故事在“一切都有政治色彩的国际城市上海展开”,以上海谍报生活为素材创作的《风萧萧》边写边在《扫荡报》上连载,风靡一时,同名小说出版后位列 1943 年畅销书之首,人们甚至称这一年为“徐訏年”,还多次被改编为电影上映,成为抗战时期最为热门的话题,并在内地一再掀起阅读热潮。
《风萧萧》写的是1939 年初“我”偶遇在舞厅冲突中受伤的美国军医史蒂芬,并把他送到指定的诊所,两人开始了热诚、浪漫而有趣的交往;后“我”带着笑如百合初放的舞女白苹参加史蒂芬太太的生日聚会,在这儿见到有名的交际花梅瀛子,她像太阳一样光亮,同时还遇到含羞温柔的年轻美国姑娘海伦·曼菲儿小姐。从此“我”和这三位性格各异的女子产生了富有传奇色彩的情感生活,其中一系列复杂曲折的爱情纠葛和政治牵连。
从文学而言,徐訏此时还是沉浸在写作《阿刺伯海的女神》以来追求艺术美的微醺情绪之中,钟爱这方驰骋想象的天地。他认定文学乃是一种心灵的产物,不应也不必太受现实的拘执,对于经受战争劫难的人民,给予片刻的愉悦与抚慰,又兼获得精神的净化与驱进,文学能达致如此效用也就挺好的。《风萧萧》这部小说被人誉为“以浪漫主义的激情,编织了一个富有传奇性的生动故事,以想象化的方式营构了中、美、日三国间谍之间神秘莫测的明争暗斗”。魏子云称徐訏是“最会说故事的小说家”毫不为过,他着实擅长编织浪漫传奇的故事。小说将爱情传奇、间谍传奇并置,让情感生活、战争生活和哲理生活相交织,共同营造一种具有有别于当时文学的文本风格。在战争阴影笼罩下的上海,“我”和几个女性之间的感情纠葛始终处于复杂迷离的多角状态。“我”是一个抱独身主义信念的人,对任何女子都感兴趣,但“兴趣只限于有距离的欣赏”,并不想牺牲自己的自由去占有其中任何一个女子的美丽与爱情,高雅浪漫的爱情呈现虚实、真假莫辨、敌友难分的生死考验。徐訏执着探索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将探照灯照射于精神的空间,在超功利的立场上实现其更为深远的超民族、超时代的关怀。
二、香港时期的上海想象:故国山河梦里寻
徐訏于1950 年赴香港,直至1980 年去世,他的后半生约三十年时间均在香港度过;其间笔耕不辍,作品数量众多,达到他创作的又一高峰。
抵达香港后徐訏一方面有失根之痛,乡情日重;另一方面痛感香港没有精神生活,文学脂粉气浓厚,对现世的不满让他转而向北遥望,作品以大陆生活为题材,表现了在商品社会中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司马长风认为:“文学不宜载孔孟之道,也不宜载任何之道。换言之,我们反对文以载道,是从文学立场出发,认为文学自己是一客观值,有一独立天地,她本身即是一神圣目的,而不可以用任何东西束缚她,摧残她,迫她做仆婢做妾侍。”这一重艺术审美倾向的文学主张,代表一部分香港南下作家的共同追求,维持南下作家所普遍接受的中庸形象——但求稿费,超然物外。当时美国、中国台湾在中国香港的文化活动日趋活跃,创办了均属于美国新闻处资助的亚洲出版社和友联出版社,发行的《祖国周刊》《人人文学》《今日世界》等期刊比一般期刊的稿酬高出几倍,以此来实行他们右翼的文化策略。初到香港以卖文为生的徐訏迫于生计,向这些期刊投稿,《江湖行》曾在《今日世界》连载,没有载完;不过他不属政治作家,仍以唯美主义作为艺术的立足点,回顾以往在中国内地的生活,故国山河梦里寻,作为虚幻的投影折射现实。
来港后,徐訏一直没有真正地融入当地的社会中去,只把自己当作香港的“过客”,鲜有以香港本地生活为题材的创作,他思念的是家乡以及那里的亲人。人们说他有一种“恋执:对故乡,对旧游之地,对久违的亲人,对已逝的爱,无不怀念不已”。在平日里常怀着落寞情怀,犯他的怀旧“执”。此时故乡已成为一种“回忆”,只能从自己作品里描绘的乡村世界去寻找精神的安慰,在他的创作里,渗透着一股强烈的流放感和怀旧情绪,反映在题材上是一种怀乡调。
《鸟语》是徐訏来港后的第一篇力作,男主人公“我”因病到乡下疗养,这是一个净化了的村庄。村里有绿草碧树,小河“后面是山,晴时是近,雾时是远,不久鸟声起来了,先是一只,清润婉转,一声两声,从这条竹枝上飞到那条竹枝上,接着,另一只叫起来,像对语似的”。在这儿“我”遇见了邻家的女儿芸芊,她自小茹素,纯洁美丽,胸中没有半点尘埃,然而却被乡亲邻里看作白痴;实际上她是属于大自然的,懂得纷繁复杂的鸟语。“我”和她先是相爱,而后分手,最后她皈依佛门。评论者认为徐訏在作品中“极力渲染了诗性人生的美丽,表达他对这一人生境界的向往和追求,以此来对抗凡俗人生中的琐碎和艰难;同时,也流露出来这一人生境界之不易得的无奈和悲伤”。这种诗意人生与凡俗人生是相对立的,是指一种超功利性的、非社会化的、自然性的人生境界。徐訏笔下的这种诗化境界是诗人心灵停泊的港湾,灵魂栖息的家园,诗意人生的寄托。在他心中,香港只是一个驿站,于是把对故乡的浓浓思念放进乡村世界,那是一块尚未被世俗浸染的净土。
对乡村世界的重视与他早期作品传统一脉相承,是前期创作风格的延续,他在农村出生,对村居生活有着非常深切的记忆,正如《旧地》中的主人公所说:“这一角世界在我的记忆中是最美的,最安详的,最温暖的世界;我长大了以后,无论是求学做事,每当我疲倦烦恼的时候,我总是想到那温暖的一角,它好像同我母亲的怀抱一样,永远为我留下温情与安慰。”枫木村是他最温暖最美丽的世界,即使在战乱中变得萧条,也仍是他心目中完美的理想。这种对诗意人生的肯定、美化也是徐訏对现实生活不满的反射,在香港创作的少量作品中,也多是反映中国内地移民在港的悲惨遭遇,通过对香港商业社会人情事态的描摹,揭示残酷现实对美好人性的摧残与扭曲。《心病》中的主人公丁道森和妻子两人为生活打拼,直到生了重病,才敢提出生孩子这样本属正常的合乎人性的愿望。《手枪》中曾是小学教员的家光失业了,面对生病的妻子小音和年幼的儿子,为养家糊口持假手枪抢劫,出于良知给自己预定三个月期限,不想在最后一天失手被抓。小说在对现实社会势利的感叹中表达对不幸者的同情。家光作为教师,本要为人师表,却为生活所迫去铤而走险,内心是十分煎熬的,所以他只打算做三个月就收手。作品努力挖掘家光犯罪的原因,传达出对不幸者的同情。这种情感与世俗现实保有距离,表现出知识分子在当时状况下的无奈。
由过去到现在,从中国内地到香港,徐訏在频频回望中不断地过滤情感,来回避残酷现实对美好人性的摧残与扭曲,在人物心境的变化中肯定、美化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诗意人生,这是审美距离所带来的别样风情,也是作家人性体验和生命感受的流露。
① 乐 梅建、陈小明:《中国现代文学史导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5页。
② 司 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昭明出版社1995年版,第5页。
③ 罗 兴萍:《诗性人性境界的追求——徐訏〈鸟语〉解读》,《无锡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