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文论”:对当代中国文论七十年的一种思考*
2019-01-26□曾军
□曾 军
内容提要 新中国成立七十年形成了一种有别于个人话语、群体话语的具有国家话语性质的文论形态,可以被命名为“新中国文论”。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对文艺工作的指导对新中国文学发展具有支配性力量,这也提出了“将政策引入文学研究”的必要性。作为集体智慧的结晶,新中国文论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受到了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部分影响,但更重要的是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
总结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的文论发展,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如何认识从毛泽东文艺思想、邓小平文艺思想直到习近平关于文艺工作的重要论述对新中国文艺工作的指导问题。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的文艺思想是如何转化成不同历史时期的文艺政策,在解释文艺现象的同时,也推进文艺工作的开展的?这一套文艺路线、方针和政策话语是如何影响并形塑当代中国文论的?这是当前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建构中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作为国家话语的“新中国文论”
无论是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算起,还是上溯至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当代中国文论在长达七十年的发展历程中,虽然在不同历史时期,经由不同思想家、理论家所阐发,甚至出现过若干次学术争鸣和思想交锋,但总的来看,已经逐渐形成具有内在逻辑整体性的话语体系。这套文论话语体系既有代表性的思想家和文论家,也有一以贯之的标识性核心话语和基本命题,并在不同历史时期各有其不同的侧重,从而形成具有历史性的演进形态。我们可以将之统称为“新中国文论”。
之所以命名为“新中国文论”,是在将之与20世纪西方文论进行比较的意义上做出的。新中国文论是否具有其内在的一致性,以及与外国尤其是与西方文论相比,有哪些显著的差异性?这是我们在探索有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建构过程中不得不思考的问题。纵观20世纪各种西方文论思潮流派,它们或发端于高校文学学科对文学创新的合法性辩护(如早期的俄国形式主义)和文学批评方法的科学性追求(如英美新批评);或受惠于学术界的范式转换(如作为大写的单数的“理论”的“结构主义”之于文学中的“结构主义诗学”)及其自我瓦解(如“后结构主义”思潮中“解构主义”文学批评的代表“耶鲁四人帮”);或自觉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在思想文化领域内思考社会革命可能性的批判理论(如法兰克福学派)以及同样在这种文化逻辑中广泛与边缘弱势底层群体相关的议题相结合的文化理论思潮(如女性主义、少数族裔理论、后殖民主义等等,这种思潮甚至一直延续到当前对“后人类”的讨论)。不难发现,上述20世纪西方文论或立足于“个人”的文学创作或阅读批评,或基于“群体”的文化理想和社会使命,基本上都在纯学术领域或者站在对作为国家制度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立场上展开。20世纪俄苏文论中除了俄国形式主义之外,还有更早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以“别、车、杜”为代表的文论以及与俄国形式主义展开争鸣的巴赫金小组以及50年代的塔尔图-莫斯科符号学派文论思潮。当然更为特别的,就是随着苏联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马克思主义作为执政党苏联布尔什维克的指导思想,发展出以列宁、斯大林为思想领袖,以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波格丹诺夫等为代表理论家的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并通过文艺路线、方针、政策等的制定和推行而完成对文艺创作、接受和批评活动的指导。因此,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具有了有别于20世纪西方文论的“个人话语”和“群体话语”的“国家话语”性质。
与此相似,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论话语也具有鲜明的“国家话语”性质,即文学艺术作为党和国家在文化战线上的重要部门,被赋予“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的功能。①在拙文《古今中西视野下新中国70年文学理论的演变(1949-2019)》中,笔者曾对毛泽东文艺思想与20世纪西方文论思潮流派的文艺理论的区别做了阐述,认为“毛泽东文艺思想所要提供的不是俄国形式主义以‘陌生化’为代表的‘手法’,也不是英美新批评以‘细读’为特点的‘读法’,也不同于伯明翰文化研究学派探讨的‘识字的用途’的‘用法’。毛泽东关心的,是‘文化战线’(作为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文武两个战线’之一)中‘文艺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的关系’,要解决的是‘文艺工作者的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工作问题和学习问题’,并最终归结为‘一个为群众的问题和一个如何为群众的问题’。毛泽东关心的是文艺工作者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如何发挥作用的问题。因此,以‘延座讲话’为代表的毛泽东文艺思想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具有指导思想和行动纲领的‘文艺方针、政策’的属性。”②这一特点贯穿于新中国七十年文学的发展,也深刻影响着当代中国文论话语的建构。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们将“毛泽东文艺思想”作为新中国初期文艺路线、方针和政策的指导思想和标识性命名,但是历史的具体的新中国文艺实践也并非一帆风顺,甚至还会有不少曲折并多有反复。新中国文论的形成以新中国成立前夕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作为标志,明确以“延座讲话”精神为指导,重申以“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1956年,明确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1962年提出“文艺八条”纠正“大跃进”期间激进的文艺政策;但是1963年,毛泽东对文艺界作出“两个批示”,文艺政策再度调整,并持续到1966年《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的出台。由此可见,尽管这一时期总的来看都是在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指引下制定的文艺政策,但因不同时期面临的具体任务和问题不同,党和国家作为政策主体对形势的判断不同,文艺政策会出现不断的调整。因此我们需要注意党的“文艺思想”与“文艺政策”的差异。党的文艺思想确定的是党对文艺的基本看法,对当前文艺工作的基本判断,以及对未来文艺工作发展的基本认识,这些文艺思想要转化为推进文艺创造、接受和批评的实践,需要有一系列中介环节,“文艺政策”正是党的“文艺思想”的具体化。只有严格区分了这两个问题,才有可能解释,为什么正确的文艺思想会在实践中有时顺利,有时曲折;才能回答新中国文论七十年内在的一致性与其在文艺政策、文艺实践中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问题。
从毛泽东文艺思想到邓小平文艺思想再到习近平关于文艺工作的重要论述,历届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对文艺问题的看法都成为一个时代文艺工作的指导思想,以党的领袖命名的文艺思想以及在不同时期推行的文艺路线、方针、政策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既有着内在的理论一致性,又在不同时期有其理论侧重性的理论话语体系及文化实践形态;这一文艺思想通过文艺政策的作用广泛渗透到文艺的创作、接受、传播与批评的各个方面。不难发现,新中国文论话语建构内在地包含着一种具有国家话语性质的文论形态的追求。如果忽略这一维度,我们将无法准确把握当代中国文论发展的实质,也无法完成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的建构。因此,将新中国七十年以来的文论发展命名为“新中国文论”一方面是对其文论话语的时间和空间的范围的客观描述,另一方面也是对其文论话语的“国家话语”性质的定位判断。
二、新中国文论的政策之维
有鉴于此,我们需要“把政策引入文学研究”,并以此作为总结和反思新中国文论七十年发展的重要视角。
不同的国家、政体,对政策的理解和运用有着显著的差异。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一般将政策作为公共政策来看待,如美国学者伍德罗·威尔逊所界定的:“政策是由政治家即具有立法权者制定的而由行政人员执行的法律和法规”③;而中国学者对政策的理解则更有中国特色,如徐晨认为,“政策是国家机关、政党及其他政治团体在特定时期为实现或服务于一定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目标所采取的政治行为规定的行为准则,它是一系列谋略、法令、措施、办法、方法、条例等的总称。”④文艺政策也即党和政府针对文艺发展中的重大问题所提出的政治主张及其实施方案。早在1930年,鲁迅就曾据藏原惟人和外村史郎的日译本重译的《文艺政策》(即《苏俄的文艺政策》),并将之作为《苏俄的文艺论战》(任国桢编译,北新书局1925年版)的续编来看待。⑤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曾出现过以“论文艺政策——毛泽东同志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名的版本。⑥新中国成立之后,毛泽东文艺思想作为中国共产党在长期的革命和建设实践中形成的在文艺领域的指导思想和理论总结,在不同历史时期具体化为文艺工作的路线、方针和政策,⑦对新中国文艺工作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因此,以文艺政策为载体的代表党和政府对文艺工作的基本认识、判断以及推进的举措等,已成为新中国文论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托尼·本尼特也曾提出“把政策引入文化研究”的主张,不过,他的这种“把‘政策’理论地、实践地、制度地引入‘文化研究’中”的方案并不能完全套用于对新中国文论话语体系建构的研究之中。⑧两者的相同之处在于,都认识到以“政策”为载体的国家话语对于从制度、体制、治理的角度分析文艺活动和文化问题非常重要,但是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首先,有别于托尼·本尼特强调的“后马克思主义”立场,我们的研究坚持的马克思主义立场,要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来展开对新中国文论发展七十年的总体性研究;其次,有别于托尼·本尼特将文化视为符号领域的社会管理的社会学视角,我们将强调中国的文艺政策(也可更宽泛地指文化政策)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文艺战线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推进国家治理、打造国家话语的特性;再次,有别于托尼·本尼特所倚重的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和布迪厄的文学(艺术)场域理论,我们的研究还将重点关注由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等所确立起来执政党在文艺问题上的指导思想如何具体化为政府的文艺政策并在具体的文艺活动中付诸实践的过程。
“将政策引入文学研究”还意味着在文学研究方法上的重大调整。长期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于用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一书关于文学四要素说作为展开文学研究的逻辑起点。也就是说,“作家”“读者”“作品”与“世界”的四分法突出了“文学内部世界”(作家、读者与作品)与“文学外部世界”(即文学之外的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等“非文学”因素)之间的二分,而这一区分又与韦勒克和沃沦的具有鲜明新批评文学观念的《文学理论》的“文学的内部研究”和“文学的外部研究”相呼应。但是这一区分显然又有无法圆通的理论裂缝——将“作家”“读者”和“作品”视为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具有“审美自主性”的思想无疑受到“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美学”“纯文学”观念的影响。但是正如托尼·本尼特所说,这种抽象的审美自主性是可疑的。他并不想简单地“反文学”或者“超越文学”,而是强调一种有别于强调审美自主性的“文学之内”的方法,即“采取一种处于传统的审美观的外部的立场,而建议将‘文学的区分性的特性(文学性)定位成一系列历史特定、制度组织化和效果,而不是定位成‘文学’的文本的永恒不变的特性’的一系列方法原则。”⑨也就是说,如果存在“作家”“读者”“作品”与“世界”的区分,那么“世界”无疑居于一种总体性的氛围或情境的位置,任何“作家”“读者”或“作品”及其相互关系的讨论都将是“世界中的作家、读者与作品及其关系”。⑩这也就是为什么文学研究离不开“文化的研究”(特指“人类文明”“传统文化”维度对文学的影响研究)和“文化研究”(特指受英国伯明翰文化研究学派而发展出来的聚焦“(整体的)生活方式”“政治经济”“媒体技术”维度对文学的影响研究)的原因。因此,“世界中的文学(作家-作品-读者)”始终处于各种“文学之外”影响因素的多元网络之中,这些因素的影响或隐或显、或直接或间接、程度也或大或小,处于一种不平衡的动态变化过程之中。在这种影响的多元网络结构中,文学问题其实无所谓“外部研究”或“内部研究”,而是始终处于“内外交困”的状态:作为外部因素的“世界”或强加或柔性的对“文学(作家-作者-文本)”施加影响,作为内部因素的“文学”在承接这一影响之后或“抵抗拒斥”或“内在转化”;甚至“文学”也不只是纯粹被动的,它也有由内而外反向作用于“世界”的过程。
以新中国文论进入到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四十年这一时期为例,可以清晰地看出“世界中的”这一具有支配性的总体性氛围及转换是如何通过文艺政策得到体现的。1979年5月3日,《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正式撤销,1979年10月,邓小平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发表“祝词”;1981年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新中国成立以来有关的重大历史问题做了明确界定,这一决议也为文艺领域的拨乱反正提供了政策依据。可见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文艺政策的调整,是全方位、全局性的。这既表现在对过去的不正确、不适应新形势的文艺政策坚决废除的决心,也表现在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双百方针”“文艺的工农兵方向”等为代表的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坚持与发扬;既表现在文艺问题始终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的同频同振,也表现在基于邓小平代表党中央发表“祝词”基础上党和政府推出一系列全新的文艺政策,推进了文艺领域的改革开放进程。比如在坚持“双百方针”的同时,提出“三不主义”(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明确“二为方向”(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等等。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最具标志性的突破就是对文艺与商品、市场关系的重新确定。于是就有了1991年的《国务院办公厅转发文化部关于加强演出市场管理报告的通知》、1991年的《国务院批转文化部关于文化事业若干经济政策意见的报告》、1996年的《关于进一步完善文化经济政策的若干规定》等等。与此同时,文艺创作在接受以西学新潮为主的外国文艺思潮的影响之后,过去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主体的创作观念和创作手法逐步转变成对各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吸收与借鉴。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20世纪90年代党中央提出“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作为应对市场经济浪潮影响下群众多样化的文化需求以及多元化文化思潮出现的基本态度。⑪
在各种对文学施加影响的“世界中的”因素中,以“文艺政策”为代表的党对文艺问题的基本看法以及对文艺工作的具体推进构成了对新中国文学发展的支配性力量。它不仅明确阐明了文艺活动与其它人类社会生活(包括革命运动)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对文艺“为什么人”以及“如何去服务”提出明确要求和指导,广泛涉及文艺创作、文艺接受和文艺批评方方面面。因此,我们有必要将“文艺政策”作为“世界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来总结新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经验,来思考文论话语体系的建构问题。
三、作为集体智慧的新中国文论及其中国特色
新中国文论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的文论体系。这是由中国共产党成为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领导者,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执政党的地位决定的。马克思主义从“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开始引入到左翼思想与革命文艺的发展壮大再到毛泽东“延座讲话”形成完整的文艺思想体系并具有了指导文艺战线实际工作的文艺政策功能,最终在新中国成立后形成以“毛泽东文艺思想”等作为标识的文论话语体系。作为中国共产党对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文艺工作的总的观点、看法及作法的总和,它被视为“集体智慧的结晶”。⑫对这一集体智慧的强调,使得党的文艺方针、路线和政策具有了超越“个人”“群体”的“国家”性质,强调的是这一时期全党、全国人民共同的价值体系,因而也就具有了普遍性和指导性。这套文论话语体系具有如下几个特点:
第一,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长期以来,我们对“马列文论”的知识体系是基于对马克思、恩格斯经典文献中对文学、艺术及美的规律的直接论述作为对象的,形成了以《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信等等成为主体的经典文论文献体系。其实,这些文献中有不少是马克思、恩格斯作为个体学者对特定时代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的看法(即作为个人话语的文论思想)。虽然这些也都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远远不是全部。事实上,马克思主义对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关系的论述、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看法、对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批判,以及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等思想作为一个整体对我们确立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立场、方法具有较为重要的意义。⑬
第二,受到了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部分影响。苏联社会主义国家时期形成了一整套以代表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以及国内各族劳动人民的苏维埃国家制度。在这一制度下,不仅形成了以列宁、斯大林为代表的苏联党的领袖的文艺思想,以及以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波格丹诺夫以及托洛茨基、高尔基等为代表的作为党的文艺工作组织者和理论家的文艺思想,而且还包括以苏联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作为组织形式的文艺组织对文艺工作的组织和推动。基于此,形成了诸如《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党的组织与党的出版物》、《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文学与革命》、“论民族问题和民族文化”以及苏联第一次文代会提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经典文论文献体系。不过,由于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经典形态与新中国文论存在二三十年的时差,新中国文论初期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着从“中苏蜜月”到“中苏交恶”的转换,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对新中国文论的影响并不是完整照搬,而是有选择的借鉴。⑭
第三,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始终强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实际相结合,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的一贯立场。这一立场也在新中国文论七十年发展中得到了体现。首先,它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在指导中国文艺工作中的历史化、具体化。如毛泽东的“延座讲话”着眼于抗战以来解放区文艺运动面临的现实问题:如何“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⑮而要实现这一目标,毛泽东与中国共产党必须处理好“文艺工作与一般革命工作的关系”的问题和大量从国统区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和文学家、艺术家如何熟悉农村、适应解放区、面对全新的革命生活的问题。毛泽东将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一个为群众的问题和一个如何为群众的问题”,进而明确文艺工作要服务于革命工作的需要,明确文艺的“工农兵方向”以及在这一方向下的“普及与提高”(“所谓普及,也就是向工农兵普及,所谓提高,也就是从工农兵提高。”)的思想。⑯同样,当新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拨乱反正、解放思想,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因此,邓小平在“祝词”中一方面充分肯定以毛泽东文艺思想为代表的文艺路线的正确性和文艺创作成绩的显著性,但另一方面明确强调“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有利还是有害,应当成为衡量一切工作的最根本的是非标准。”⑰这是党的工作重心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重大转变在文艺工作上的具体表现。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发展,随着中国逐渐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成为更为自觉的追求。这也就是为什么习近平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谈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问题,认为“今天,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有信心、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而实现这个目标,必须高度重视和充分发挥文艺和文艺工作者的重要作用。”⑱其次,它表现为将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的文艺实践中的经验上升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新中国文论的关键词是“人民”。在“延座讲话”时期,它具体化为以工农兵为主体的“群众”,并发展出文艺创作的“赵树理方向”。由此彻底解决了左翼文艺时期“大众化”和“化大众”的争论,为“人民文艺”的诞生指明了方向。在邓小平的“祝词”中,“我们的文艺属于人民”“对人民负责”成为解放思想、打破“文革”的精神枷锁、释放文艺创作活力的有力武器。习近平也强调“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并进一步指出“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⑲从理论上实现了将个体的人与群体的人的统一,实现了“人的文学”和“人民文艺”的统一。最后,将马克思主义植根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也是新中国文论的显著特点。无论是毛东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还是邓小平的“民族风格和时代特色”,抑或习近平的“中化文化立场”“中华文化基因”和“中华审美风范”,都体现的是在作为“国家话语”的新中国文论所具有的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程。
“新中国文论”这一国家话语形态的形成与发展对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的建构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它作为不断发展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既对作为个人话语和群体话语的文论形态形成“召唤结构”,又不断吸纳来自个人话语和群体话语的知识建构,并将它们整合进国家话语的文论形态之中。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正是在不断“引进/抵抗”西方文论的外来话语、“召唤/吸纳”个人话语和群体话语和“巩固/完善”国家话语的过程中不断构建的。
注释:
①⑮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48、848、859页。
②曾军:《古今中西视野下新中国70年文学理论的演变(1949-2019)》,《广州大学学报》2019年5期。
③转引自徐晨《公共政策》,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页。
④徐晨:《公共政策》,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页。
⑤鲁迅:《〈文艺政策〉后记》,《鲁迅全集》第17卷,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鲁迅全集出版社1938年版,第338页。
⑥毛泽东:《论文艺政策——毛泽东同志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国大辞典编纂处1949年版。
⑦值得注意的是,在新中国的党和政府的各类文献中,经常会出现“路线”“方针”“政策”等不同的命名方式,并有宏观与微观、长远与短期、抽象与具体的不同,被视为具有政策性的文件,也有不同的话语形态,比如“讲话”“文章”“批示”“方案”“纪要”“书信”等等。为了表述的简洁,在此统一用“政策”将上述不同类型涵盖,用以强调“政策”主体(党和政府)在指导、规范和促进文艺发展方面的作用。
⑧在他看来,“第一,在给文化下定义时,需要将政策考虑进来,以便把它视作特别的治理领域;第二,在这种综合领域,需要根据对象、目标和它们特有的治理技术来区分不同区域的文化;第三,需要明确如此定义的文化的不同区域特定的政治关系,需要在这些文化的不同区域中发展适当的有针对性的研究方法;第四,需要一种引导学术工作的方式,使它不论是在物质内容上还是在风格上,都可以在相关的文化区域中有计划地影响或者服务于可被视为相同的代理人的行为。”参见[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与社会》,王杰、强东红译,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204~205页。
⑨不过,托尼·本尼特的这个“文学之外”的理论并不足以支撑我们的研究。因为他还强调了“文学之外”这一“之外”的另一种意思,“即处于马克思主义的观念的外部”的“在取向上更加社会历史化的文学分析逻辑”。在其英文版的序言中,他更是明言是抛弃马克思主义总体化意图的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参见[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强东红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中文版序”第1页及“序言”第4、5页。
⑩这一表述也得益于刘康在“把中国视为世界的中国(China of the world),而不再用两分法来区别,强调世界与中国(world and China)的不同。”参见刘康《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以学术范式、方法、批评实践为切入点》,《南京师大学报》2019年1期。
⑪江泽民:《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论党的建设》,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页。
⑫笔者曾区分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广狭二义,认为“狭义的毛泽东文艺思想特指毛泽东作为革命领袖和浪漫主义诗人对于文艺问题的思考和看法。”“广义的毛泽东文艺思想则泛指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领导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对文艺问题的方针、政策以及创作思潮等。”后者的“这一范围超出了毛泽东个人的范围,是将整个毛泽东时代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的命名。”参见曾军《西方左翼思潮中的毛泽东美学》,《文学评论》2018年1期。
⑬纵观历来的“马列文论”或“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各类选本和相关教材,都没有严格区分作为个体学者的马克思、恩格斯以及毛泽东等人对文艺问题的看法和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克思、恩格斯和作为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的毛泽东对文艺问题的看法。只有成为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和毛泽东代表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对文艺问题的看法,才具有国家话语性质,也才具有以文艺政策的方式指导具体文艺活动和文艺实践的作用。有了这一区分,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马克思的《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虽然包含丰富的美学思想,但它却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的“手稿热”中引发争议,以及为什么毛泽东平生的创作爱好的是古典诗词,但他没有将这一个人爱好上升为党的文艺思想,反而是致力于推进解决广大工人农民的识字问题、文化普及问题,倡导“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参见毛泽东《论新阶段——抗日民族战争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展的新阶段》,《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4页。
⑭相关讨论已有不少,如李心峰的《苏联早期文艺学中的庸俗社会学评述》(《文艺理论与批评》1987年3期)、钱中文的《文学理论反思与“前苏联体系”问题》(《文学评论》2005年1期)、汪正龙的《走出“前苏联体系”——中国马克思主义建构的形态与路径》(《湖北大学学报》2018年1期)等。
⑰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09页。
⑱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中共中央宣传部编写,学习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
⑲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第14、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