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波斯人信札》中的东方形象
2019-01-27毛誉澄江苏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000
毛誉澄[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 221000]
《波斯人信札》是孟德斯鸠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作品之一,孟德斯鸠凭借此书蜚声法国知识界,就此进入巴黎的上流社会,由此可以看出此书在当时的影响力。这部作品的影响力并不是一时的,它在法国文学史上享有重要地位,孟德斯鸠借小说中两位旅法的波斯人之口,表达了作者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一系列见解,同时以主人公郁斯贝克与后宫的书信往来表现人性中的嫉妒、权力欲望等等,使得全书更具可读性。有学者评价《波斯人信札》是法国启蒙文学的第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和最早的一部哲理小说,它的成功为这类新型文学体裁开辟了道路。可能是因为小说的特殊体例,国内对于《波斯人信札》这样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研究成果较少,更鲜有学者关注小说的东方色彩——小说的主人公是两位波斯人,小说有不少关于东方的叙述,及其与法国等西方国家之间的比较(小说在加以描述以及进行同法国乃至欧洲与其他地区的比较时,大多会出现“亚洲”与“东方”的字眼而不仅仅只是“波斯”),并且小说对于法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评论都是以东方人的视角展开。笔者认为,《波斯人信札》中展现出的东方形象是有趣的,因为它绝非客观意义上的历史呈现,并且很大程度上是作为批判法国的对立面,这符合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做出的论断,即“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本文就拟对《波斯人信札》中的东方形象展开研究,并试图探讨其蕴藏的孟德斯鸠个人的思想情感倾向与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
一、《波斯人信札》中的东方形象
在笔者看来,由于《波斯人信札》的独特体例,小说中的东方形象不仅是对东方的直接描写,而且是从波斯贵族的主人公的视角出发去看待法国,因为主人公是由作者所塑造,因而也是作者在作品中所试图呈现的东方之代表,同时读者也可以通过郁斯贝克等人看问题的方式感受到东方思维及其社会根源,因此笔者认为,这些地方是小说塑造东方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笔者认为《波斯人信札》中的东方形象可以粗略地分为道德东方、专制东方、压抑东方三个方面。
(一)道德东方
在笔者看来,小说中作者最着力刻画的,就是道德东方的形象,这一点在小说中可以多次得到验证。“我们正在这儿纷纷争辩,所争论的经常是道德方面的问题。”由此可见波斯学者致力于探讨、争论道德方面的话题,“你不倦地小心谨慎,使摇摇欲坠的贞操与德行,随时得到支援与稳定”,从中可见波斯对于妇女所谓贞操与德行的高度重视。道德之国的形象还可以从波斯贵族黎伽寄出的信件看出:“法国并非没有品德很好的太太……可是那些太太都丑陋不堪,以致必须是个圣人才能够不憎恨品德。”“我把这国家的风俗对你讲了以后,你很容易想见,法国人在这儿是不大在乎操守的。”在波斯人(实际上是孟德斯鸠)的讽刺和带有鄙夷之情的道德评价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出法国当时的道德风气败坏,同时可以想见波斯人是十分注重道德风化的,这与当时开放的法国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一些作为他者的评论也是东方在小说中作为一个道德之地的表现。
(二)专制东方
郁斯贝克在转述一位“洞明事理的欧洲人”所说的话时,这样写道:“在东方,各国国君的政治几乎从来没有变化,这很令人惊异。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政府是专制与暴虐的,还有什么原因呢?”“在东方,君主们不能有此决心,因为,手中有此极度的权力,可能有的一切,他们都有了。”“如果我们的君主,不在他们的无限威权之中,如此小心谨慎,顾及生命安全,则他们连一天也难活;如果他们不雇用数不清的军队,借以虐待其余的老百姓,他们的江山连一个月也难保。”这些都是郁斯贝克在信中对于东方国家专制的直接揭露和批评,由此可见,专制东方也是《波斯人信札》中东方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些揭露和批评我们也可以看出,专制东方在小说中呈现出的另外一个侧面是残酷的、暴虐的,专制与残酷共同构成了东方在道德之外的另一张面孔。
(三)压抑东方
小说中东方的另外一个重要形象是压抑的、冷漠的东方。“至于男子,在波斯也没有在法国这样愉快。我在这里,看到不同阶层和不同处境的人,都精神自由,意态畅适,而波斯男子们却没有这种情况。”“在土耳其更糟,那儿有些家庭,自从帝政奠基以来,世代相传,谁也不曾笑过一次。”这样的一个东方,显然是压抑的、沉闷的,甚至是令人窒息的。郁斯贝克还为此做了一个研究和分析:“亚洲人这种庄重态度,在于他们相互往来太少:他们谁也不找谁,除非拘于礼节,不得不见面。友谊,这种心心相交的关系,在此地使生活甜蜜,而亚洲人几乎不知道有这回事。他们深居简出,家中总有一群人等待着他们;这样一来,各人的家庭几乎都是孤立的。”这样的说辞使得东方形象更加压抑,并且使得东方成为一个没有友谊的地方,人情凉薄,人们彼此之间仅仅有礼节上的见面,缺乏真诚的往来。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东方的想象很大程度上是矛盾和支离的,东方既被塑造成道德东方的形象,同时又是一个犯法与罪恶频发的地方,书中这样描写:“我并未看见在土耳其、波斯和莫卧儿等国家,警察、司法与正义比在荷兰与威尼斯等共和国,甚至比在英国,更好地被人遵守服从。我并未看见在土耳其等国人们犯罪较少,也未看见那些地方的人被严刑重罚所慑服,因而比别处更遵守法律。”由此可见东方并不是一个太平安宁之所。此外,主人公虽然认为东方没有真正的友情,却几乎从第一封书信就开始频繁地与友人交心,这仿佛更像是作者序中所说的“性格开朗,喜欢倾吐衷曲”的法国人而非东方人。
小说中还存在将一些西方世界发生的事件移花接木在东方的情况,这当然是出于作者加以暗中讽刺的需要。“你知道,我在印度游历甚久。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民族,天性慷慨,但是由于某大臣的恶劣榜样,顷刻之间从最普通的百姓直到权贵大员,全部腐化恶化。”这里的“民族”实际上是在影射法国,所谓的大臣是指财政大臣约翰·劳。因此作者表面是在写东方的印度,实际上表现对象是法国,这样在小说的东方形象中就掺杂了西方社会的内涵。这样的描写使得小说中的东方形象变得复杂与矛盾,而笔者认为这种复杂性与矛盾性也是探讨小说中东方形象的意义与价值之所在。
二、孟德斯鸠的思想倾向与东方形象之形成
在孟德斯鸠的著述之中,东方通常是作为一个整体来呈现的。他在论述家庭奴役与气候的关系时这么写道:“我们看到,东方各国的妇女幽禁越严,风尚便越好。……他们越是富有,就越能将妇女切实幽禁……正因为如此,在土耳其、波斯、莫卧儿、中国和日本,妇女的操守都令人赞叹。”孟德斯鸠将对妇女的幽禁作为东方家庭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小说中,主人公郁斯贝克与后房信件的往来则几乎都与妇女的幽禁问题有关。在论述使用货币的问题时,孟德斯鸠认为在东方收取贷款的保障程度无法与欧洲相比,“在这些东方国家里,大部分人没有任何保障可言,手里握有一笔钱是实实在在的,而一旦借出去就很难保证能收回来”。“该法规定的休婚理由之一是丈夫行为不当……后来的法律废除了这条规定,因为这方面的习俗已经发生变化,东方习俗替代了欧洲习俗。”从这里可以看出,孟德斯鸠在思想观念上有意识地将东方作为一个整体与欧洲进行对立,将东方作为一个与欧洲相对的区域与概念来进行问题的探讨。
中外学者早有人指出,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存在着中国灵感与中国形象,而这同孟德斯鸠与黄嘉略之间的交往有关,甚至有人认为,黄嘉略就是主人公郁斯贝克的原型,书中郁斯贝克与黎伽的不少遭遇和感受都与黄嘉略的经历相吻合。笔者认为,这样的论述不无道理,但是并不能认为小说中所写的波斯就是中国,而应当理解为中国元素是孟德斯鸠在书中表现出的东方形象的组成部分。
从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将东方的政治视为专制主义,认为东方的政体缺乏“法的精神”。他认为中国的礼教虽然维护了社会的稳定,但绝对性的服从压倒了人的自然情感。尽管他将中国的专制主义视为“温和”或“缓和”的,但仍然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专制主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并且将其视为理想中法国政治的对立面。在笔者看来,这种不同于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态度决定了孟德斯鸠在小说中必定会将东方塑造为一个专制、暴虐、缺乏温情的形象。
三、东方形象背后的社会、历史及其他原因
萨义德指出,“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并且“如果不同时研究其力量关系,或更准确地说,其权力结构、观念、文化和历史这类东西就不可能得到认真的研究或理解”。当时的欧洲正处在18世纪,曾经给西方世界带来过巨大威胁的奥斯曼帝国依然强大,依然让人感到忌惮,因为“对欧洲的过去和现在而言,伊斯兰的实力曾超过或其光辉曾压过罗马,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然而经历了文艺复兴,并正在经历启蒙运动的欧洲已经开始产生对于西方文化自身的信心与自豪感,同时西方势力开始不断增长,古老的奥斯曼帝国也开始进入了发展的停滞阶段。17、18世纪的欧洲人已经开始因科技上的进步而逐渐产生对东方的优越感,“伽兰在对自己以及德尔贝洛所使用的东方材料的评说过程中,不时会流露出一种优越感;正如拉斐尔·丢·芒斯(Raphael du Mans)这样17世纪的地理学家的著作所表明的那样,欧洲人可以感到东方正在因被西方科学所超越而落伍”。尽管孟德斯鸠依然选择一个东方的角度对法国这一西方世界的组成部分展开讽刺与批评,但孟德斯鸠并非一个东方主义者,而是一个对未来满怀憧憬的西方启蒙思想家,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波斯人信札》中的东方既作为一个可以用来批评西方的道德高地存在,又同时是一个专制的、没有人情味的、压抑的负面形象。
在孟德斯鸠所处的时代和环境,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就是中国在欧洲乃至西方引发了巨大的关注,并且法国的中国学研究迅速发展。有学者认为,法国汉学正是在18 世纪创始并完成的。“18 世纪法国传教士对中国文化的研究成绩卓著,由于他们的努力,西方的中国研究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法王路易十四派来的传教士……他们的汉学研究,无论从广度上还是深度上,都令他们的前辈难以项背”,“从内容和研究的范围来看,这一阶段传教士们的视野较前期已大大开阔,他们把目光投射到中国的历史、地理、民族、文学、民俗等众多的方面,从而形成了从大文化背景来介绍、研究中国的格局;从作品的质量和研究的手段来看……是自觉、科学的考察、分析和研究”,黄嘉略与孟德斯鸠的交往,正是在这一情形下产生的。遥远东方的中国拓宽了西方人的视野,伏尔泰正是借用中国的道德风化作为自己的理论武器来阐明自己的学说和主张,尽管如前文所说,孟德斯鸠对于中国的专制政治体制并不是如伏尔泰那般肯定,并且对中国的“礼”含有一种收敛的批评,但无疑他对东方的认知也受到了道德中国以及专制中国形象的影响。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的种种原因,几乎都是从作者或者社会的层面加以考量,而并未从小说本身的艺术性出发来进行探讨。有学者提出,在以前的研究中,《波斯人信札》很大程度上并不是被作为一部小说来看待。《波斯人信札》的性质,应该是一部书信体哲理小说,而不是“另一部《论法的精神》”,尽管“作者的一些理念和对人对事的看法,……是直接借用写信人的笔来表达”,但是“即使在阐发作者的理念时,往往也借用了小说的手法”。笔者对这样的看法表示认同,《波斯人信札》本质上是一部小说,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应当把它作为一部小说来对待,因此笔者认为一些看似矛盾与模糊之处,应当从作者艺术处理的角度来理解。比如前文提到的郁斯贝克在书信中与朋友的交心与小说中东方人之间不存在真挚友谊说法之间的矛盾,再如作者在选择一个东方国家时,有意地选择波斯而非是土耳其或是中国,那是因为“波斯国家的法律和伊斯兰教教规规定,家产富裕的波斯男子可以一个人娶四个妻子。至于婢妾的人数则不加规定,……婢妾有几百人或几千人随你便,这个特点对喜欢新奇的法国人非常有吸引力”。这显然是为了发挥小说的消遣娱乐功能,使得小说更有趣味性,更能吸引读者。
笔者认为,《波斯人信札》中东方形象的复杂性,一定程度上也是由其特殊的文体形态所致,一方面,孟德斯鸠力图通过主人公波斯贵族在书信中的议论来表达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意见,提出对当时法国的种种社会现象的讽刺和批评,另一方面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它又具有其自身的艺术内涵与必备的艺术技巧,甚至不得不有意加上一些吸引读者注意的情节。
小结
《波斯人信札》中的东方形象可以粗略地划分为道德东方、专制东方、压抑东方这三个方面,但这一形象还有其他一些模糊与矛盾的地方,这就使得这一形象具有复杂的内涵。这一形象的形成,与孟德斯鸠个人的认知和思想倾向有关,也同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宗教密不可分,同时也受小说自身艺术处理的需要以及作者试图通过小说批评当时法国社会这一实用目的的影响。因此小说中的东方形象是复杂而又矛盾的,背后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的。笔者认为,《波斯人信札》作为法国乃至欧洲文学史上的一部影响深远的重要作品,研究其展现的东方形象不仅有助于对这部小说进行深入分析,对于探讨西方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东方形象的形成与变化也具有一定的意义。在笔者看来,探究这一东方形象及其形成的多重原因是十分有趣的。
①朱维之、赵澧、崔宝衡、王立新主编:《外国文学史(欧美卷)》,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139页。
②〔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梁守锵先生认为,将高比诺对于真实波斯的回忆与《波斯人信札》中十分造作的描写相比较,后者中根本找不到前者的情形,笔者认为这样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证明萨义德的这一说法在《波斯人信札》上的适用性。
③〔法〕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罗大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卷)》,许明龙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1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钱林森:《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法国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338—347页。
⑥李猛:《孟德斯鸠论礼与“东方专制主义”》,《天津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第44—48页。
⑦许光华:《法国汉学史》,学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⑧许明龙:《〈波斯人信札〉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北京晨报》2016年5月11日。
⑨罗大冈先就认为《波斯人信札》中的风流故事是小说爱国爱民思想的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