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发展道路的中美分歧与中国方案

强世功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随着美国对华政策从“接触”转向“遏制”、从“合作”转向“竞争”，特别是特朗普政府对中国发起贸易战之际，美国公共舆论有不少人主张对中国发起“新冷战”，甚至用“文明冲突”来强化美国对中国发起的贸易战。“新冷战”的核心主张在于强调中国的发展背离了美国预期的自由民主发展道路，“中国方案”是对美国所捍卫的核心价值的挑战。本文讨论中美经济发展道路的深层分歧，并以此提出如何正确解读现代化的“中国方案”。

一、“国家资本主义”概念已过时

“新冷战”主张将“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与“市场资本主义”（free-market capitalism）对立起来，用19世纪的“旧概念”来理解今天中美两国经济发展道路，已经丧失了理论解释力。当19世纪西欧处在自由资本主义阶段时，“国家资本主义”曾经用来指东欧尤其是后来德国的经济发展模式。然而，进入20世纪之后，特别是经历“大萧条”的打击，西方世界普遍强化了政府对市场的干预，连“凯恩斯主义”指导下的罗斯福新政实际上也被归入到“国家资本主义”的范畴之下。今天西方所谓福利国家概念实际上就是某种国家资本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将市场与政府在理论上严格对立起来，已经丧失了现实的针对性。正如美国尼尔•弗格森所言：“将世界过分简单化地划分为‘市场资本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阵营没有任何帮助。现实是多数国家都处在干预经济的光谱上，只是干预经济的意图和干预程度各不相同而已。”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真正的竞争并不是在中美之间展开而欧洲处于二者之间，“这是一场在所有三个地区都在进行的竞争，因为我们都努力在创造财富的经济机构与规制和重新分配财富的政治机构之间取得适当平衡”。

二、社会主义才代表“平等”“民主”

在自由资本主义阶段，西方的核心价值观强调“自由”，而抵制“平等”或“民主”，相反社会主义运动始终将“平等”和“民主”概念看作是核心价值，从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条现代化道路被看作是“自由”与“平等”之别。由于欧洲的共产主义运动、苏俄社会主义在全球的挑战以及“大萧条”对资本主义的打击，资本主义开始吸收社会主义的有益要素，逐渐将“平等”和“民主”纳入到其体系中。这在欧洲就表现为有机国家观念和福利国家思想的兴起，在美国就是从进步主义到“新政自由主义”。随着冷战的结束，美国将自由和平等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并将自由民主看作是“历史终结”的最终政体模式。

然而，面对越来越严重的贫富差距，美国人需要思考是：“平等”和“民主”是否包括了“经济平等”或“经济民主”这样的核心价值观。这不仅是美国与中国的分歧，也是美国内部的巨大分歧。如果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美国市场资本主义存在重大分歧，那这个根本分歧就在于要不要将“经济平等”或“经济民主”作为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观。

中国始终秉持社会主义的基本价值观，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依然不遗余力地捍卫“经济平等”和“经济民主”这个价值，从而不断缩小阶层之间、城乡之间、地区之间和民族之间的经济差距。而美国却不敢触及“经济平等”这个问题，以至于美国所允诺的自由平等也就变成了形式主义的空洞话语，这恰恰是今天美国民粹主义兴起的根源。今天，西方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民粹主义席卷全球的世界，值得深思。当美国攻击中国的国有企业制度时，完全忽略了国有企业制度所承担的实现“经济平等”的制度功能。一个简单的故事就是中国每个偏远的乡村都修通公路、都有手机信号覆盖，如此不经济的巨额投资只能由国有企业来承担。

事实上，美国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在“新政自由主义者”的支持下，建设“伟大社会”（great society），致力于推动经济平等。遗憾的是1960年代美国的阶级左派发展为文化左派，80年代美国在冷战背景下“新自由主义”全面崛起，导致美国经济不平等不断恶化。今天，中美贸易战的深层根源乃是美国内部的经济不平等。

三、帝国主义VS人类命运共同体

中美经济发展道路的核心分歧在于，面对如何解决内部经济不平等，是走对外殖民掠夺和战争的帝国主义老路，还是探索一条强化内部发展动力、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路？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始终与殖民战争和财富掠夺联系在一起，殖民与战争成为资本主义解决内部经济不平等矛盾的重要手段。这就是从霍布森到列宁所批判的帝国主义问题。两次帝国主义的世界大战摧毁了欧洲，使西方开始探索福利国家制度，即从内部制度安排来缓解经济不平等问题。然而冷战结束后，美国可以轻而易举地对全球各地发起军事征服和金融掠夺，维持了美国资本主义制度的持续繁荣，但也种下了美国今天走向“脱实向虚”的种子，即美国的资本主义正在走向金融、技术和军事捆在一起的全球虚拟资本主义，而美国本土的实体经济走向全面衰落。这恰恰是特朗普拥护“民族主义的保守派”（nationalist conservatism）的根源。

然而，面对国内经济不平等的矛盾，美国并没有改革其资本主义制度，而是在民粹主义煽动下，试图通过贸易战来转嫁国内矛盾。今天美国对中国甚至美国的盟友发起关税贸易战，并在政治和军事上威胁中国发起“新冷战”，所遵循的依然是19世纪西方自由资本主义的逻辑，即迈向帝国主义甚至纳粹主义的政治经济逻辑。因此，我们要高度警惕：今天美国主导下的全球资本主义正在试图将其内在不平等矛盾转嫁给世界，这恰恰是今天世界不稳定的根源，是国际秩序面临危机甚至面临世界战争的根源。

中国是一个热爱和平的国家，但也是崇尚正义的国家。中国文化基因中就不存在“帝国主义”，但始终有不屈不挠反抗帝国主义的精神。中国在迈向现代化过程中同样面临经济不平等的矛盾，但中国不是通过殖民、战争和帝国主义的方式缓解内部矛盾，而是通过社会主义制度在内部解决这种矛盾。改革开放之后，中国虽然学习美国搞市场经济，但始终在追求“共同富裕”，强调通过辛勤劳动来获取利益。“中国制造”在全球的市场越来越大，中国的技术不断在进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政府为经济发展提供了一套文化伦理支撑。这不仅包括党和政府“为人民服务”的政治伦理，而且包括中国民众即使在私营企业中依然保持爱岗敬业、爱厂如家的社会主义工作伦理。

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言，英美资本主义的兴起源于新教伦理的资本主义精神。然而，欧洲和美国进入后现代社会，社会文化和伦理精神走向腐化和堕落，唯有中国依然保持着节俭、自律、拼命工作、无私奉献的现代工作伦理。这是一种结合儒家伦理与共产主义道德的伦理精神，一种比新教伦理的“苦修”更饱满、更乐观、更加积极向上的经济伦理。美国可以对中国发起贸易战、金融战、科技战乃至军事战争，但这只能反过来更加激发中国人发奋图强的精神。

四、结语

经济不平等问题是困扰西方现代性的根本问题，而中国的发展道路是在为人类探索解决这个难题的有益尝试。真正对美国构成挑战的不是“中国方案”，而是资本主义与生俱来的不平等问题。面对人类共同的难题，美国和中国作为世界性大国，应当展现大国气度，承担世界责任，建立面向未来的新型大国关系，共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