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向与性格特征*
2019-01-26张子夏
□张子夏
内容提要 一些哲学家乐于将性格特征看作某种倾向。因为当某人拥有某个性格特征时,她似乎总会在特定情境下表现出相应的行为。但从另一方面说,二者仿佛也存在某些差异,尤其是所谓的“解释力差异”。本文认为性格特征并非一种倾向,主要理由在于,二者(至少)在“独立性”和“指向性”这两个我们通常认为倾向所具有的重要特性上存在差别。它们在指向性上的差别直接导致了解释力差异的出现。
一、导论
由于行动哲学的兴起与美德伦理学的回归,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开始探讨倾向(disposition)与性格特征(character trait)的关系问题。该问题的源头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快乐、智慧和美德都是幸福的构成要素。他认为智慧和美德是状态(hexis),幸福则是发挥(exercise)这些状态的活动(activity)。当这些状态得以发挥时,人们就获得了快乐①。
但“发挥状态”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说法看起来有些不可理喻。比如我现在处于写作的状态;在什么意义上我可以说自己发挥了该状态?为此,我们首先应区分“当下状态(occurrent state)”和“倾向状态(dispositional state)”。前者指的是在某个时间点或较短时间段内呈现的状态,后者指的则是持续(enduring)状态。以作为心智状态的信念为例。张三相信他面前有台电脑是一个当下状态,它只在张三感知到面前有台电脑的那个极短的时间段出现。李四相信3+2=5 则是一个倾向状态——可能李四自幼儿园起就一直处于该状态——尽管它并非每时每刻都能获得表现②。显然,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智慧和美德都是倾向状态,或者用他的术语说,它们都是潜能。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在分析幸福的概念时所应用的正是他关于潜能与现实的形而上学理论。所谓“状态的发挥”也就是“潜能的实现”。因此,美德是一种潜能;当美德无阻碍地实现时,其拥有者也就获得了幸福。
那么美德是一种什么样的潜能呢?它似乎是被我们称作“性格特征”的东西,比如勇敢、勤奋、谦逊,等等。依据上面的描述,我们可以知道美德是一种潜能;具体而言,它是作为性格特征而存在的潜能。不过除性格特征外,世界上还存在其它多种多样的潜能,比如玻璃的易碎性、铜的导电性、铀的放射性等,我们称之为“物理倾向(physical disposition)”。在探究关于“倾向”的问题时,它们往往被视作范例(paradigm cases)。本文所要讨论的即是这样一个问题:性格特征也是一种倾向吗?
此处,我们首先要作一个术语上的澄清。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哲学家们会用不同的术语来指称潜能,如“效能(power)”③、“能力(ability)”、“倾向”、“习性(habitus)”等。是否以“倾向”一词来统称所有潜能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用词选择问题。在这篇文章中,我将用“效能”来指代所有类型的潜能,用“倾向”来指代上面所说以“物理倾向”为范例的潜能(后文中将对此类倾向的定义进行详细讨论)。
为什么要讨论性格特征与倾向的关系问题呢?一方面,如果性格特征也是一种倾向,那么我们可以通过分析相对简单的物理倾向来得出关于倾向的总体刻画,并将相关结论应用到性格特征上,从而更好地理解与美德、行动、伦理相关的问题。另一方面,如果上述结论成立,那么在对倾向进行形而上学研究时,我们就能以性格特征为例(或反例)。比如麦特里克(Jennifer McKitrick)在讨论倾向的因果效力时,就这样写道:“像‘懦弱’‘易碎’‘放射性’之类描述倾向的词项常常出现在[对于事物的]解释当中。有时我们会用‘他很懦弱’来解释某人为何逃跑,或用‘它很易碎’来解释某物为何破损。④”“为何我会触电?因为我碰到了某个导电的物体。为何她如此安静?因为她是个害羞的人。⑤”显然,麦特里克将物理倾向和性格特征看作同一类效能,并认为二者同样好地为待解释事件提供了因果解释。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比如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莫里哀《奇想病夫》(Le MaladeImaginaire)中那个说鸦片之所以让人昏昏欲睡是因为它具有“使人昏昏欲睡之能力”的笑话。它之所以是个笑话是因为“使人昏昏欲睡的能力”似乎并不是一个解释,而是对前半句话所说现象的复述。那么我们在解释玻璃为何容易破碎时将“易碎性”看作原因是否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呢?然而从直觉上说,在解释某人为何逃跑时将“他很懦弱”作为原因却显得无可厚非。让我们称之为“解释力差异”。该差异的存在是否意味着物理倾向与性格特征并非同一类事物呢?
我将通过两个步骤来探究这一问题。第一步,讨论倾向的定义与特点。第二步,探究性格特征是否应被看作一种倾向。我将在论证的基础上给出否定答案,并说明倾向与性格特征之间的差异何以会导致“解释力差异”。
二、何谓倾向
如前文所述,倾向是效能的一种。因此我们可以从效能出发来展开讨论。对效能的研究可以被看作是对“能够(can)”一词之特性的探究⑥。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对此进行系统考察的哲学家。他对效能进行了一系列类型上的区分:比如说,他区分了主动效能和被动效能,自然效能和理性效能。“主动-被动”这对类型区分很好理解。比如火有加热金属的效能,这是一个主动效能;相应地,金属有被火加热的效能,这是一个被动效能。后一对类型区分则需要加以说明。首先说说自然效能。例如上面所说的“加热金属的效能”就是火的一个自然效能。自然效能需要一定前置条件才能得到发挥。比如就手头的例子而言,仅当金属离火足够近时,火才会加热金属。但只要这些条件得到满足,那么该效能得到发挥。理性效能则不同。比如说,我有游泳的能力;但即便身处泳池之中,我也未必要发挥这项能力。亚里士多德认为,理性效能是人类所特有的,它是一种“双向效能(two-way power)”——我们可以决定是否发挥这种能力。就本文所关注的倾向而论,如果它以物理倾向为范例,那么它应当是一种自然效能。
从亚里士多德的这些讨论中我们不难得出两点结论。第一,效能需要在一定条件下才能得到发挥(尽管对于理性效能来说它并非必然得到发挥)。我们把这种条件称为“刺激条件(stimuluscondition)”或“契机(opportunity)”。效能和它的刺激条件不是同一个东西:对于效能的持有者来说,前者是内在的,后者是外在的。第二,同样,效能和它得到发挥之后实现出来的东西,也就是它的“表现(manifestation)”是不同的。根据上一节中对于状态的区分,我们可以说,效能是一种持续状态,其表现则是一种当下状态。在铜的存续期间,它一直会具有导电性;但它导电的表现则可以追溯到某个时间点或时间段。我们甚至可以像肯尼(Anthony Kenny)一样认为效能是不存在于时空之中的——只要某物是铜,那么它就具有导电性,这与时空无关⑦。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通过谈论刺激条件和表现来定义作为效能的倾向。比如我们可以这样定义可溶性:
SOL.对于任何对象x 而言,如果把x 放入水中,那么当且仅当x 溶解时,x 具有可溶性。但这样的定义可能存在一个问题:对于某些倾向而言,其刺激条件与具体表现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易碎性。一个物体可以因为被挤压、被敲击、被碰撞而破碎,它可以碎成两半、碎成数块、碎成粉末。有鉴于此,难道我们能为易碎性提供一个完整、确切的定义吗?为此,一些哲学家区分了“惯常倾向(conventional disposition)”和“准确倾向(canonical disposition)”。惯常倾向指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提到的那些倾向,比如前面所说的导电性、可溶性、易碎性,它们都没有明确提到刺激条件和具体表现。但我们可以人为界定一些包含这两者的准确倾向,比如“当被撞击时会碎成几块”的属性。基于上述区分,刘易斯(David Lewis)认为,我们解释倾向的过程应分为两步。第一步,把惯常倾向转化为提及刺激条件和具体表现的(一组)准确倾向。第二步,对这些准确倾向进行概念分析⑧,比如像这样用简单的反事实条件句来刻画准确倾向:
SCA.当且仅当一个对象在C 情境下引发M 时,它在C 情境下倾向于M⑨。
但SCA 受到了来自一些哲学家的挑战。比如马丁(C.B.Martin)给出了一个他称之为“罢工(finkish)”的反例⑩。首先我们要人为地定义一个名叫“活着”的属性。当电线具有如下准确倾向时,它就活着:当该电线接触到导体时,它会导电。根据SCA,当且仅当一条电线在接触到导体的情况下导电时,它活着。现在,假设我们把一段“死去”的电线接到某台仪器上。该仪器能侦测电线是否接触到导体,并在其接触导体时为其添加“活着”的属性,使其成功导电。此时,尽管SCA 成立,但让电线导电的并不是它本身所具有的属性(“死去”),而是仪器赋予它的属性。为此,刘易斯提出了所谓的“内在倾向论(Intrinsic Dispositions Thesis)”,并在此基础上对SCA 进行了修正。
RCA.当且仅当一个物体x 具有某个内在属性B,并且如果在C 情境下,x 在足够长的时间内具有B 属性,那么C 和B 会共同使x 引发M 时,x 在C 情境下倾向于M⑪。
RCA 能很好地处理“罢工”的反例,因为根据RCA,电线的内在属性必须发挥作用;但它无法回应约翰斯顿(Mark Johnston)提出的“掩蔽器(masker)”问题⑫。比方说,当玻璃被包裹得很好时,即使受到力量很大的撞击,它也不会破碎。由于在此过程中玻璃的内在属性并未发生变化,因此根据RCA,玻璃具有“在被撞击的情形下不破碎”的属性——但这显然的反直觉的。
无论如何,刘易斯将我们带向了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内在属性”指的是什么呢?根据RCA,内在属性应该是引发(cause)表现的东西,因此它通常被看作是倾向的“因果基础(causal basis)”。那么这个“因果基础”指的又是什么呢?在心智哲学中,人们往往认为成就因果关系的是一些物理的东西,比如人脑。说得再具体一点,是人脑的微观物理结构导致了某些事件的发生。同理,一些哲学家认为倾向的因果基础也是微观物理结构。根据这种解释,玻璃之所以会破碎,是因为它具有如此这般的分子结构。事实上,这样的做法把倾向属性还原成了“范畴属性(categorical property)”。最终发生作用的不是(比如说)易碎性,而是相应的分子结构。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所有倾向都是有“范畴基础(categorical basis)”的⑬。
至此,我们可以套用阿尔瓦雷兹的说法,总结出倾向的四个特征。第一,(Directness),即倾向必定指向某个结果⑭。换言之,效能或倾向是通过其发挥或表现而得到定义的。这在SCA 和RCA中都得到了体现。第二,(Independence),即从本体论层面看,效能本身是独立于其表现的。因此,即使某个对象所拥有的效能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任何时间段内都不会得到表现,该效能也依旧存在。比如说,某个玻璃杯在其存续期间从未因撞击而破碎(假设它最终是被融化的)的事实并不会影响其易碎性的存在。第三,对于作为范例的物理倾向而言,它通常需要一个外在于其持有者的或触发器(trigger)来保证其得到表现。事实上,并非所有倾向的发挥都依赖于触发器——比如放射性物质可以自动开始其衰变过程——但此处我们可以略去这些反例。第四,许多人认为具备倾向属性的对象都拥有某些作为其因果基础。这一点正是莫里哀关于鸦片的笑话所涉的要点:在解释鸦片为何会使人昏昏欲睡时,我们似乎应指出它含有哪些会产生该效应的物质,而不是说“因为鸦片具有使人昏昏欲睡的能力”。同样,在解释受到撞击的玻璃为何会破碎时,我们似乎应指出它具有怎样的微观物理结构,而不是简单地说它具有易碎性。
在对倾向的定义与特点进行刻画后,我们接下来要看看性格特征是否满足这些刻画。
三、性格特征是一种倾向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需要再次提醒一下,我们这里所说的倾向并不等同于效能,也就是说,其外延并不囊括所有类型的潜能。根据第二节末尾处的结论,以物理倾向为范例的倾向至少应具备指向性、独立性这两大特点。同时,大多数倾向需要在某些刺激条件下才能得到表现,它们都有某些范畴属性作为其因果基础。于是,“性格特征是否属于某类倾向”的问题也就转化成了“性格特征是否具备上述特点”的问题。
米勒(C.B.Miller)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在《性格与道德心理》(Character and Moral Psychology)一书中,米勒用柏拉图式的二分法对性格特征进行了定义。首先,他指出,特征指的是“事物的特点(feature)或属性⑮”。紧接着,他区分了“人格特征(personal trait)”和“非人格特征”,以排除纯粹的身体活动。人格特征与生物心智生活相关,这些心智状态和心智过程往往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行为。我们会用“能言善道”“有艺术感”“善于交际”“天真无邪”等词汇来对其进行描述。需要注意的是,人格特征显然短暂或偶然出现的心智状态。我们显然不能仅仅因为某人在某次活动中捐赠了一百元钱给慈善机构就说他乐善好施。“尽管人格特征能导致某些典型心智状态的出现,但这些心智状态的出现并不依赖于人格特征。⑯”如果要说某人具有某个人格特征,比如说,害羞,那么“他必须具备[使其产生]害羞想法或害羞行为方式的某些持续。⑰”在完成这步工作后,米勒又将人格特征划分为“性格特征”和“非性格特征”。性格特征指的是那些与性格相关,并因而与规范和责任相关的人格特征⑱。
从这些描述中,我们不难发现性格特征至少在“指向性”上符合我们对倾向的刻画。性格特征也是一种具有指向性的持续状态,其表现应当是与之对应的典型心智状态和/或行动。但值得注意的是,性格特征并不只有一种表现。一个人害羞的表现可能是具有某些害羞的想法,也可能是做出某些害羞的行动,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根据赖尔(Gilbert Ryle)对“多 轨(multi-track)”和“单 轨(single-track)”倾向的区分,像性格特征这样拥有多种表现形式的倾向(如果它是一种倾向的话)属于多轨倾向,而物理倾向这种只有单一表现形式的倾向则属于单轨倾向⑲。就性格特征的表现而言,由于心智状态内在于我们(如果撇开延展心智理论),行动外在于我们,因此我们可以像阿尔瓦雷兹那样,将前者称作性格特征的“内在表现”,将后者称作其“外在表现”⑳。性格特征的内在表现与外在表现之间并不存在必然关联。一个人在有害羞的想法时可以通过抑制自己的行为来掩饰其内心状态;反之,一个人也可能“没过脑子”就做出害羞的举动。由此可见,虽然从总体上说,性格特征也像倾向一样具备指向性,但它所拥有的是两个相互独立的表现形式。
那么性格特征是否也兼具余下的几项特质呢?首先,性格特征显然也需要在某些特定的刺激条件下才能得到表现。比如一个人只有在危险的情境下才能表现出他勇敢的性格。其次,在米勒看来,性格特征也具有独立性。当刺激条件无法得到满足时,一个人可能永远无法表现出其性格特征。如果一个人从未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中,那么即使他的确是一个勇敢的人,该性格特征也无法得到表现。这与从未被打破的玻璃杯也具有易碎性是同一个道理。最后,根据物理主义者的纲领,心智状态可以被还原为物理状态——至少在因果关系中真正起作用的是心智的物理实现器(physical realizer)。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心智状态的性格特征也具有某些可充当其因果基础的范畴属性。综上所述,性格特征满足所有我们对于倾向的刻画。
事实真是如此吗?阿尔瓦雷兹在其2017年的论文中指出,性格特征并不像物理倾向那样具备所谓“独立性”;换言之,从本体论层面看,性格特征无法独立于其表现而存在。刚才我们谈到,根据米勒的观点,性格特征与物理倾向一样,在其激活条件未能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无法得到表现,因此原则上可能存在从未得到表现的性格特征。比如不曾得到表现的英雄主义:或许每个人都想成为英雄,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碰上拯救世界的机会。可是等一下,在上面这句话中,英雄主义还是得到了表现——一种表现。米勒或许能够说明性格特征如何可能永远无法得到表现;那么内在表现呢?如果一个人甚至从未有过英雄主义的想法,我们在什么意义上能说他是个英雄主义者?阿尔瓦雷兹认为,“在相应的情境下表现某个性格特征对于某人拥有该性格特征而言是的……除非一个人在某个时间以某种方式表现了某种性格特征,否则她并不具备该性格特征。”
我倾向于赞同阿尔瓦雷兹的观点。但阿尔瓦雷兹本体论论证的缺陷在于,它无法告诉我们为何会产生第一节中提到的“解释力差异”。对比下面两个句子:
P1.因为玻璃具有易碎性,所以在受到这次撞击时它破碎了。
P2.因为王五是个胆小鬼,所以在遇到这次危险时他逃跑了。
看起来P1与说“鸦片使人昏昏欲睡是因为它有使人昏昏欲睡的能力”一样,是一个没什么信息量的表述。相反,从直觉上看,P2似乎确实向我们传递了一些信息。阿尔瓦雷兹的论证似乎只能告诉我们性格特征和倾向在本体论上的差异,却无法说明P1和P2在信息量上的差异是如何产生的——我们无法从性格特征的存在依赖于其表现的事实推知上述差异产生的原因。
阿尔瓦雷兹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在其论文中对此作了简单处理。首先,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为什么P1看起来没什么信息量。这似乎是因为它看起来是个分析命题,就像“单身汉都没有结婚”那样必然为真。或许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阿尔瓦雷兹说,像P1这样的命题也可能指向或然(contingent)事实。比如当你问香烟为何致癌时,你可以说这是因为香烟里含有致癌物;而香烟里有致癌物是一个经验事实。对于不知道这件事的人来说,这句话还是包含了一些信息的。
但我认为这是个失败的解释。首先,我们之所以觉得P1是个分析命题,并不是因为玻璃在概念上包含了易碎性(就像单身汉在概念上包含了未婚的属性),而是因为玻璃的易碎性在概念上蕴含了它的激活条件和破碎的表现(回想一下SCA 和RCA)。同样,“香烟致癌是因为其中含有致癌物”像是分析命题也不是因为香烟和致癌物之间存在概念上的关联,而是因为香烟的致癌性在概念上蕴含了其在某些条件下致癌的表现。没错,香烟致癌是个或然事实;但它与我们所要处理的问题无关。此外,即使P1确实因为指向某些经验事实而承载了更多信息,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从直觉上看,P1和P2存在信息量上的差异。
那我们要如何处理该问题呢?第一种方案是沿用单向效能和双向效能的区分,指出作为单向效能的物理倾向在刺激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必然会得到表现,而作为双向效能的性格特征则不然——行动者可以决定是否使其得到表现。如此一来,在P1和P2的刺激条件均已成立的前提下,P1必然为真,P2则只是或然为真,因此P2比P1提供了更多的信息。但是否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呢?试想一下决定论者会如何看待这一论证。相容论者(compatibilist)可能会主张,尽管这个世界是决定论的,但行动者依然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就意味着,虽然在P2所设想的情形下,王五会表现出胆小的想法,但他依然可以决定是否做出胆小的行为。可是在非相容论者(incompatibilist)看来,只要刺激条件得到足够精细的刻画,把王五的决策过程也包含在内,那么在刺激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P2也必然为真;因此,“双向效能”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
然而我们可以注意到,不管是相容论者还是非相容论者都会倾向于认为下面这个命题具有必然性:
P2*.因为王五是个胆小鬼,所以在遇到这次危险时他想要逃跑或拔腿就跑或在想要逃跑之后拔腿就跑。
也就是说,如果王五具备胆小的性格特征,那么在刺激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该特征要么会得到内在表现,要么会得到外在表现,要么既得到内在表现又得到外在表现。这一分析将我们带向了第二种解决方案,即明确内在表现和外在表现之间的区分。既然P2*表达的才是必然事实,那么指出性格特征得到了外在表现的P2就承载了一定的信息量:它排除了P2*的部分析取项,比如王五只是想要逃跑(却没有实施逃跑行为)的情形。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会觉得性格特征与外部行为之间不存在必然关联:一个胆小的人有时也会做出勇敢的行为;反过来说,一个人在某次做出勇敢的行为并不意味着他必定是个勇敢的人。P2给出的额外信息是:当下的行为的确是性格特征的表现。这条信息对于P1来说是冗余的。因为物理倾向没有内在与外在表现之分,所以也就不存在与P2*类似的析取命题。由此,“解释力差异”得到了说明。
四、结语
在这篇论文中,我们首先界定了倾向所具有的四个特点:指向性、独立性、刺激条件、范畴基础,随后通过考察性格特征是否满足这些描述来确定它究竟是否能被归为某类倾向。阿尔瓦雷兹指出,性格特征在本体论上不具备独立性;但她的论证无法说明我们在文章开头提到的“解释力差异”。造成该差异的主要原因在于:性格特征虽然也具有指向性,但其表现存在内外之别。涉及性格特征的命题额外携带了关于表现形式的信息。
因篇幅所限,我未能进一步讨论有关范畴基础的问题。事实上,神经科学作为一种将心理现象对应于脑区激活情况的“反向推断(reverse inference)”并不能像物理学一样从微观物理层面给出自下而上的解释。至少就当代神经科学而言,它只是对数据的概括(summarizing),无法像物理学解释物理现象那样去解释心理现象。因此,我们在谈论性格特征时是否能像谈论物理倾向时那样给出明确的范畴基础也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注释:
①Kenny,Anthony,A New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Vol 1,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267~268.
②Hyman,John,Action,Knowledge,and Will,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Chapter 7.
③“Power”一词通常被译作“能力”;但为区别于capacity 或ability,暂且将其译作“效能”。
④McKitrick,Jennifer,“A Defense of the Causal Efficacy of Dispositions”,Nordic Journal of Philosophy,2004,5(1),110.
⑤McKitrick,Jennifer,“Are Dispositions Causally Relevant?”,Synthese,2005,144(3),359.
⑥Kenny,Anthony,The Metaphysics of Min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67.
⑦Kenny,Anthony,The Metaphysics of Mind,73.
⑧Lewis,David,“Finkish Dispositions”,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1997,47(187),143~158.
⑨Choi,Sungho and Fara,Michael,“Dispositions”,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dispositions/.
⑩Martin,C.B.,“Dispositions and Conditionals”,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1994,44(174),1~8.
⑪Choi,Sungho and Fara,Michael,“Dispositions”.
⑫Johnston,Mark,“How to Speak of the Colors”,Philosophical Studies,1992,68(3),221~263.
⑬这是一个大大的“如果”。反对意见认为,至少并非所有倾向属性都能被还原为范畴属性,也就是说,存在着所谓的“裸倾向(bare disposition)”。一些亚原子层面的对象,比如夸克所表现出的属性像数学上的点一样——它们没有所谓的微观物理结构,我们只能用倾向属性去描述它。但另一些哲学家认为,我们之所以认为夸克只有倾向属性,是因为我们现在只能通过轰击的方式来研究它们。参阅Williams,N.E.,“The Ungrounded Argument is Unfounded:A Response to Mumford”,Synthese,2009,170(1),7~19.
⑭Molnar,George,Powers:A Study in Metaphys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57~60.
⑮Miller,C.B.,Character and Moral Psycholog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4.
⑯Ibid.,5.
⑰Ibid.,6.Author’s italics.
⑱Ibid.,9~19.
⑲Ryle,Gilbert,The Concept of Mind,Penguin,1949,32.
⑳Alvarez,Maria,“Are Character Traits Dispositions?”,Royal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Supplement,2017,80,7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