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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技师在钢琴与人心之上建立音色

2019-01-25汪一徐梅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调律钢琴家技师

汪一 徐梅

钢琴技师汪一和徒弟在音乐会前 图/受访者提供

我叫汪一,是施坦威(Steinway&Sons)认证的音乐会钢琴技师,也是法奇奥里(Fazioli)指定音乐会技师、星海钢琴和海兹曼钢琴的高级技术顾问。

2004年到2010年,我一直在施坦威公司服务,施坦威不仅创立了现代钢琴制造的标准,它为音乐会和艺术家所设立的专业服务也是一个行业标杆。我拿到施坦威音乐会钢琴技师证书的时候,全国包括我在内只有三个人有这个证,全球也不超过一百个。

与一般的调律师不同,音乐会技师要为音乐家量身定制他们所需要的声音,这个工作既需要对钢琴构造完全了解,更需要洞悉人心,理解音乐家的需求,把他们对理想琴声的无数个形容词变成琴键的精准触感、击弦机上的微妙变化,以及演奏会上经得住钢琴家连续暴击的稳定性。

一个学徒要成为音乐会技师需要五年的时间,出师之后也还只是技术上的合格,与钢琴家的磨合会把一个技术至上者逐渐打磨成“提供声音服务的人”,这里面我自己也经历过一个比较折磨人的过程。

刚拿到音乐会技师证书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些骄傲的,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是面对钢琴时,我有一种掌控欲望并且非常相信自己的专业能力,觉得自己可以听出琴声里的问题,“给钢琴治病。”

但是那时候其实不明白,不是每个“病人”你都可以治的——一台最普通的施坦威音乐会演奏琴都要一百三十多万,这个价格相当坚挺,我常常说好钢琴是可以对抗通胀的——也是因为贵重,一般人是不能碰的。对于我们这样的专业技师,也不是想怎么动就能怎么动。这些年,获得施坦威认证的专业技师越来越多,人们的成见渐渐打消了一些,过去业界对中国技师是不信任的。很多普通顾客也是如此,我常听到琴行的销售对顾客说,“放心吧!我们会派一个德国技师去您家给您调律。”我那时候心里很气,同一批进公司的德国技师跟我水平相当,实践的过程中也是他教我我教他,然而他的收入是我的十倍。

我后来离开施坦威公司跟待遇不公平很有关系,现在法奇奥里请我工作是以时薪来计,薪资跟欧洲最好的技师一样。我说这些不是炫耀,是想告诉业界,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人,中国人里有好技师。其实我们在施坦威工作的时候,外国人都知道中国技师活儿干得好,比外国技师更努力更能吃苦。

说回琴有病不让你治的事儿——有一次,一位音乐家去南方的一个音乐厅开演奏会,他通过公司邀请我去帮他调琴,去了之后,当地音乐厅的负责人坚决不同意我动他们那架琴,说他们有固定的高级技师负责维护。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难受的,因为你听到它那个声音不对,病了,但是人家不让你治。

对于钢琴,大多数人的认识是需要定期调律,也就是把弦上紧,使之在恰当的音高上震动。这个关系到钢琴的音准,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但音乐会技师的工作比这个复杂得多,其中调整钢琴、建立声音是最关键的。

一台三角钢琴有一万多个部件,其中机械部件有五千多个,因为环境和湿度的变化,这些部件非常容易随之变化,为了演奏会上所有部件活动自如、稳定准确,我们需要适当地调校钢琴所有的机械部分,使整个乐器达到最佳状态。调整钢琴时不仅要充分了解每台钢琴的特质,还需要在充分沟通后,按照钢琴家的偏好和需要进行调整,钢琴家因为手型跟偏好不同,对触键深浅有不同的需求,这些特殊定制的需求都可以在调整击弦机时完成。

一台钢琴调整完了,律也调好了,进入最关键的一步——整音,也就是“音色的建立”。这是真正考验技师的时刻,琴槌击弦、音板将琴弦的震动放大并传入空中,发出洪亮而优美的声音,技师要有一双好耳朵,能够识别什么样的声音“是好的”,同时要有非常强的“服务精神”,去接受钢琴家耳朵甚至是心里想要的那个声音。

汪一老师和他的徒弟们 图/受访者提供

钢琴家想要的好声音跟我们可能是不一样的,这点说出来很多人会不理解,但是的确如此。在与乐队的合作中,很多钢琴家都担心钢琴的声音被淹没,都希望把钢琴的声音调得更大更响,有些时候,为了达到“顾客”的要求,技师甚至不得不牺牲音色。

钢琴内部细节

我做钢琴技师其实是一个意外,我原来是唱男高音的,大学念的是南京艺术学院音乐教育专业,因为训练方法不当导致声带边缘肥厚一度唱不了歌了,就跟着我们学院的茅毅老师学钢琴调律。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师父是雅马哈的培训师龟田勇仁先生,跟着他学翻修二手钢琴。龟田先生那时候很忙,做很多事情,但他跟我说,“等我将来不用像现在这么忙了,我就只做一件事,每天安安静静地翻修施坦威钢琴,这才是我的人生梦想。”我对施坦威的初步认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龟田先生很不幸,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我现在做着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尽管我离开了施坦威,但是我对这个品牌始终葆有敬意,到我手上的都是上百年的旧琴,外表残破陳旧,然而打开琴盖,看到材质精良的音板和内里完美的结构,总令人肃然起敬。我常常跟徒弟们说,其实技术很简单,怎么调律我一堂课就可以教会他们,但是对钢琴文化的理解却需要每个人竭力去追求。

翻新施坦威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向经典致敬和学习的过程,除了技术以外,我最叹服的是他们当年的那种专注度。你想想看,这些一战之前的老钢琴,那时候没有数控,也没有机床,每台琴的精度却都接近今年的流水线生产的了。琴自身完美的平衡性、最好的材料的组合,都是制琴人的心血。一百多年前他们优化出的最佳结构,到今天这个结构你是不能随便动的。现在的钢琴制造业,机器主导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程序,它对人的要求没有以前那么高了,但是我越来越理解到人才是最精准的,数控机床保证的只是数字的集合,但是只有人的触觉、视觉、经验累积在一起,产品才能有灵性。而机械提供的都越来越接近、同质化。

经常有客户担心:汪老师,你们翻新的琴用的都是原厂配件吗?不会拿国产配件替换吧?其实真的不用担心,国产没有这样的“异形”,施坦威有一百多项专利,为了让各个部件协同为一个最精密的系统,他们做了很多细小精准的创新,比如最常见的榔头柄,施坦威有一个六轴专利,而国内只做最简单的。

我为什么选择只作施坦威旧琴翻新,也是因为它已经一百年没有改变部件标准了,也就是说它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将每一个细节做到了最佳,这是多么恐怖的精神!

钢琴曾经是一个国家最高工艺水准的代表,到今天也有很多国内企业、投资人想要进入这个领域,我接触过很多,真心觉得能做好的极少,这是一个必须带着敬畏才能进入的领域。没有文化、不懂设计、对钢琴制造没有基本的了解,是做不出好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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