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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西与中国的现代性探索

2019-01-26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文明传统

马 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006)

今日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延续,讨论当代中国,不能不回望中国文明的形成史,重构中国传统。还应发扬中国文明与时俱进之精神,不断把近现代的新传统和一切文明之精华加入其中,完成工业化配套的制度安排、文化建构,重构自己的文明体系。

一、对传统再解释

五四时期对中国传统采取了极端激进的否弃态度,如吴虞、陈独秀、鲁迅、易白沙、钱玄同、胡适、刘半农等人批判家庭制度和传统伦理,强调儒家伦理不合乎现代生活,鼓吹“打倒孔家店”。但从细节分析来看,这种立场往往和他们的个人经历有关。①马勇:《近代中国文化诸问题》,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片面讲古代的专制落后是不客观的,完全抛弃传统更不可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必须和传统对接。胡适在他的博士论文中有非常细致的论述。“后五四时代”,思想界一直在纠正五四主流思想家那些激进态度(只有文革时期按另一逻辑走到更极端)。整体看来近现代对传统相当恭敬,思想家普遍的看法是,传统可以重塑,可以实现现代转型,现代化应寻求一种和谐的构建方式,这在价值理念上已很明确。尤其是现代新儒家崛起,如贺麟所说,儒家在经过五四反传统的严重冲击淘洗后不是消失,反而实现了更新,重新焕发勃勃生机。

从现代人的立场看,传统制度有好有坏,关键在于解释。阅读古史资料,特别是18世纪前西方人对中国的记述,随处可见对中国制度、文明的赞美、推崇、向往。中国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不仅建构了一个相对和谐、温馨的社会场景,而且通过一系列制度安排,让中国社会长时期处于一个“超稳定”的状态。秦王朝之后两千多年仅仅发生数十次王朝更迭,与同时期世界其他文明体相比较,中国社会属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至于社会架构、社会阶级,更是两千年打不碎。

中国这样的稳定性,当然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农业文明状态下建构起四民社会、重农抑商、科举制度、文官体制等制度安排,大致维系了中国文明的持续发展。就制度安排而言,在现代文官制度出现之前,没有比科举更高明的制度,它一方面保证了统治的效率、品质,另一方面提供了社会阶层充分的上下流动。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富不过三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从积极意义理解,都是这个意思。从民间来看,自助、乡约也是优秀的传统。二十多年前,福山提出“历史终结论”,以为历史发展到美国式的资本主义就意味着历史的终结,制度不再有根本性变革,剩下的就是调整问题。反观中国历史,如果工业革命不发生,西方不向资本主义迈进,从利玛窦等西方来华传教士的感觉看,历史将在中国的明朝“终结”,因为他们觉得中国的制度安排充分体现了人类一直期待的“哲学家治理”,科举制度满足了这个条件。在完成工业化的西方国家,才出现比科举选官更高明的政党轮替制度:科举以德才兼备为导向,保证进入官僚体制的人有高水平,但无法保证其后续;而按照社会分工,总要有一拨职业政治家暂时休息,政党轮替解决了这一问题。

古代君主专制的范围和力度并非今人想象的那么大。钱穆《国史大纲》指出,中国的君主专制体制就是御前会议的架构,而且皇权之下三权分立制衡。西方直到近代都是王室架构,中国古典制度远超西方同时期,从秦始皇到清朝军机处之架构,都有其合理性。甚至还原秦始皇焚书坑儒两件大事的场景,并不是秦始皇独断专行,而是经过御前会议的激烈讨论,只是秦始皇最后采纳了李斯要统一号令的建言。从大历史背景看,“定于一”的价值趋势,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酝酿了,在孟子、荀子等人那里已有明白表述,说明当时有这种认识和判断。最霸道的君主无过朱元璋,他是典型的一言九鼎,但这仅限于处理个别事件,涉及王朝命运的大事不可能由一人决策。体制内还有较畅通、多渠道的信息传递,尤其言官体制专门负责批评,避免执政者的亢奋膨胀。直到晚清,尽管1895年之前报纸也不讲真话,体制内信息传递却不是单一的,基本上不受屏蔽,各级官吏、知识人,并不总是看着皇帝的脸色说话。至于宋朝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虽有夸张,但也离事实并不太远,大致反映了中国君主体制实际运作的一个侧面。

中国传统之所以能够不断更新,焕发生命,是因为它历来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不断在批判和淘汰中重塑,进行新的解释。人类的智慧发明不是逻辑的进化过程,而是不断解释、调整的过程,今人尽管有很多发明,但价值上不可能有很多原创。西方文化是不断解释的过程,由此哲学理论才能创新;儒家讲的传统也是与时俱进、解释学的,不断加入新的内容。周予同、朱维铮等先生都讲,孔子是一个,但孔子形象历代不同,并非从孔子以来都一模一样。有荀子的孔子,有董仲舒的孔子,有二程、朱熹的孔子,每次的新体系都和孔子关联性不大。所谓“识时务”是说认识世界大势,古代的中国就是一个“世界”,今天要放眼全球,将来甚或扩展到地球之外,总之外延越来越大,但必须切合时代进步潮流。

中华文明的不中断是外在的,内部则不断填充外部成果。中国本土文明是中原、齐鲁整合“四夷”而成。两汉之际佛教传入后迅速发展,至唐代吸纳整合、三教并尊,唯识宗引入中土所缺的逻辑学,从社会心理来看甚至南朝时中国已是“佛教国家”,但最终佛教中国化,从中国传出去的佛教被称为“中国佛教”。至北宋五子出现,理学家既有对孔子的继承和变化,又对佛教和本土的道家、道教批判扬弃,完成了中华文明的新架构。可见中华文明并未因佛教化而改变本质,可谓“凤凰涅槃”。

近代以来传统文化的调整和工业化有直接关系,工业化才发现传统有问题,五四以来一直认为传统和现代社会是背离的,这是陈独秀定的调子。他看到传统适用于农业文明、熟人社会,而现代文明建立在工业文明基础上,工业文明、城市化生活是陌生人社会,要建构新的伦理即契约精神,以批判性的眼光来看,传统的亲亲、尊尊、贤贤、等级等伦理观念一系列问题确实不能切合这种需求。但梁漱溟、熊十力、张君劢等思想家在传统经过淘洗后作了全新解释,特别是徐复观本来批判专制制度,最后得出儒学不是专制、比西方价值观更好的结论,与钱穆一致,张君劢还按此原则来起草民国宪法。

在上世纪80年代的思想变革中,文化热和传统热是重要的思潮,这股热潮似乎骤然兴起,90年代以来越来越热。分析其背景,80年代和90年代至今的传统热不尽相同。80年代之前被一元化禁锢,“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不知道有外部世界和其他思想。思想解放时,领袖和知识界精英都有意识要调整,扩充意识形态的内涵,使思想多元化。胡耀邦等很开放大度,邓小平讲“不争论”,李瑞环很接地气地讲“活血化瘀”“过一个祥和的春节”,保证了意识形态不僵化和说话的空间。以庞朴、汤一介、李泽厚、朱维铮、王元化等为代表,一批有前瞻性眼光的思想家开始倡导儒学和传统文化,要求把外来概念和中国传统有机结合而激活,同时实现思想的多元化。当时做了很多激活传统、引入港台新儒家和海外汉学、和西方对接的工作,对传统的解释也是多样性的。

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有重大的积极意义。与其批评负面传统及其死灰复燃,不如讲出何种传统才是该有的。近些年一大批年轻学者延续新儒家路数,追慕儒家思想,这是对的,但是如果不加分析,以为儒家比西方宪政更好,甚至提出构建儒家政治体制,这就显然过犹不及。儒家思想不是现代社会的对立面,这是过去半个世纪东亚历史所证明了的,但是如果据此以为儒家可以与西方近代文明分庭抗礼,实际陷入了自娱自乐的误区。儒家思想经过适当调适,可以成为新文明重建的重要部分,但前提是容纳更具现代气息、本身就是现代的西方因素。过去若干年在传统再解释上做得不好,某些做法、提法甚至散发出腐臭之气。例如动辄一窝蜂大讲《弟子规》、《三字经》,以为这就是优秀传统,显然错了,在古代都不至于此。另一种极端的讲法是仿佛中国的成功就是要重建康乾盛世,也很荒谬,不知道中国历史虽然很多时候以复古为革新,但实质是革新而不是复古。这些现象必须得到纠正,朝野都应该认真思考传统再解释的问题。

二、逻辑自洽地重叙国史

学界至今仍有两种对立的叙事模式:讲古代则宣扬传统,讲近代则批判古代。这是由于过去的历史叙事有很多不足,研究者限于知识结构而未能更好地把握历史,知识和学术日益分化、专业化。事实上宏观视野很重要,如果只看局部而不能打通中国史,这种研究必然有问题,而批判史学最大的问题就是唯我独尊,否定前人和他人。整个中国历史的叙事必须重新检视、协调,打通古代的文化传统、革命的传统和改革开放以来建设的传统,形成逻辑自洽的解释和架构,中国的进步有赖于此。如果仅仅讲“通三统”,仍然会自相矛盾,应该展开积极的讨论,揭示出公认的贯穿某种基本价值的传统,并不断把新的传统和今天价值观中有助于社会进步的内容加入,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传统。

对古代史不能丑化,晚清史、民国史则不能片面讲悲情或妖魔化。我为《华尔街日报》写“重写中国近代史”专栏,强调不能要悲情史观、怨妇情绪。今天的近代史叙事,给人一种都是“爱国主义”的错觉,其实义和团、三元里抗英等几次“爱国主义”都是后来抓住一点进行夸大和提升的,并非基于整体性考量。

近代中国尽管有挫折,却是一个阳光向上的过程,要从工业化、大历史的角度来讲。

当时面对的问题和压力就是工业化,工业化来自西方,所以学习西方。日本人看得更明白,1875年以后发现中国、朝鲜难以跟进,只能自己先走,福泽谕吉就讲“脱亚入欧”。其实中国工业化、城市化从零开始,发展迅猛,短短几十年时间,沿海地区从南到北构成连绵不绝的城市群,今天仍未脱离这一格局。例如五口通商后上海迅速发展,对人口没有管制,从几十万人成长为百万、数百万人的城市。这些人主要来自江浙和安徽,除了商人,来自苏北和安徽的都是底层社会。但他们看到过富裕繁华,到第二代、第三代,经过城市化潜移默化的改造影响,渐渐就是上海人了。上海就这么发展起来。上海的城市化、工业化,就是近代中国发展的一个缩影,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最成功的案例,最值得借鉴。

民国的工业化仍在迅猛发展。新文化运动不仅是文学、文化改良问题,而是因为工业化需要大量有知识的劳动者,要从农业时代的言文分离、精英文明走向大众文明。民国又正逢两次世界大战,中国都在关键时候站对边,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抗日战争时中国国土沦陷至三分之二,但蒋介石坚持不投降就有重大意义,等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参战,世界格局为之一变,中国必胜无疑。二战结束时中国被视为世界四强和美国有很大关系,但看工业数据也确实不是弱国。1946年中美签订重要的《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解决了中国进入世界的通道,贸易、投资都有很好的制度安排。蒋介石面对日本入侵的民族危机,曾建立集权体制,强调“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但战后中国人尤其知识精英的观念以及对世界的看法迅速改变。民初和战后经过一系列调整而出现的两次宪政架构都很不容易,有很强的现代性。今天一些人讲民国好,另一些人则批判其“否定当下”,事实上根本不必上纲上线、非黑即白,借以探讨当下可以吸收什么才是正道。

在近现代史上,“革命”和对“革命”的态度是重要主题。革命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发生,王朝更迭基本上都是革命性的变动,但每次新朝建立后鼓动革命就很麻烦,随即面临“革命”传统的再认识,所有正常的王朝或国家都能解决这一问题,所谓历史的逻辑、价值、正当性即此意。汉初辕固生和黄生争论“汤武革命”是否正当,两种立场都会带来问题,所以汉景帝制止了这种讨论。一直到清朝、民国建立也面临这种问题,很多旧臣接受了新朝,只有这样社会才能进步,但从价值观来讲,做隐士、遗老和怀念前朝都可理解。另一方面,对几个王朝的结束作综合性分析,其结束其实都是没有认识到如何走向常态国家。例如崇祯皇帝面对世界格局的大变化,尽管殚精竭虑,还是亡国亡天下,清朝、太平天国同样是未能走到正常国家或正常王朝而灭亡。这些历史经验教训很值得研究。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思想解放和经济发展,思想界、史学界也提出对“革命”传统新解释,从而“团结一致向前看”。有历史学家给领导人写信,希望适度调整意识形态,调整历史观,从革命史观向建设史观转化。这些见解影响很大,也很值得讨论。这决不意味着否定中国革命、否定政治合法性,而是尊重并分析革命传统,避免不断激活它,也不必去争执,重点是转向建设的现代化的史观。

打通中国历史、给出合理解释是相当迫切的,这不仅涉及中国,而且涉及世界对中国的认识。费正清以来的海外汉学取得很多成果,但基本都跟着中国学术走,建构在中国学者研究的基础上。例如徐中约的《中国近代史》、哈佛和日本讲谈社的中国史,都是跟着中国学术走,只是对支离破碎的研究作了体系化。中国学者的责任就是要对中国历史提供全新的解释,说清楚古代、近代、现在的情形和其间的逻辑关联。

当代知识人无论影响力大小,都应该客观思考中国的历史和前路,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人文学科的研究者不关心政治、没有现实关怀是不可能的,即使如罗尔纲那样的所谓“书生”,他把太平天国演绎得那样栩栩如生,说明还是关注政治和现实的;但更要避免把自己的偏执带入研究和表述中,应该跳出来从大历史的视角看待,和历史对话,面对研究对象——那些历史中的生命来对话和表达。

三、完成与工业化配套的制度与文化

从历史的经验教训来看,经济成长往往很快,十余年就能繁盛起来,这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衰退也很容易。从乾隆“最盛世”到1820年经济跌到谷底,也就二十年时间。对于今天来讲,关键是引导国家和民族进入现代意识,才能有持续的发展动力。当前关键问题是工业化没完成,这不是指工业基础,而是从工业化导致整套制度安排的意义上理解,包括人伦价值、社会关系、税收制度即政府和纳税人的关系、社会管理方式等。由于处在农业文明残余的状态下,社会稳定极其重要,必须政府强有力地主导。如何完成工业化和相应的制度及文化建构,是重点难点问题。

工业化、城市化要求人的自由发展,培养一批有知识的劳动者。改革开放40年来发展迅猛,但由于其是从管制状态下走出来的,没有更好地抓住发展机会,实现人的自由发展和国民素质提升。主要问题是仍然实行严格的户籍管理和城乡隔离,工业化没有真正和城市化结合,这是需要检视的。尤其“农民工”本来就是歧视性说法,一两亿流动人口进城,正是其配偶、子女接受教育的好机会,却被错过了。例如有的家庭两三代人都在北京打工,孩子不能在北京读书,一代一代仍然处在底层社会。政府不能任由农民工子弟学校自生自灭,更不能取缔,而应该对所有人的教育一视同仁,对外来务工人员适龄子女上学问题进行兜底。台湾地区几十年来在办学上有一些不错的经验:私立教育机构办学者如果能请到“国立”大学的老师,教育部门就给予补贴,于是高等教育经过十几年就发展起来。如果当年北京对农民工子弟学校采取这种措施,当其设备、教师达到何种标准时就给予补贴,那么这一代农民工子弟就已是有知识的劳动者了,经两三代努力,他们理所当然也就是北京人、上海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必将因此而加快。

近现代中国另一问题是,意识到落后一步便陷入焦虑,开始弯道超车,给价值观等一系列问题带来很大麻烦。其实历史最怕往回走,但只要在进步、不退步就可以,要容忍其不完美。 今天由于并未完成工业化,仍未完全从焦虑中走出,价值观和对文明的认识上总有不足。反观台湾地区尽管发展不如大陆,其社会的某些方面却度过了焦虑阶段,人和人之间进入现代文明状态。我在东海大学教书时,其校园在山坡上,很美丽,并且是开放的,一般市民随时可进,身处其中没有陌生感。尤其那里的人见到陌生人也会问“早上好”,我一开始很不习惯,但慢慢觉出这是社会的安宁祥和。

工业化完成后的社会架构是多元的,信息渠道也有多样性,要在此前提下达成基本的价值认同与社会和谐。十九大报告揭示了当前主要矛盾,这一矛盾也反映在利益和观念上。前些年网络兴起,尽管遇到问题会有一些谣言,但一批知识精英在网上公开发声,如果正经写一段话,对真正阅读的人启发很大,社会是良性、理性的。在公知“妖魔化”之后,谣言反而在微博、微信上大肆传播。我们都能感受到当前在观念上有所撕裂,每个微信群就是一个“原子”,私下有相当的言论自由,价值观在其中认同并固化,一种是政治正确的强势话语,另一种则是对诸多现象的批评。另外,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温馨祥和的,即便遇到重大事件、重大变故,在社会管理上也应该像一般的警卫事务那样“内紧外松”,让社会松弛下来,人民才能安心。奥运会以来采取了“威慑性防范”的治安模式,容易造成紧张气氛。对这些问题,需要体制的改革调整与疏通引导,方能从容应对。

社会进步是综合的、温和的,要有和谐温馨、使老百姓不焦虑的社会环境,但过去由于片面理解“发展是硬道理”,价值观上出现了不少问题。很多传统美德不再提倡,或流失较多。例如自助、乡约等优秀传统已不复存。又如“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美德还保留多少?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上班族都是从家里带饭,现在已完全没有这种意识。过去二十年发展增长被“吃掉”多少?如今经济增速放缓,仍不敢公开倡导这种美德,二十年不到就已忘本。

对待极端事件的不明智,也影响了社会道德。极端事件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但毕竟是个案。媒体、自媒体在这方面自由度很高,如果每天张扬一个极端事件,这种夸张状态就让民众感觉社会问题严重。当代社会伦理价值的颠覆首推南京“彭宇案”的判例,据一位了解内情的朋友说,法院的依据并无不当,本来彭宇并不冤枉,但法院的判词和媒体的渲染造成很坏的影响,导致人们不敢做好事。很多事件曝光后引起恐慌,等于一人感冒全国吃药。例如学校门口残害幼童事件后,每个学校都增加保安;重庆公交车坠江事故后,公交车一窝蜂去装隔拦。其实这时应该鼓励主流价值和传统美德,如相互扶助、做好事积阴德等。

人们心中失去敬畏,也是坏事肆虐的原因之一。过去士大夫、知识人敬畏历史,即使青史不留名,也不能留恶名,否则后人无法承受。讨论当代文化建设,应该对这种心理进行激活、提升。甚至一些曾被批判为“封建”的观念也有其积极作用。例如佛教给中国人最大的启示就是因果报应,使每个人心存敬畏,对稳定人心、稳定社会贡献很大。机械地讲种某因就获某报当然是荒谬的,但从总体讲因果关系是有的。党内必须坚持无神论,但应允许民众价值观的多样性,引导宗教发挥劝善的一面。

在当前情形下,如果能激活价值观的讨论和调整,引导社会的良性发展、温馨氛围,对文明重建很有益处。历史上官方提倡的价值观与民间不尽一致,今天既要通过批评来改善现实,也要接纳主流的价值观。同时,社会上有很多新内容值得分析总结,要注重发掘民间自发的价值观,从人民生活本身去思考和提升。

四、与世界相互提供智慧资源

中国在完成工业化进程中,应该继续学习西方,即邓小平所讲的“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中华文明的发展是不断接触和整合外部文明的过程,人类文明史也是如此。西方文明自大航海之后向远东、中国传播,从利玛窦来华算起,已传入中国近五百年,但一直没有完成充分吸收和中国化的过程,还处在中间阶段。只有充分吸收,才能彻底改造、真正融合,选择性吸收往往是吸收劣质部分,陈独秀、胡适都讲过这一道理。陈独秀讲,西方文明是整体,不能分一小块一小块说,无法只要好的不要坏的。胡适讲,只有充分吸收,文明才能在自由竞争中优胜劣汰,产生新的架构。民国时明确提出工业化就是西方化,正表明了中国的伟大。利玛窦当年要汉译六千部西方典籍,今天商务印书馆才编译出版数百种,离彻底译介西方文明还很远。我曾建议,中央编译局应该利用经济增长的机会,动用国家力量,对世界名著大规模译介、汉化,使中华文明在人类文明基础上真正重构。日本明治维新就是大规模翻译,才做到文明重构。如果斥巨资把当代中国著作译介到西方,一来这些著作未经历史考验,二来研究同一问题的外国学者往往懂中文,一般民众则根本不看,这就等于浪费资源。

与学习西方背道而驰的是,当前中国的一些舆论和情绪在对世界的谦恭上较为缺失。传统教育讲“满招损,谦受益”,毛泽东也教育群众“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任何时候都该如此。如果一直对世界保持谦和,如实叙述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世界给中国的帮助,可以避免内部外部很多麻烦。改革开放以来,美、日、欧对中国也有很多援助和支持,尽管有时迫于民意压力而制裁中国,也会迅速私下沟通和调整,绝非只有竞争关系。我国宣传口和媒体界很少提到这些情况,导致民众对真相茫然无知,对世界缺乏友好、善意,以至网络上对政府援助非洲一片哗然。另一种民间心态是自许大国、小看别国,这也是不可取的。如果不调整近代以来的国民教育,看到别国的长处、自身的不足,保持谦虚的传统和正确的方向,反而产生一种傲视世界的情绪,就会影响他国对中国友好。

还应清醒地接收世界对中国的看法,了解中国在世界的位置,具备忧患意识,不能坐井观天。2008年中国发生了举办北京奥运会、汶川地震救灾两件大事,让世界对中国很敬佩。但近年来或许由于民族主义情绪,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屏蔽”了负反馈,收不到全面的外部信息,失去了反思和改进的重要资源,这是值得警醒的大问题。例如中美贸易摩擦,十八大之后我去布鲁金斯、传统基金会参会,他们的课题就在模拟研究,中国这样发展下去,经济增量、军事力量达到什么程度,引起世界格局什么变化。但在仿佛国内外都在称叹中国的形势中,反映这种情况的声音被完全湮没。这就是文化或体制中某种不足被激活,优良传统有所丢失。我们应该认真认识并适应这个变化的世界,才能在成长的基础上更好地再更新、再成长,坚决避免遇到历史性挫折。

与此同时,中国文明还要给人类提供有意义的思想。以历史视野来看,这种强大的能力无可怀疑。近现代是中国的重要挫折期,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和之后,中国仍抓住两次重大机会,负责任地给西方和人类提供了普遍性价值和智慧资源,由于国内政治急剧变动,中国对世界的思想贡献反而被后来的中国人低估或漠视了。一战后中国发展总体上还很弱,但梁启超、严复、张君劢等已揭示出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问题。梁启超《欧游心影录》指出,经济发展就是为制造火药、大炮,比冷兵器时代杀人更惨酷,要反思工业文明和西方发展中的问题。严复讲得更明白,三百年资本主义发展就是杀人利己、寡廉鲜耻,应该补充中国的伦理道德、孔孟之道。这些观点引起了世界的警醒。当时资本主义发展很惨烈,是最坏的资本主义,到最后阶段就是金融输出、金融寡头,列宁《帝国主义论》批判其为“贪婪”“腐朽”是毫不过分的。在这种背景下,杜威、罗素都来到东方,认同中国文明能够校正资本主义发展问题。经过中国智慧的修正(当然也不能高估),西方国家确实对发展模式和世界秩序有所调整。

更直接的是二战后至今的世界格局,它绝不是我们意识形态所宣传的美国单一主导,而是有中国的介入。二战后世界秩序最重要的安排是联合国人权宣言和联合国宪章,这两个文件都是中国文明直接介入的结果。张彭春在参与起草人权宣言时讲,如果仅仅是唯利是图、尔虞我诈、互相残杀的发展,世界大战会持续发生,人类就会毁灭。因此人权宣言的基调就是强调儒家讲的“仁者爱人”,世界秩序在此基础上开始调整。①马勇:《中国文明通论》,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今天讲西方资本主义如何好,事实上这是二战后尤其60年代以来慢慢调整的结果,而调整的动力正和马克思到毛泽东对其批判有关。

在未来某一节点上,中国还会给人类提供真正意义上的智慧资源。或许现在环境还不完全具备,但并非发展强大了才能贡献资源。如果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能清楚地意识到中国的问题何在、中国能够做到什么,宣传部门充分升级其素养和能力,完全可以走上与世界相互提供智慧资源的广阔道路。

(本文系访谈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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